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菖蒲走出家門。到殷公館去。天色陰暗,烏雲任城,就像一口鐵鍋扣在萍水頭上。遠方的雷響,就像是盧溝橋的炮聲,明滅的閃電,就像是宛平城外的火光;菖蒲的心上,也像被沉重的烏雲壓住。
    出門一箭之外,只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個個木樁似的駐軍士兵,荷槍持刀,佈滿大街小巷。
    菖蒲正感到奇怪,馬啼聲中有人喊他:「菖蒲兄,衣錦榮歸了麼?」
    菖蒲望去,原來是駐軍營長金雄飛。這是一個自命不凡的青年軍官,戎裝佩劍,錦鞍駿馬,姿勢優美。
    「金營長,你是在嚴陣以待麼?」菖蒲站住腳問道。
    金雄飛從馬上跳下來,脫下白絲手套,跟菖蒲握手,小聲說:「接上峰命令,時局緊張,實行戒嚴,防止發生任何越軌行動。」
    「何謂越軌行動?」
    「諸如集會演講、遊行示威……等等,一律嚴厲禁止。違令者軍法從事。」
    「這是哪個賣國賊的命令!」菖蒲憤怒地呼喊起來,「日寇已經舉起了屠刀,這些賣國賊卻下令中國老百姓引頸就刑。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噓!」金雄飛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這是委員長的聖旨。委員長不想把事態擴大,正在通過外交途徑,談判解決中日爭端。」
    「金營長,難道你是冷血動物麼?」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金雄飛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六年前,『九一八』事變時,我也曾熱血沸騰,痛罵不抵抗命令,被關了三個月禁閉,降了兩級,差一點兒送軍法處條首示眾。胳膊扭不過大腿,放出來之後,我跑遍天津日租界,逛遍了每一家日本窯子,也算報仇雪恨。」
    「金營長,我一定要跟你談談。」
    「不敢耽誤你跟殷鳳釵小姐的寶貴時間!」金雄飛擠眉弄眼敬了個禮,上馬匆匆而去。
    菖蒲的心情更加煩躁,他從鄉村景色的南城,進入都市風光的北城,只見街上行人車輛稀少冷落,商店都半開著門,櫃檯裡的商人忐忑不安地張望著門外,就像大雷雨前躲避在樹洞裡的麻雀,骨碌著滴溜溜的小眼睛。
    他穿街過巷,來到段公館的後花園外,只聽從高牆裡飄出一陣笙、管、笛、蕭的樂聲和纏綿柔婉的《長生殿》歌聲:……
    話綿籐,花迷月暗,分不得影和形。
    香肩斜靠,攜手下階行。
    一片明河當殿橫,羅衣陡覺夜涼生。
    惟應和你悄語低言,海誓山裡。
    問今夜有誰折證?
    有這銀漢橋邊,雙雙牛、女星。
    菖蒲皺了皺眉頭,只覺得樂聲和歌聲都非常刺耳。他想起了唐朝杜牧的兩句詩: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殷公館本是前清縣太爺的官邸,雖不是侯門深似海,卻也是高牆大院。正門四棵龍爪槐,兩頭石獅子,漢白玉高台階,金碧彩繪門樓,兩扇朱紅大門。
    菖蒲走到大門下,扣動黃銅獸環,門上小窗露出兩隻惡眼,剛要開口問:「找誰?」忽然眼光一變,叫了聲:「原來是姑老爺!」忙將朱門大開,打千問好。
    「殷年伯起床了嗎?」菖蒲問這位惡眼門子。
    「老爺一夜未歸。」門子答道,「老爺昨晚就住在了電報局,隨時恭候上峰的電報。」
    「太太呢?」
    「太太打了一夜麻將,剛剛睡下。」
    殷崇桂的太太外號二皇娘,是萍水縣垂簾聽政的太上皇。
    殷崇桂家裡原有妻子,後來官當大了點兒,就看不上原配的黃臉婆了。這時候,他正給省政府警察總監當秘書;總監的女兒淫亂成性,懷了身孕,男方是個唱昆曲的小生。總監當然不能把女兒嫁給身價低下的戲子,正愁得像磨扇壓手,急得像熱鍋螞蟻,殷崇桂挺身而出,甘願休了原配,娶這位殘花敗柳的小姐,扯一床錦被給總監遮羞。婚後生下一個女兒,就是殷鳳釵。殷崇桂保住總監的臉面,總監也就保這位快婿步步高陞。殷崇桂扯著裙帶向上爬,對於這位太太也就不敢不俯首貼耳。於是這位太太得了個二皇娘的渾名。
    來到萍水縣,殷崇桂公開標榜清如水,明如鏡,沽名釣譽。可是二皇娘在殷公館,卻是前門招財,後門進寶,唯利是圖。夫妻陰陽兩面,名利雙收。
    菖蒲討厭殷崇桂,更憎惡二皇娘,要不是跟殷鳳釵的戀情千絲萬縷,他才不登殷公館的門。
    「小姐呢?」菖蒲又問門子。
    「在後花園。」門子問道:「用我通稟嗎?」
    「不必了。」
    說罷,菖蒲穿遊廊,過角門,到後花園去。
    小小花園,不但有花有樹,也算有山有水。園中一座四角重簷的花亭,花亭左邊點綴著山石,四外有玫瑰、海棠、石榴、夾竹桃,花亭右邊是一片水池,池邊叢生著野草閒花,水中有幾根蘆葦,幾片浮萍,幾縷綠藻。亭上可以乘涼、賞月、飲酒、聽曲,亭畔可以觀魚垂釣。
    菖蒲走進花園,只見花亭上有六個戲班裡的小女孩子,四個人吹奏笙、管、笛、蕭,兩個人一對一答地唱《西廂記》,殷鳳釵倚坐在鋪了一張彩席的山石上,凝神沉思地諦聽著這感人動聽的歌唱。她沒有發現菖蒲,菖蒲卻一進花園就看見了她。殷鳳釵是一個豐腴麗艷麗的姑娘,鴨蛋臉兒,一頭青絲梳成個仕女的發誓,兩道彎彎的峨眉,雙眼皮,長睫毛,水靈靈的大眼睛,鼻窪上有幾點細碎的雀斑,紅紅的嘴唇像剛剛咬破了櫻桃,臉頰上不施脂粉,天生的桃花顏色。菖蒲凝望著殷鳳釵那嬌媚的神態,感情一陣衝動,心怦怦地跳起來。
    五年前,菖蒲還在日知小學教書,殷崇桂帶著二皇娘和鳳釵來萍水上任。當天,殷崇桂執弟子禮,來到獲廬拜望齊柏年。齊柏年留下殷崇桂吃飯,菖蒲陪座。酒席間,殷崇桂非常稱讚菖蒲的人品和學問。禮尚往來,第二天,齊柏年派遣菖蒲代他回訪了殷崇桂。殷崇桂留菖蒲在殷公館吃飯,同席的不但有二皇娘,而且有鳳釵。那年月,只有開通人家,男女才能同席,因而被舊禮教常年束縛的青年男女,很容易一見傾心。菖蒲在舅舅的管教下,從來沒有跟年輕的異性有過直接的接觸。因此,跟風釵同桌吃了一頓飯,飯後殷崇桂和二皇娘有一樁名利之事要辦,鳳釵又陪他到後花園散了一會兒步,說了一會兒話,於是鳳釵那豐腴麗艷麗的面影和身姿,就保留在了他的心上。
    殷鳳釵只念過小學。殷崇桂本想不惜高昂的代價,送她上中學、大學,甚至出國留學。但是鳳釵對於上學極感乏味,因此念完小學之後,就像囚犯逃出了監牢,再也不想進學校受罪了。於是,就在殷公館裡,過起千金小姐那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她到底識字,無聊時就看看小說解悶兒。然而,她的藝術欣賞能力有限,大作家的名著,她看不懂,引不起她的興趣。正像她看才子佳人戲一樣,她也最愛看劣等文人炮製的才子佳人言情小說,而且入了迷。她正是豆寇年華,情竇初開,所以非常渴望自己也像戲中和書中的佳人,巧遇落難公子或欣逢風流才子,後花園私訂終身,鳳求凰雙飛雙宿。所以,她一見文雅清秀的菖蒲,就一下子掉在了自己早已織就的情網裡。
    殷崇桂很高興,他覺得跟菖蒲家結親,不但門當戶對,甚至還有點高攀。這是因為菖蒲的舅舅齊柏年乃是京東屈指可數的知名人士,而菖蒲的人品學問,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二皇娘不樂意。二皇娘一心想把她這顆掌上明珠嫁給省長的少爺,司令的兒子,至少也得嫁個大銀行的小老闆。可惜,她只知前思,不知後想,她所渴望巴結的那些大富大貴人家,卻又看不起她二皇娘的女兒了。
    二皇娘不樂意,菖蒲也就冷卻了對於鳳釵的熱情。但是,鳳釵滿頭滿腦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親自扮演一下,嘗一嘗此中甜蜜,是不甘心的。於是,她就模仿那些多情的佳人,接二連三地給菖蒲寫信,打發她家的老媽子傳書遞簡。菖蒲盛情難卻,也就不能不投桃報李。故事的結局,也是鳳釵照搬才子佳人戲和才子佳人言情小說那一套,菖蒲應邀潛人殷公館,到鳳釵的閨房相會,二皇娘破門而人,但是並沒有發生驚人之舉。因為二皇娘雖是一隻母老虎,在獨生的寶貝女兒面前,卻是一隻溫柔的貓兒。無巧不成書,菖蒲又考取了全國最高學府的北京大學。這在只有兩三萬人口的萍水縣城,就好比中了進土,點了翰林,二皇娘也就破涕為笑,皆大歡喜了。
    菖蒲進入北京大學,每月跟鳳釵通一次信。鳳釵文理不通,只能仿照才子佳人小說裡的情書,補綴成篇,並不能表達真情;但是,她每月都從二皇娘的腰包裡勒索一筆錢,準時寄給菖蒲,卻是出自實意。菖蒲考取的是公費生,母親每月都寄給他一些零用錢,而且他一向生活簡樸,並不需要鳳釵的資助。於是,他就用鳳釵的這筆錢支援了好幾個窮朋友,辦了個小小的文學雜誌《拂曉》,在青年學生中產生過一定的進步影響。
    上了大學,菖蒲增長了學問,開闊了視野,又得到進步師友的引導,也接觸了不少新女性,越來越感覺在思想和情趣上,跟鳳釵都很不一致,風釵並不是他理想的伴侶。但是,他自幼深受舅舅的薰陶,舊道德觀念很強,所以雖然很有幾位新女性向他表示好感,他卻從沒有對鳳釵產生三心二意。

《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