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於芝秀雖然已經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仍然在魚菱村的年輕女人中拔尖兒,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姑娘少女,也比不上她的花光草色。這兩年,她的小姑子楊天香像一朵碧水新荷,嶄露頭角;可是,那丫頭整天一副冷若冰霜的臉子,又是兩片刀子嘴,沒有一點春水柔情,溫馨氣味,還是她更引人注目。
    她的爹,十三歲進京學生意,眼下是北京大柵欄百貨商店的老售貨員,比她娘大十八,節假日替人頂班,也不回家。家裡,她娘帶著她和兩個弟弟過日子,每到月頭,她娘就打發她到北京去,替她爹領取工資,然後給她爹買下十五塊錢的飯票,剩下的五十四元三角二分,整個兒帶走。
    於芝秀的娘,是個小肉頭戶的女兒,年輕時候也長得像三春的桃李,炕上地下又是一雙巧手;她家只雇一個孤兒扛小活,只管吃穿,不給工錢,一年四季都住在她家裡,不知道的只當他們是一家人。八年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兩人就有了情,柳棵子地裡私訂終身;芝秀娘的老爹哪裡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窮小子,就串連同姓的男子,要把那個孤兒打斷了腿,一根麻繩勒死芝秀娘。那個孤兒只得連夜逃走。大軍南下過江那一年,那個孤兒已經當上連長,路過運河灘,打聽芝秀娘的下落,才知道芝秀娘被老爹鬧壞了名聲,忍辱含冤,被迫嫁給了比她大十八歲的芝秀爹。現在,當年那位孤兒,在外省的一個縣裡當武裝部長。所以,芝秀娘不但恨自己的老爹,三十多年不回娘家;而且也看不上芝秀爹那見人點頭哈腰矮三輩兒,樹葉飄下來也怕砸破頭的老買賣人習氣,三十多年同床不一心,到老仍是冤家對頭。
    芝秀娘本來打定主意,不能再叫女兒走自己的老路,要叫女兒自己找個稱心如意的人;芝秀跟邵火把相好,半夜三更出去,也不聞不問。然而,她最後卻屈服了政治的壓力和世俗的偏見,竟比自己的老爹當年還殘忍,插圈弄套,誆騙女兒拋棄了心愛的火把。
    於芝秀和邵火把的愛情,原是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開始。於家住在村西口,跟邵家並不是鄰居,但是芝秀和火把從上小學到初中,都坐同桌,就像天作之合。楊吉利自幼就是個搗蛋傢伙,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對男女之事大感興趣,一見芝秀和火把的面,便擠眉弄眼兒,尖著嗓子叫:「哥倆好,天仙配,雙推磨呀!」滿嘴都是他看過的電影片名。邵火把氣得漲紫了面皮,瞪圓了眼睛,揮著拳頭追打楊吉利。於芝秀卻雙手叉腰,甩動兩條紮著花蝴蝶的小辮兒,花骨朵小嘴敲梆子:「就是哥倆好,就是天仙配!就是配得好,好得雙推磨!」一邊還雨點似的呸呸亂啐。
    魚菱村那時候還沒有小學,他們要到八里外的村莊唸書;天朦朦亮動身,還要帶一頓飯,中午不回家。芝秀嬌氣,她娘又分外疼愛她,就手提一盒什錦糕點,兩瓶二鍋頭酒,找到邵家門上;求邵正大答應,火把每天上學下學,陪伴芝秀來去。
    至今,回首往事,邵火把的心還不能平靜,於芝秀更是淚水盈盈,兩個人都覺得恍如隔日。
    黎明,田野靜悄悄,水霧像一匹遮天蓋地的輕紗,籠罩著小小的魚菱村;雞啼聲聲,邵火把肩挎一隻裝著紙筆墨硯的布袋子,雙手捧著一塊冷餑餑,到於家去找芝秀。
    「於芝秀,上學啦!」火把站在於家門外,啃著冷餑餑喊叫。
    「火把,你進屋來吧!」芝秀娘走出來,拉開門閂。
    於家每月有五十幾塊活錢進門,在魚菱村雖不是首富,卻也算得上是個上等戶;五間大房,四圍青磚花牆,不壘柴灶,長年燒煤球爐子,生活習慣帶有三分北京風味。
    邵火把走進屋去,於芝秀還裹著水紅灑花的被子粘在炕上,她娘喚她快起,她還大發脾氣:「催命呀!我再睡一會兒。」
    「火把,你給我把她扯起來!」於芝秀的娘笑著說。
    邵火把便把兩手伸進被窩裡,抓撓芝秀的隔肢窩;芝秀帶著一串笑聲,骨碌爬起來,卻又睡眼惺忪,懶得穿衣裳。
    火把起了急,喊道:「我走了!」
    「你別走,別扔下我呀!」芝秀慌了神兒,「把衣裳遞給我。」
    火把遞給她褲子,再遞給她褂子,還得遞給她襪子,服侍她穿鞋下炕。
    於芝秀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喜歡打扮,她坐在靠山鏡前,她娘給她端來一碗稀粥和兩個饅頭,她一邊對鏡梳妝,一邊吃飯;火把跺著腳催她快走,她回頭一笑,把一個饅頭捅進火把的嘴裡。
    好不容易才起駕,兩人走出村口,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又沿著河邊的柳巷,披著玫瑰色的霞光向遠村走去。
    河邊柳巷留下了他們童年的足跡,也留下了他們想起來心酸的回憶。
    這條窄窄的柳巷,兩邊都是纏繞爬滿野花籐蘿的河柳,小鳥兒站在枝頭,一邊吸飲喇叭花裡的露水,一邊振翅引頸啼鳴;早晨的花香,清涼清涼的沁人心脾,早晨的鳥語,甜脆婉轉,悅耳動聽。
    火把和芝秀,也像兩隻鳥兒;火把像一隻翅膀還沒有長硬的鷂子,芝秀像一隻羽毛華麗的花翎子。
    人生的道路如果就是這一條長長的柳巷,這兩個孩子也就永遠不會分離;然而,人生的道路九曲十八彎,走出柳巷,度過童年,他們便遇見了意想不到的崎嶇坎坷。
    考中學是一道難關,楊吉利小聰明過人,唸書卻是一盆槳糊,連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混到手,只得以同等學力混入考場。眼觀六路,打小抄榜上題名。邵火把雖然眉眼憨氣,卻十分內秀,不但在本校年年考第一,就是全公社會考,也是年年第一名;於芝秀有他給臨陣磨槍,考取了旁聽生。
    中學離魚菱村十五里,於芝秀的爹給她買了一輛自行車,她每天騎車上學。運河灘上的姑娘少女,於芝秀頭一個敢穿短袖汗衫,頭一個敢穿花裙子,自行車奔馳起來,她像一隻翻飛的花蝴蝶。邵火把的娘死得早,身上的褲褂腳下的鞋,都是他爹邵正大那粗針大線的手藝,上了中學還是一身打補釘的衣裳;每天穿青紗帳抄近路,跑步上學。芝秀本想叫火把也學會騎車,上學的時候,她坐在後架上,火把騎在前邊帶著她;可是,火把大了,自尊心很強,他不願被同學們戳脊樑骨,死活也不肯依她。於是,兩人分道揚鑣;柳巷走完了,童年已經過去。
    可是,有一回傍晚放學,大雨滂沱,雨腳就像籐桿子抽人,道路泥濘,自行車轉不動;芝秀站在校門口掉眼淚,火把就把自行車扛在肩上,陪她回村。風雨中,火把頭戴一頂破草帽,扒光了腳丫子,扛著自行車頂風冒雨,芝秀身穿桃紅色的塑料雨衣,腳穿草綠色的高腰雨靴,像一朵雨中的蓮花,牽著火把的後衣襟兒,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天大黑才回到家,火把已經累得精疲力竭,黑暗中芝秀在他臉上嘬了一下。這雨中相伴,門前吻別,他們都不敢回憶;回憶起來,令人傷情。
    芝秀早熟,越長越俏麗,她的心就更不放在書本上。她的手巧,學會自己裁剪縫衣裳,花樣翻新打毛衣,還學會了煎、炒、烹、炸,五花八門做吃食;可是上課就走神兒,大考三門主課不及格,降班又愛面子,乾脆退了學,下地勞動當社員。她人雖嬌氣,卻有一雙快手,一出馬就掙上頭等工分;不過,一年四季頭上蒙罩著面紗,伯曬黑了臉。
    那一年,邵正大和邵火把從牛棚裡把吳鉤搶救出來,隱藏在青紗帳裡;天黑收工,芝秀想到地裡割一抱冤絲豆子,回家餵羊,不提防從豆棵下站起來火把,直眉瞪眼的嚇了她一大跳。
    「呀!你……」她倒退了兩步「你快遠走高飛吧!楊吉利他們正四處抓你。」
    「你想告密嗎?」火把冷笑一聲,「我得把你扣留,等我們轉移,再放了你。」
    她受了委屈,一頭撞在火把懷裡,哭道:「你長個子不長心,我能害你嗎?」
    「那麼,你聽著!」火把硬梆梆地下令,「趕快回家做點吃的送來,我在河邊的那棵老龍腰河柳下等你。」
    芝秀的心突突亂跳回到家,她娘已經做得晚飯,她卻又和面烙餅,支起炒勺攤雞蛋。
    「你這是給誰做飯?」她娘提心吊膽地問道。
    「給我的野漢子!」她心焦如焚,脫口而出。
    她娘變了臉色,追問道:「那個人……是不是……火把?」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說:「您等著瞧吧!誰拐跑了我,就是誰。」
    她提著一隻飯籃,-著膽子,趁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來到河邊,火把已經在老龍腰河柳下等候很久。
    「吳鉤同志都餓昏了!」火把搶過飯籃,轉身就走。
    「也不道一聲謝呀?」她噘起了嘴。
    「哪裡顧得上這麼多講究!」火把頭也不回,「明天還是這個時候送飯來。」
    「你呀你……!」她怨聲怨氣。
    吳鉤脫險,邵家父子被掛上黑牌,戴著尖帽子遊街;楊吉利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大呼小叫:「各家各戶,出來瞧呀出來看!誰不看遊街就是同情反革命。」芝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抱著門框,看見邵火把被打得滿臉鞭痕,禁不住失聲哭叫,跑回屋去,趴在炕上,蒙住被子,哭腫了眼睛。
    過了幾天,她在河邊跟火把相遇。
    「你真軟弱!」火把笑道,「我掩護了一位老革命,遊街示眾,臉上增光,你該給我喝彩。」
    「我也掩護了你呀!」芝秀撩他一眼,「我的臉上也借了光。」
    河邊正有一朵血紅的野花,火把採下來,插在了芝秀的鬢角上。
    芝秀也算出身好,楊吉利的造反團招兵買馬,沒有多少人願意投到帳下,就發出一道道通令和勒令,強拉壯丁,芝秀被迫加入了造反團。她偷偷去看火把,哭了。
    「跟我劃清界限吧!」火把歎了口氣,「我不怪你。」
    芝秀拉著火把的手,按在她那已經隆起的胸脯上,說:「我臉上跟你冷,這顆心跟你熱。」
    誰想,又來了個清隊運動,芝秀的爹從北京被押解回村,還剃了個陰陽頭。原來,芝秀爹雖然是下中農出身,店員成份,但是當年覺悟低,三五反運動裡替他的東家隱瞞偷稅漏稅的罪行;現在一查檔案,被打成資本家的狗腿子,遣返原籍,監督勞改。「老子反動兒混蛋」,芝秀被開除出造反團,家門口釘上黑牌子;火把無獨有偶,又跟芝秀天作之合了。
    芝秀娘哭天搶地,痛不欲生,又打又罵芝秀的爹;家裡亂成了一鍋粥,芝秀逃到了河邊去。
    火把正在河邊的看水窩棚裡,一個人加班看畦口。
    這兩個清白無辜的社會孤兒,像被驅趕得無枝可依的鳥雀,在這座孤懸村外的河邊稻田看水窩棚裡,相依為命了。芝秀枕著火把的胳臂,摟住他的身子,秋雨連綿的淚水,都流進了火把的心井裡。
    天亮之前,芝秀才不得不回家去。
    她爹像一根燒焦的樹樁子,孤苦伶仃地坐在房簷下,她娘不許老伴進屋。
    「芝秀……」她爹膽怯地叫了一聲。可憐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又趕忙低下頭去。
    「芝秀,不理這個資本家的狗腿子!」屋裡,她娘怨恨地喊道,「老東西害了我一輩子,又連累你一朵鮮花還沒開就遭了災,咱們娘兒倆跟他鐵面無情。」
    芝秀走進屋去,她娘像大病一場,目光失神地坐在炕沿上,一夜之間老多了。
    「娘!」芝秀挨坐在她娘的身邊。
    「你……到哪兒去了?」她娘木呆呆地問道。
    芝秀扯了個謊,說:「我想跳河尋死,火把救了我……」
    「火把也是生來命苦。」她娘歎了口氣,「等他時來運轉,我成全你們。」
    芝秀含著眼淚笑了,說:「他是一顆明珠土裡埋,早晚得出頭。」
    從此,在青紗帳的墳圈子裡,在河灘坍倒的窯地柳叢中,芝秀和火把明來暗去;她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而,邵火把時來運轉遙遙無期,前途一片渺茫;芝秀爹卻被落實了政策,接到通知,重回北京大柵欄百貨商店,還補發了工資,不但不再是人下人,而且一口吃成個胖子,一家人歡天喜地。
    「娘,我跟火把……結婚吧!」芝秀羞答答地說出口,忙把臉埋在娘的懷裡。
    「芝秀,聽爹一句……良言相勸……」她爹怯怯生生,囁囁嚅嚅,「爹雖說給解放了,可是還……留著尾巴,干萬不能跟……永世不得翻身的黑牌戶沾邊。」
    「絲瓜瓤子的舌頭,少插嘴!」芝秀直通通把她爹噎了回去。
    「芝秀,你得掂輕簸重,前思後想呀!」她娘三十年頭一回跟老伴一個腔調,「你爹再吃了邵家的掛累,不光每月斷了幾十元的活錢,就連這筆補發的工資也得整個兒吐出來。」
    芝秀只覺得一陣冷風寒氣,這太可怕了。
    一得解放,雙喜臨門,政治隊長楊吉利馬上吸收芝秀入團,還封她當婦女隊的政工員。
    這可招惱了火把。
    「染缸里拉不出白布!」河邊相會時,火把大發雷霆,「不許你跟楊吉利越渾水。」
    「火把,聽從我的忠告吧!」芝秀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立竿見影,不知不覺傳染上楊吉利的行腔吐字,「你不要再逆潮流而動,可教育好的子女也給出路。」
    「哪個是可教育好的子女?」火把怒氣沖沖。
    「人貴有自知之明呀!」芝秀半開玩笑地說。
    火把競暴跳如雷,打了芝秀一拳。
    這時候,春風得意的楊吉利,卻接二連三失戀;三個眼看到手的對象,一個被選拔上了大學,一個被提拔當上公社的幹部,一個被工廠招收當了徒工,都像煮熟的鴨子,又從桌子上飛了。吃一塹,長一智,楊吉利不想再好高騖遠,收回了放風箏的目光,落在了如花似玉的於芝秀身上。他很會玩幾套花活兒,又有他娘錦囊大嬸當軍師,先在芝秀娘身上下功夫;然後再裡應外合,兩下夾攻於芝秀。
    自從芝秀的爹被遣返原籍,到頭來雖是一場虛驚,芝秀娘卻嚇破了膽;這個小肉頭戶的女兒,眼光本來就不遠大,如此一嚇,越發只見眼前三寸了。楊吉利甜言蜜語,錦囊大嬸天花亂墜,芝秀娘便被俘虜,甘當內應了。
    一天夜晚,芝秀娘跟女兒枕一條長枕,頭並頭說體己話。
    「咱們魚菱村,數來數去,楊家的日子比誰家都富足。」芝秀娘在女兒耳邊吹風,「楊家撥一根汗毛,也比邵家的腰粗。」
    芝秀暗暗對比了一下,邵家只有三間泥棚土屋,室內空空,房頂上冒窮氣;楊家當時雖不是十間大瓦房,卻也是磚瓦五大間,屋裡滿滿當當,連豬圈雞窩都好像油汪汪的放光。可是,她咬定牙關,說:「我不嫌貧愛富。」
    她娘又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人家吉利生得一表人材,又脾氣綿柔;看那火把,呆頭呆腦,只比石人石馬多一口氣。」
    芝秀的眼前,閃過楊吉利和邵火把的面影。楊吉利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細皮嫩肉,有一張女人一般的粉白臉子;她跟楊吉利到公社開會,上縣裡看樣板戲,楊吉利像貼身使喚丫頭似的服侍她。而邵火把,鐵青著臉,粗聲大氣,一點也不知道溫存,這麼多年沒聽見他一句柔言軟語。
    可是,芝秀還要強嘴,說:「人不可貌相。」
    「人往高處走,鳥奔高枝飛。」她娘絮叨不止,「人家吉利官星照命,腳踩祥雲走紅運;火把的光影,命中注定,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
    芝秀心中一動,默不作聲。
    是的,她早已風聞,楊吉利將來是公社書記的接班人;火把只知道收工之後,埋頭讀書,可是書讀得越多越蠢,更得不到看重,卻一條道走到黑,死心眼子鑽牛角尖,不會活學活用,順風使船。
    「兒呀!」她娘伸出胳臂,想把女兒摟在懷裡,「你難道就沒有個眼尺心秤?」
    「唉喲!」芝秀一聲痛叫。
    「你……怎麼啦?」她娘嚇得縮回了手。
    「火把,他……」芝秀揉著傷處,「打了我。」
    「這個小喪種,挨千刀的!」她娘心痛得一連聲咒罵,「你剛跟他相好,就這麼心黑手狠,嫁過門去,還不一天揭下你一層皮。」
    芝秀幽幽咽咽哭起來。
    她和火把之間,仍然千絲萬縷,藕斷絲連;直到七六年清明節,火把夜奔北京天安門廣場獻花,一去不回頭,才棒打鴛鴦兩分飛。
    芝秀在炕上打著滾兒哭,不吃不喝,尋死覓活。
    「芝秀!」楊吉利站在炕沿下,輕聲柔氣,「公安局來人調查,你是不是邵火把的同謀犯」我替你擔保,你跟他是兩股道上跑車,走的不是一條路。」
    「把我也抓走吧!」她發狂地喊道。
    「你放心!」楊吉利滿臉驕色,「他們會給我留面子。」說罷,飄然而去。
    芝秀娘把女兒的哭鬧平息下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勸道:「兒呀!你也二十大幾了,花無百日紅,眼看就挑水的回頭過了景(井),難道你當真要給火把守一輩子望門寡?」
    「娘呀!」芝秀啼哭,悲悲切切,「我的身子……早是他的了。」
    「快別說出口!」她娘慌忙摀住她的嘴,急色白臉,「趁吉利香迷了心竅花迷了眼,你抓個利市嫁他吧!」
    楊吉利一天到晚溜溜躂達,游遊逛逛,每日三出三進於家的門;他一張笑臉兒,耐著性子陪小心,在芝秀身上巧妙用功。他娘錦囊大嬸更是精打細算,緊鑼密鼓,跟兒子一唱一和,能把石人磨得也點頭。芝秀只覺得山窮水盡,看不見柳暗花明,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楊家大擺喜宴,四下撒請帖,全村隨份子,一連三日喝光了兩缸酒;喜事辦完一結賬,淨賺幾百元。
    芝秀過門二年,幾個回合就把楊吉利擒下了馬,接著又鬥敗了錦囊大嬸,殺下了花轱轆老頭的威風,只跟小姑子楊天香分不出高低上下。
    楊吉利是個銀樣蠟槍頭,又貪戀芝秀的姿色,就像被芝秀捏成的糖人兒,百依百順;新蓋的茅房三天香,兩人也熱火了一陣子。日久天長,芝秀看夠了楊吉利那細皮嫩內的小白臉子,厭煩了楊吉利的甜膩膩和軟綿綿;這個繡花枕頭滿肚子草料的楊吉利,怎比得上火把那一身硬骨頭,滿腹的學問?她感到空虛、寂寞。煩躁、懊悔,日夜思念火把。
    豈止時來運轉,更是改天換地,邵火把胸前佩戴著光榮花歸來,楊吉利卻被公安局的吉普車押走,芝秀哭回了娘家。
    三年的鐵窗生活,邵火把磨煉得越發深沉;他在家裡沒有歇息一天,又到河邊稻田看水窩棚去,並不大吹大擂。
    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收工回家,路過河灘那座坍塌的破窯,柳叢中走出了於芝秀,一見他的面,便暈倒地上。
    ……他們躺在柳裸子地裡,芝秀淚洗火把的衣衫。
    「火把,你出來!」突然,邵正大那低沉嘶啞的聲音,在不遠處喚道。
    火把掙脫開藝秀緊箍住他的胳臂,走了出來,說:「爹,我馬上回家。」
    「下流坯子!」邵正大跳起腳,左右開弓打兒子的嘴巴,「咱們跟楊家冤有頭,債有主,欺侮他家的女人,天理不容!」
    「爹,是芝秀來找我……」
    「住口!」邵正大又踢了火把兩腳,「她是個有丈夫的女人,你這是犯法!」
    芝秀顧不得臉面,走出柳棵子地,跪在邵正大面前哭道:「大叔,我對不起火把……」
    「芝秀呀,芝秀!」邵正大把芝秀拉扯起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腳步要直正,心得放正中呀!你撇下火把,我不怪你;那時候誰知他是死是活,連我也不敢想他還能回來。可是,眼下吉利剛被拘留傳訊,你又變了心,就是不守婦道,水性楊花了。」
    「大叔,我要跟楊吉利離婚……」
    「傻話!」邵正大喝道,「吉利千差萬錯,到底人還年輕;我看如今黨的政策,不會再有冤案,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還得牽著他的手,改邪歸正。」
    邵正大親自把芝秀送回家去。
    但是,芝秀並不死心,仍然追前趕後,草叢柳棵子裡跟蹤邵火把;直到她發現小姑子楊天香正一步步跟火把接近,她才心灰意冷。
    楊吉利被拘留,是因為他過去結交的一個小哥們犯了案,他被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拘留半個月,真相大白,被訓教一頓,也就把他放了。
    他到岳母家,跪走爬行,以頭搶地,芝秀的心被他漚軟了,只得又跟他回去過日子。幾個月後,芝秀生下一個女兒,整個神思都撲在女兒身上;暗下決心,再不能叫女兒重演自己的悲劇,也就不想舊夢重溫了。
    芝秀下地也像走親戚,花的確良汗衫,隱條滌綸的褲子,丁香紫的面紗蒙頭遮臉,抱著孩子走路也像春風擺柳。
    錦囊大嬸滿臉諂笑迎上前去,低聲下氣地說:「芝秀,你到西院走一趟,請你正大大叔跟火把兄弟,到咱家來,陪你吳鉤大伯喝酒。」
    「我不去!」芝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一不欠情,二不虧理,才不替你們低三下四。」
    錦囊大嬸一臉哭相兒,說:「他家那把鎖,只有你這把鑰匙打得開呀!」
    「找你們的女兒去吧!她可願意當鑰匙。」芝秀說罷,一陣風回到自己屋裡,又摔簾子又打門。
    「倒打一耙的小娼婦兒!」錦囊大嬸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了一句,又提高了嗓子,拉長了聲,「芝秀,你做飯炒菜,我去找天香。」

《魚菱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