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兒因為長得醜,從小就躲在書房裡怕出門、怕見人、怕照鏡子、怕從水盆裡看見自己的水影兒。她還怕在太陽底下看見自己的影子,覺得那影子必是世上最醜的影子。惟一能使她自愛點兒的是撫古琴。她手下的琴聲和她的長相兒正好相反,琴聲柔美清純,有種看不著的深邃,好像條條琴弦都變成纏綿柔弱的筋骨。好似懶散的美人兒四肢伸展在沉沉喘息。有時聽著琴聲,秀兒不禁想哭,好像那琴聲不是從她手下發出,而是發自一位知己。她對古琴說話,琴聲說,秀兒是個美人兒,那天下所有的優美低吟都是由她而發。聽到這話,她就
眼淚汪汪。她愛在夜間撫琴,不點燈火,不看自己那雙短手,只坐在黑暗中聽手下撫出的琴聲,黑夜裡的琴音更像是從遠處傳來的慰藉。有時她也寫詩作畫,但詩和畫只是她的腦子,琴才真是她的身體,或者說是惟一愛她、看得見她、感得到她的另一個人。抱著琴時,她是個受讚賞、愛撫、有知音的女人,沒有琴,她連個好看的影子都不是。幸運的是,她自小受家裡人嬌寵,不用受世俗常規約束。只要她高興,儘管在書房裡坐著,跟琴低語,白天黑夜,沒人阻攔。有時她連睡覺也抱著琴,生怕跟琴有半點兒的生分。這樣長成人,她才不因貌醜而太失落。出嫁時,坐在轎子上,她還是抱著琴,好像這張琴是她的衣裳。
行婚禮時一小會兒功夫,古琴被家裡人拿走了,入了洞房,琴又回到她懷裡,她抱著琴坐在那兒等丈夫。丈夫來了,揭開她的蓋頭,她抬眼一看,竟被丈夫的美貌嚇了一跳,只覺人世荒唐,老天爺居然把個男人生得那麼好看而把她這個女人生得這麼醜,又成心讓他們做夫妻,這不是拿她耍戲麼?而繼成看著自己的妻子,腦子裡也一片糊塗:就算是他一輩子只看花草不看女人,也畢竟見過他媽,不是不知道女人有美醜之別,而面前坐著的這個身穿錦繡懷中抱琴的鷹臉人,分明是男扮女裝麼,卻怎麼又是瞎子所指父親所訂的髮妻?心裡對人世真偽起了疑問。再想想,罷了,書得讀,老婆得娶,父親總是有理,睡覺去也。就對秀兒說:「一天辛苦,娘子就早早歇著吧。」說完,脫衣上床,沒再多理會秀兒,不一會兒打起呼嚕來。
秀兒抱著琴呆坐了一陣,好半天。沒見繼成再理她,不禁覺得要哭。她本是抱琴抱得手直出冷汗,腦子裡不斷重複著「將琴代語聊寄衷腸,願言配德攜手相將」的句子。沒想到,丈夫進了屋只說了一句話就自己睡去了,拋下她一人坐在這兒不知如何是好。想撫琴自慰,又怕吵了繼家人,只好坐在燈下流淚,一生中頭一回不知自己是何人在何處,儘管四下悄寂無聲,面前無人所擾,她卻覺得好似裸體在人前鬧市走過一般,十萬分的羞愧。燭光下,只覺得這個裹綢穿緞的身子多餘又可惡,不知藏在哪兒去才好。哭時還好些,總算有件事可做,不哭時更可怕,呆坐在那兒只剩了尷尬,坐不是,臥不是。她輕輕用手指在琴上挪動,蹭著琴弦,並不打出音來,木板與琴弦悄悄發出磨擦聲,一會兒,她從這磨擦聲中聽到了一種音樂,就開始在腦子裡哼唱磨擦聲下隱著的旋律。又想起上一人類時曾有個李清照寫的「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真覺得生不如死。這麼坐著到凌晨,實在沒精神了,只好敗兵般的拿著琴爬到床上,抱琴睡去。
第二天,她想孝敬婆婆,在廚房裡摔了個大跟頭,碰翻了一桶水,弄濕了石榴裙,染了一地紅湯兒。
幸虧婆婆好。
蓮英自從兒子訂親,樂得戒了「女貞湯」,覺得原氣慢慢上升,終於醒睡對半兒了。兒子婚禮的第二天,她才看見兒媳的樣兒,不僅沒被嚇著,一見秀兒提著濕裙子端著蓮子湯過來,她就喜歡上這女孩兒了。連忙吩咐女傭給秀兒燒水洗浴,過後她又親自來給秀兒梳頭,聽秀兒撫琴,幫秀兒備紙研墨,看她作畫,一點兒不像個正經婆婆樣兒。蓮英聽秀兒說她在家時是單有間撫琴作畫的房子,就叫人幫忙在園子裡收拾出一間書房來給秀兒,還告訴秀兒從此不必顧忌時辰,想什麼時候撫琴作畫都成。「別怕吵人,你那琴聲還不如打呼嚕的聲兒大呢,跟喘氣也差不多。」蓮英笑著說。
從此,繼家園子在夜裡也琴聲不斷,有人說繼家真有了京城人的高雅韻味兒,可也有人說這琴聲在半夜如鬼泣,不祥。
一年後,繼合所盼的貴孫還沒出世,特地請了內地來的醫生給秀兒就診,醫生看過秀兒後,告訴繼合,吃什麼藥都沒用,秀兒還是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