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老先生是島上少有見過世面的人。他年輕時曾過海讀出來個學位,又回到大島上自稱「居士」,一直「居」成「繼老先生」才得一子。這回要絞盡腦汁兒給孩子起個不俗的名兒,把家裡的書全翻遍了,竟沒找著一個順眼的字。索性把書一合,靈感來了:打開書天下多事,合上書天下無事,合書合眼合神合腦。我這小兒子,一生下來,就惹來豬龜,不是好事。要保他性命,只有教他「合」字,把什麼事都只當書看,合上就罷了。這孩子就叫「繼合」。
繼家親戚們說,既然母豬龜都上岸了,紅白喜事更得一塊兒辦。要隆重,把神母神子的家威顯出來。
繼老先生不明白,哪兒來得神母?
親戚們說,小孩兒都引出豬龜來了,死去的母親還不沾神?說不定她曾是豬龜轉世或死後投胎為豬龜都難說。
繼老先生想想這些俗人要供豬龜為神,也罷了,竟還要將他愛妻也說成是豬龜,難道他繼大居士是和一隻豬龜在一起睡了那麼多年還生出兒子來嗎?這不是辱沒斯文麼?
但紅白喜事還是一塊兒辦了。
繼老先生家靠山。一大早兒,人們就從村裡、城裡趕來,聚在繼家院子裡等著看「神子」。繼家專為這天訂作了幾排大長桌和大長椅,桌上酒肉齊備。
吹鼓手開始奏島上的高調兒。
從陸地上雲遊過來的「香囊道士」當場為孩子作畫,作畫時孩子大哭,但畫兒上的孩子在笑。小孩兒哭完又睡了。哈拉子流濕了奶媽的前襟兒,尿水滲透了奶媽的袖口兒。他被抱進去,眾人開始吃喝到下午。
到了下午,繼老先生帶著家裡親屬眾人穿著喪服走出屋來。
棺材被抬出來,眾人擁上,人群裡發出哭聲,盡量讓亡靈聽見。
吹鼓手們又開始奏樂,仍是高調兒。
那位先是給產婦接生後又給產婦洗屍還見過母豬龜的巫婆被請來哭唱,嗓子幾下就哭啞了。死人聽她哭唱時感動得差點兒要再活過來,潭底的豬龜們都邊聽邊哭,滿天下的神靈都憋著氣淨聽她的了。
樂隊、棺材、巫婆、道士、繼家,眾人全都排成了隊,往村外走,邊走樂隊邊奏同樣的高調兒。
到了墳場,香囊道士大發神功,把周圍墳地的陽氣都聚到這個墳裡,他說有他的神功保護,將來哪怕所有的墳上都長草,也惟有這塊墳上只會開花兒。死人安然入葬。
傍晚,大隊人馬回到繼家園子,開始吃喝。到深夜,有人拿出從藍山上摘來的各種花草,分給大家吃。有的吃了後要歌要舞,有的沖天撒尿,有的要尋歡做愛,有的開始返祖。返祖的人鬧騰了一陣就哭著叨嘮:「我看見咱們以前不是他媽的這副熊樣兒!咱們先人都膀大腰圓的,怎麼到了咱們這兒都跟縮了水似的?老祖宗們從來不在一個地方落腳超過三天!咱們在這個鬼島上都他媽的呆了幾百輩子了?」一下子弄得人們都傷感。香囊道士安慰大家:「大島是神賜之地,神子才住得,又是修練房中術的天堂,普天下少有的寶地。」
吹鼓手們奏著不齊的高調兒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幾天後,島上長出一種瓜,猴子們搶著吃,人吃了長疥瘡。
又有幾個月,有條船從海上來了,來的是個白皮膚黃頭髮藍眼睛的人,穿著麻袍子,說的話誰都聽不懂。
他拿出一張航海圖,指著圖反覆地說,不列顛。又反覆地說,利物浦。又反覆說,支那。沒人懂。他拿出一個十字架,說:「耶穌」。還是沒人懂。他指著自己說:「約翰」。這回人懂了,大家叫他「約翰」。
大島人好客,把約翰留下了。給他吃的,給他房子住。跟當年歡迎香囊道士一個樣兒。他住在山腳,香囊道士住在半山腰。
約翰再沒出示過那張航海圖,也沒再重複「支那」二字,只在門口掛上了一個十字架。
年底,又有船從海上來。這回是個船隊。船上坐的都是陸地上京城來的人。他們穿著大綢大緞,女人們腳小得像豬蹄兒,船上載滿珠寶玉器。
帶他們來的是那些常來常往的內地打漁人。有個老打漁的說:「這些人可都是從京城裡逃出來的大人物,是給皇上作過事的讀書人。可如今皇上的宮殿都讓外國人的軍隊給燒了,到哪兒施展去?這不就挪到你們這兒來幹大事了。大島可要發了。別看如今的皇上不是漢人,可這些讀書人都是有名有姓的漢人。大島上什麼時候來過這麼多有頭有臉的人?漢人總得要漢人的皇上,鬧不好將來他們要在你們這兒鬧出一個新皇上來也難說。你們大島人算是得著了。」
大島人這才想起來還有皇上一說,後悔讓船靠岸。
但大島人天性好客,把船隊運來的人全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