按照達爾文進化論的學說來理解,這人是變化演進而來的。原本是爬在樹上翹著尾巴的猴子,隨著滄海桑田的變遷開始直立行走,褪掉了身上的毛和尾巴而成為大寫的人。但是成為真正的人之後隨之而來的變化仍舊莫測:有的人從奴隸變成了將軍,也有的人從皇帝又淪為乞丐。
讓省市公安政法部門立案嚴查撒網追逃,讓九州市萬民指脊,也讓肖英慧等相好魂牽夢縈和丁世傑毒誓咒罵的秦天貴,二十八年前也曾是一方人傑。
秦天貴是同代人中的幸運兒和佼佼者,高中畢業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浪潮已經打住,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年就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北寧大學哲學系。四年的大學生活於他來說是相當拮据和清苦的。桂姐已經出嫁,種地養豬喂雞還要拉扯孩子。姐夫雖說是村支書仍舊是掙工分並無固定的工資收入。父親雖按烈士待遇,微乎其微的一點撫恤金縣民政局也總不能按時發放。全靠母親一個人又要種地,還要餵豬養雞來供養他這個大學生,然而老人家從沒有在兒子面前叫過一聲苦和道過一句難。
秦天貴在學校裡每月只有十二塊錢的助學金,其餘不足部分便由母親省吃儉用在雞屁眼銀行裡再攢夠十塊錢,以供他每月的伙食費,書費和每學期回家的學生票半價車費來用。就這每月區區二十二塊錢的預算,除了吃、住、學的必要花費以外,一般沒有特別需要用錢的事情,秦天貴手中還總能有個三四塊錢的備用金。每學期開學,母親給他從家裡帶到學校裡的醃雞蛋,各種泡菜和鹹菜能吃上一兩個月,還用麵粉摻和胡蘿蔔絲炸成一種叫面菜的保鮮食品,晚上夜讀餓了的時候可以隨時抓一把來充飢。秦天貴一從家裡回校,同宿舍的同學們就鼓掌歡迎說,運輸大隊長又從老根據地拉給養回來了。秦天貴沒有買過皮鞋,除了兩雙球鞋外,無論春夏秋冬,都是母親千針萬納的手工布鞋。只買過一套學生裝,其他的換洗套服都是雙膝和屁股上打了補丁的勞動服。這些行頭一直保留到參加工作有了工資。把這些清苦的事講給現在的孩子們來聽,便一定會認為是天方夜譚一樣的神話故事。一點也不誇張地說,當年十元一張的大團結人民幣在手中的份量,要比起秦天貴當市長後十萬元一捆的百元大鈔來感覺還要沉重許多。
如果一定要這樣懷舊,似乎有點像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要找回當年拖著打狗棍子當叫化子時的感覺一樣了。的確如此,近三十年來,中國人生活消費水平上的發展變化實在可以說是天上地上,甚至不能用同一種計量單位去衡量。老百姓從半個多世紀的生活實踐中總結出三句話,專道建國以來物質對人民群眾生活的供應狀況:開始十來年是有沒有,後來二十多年是夠不夠,現在的問題是好不好。
秦天貴上大學四年已經比有沒有的年代要強了許多,但還仍然在夠不夠的年代中度過。就是在這樣的經濟境況下,秦天貴卻成為了品學兼優的優等生,每年各學科的成績在全系都名列榜首。因為他心裡比誰都明白,且不說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發憤學習,拿不出好的成績就沒法回家見母親和鄉村父老。寡母熬兒而又能培養成名牌大學的高材生,這在家鄉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豐碑。那時還多少講一點出身和門第,因為是烈士子弟自來紅,在大二就被吸收為預備黨員,大三就成了班主席,又被推選為學生會副主席。他和晉俊花就是大三那年確定了戀愛關係的。確定歸確定,那個年代的男女同學之間來往相處行為還較為規範,都還是拿著楚河與漢界挺當一回事的。
晉俊花是班裡的學習班長,和秦天貴一樣除了聽課寫作業以外,經常不是在圖書館借書查資料就是在閱覽室裡讀期刊。能走到一塊就是一種緣分或者說是心靈的感應,因為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約過誰,總是在大約相同的時間就碰面了,一邊溝通閱讀的體會,也交換著使用各自摘錄的資料卡片。日復一日如此,感覺都很正常。忽然有一日或二日在大約相同的時間看不到了對方,心裡就開始長草一樣地煩躁,平靜的閱讀堅持不下去了,開始留心對方的行蹤,開始請假,打招呼或約會。
這就是秦天貴和髮妻晉俊花的戀愛檔案,平淡無奇也特別正常,一點也沒有浪漫和傳奇的色彩。
秦天貴雖然個子不高,但那時候還是處男時期,體型和身高還成正常比例,後來官大發福了,腆個大肚子雖然雄壯了許多,卻永遠丟掉了年輕時候板板腰身的精神抖擻。和秦天貴一樣,晉俊花非但是個子也不高,而且膚色一樣黑得發亮,黑歸黑,發育成熟的女大學生學習班長也不乏動人之處,迸發熱情的是一雙火炭一樣的眼睛,展示感情鋒芒的是兩片薄薄的嘴唇。晉俊花口才極好,而且思維敏捷,就是厲害得像一把刮臉刀,不管是男女哪一位同學沒有按時交作業,都會讓她給刮個體無完膚。厲害人管事就有厲害人的效果,各學科的老師都誇班上學生的作業齊整,學習班長管理有方。因為黑得發亮,男同學在背後都管她叫無煙煤。後來發現她和秦天貴出雙入對開始約會,知道是搞上了對象,不知是誰又傳出了歇後語:無煙煤找上了剛果金——也算絕配。
秦天貴和晉俊花是在勤奮攻讀的求知道路上走在一起的。當時誰也沒有一點功利思想。但是他們卻都以自己的刻苦勤奮而雙雙受益。雖然讀的都是哲學專業,秦天貴同時選修國際貿易專業,晉俊花選修了國際金融專業,而且都在畢業論文和學科論文上下了相當的功夫。秦天貴的畢業論文被指導教師評選為優秀論文,並加了按語在北寧大學學報上全文刊登,晉俊花的論文也在北寧省的一家金融雜誌上發表。
因為都是學生幹部,秦天貴還是班級的黨支部書記,到了畢業分配的時候就有了許多優先的機遇,秦天貴被北寧省委組織部相中,直接就安排到了省委政策研究室。晉俊花因為發表在金融雜誌上的論文頗有見地,省保險公司就點名來要這個女大學生。那時候的大學生雖然是統一分配,省委和省直的一些大單位還是可以到學校協商挑選一些優等生的。
可以說畢業後倆人的工作去向都是相當滿意和十分理想,而且省委和省保險總公司就隔著一條中華大街,工作之餘來往起來也很方便,又都到了適婚的年齡,就在當年的春節放假期間,相伴著到對方的家裡向老人拜年驗明正身得到首肯,就在第二年「五一」節買了兩大包糖果,請了幾個同學和同事聚了一次餐,就算正式登記結婚了。因為資歷太淺,省委這邊還沒有來得及給秦天貴分房子。新房就借用了晉俊花在省保險總公司的單身宿舍,同學們還湊了份子給送了「永結秦晉之好」的繡金匾。
在太梁山中走出來的秦天貴,雖是北寧大學裡的優等高材生,是才子卻並不風流。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每月有近百元的工資收入足夠孝敬老母和自己吃住零用,再有一個自強勤奮好學上進而且掙錢又比自己還多的白領妻子為伴,已感足慰平生。實在並不曾再有什麼大的奢望。每天第一項最重要的願望就是把領導交給自己的工作幹得漂漂亮亮,領導滿意就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至於妻子是算不上漂亮,膚色著實黑了點,但是黑正是勤勞健美的一種本色,照樣能生兒育女功能一樣不少,不一樣過日子嗎?掙了工資買回來的大米同樣也還是白的。他曾經信奉過太梁山莊戶人家的古訓:丑妻、薄地、老皮襖是三大家中寶,也接受老母親「好看臉蛋當不了白麵餅」的家訓。
久入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在波翻浪湧的船頭站久,適應了也就如履平地。晉俊花雖然是厲害了點,但是勤快能幹持家有方,一塊待久了,那厲害便像川菜中的辣味,沒有了辣味的飯菜反而寡淡如水一樣,難以下嚥。
然而,秦天貴當年任是怎樣也不會想到晉俊花會厲害到與他水火不容勢如冰炭,乃至到了要見死見活的程度。
晉俊花同樣也悔青了腸子的是,當年同窗共讀四年整,每日不是在班上共同聽課,開班會,就是圖書館進閱覽室出,抑或就是校園內外人稀處漫步,柳陰暗影談心,無數次暢談理想話語人生的莘莘學子,怎麼就會在多少年後變成了一個沉湎於聲色犬馬中的花花公子。
當然她也一準沒有從面相上看得出來,讓她抱著睡了好多年的這個黑木樁一樣的農家小子,還會造化到能當多少年主宰幾百萬人口命運的大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