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尺子量過錢麼?
一百元的票子,一萬一摞,擺在一張一米寬、兩米長的單人床上,你知道一層能擺多少麼?我告訴你,一張百元票,幅長一百五十五毫米、寬七十七毫米、厚度(將近)零點一毫米,大致擺滿一層是六十萬元。我整整擺了七層,七層還多一點,一共是四百二十八萬。我用尺子量了一下,有二寸三(還多)厚!
這是我和駱駝南下後,用大約五年的時間,炒股掙來的錢……駱駝是天才,掙得要比我多。可駱駝從來不說具體錢數,駱駝對「百萬」以上的術語是:「一個、兩個、三個、五個……」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個」。
我跟駱駝是分別南下的。
駱駝去了深圳,我去了上海。這也是我們事先約好的:開闢兩塊根據地,「遙相呼應」。我們約定每晚九點準時通電話,不管身在何處,颳風下雨,這是鐵律。至今,許多年過去了,我耳畔仍然響著駱駝像狼一樣的吼叫聲:「打新(股)!打新(股)!打新(股)!……」
開始的時候,是駱駝制約我。有時候駱駝一天給我打好幾個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他的思維極其活躍,就像是思想噴泉一樣,一個一個的思路不斷地往外湧……連他的煙味都能從電話線的那一端傳過來,咳咳咳的,搞得我不勝其煩,不得不一次次地阻止他:……掛了吧?掛了,我得掛了。他說:吊吊灰,我還沒說完呢。喂喂……後來就是我呵斥他了。
後來,他的電話染了「顏色」,就少多了。有時候,連我們共同制定的「鐵律」也不遵守了。有一次,九點鐘的時候,我一撥電話,他在電話裡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今天不談了吧?衛麗麗在這兒呢。我問:衛麗麗是誰?他說:我在香港呢。回頭說。回頭再給你說……還有一次,我一撥,他說:小喬在這兒呢。我又問:小喬是誰?他笑了:兄弟,怎麼酸溜溜兒滴?哥哥不就這點事嘛。過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好?……居然南腔北調?我脫口罵道:你他媽成「小蟲窩蛋兒」了?!就現在。現在說。這是鐵律!
……在電話裡,駱駝悶了一會兒,說:誰是「小蟲窩蛋兒」?
……我沉默,一聲不吭。
駱駝只好說:好吧。聽你的,兄弟,就現在說。
我初到上海的時候,一度很不適應。
這個被人譽為「東方明珠」的大都市,是我這個被人蔑稱為「洋盤」的外鄉人不喜歡的。雖說不喜歡,但上海人的認真勁兒,還是把我給感動了。我先是租住在淮海路附近一條弄堂的盡頭,門牌一百三十七號,一家石庫門的閣樓上。這是一個雜居著七八戶人家的小院落,樓梯很窄,上樓就要彎腰,頭都直不起來。那時候,我一句上海話也聽不懂,阿婆們一張口就呢呢儂儂、嘎嘎咕咕的,我只裝沒聽見……可是,院裡這位代收電費、水費的阿婆,卻一次次地爬上閣樓來敲我的門。她的賬頭極為精細,假若少收了一分錢,她一定會追著你的屁股要;多收一分錢,她也要不辭辛苦地爬上閣樓,退給你。說:儂,嘎無魯(硬幣的意思)。
客觀地說,上海人是優秀的。上海是一個充分契約化了的城市。哪怕你在街頭小店裡買一生煎包子,也是足量足分、絕不摻假的。但同時上海人的靈魂用「旗袍」裹著,那是帶顏色的張揚,也是一種促狹的、在「石庫門」裡憋出來的、嘰嘰歪歪的自信(大約,女人們過去常常隱在一個個「老虎窗」的後邊,撇著嘴「儂呀儂」地偷著評判路人的緣故吧)。上海人的小氣是女人們在庸常日子裡一天一天「盤算」出來的,上海人的大度也是女人們在風雲變幻的歲月裡用削溜溜兒的肩膀一日一日「扛」出來的。所以,它的氣場是陰性的,商業化的,是陰包陽,是以母乳為底,加南洋的風、水氣和陽光共同鋪就的絢麗。但它又是豁達的、開放的、承認並接受既成事實的,充滿無限活力的現代化都市。
上海的氣候也不算好,春、秋天還行。夏天裡有許多梅雨季節,特別是六七月份,忽陰忽晴,整日裡下毛毛雨,一天到晚身上黏嘰嘰、濕漉漉的,像是要生蟲的樣子。剛來的那幾個月裡,我身上出了一片一片的濕疹,一身紅點點,苦癢難耐。嘴上也生皰,腿上還長瘡,渾身都抓爛了!夜夜難眠……在地理位置上說是東南,可冬天也冷啊,是又濕又冷,那陰霾的濕氣都侵到肺裡去了。
最初,我曾經在電話裡對駱駝抱怨說:駱哥,我要死在這裡了!……駱駝只回答我兩個字:堅持。我說:我大睜著兩眼,苦睡不著覺啊。他回答我三個字:吃安定。我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駱駝的感應極好,他馬上回了我一句:你瓜是富貴人?這一句就「刀」到我骨頭裡去了!他這話裡字背有「字」。是呀,我來自平原,一身窮氣,出身寒微,還有什麼苦不能受的。於是,我堅持。我受。古人造字真的是有切身體會的,「受」字頭上三把刀,人還要直直地站著……受吧。後來又搬了兩次家,條件略好些,我慢慢也適應了。
其實,到了上海之後我才明白,我是帶有黃土標記的。我已無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裡,我只是一個流浪者。並且,永遠是一個流浪者。我記得給你說過,我身後有人。
最早,通過同學七拐八拐的介紹,我到一家設在上海淮海路上的證券交易所打工,再後又調到了設在延安路上的一家交易所。按駱駝的說法,這叫「潛水」。駱駝說:一定要潛下去。要從最底層做起。於是,我先做「黃馬甲」,一年半後才正式地做了證券交易員——也就是人們俗稱的「紅馬甲」。做「黃馬甲」就是一個跑腿打雜的。那時候,我騎著一輛從舊車市場上買來的破自行車,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今天跑電話局(為所裡的客戶裝電話),明天又跑著買燈泡、安裝飲水機……那時候,我時常在上海女人打著的花傘下穿來穿去。
每每,在上海街頭,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在上海女人的洋傘下穿行,這是要挨罵的。那時候,在梅雨季節裡,灑了香水的上海女人既怕曬又怕淋,出門都是要帶傘的。傘是折疊的,「啪」一下撐出來,一片花嘎嘎!穿著高跟鞋、打著花洋傘的上海女人冷不丁地就會給我一句:儂洋盤,生癌了?……那會兒,我在上海的大街上不知招了多少上海女人刻毒的罵。後來我也理解了,那語氣雖毒了點,可我騎一輛破自行車,在梅雨季節裡奔走,弄不好就濺人身上泥水了。女人們出門,一個個打扮得光光鮮鮮的,穿著裙子、絲襪,還噴了香水,你騎車過去,慌慌張張的,濺人身上泥點點,怎麼會不挨罵呢?如果平心靜氣地說,那意思大約是:討厭!外鄉人,你急什麼呢?
可罵歸罵,我的心情並不算太差。我們鑽進錢眼裡去了,心無旁騖。那時候,股票市場才剛剛開放不久,上市的僅有二十幾隻股票,炒股是掙錢的。每天早上起來,睜開眼看一看股市,漲漲跌跌,一天大約能掙五百塊錢……這對於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可駱駝不滿足。駱駝是幹大事的人,駱駝的天分一流。駱駝最偉大之處,就在於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裡都充滿著洞察力。他幾乎是一個先知先覺者……就在我沉醉於股市的漲漲跌跌,每天都能掙錢的時候,駱駝經過分析,在電話裡一再告誡我:打新(股)!只有打新(股)才能翻倍!……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原始股並不好買,在上海「打新股」是有中籤率的。況且,我們手裡資金有限,雖然靠駱駝的神通,從在銀行工作的同學那裡也貸了一些款(這是違規的)……但是,中籤率還是很低。有一次,駱駝從深圳那邊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一個內部信息,說離上海很近的鎮江那邊,有一家企業很快就要上市了。他調給我三百萬的額度,命我火速趕去「打新(股)」……我連夜查看了地圖,發現通往這座城市的最便捷的路是坐船,每週只有兩班。當我正要趕往那裡的時候,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勃然大怒!他在電話裡罵道:你瓜真是個夯客,豬窩窩生的?腦殼讓豬圈門擠了?!你打,人家也打呢,還輪得上你呢?等你趕去,熱屁都吃不上呢!吊吊灰,你給我用錢砸!砸死了!你瓜把船給我包了!不就一周兩班麼,船票全給我買下!……經他這一罵,我靈醒了。於是我搶先趕到了碼頭,咬咬牙,把兩班船的船票全給買下了(包了整整十天),直到「打新(股)」結束!……於是,中籤率大大提高了。
那時候,我這邊的大部分錢都是「打新股」掙的。我們倆有約定,按事先的約定分成,我把駱駝的提醒發揮到了極致……後來股市兩次大跌,僥倖地說,損失並不太大。
我說過,駱駝是我命裡的貴人。是駱駝把我引上這條路的。分開四年後,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在股市最黑暗的一個日子裡,駱駝從深圳坐飛機趕到了上海。這時候,三十七歲的駱駝滿頭白髮,已瘦得脫了形了。他那只空蕩蕩的袖子在風中飄著,雖然仍是兩眼放光,但眼神中佈滿了憂鬱。也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見一個人從證券大樓上跳下來了!地上一攤血,圍了很多人看……後來,警察在大樓周圍設了警戒線,人很快被抬走了。心寒哪。
駱駝來的那天晚上,我請他在當時上海最豪華的錦江飯店吃了頓飯。錦江飯店是五星級的,我也是第一次去。飯訂在了錦江飯店小禮堂,要了靠窗的檯子。菜也是胡亂點的。分開這麼多日子,第一次相聚,我就揀常聽上海人說的「名吃」上(貴的、有特色的。說實話,以前都是他請我吃飯。我怕他說我小氣,也是實心實意地想款待他):什麼干貝魚翅湯、法式鴨肝、黑椒小牛排、水晶蝦仁、蟹粉小籠包……不料,駱駝看了看這一桌子菜,說:有紅燒肉麼?有二鍋頭麼?
我請他喝茅台,他問我要二鍋頭?我知道,這是情分。於是,我趕忙拿過菜譜,重新補要了紅燒肉……後來,一直到過了很多年,駱駝還讚不絕口地說:錦江飯店的紅燒肉真好吃耶,唏嘛香!
那天晚上,開初,我們都不談股市,我們只說些愉快的事情……可是,自始至終,駱駝都是憂鬱的。我還發現,駱駝新添了一個習慣性動作。只要他一放下筷子,駱駝的右手就不停地、下意識地在桌邊上輪番敲擊著「一、二、三、四、五」之類,像彈鋼琴一樣。偶爾,他右手的大拇指按在桌邊上,四個手指頭在空中痙攣似的顫動著,像刨食的雞爪子。每每,他手一顫,腦袋也跟著顫一下,很像是「帕金森綜合征」的前兆——只是片刻。接著,他的手會不時地握起又鬆開,那骨節一隱一現,一抓一撓,讓人心驚!……我知道,他這是在大戶室的電腦前坐得太久了,落下毛病了。(在鍵盤上每敲一個數字,都是錢哪!)
後來,駱駝終於繃不住了。駱駝拉開他的手包,從裡邊拿出兩張匯單,推到了我的面前,說:兄弟,咱哥倆欠下的債,我已還上了。咱再也不欠誰的了。
我看了那匯單,一張是寄往安徽的,一張是寄往湖北的,收款人一為朱克輝,一為廖亦先,每人五萬!……我說:駱哥,夠意思。可你對我不夠意思,事是咱兩個人做的。還有我一份呢?!
駱駝淡淡地說:小錢。兄弟,別多心,我沒想傷你……接著,他長歎一聲,說:無債一身輕哇。
我知道駱駝話裡有話。他在做一個大的、有冒險性的決定之前,要先掃除羈絆,沒有了後顧之憂……那麼,除了股票,還有什麼?
果然,往下,駱駝突然說:……見「底」了麼?
我看著駱駝,遲疑著……一年來,股市大跌,上證指數從一千五百五十八點跌到了近四百點!證券大廳的熒屏上綠哇哇一片……昨天,有人絕望了,從樓上跳下去了。現在,駱駝問我,我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駱駝兩眼直直地望著我,說:兄弟,根據你的判斷,股市見「底」了麼?
我有些勉強地、含糊地說:……難說。
駱駝說:我專程從深圳來,就是要討你瓜一句話,因為你比我冷靜。現在我問你,見「底」了麼?
我遲疑著,說:怕是還要跌上一陣。
駱駝拍著桌子說:錯!我看是見底了。已經見底了!到了該殺進的時候了……駱駝拍了桌子後,伸手去拿煙,他手抖得很厲害。
我以退為進,說:要是看錯了呢?
駱駝望著我,說:買股票是買什麼?買的不是價值,是「成長性」!咱們都是學歷史的。我問你,一件事情,一個國家的大事情,剛剛開始,會結束麼?……他的手往上一指:上邊,會讓它結束麼?
我說:那倒不會。
他說:不會吧?
我肯定地說:不會。
這時候,駱駝的肩頭一聳,那只空袖子突然像鷹一樣地飛起來,鼓了風似的,差一點把桌上的盤子掃掉!駱駝側著探過身來,半彎著腰,壓低聲音,急速地、惡狠狠地說:現在是四百點,是底。鐵底!殺入。全倉殺入!
我說:是不是再看看,等兩天?
駱駝有些神經質地說:你瓜還等啥呢?我說了,這就是底,鐵底!想亮活,不冒一點險,你瓜熱屁都吃不上呢。你明天就下單,吃進!立即吃進!……爾後,他低聲說:我看過了,這六隻股,就這六隻……咱們同步操作,全線殺入,滿倉!絕對翻十倍!
後來,回到房間,我和駱駝整整聊了一夜……我被他說服了。那時候,我絕對相信駱駝的判斷力,我甚至都有點迷信他了。
第三天,把駱駝送到機場,我回到交易所,看大廳裡沒幾個人,屏幕上,股市還是綠哇哇一片。我猶豫了一下,咬咬牙,全線殺入了!……
下午,股市繼續震盪……
星期三,大盤又跌了……
當天夜裡,九點鐘的時候,駱駝的電話打過來了。他在電話裡喘著粗氣,急急地說:……吃進了麼?要不,再等等?
我說:進了。滿倉。
駱駝倒有些沉不住氣了,說:兄弟,兄弟耶,我是不是把你給坑了?是我判斷失誤?還在跌呢……我把你瓜撂泥窩窩裡了?!
我說:再看看吧。再看看。
駱駝聲音啞啞地,說:我是四百零五點進的,滿倉……不會當褲子吧?兄弟耶,還是你冷靜。以後,你多醒著點。哥是個夯客。不過,我相信,我確信,不會久了……你說呢?
我說:再看……其實,我也有點心慌。
駱駝說:好吧。堅持。
跌、跌、跌,連跌數日……這時候,大盤已跌至三百三十點了!……
終於,到了七月二十九日,臨近月底,股市終於紅盤了!……
那一天,駱駝即刻打來電話,說:牛了吧?
我說:牛了。
駱駝高興地說:弟弟耶,你信哥?你要信!哥在這邊,沃也得很呢。尼采(你猜)撒殺個啥呢?——股神!群說哥哥是股神!
可駱駝還是高興得早了點。
你有過這樣的恐懼麼?
你坐在電腦前,你眼前的屏幕上只是幾條曲線(紅、藍、綠)和一個個數字,那些數字是虛擬的,也可以說是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可就是這些曲線和數字,是一個看不見的「場」,一個讓你熱血沸騰,又讓你魂飛魄散的「賭場」!
在股市裡,有一個詞,最生動的一個詞,也是讓股民們痛不欲生的一個詞,你知道是什麼?——那就是一個字:「套」。
這個詞很生動,也很血腥。你知道被「套」住是什麼感覺麼?這就像是溫水煮青蛙。最初,你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股市僅僅是跌了一點,第二天再看,又跌了一點,不多。不要緊的……再看,又往回漲了一點,還有希望呢……但跌得多,漲得少。再往下,一天天地跌,不停地跌……跌著跌著,二十元的股票就變成十元了,七元了……到了這時候,你說你賣不賣?賣吧,賠了一半;不賣,還有可能繼續往下跌!水是慢慢地,一點一點熱的。到你感覺燙的時候,到了肉疼的時候,你也就出不去了。它就叫你這麼一天天地疼著,由表及裡,由肉疼變心痛,刀割一般!
一般情況下,到了這時候,你就不再考慮掙錢問題了,你最渴望的是「解套」。怎麼才能「解套」呢?保本。保本(在保住本錢的情況下把股票賣了)才算是「解套」。這時候,你會動搖,在「保本」還是「割肉」之間反覆動搖。你想保本,可回天乏力。割肉吧?太疼,都疼到骨頭縫裡去了!有時候,你會覺得股市已經見「底」了,或者就快要見「底」了,再等等,咬著牙,等……可是,「底」在哪裡?再等下去,股市還在跌,一百元的股,已經跌到三塊了……這就叫「熊市不言底」。它一層層扒你的皮,十八層地獄在等著你呢!
有時,你會咬咬牙,說「割肉」吧。在最初下跌開始的時候,你把股票賠錢賣了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這時候,股票又「紅」了,回彈了。「紅」了一天,你不敢進,你怕再跌。到了第二天,又「紅」了,你心裡濕濕的,你想進了。你對自己說:賠了這麼多,補點倉吧?損失太大了,撈回一點是一點吧?可你還是擔心,怕萬一再跌……到了第三天,還「紅」。於是,你進了,補倉了……可緊接著,股市又跌了,狂跌!……到了這份兒上,你哭天沒淚,又該怎麼辦?
到了這時候,你被「套」得深了,你就成了一匹掉在陷阱裡的狼,被套住的狼!你會拚命地掙扎,你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用上了,你的「牙」都咬出血來了,你不甘心,你頻繁地操作,買了又賣,賣了又買,一次次地補倉,期望著能把成本降下來……可你眼看著那屏幕上的「綠線」一天天地往下掉,它吊著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膽,勒得你透不過氣來!它就像是一副看不見的繩索,死死地套著你,越掙扎套得越牢!哪怕你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它也會牢牢地拴著你,把你拴死。到了這一刻,你只有對天嚎叫的份兒了……也許,一直到你徹底絕望了,崩潰了,不再掙扎了,甚至心灰意冷的時候,奇跡才有可能出現。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來了。在梅雨季節裡,緊跟著,「熊」又來了……在這段時間裡,我跟駱駝不停地通電話,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打破了九點通話的「鐵律」,把手機都打爆了,幾乎都要瘋了!
不用說,我們兩個人買的股票全被「套」住了!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開始在電話裡互相指責,甚至對罵!……有一天,在凌晨兩點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駱駝又把電話打過來了。駱駝的咳嗽聲像山呼海嘯一般,駱駝啞著嗓子說:兄弟,我吃了四片安定,怎麼就睡不著呢?
我譏諷說:渾身上下剝得就剩一條褲衩了,你還睡得著麼?
駱駝說:你瓜不要說風涼話。你不是靈醒麼?你的判斷力哪兒去了?
我說:那兩隻ST(垃圾股),我是提醒過你的!你狗日的當時咋說的?
駱駝說:錯!在北京聽課的時候,一位從美國回來的專家說過:根據他多年的研究,在股票市場上,垃圾股和績優股的收益率是一樣的!沒有差別……
我說:那好,專家說的?你就聽專家的吧,套死你!
駱駝說:你瓜這是討論問題麼?我豬腦殼,你也豬腦殼?我瘟,你瓜也瘟?你眼泡泡掉臊尿缸子裡了?!
我惱了,罵道:你他媽「春才下河坡——」!
駱駝怔了一下,說:啥意思?
我吼道:你完蛋了!……說完,我「啪」一下,把電話撂了。
過一會兒,等我冷靜下來,又把電話撥過去。電話鈴響了很久,駱駝才在電話裡有氣無力地說:你瓜摔我電話?你還是我兄弟麼……
我說:你睡了麼?
駱駝嘟噥說:女娃氣氣的?摔我電話……
我說:你才女娃氣氣。你狗日的電話線整日拴著顏色,你跟衛麗麗討論去吧!
駱駝苦笑了一聲,說:兄弟,不就這點事麼?把柄都在你手裡攥著呢。衛麗麗也批評我。我臭蟲子掉屎缸裡,裡外不是個仁(人)了……接著又說:兄弟,何時見「底」呀?我兩眼一咕咚黑,怎麼就看不見「底」呢?
我說:會見底的,等吧。
駱駝說:等?
我說:等。
他說:不割?
我說:不割。
他說:好。我就聽你一回,這話可是你說的。
爾後,我們都憋著一口怨氣,三天沒有通電話。一天中午,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是駱駝的號碼,接了。可是,電話裡卻是一片很女氣的抽泣聲……我愣了。片刻,只聽電話裡甜音兒說:是,吳老師麼?我說:您,哪位?電話裡說:我,我是衛麗麗……衛麗麗哭著說:吳哥,你來勸勸他吧。老駱他……都快要崩潰了!我急了,說:老駱怎麼了?衛麗麗說:他喝醉了。在衛生間都躺了三天了,醉成了一堆泥了!……我說:你不要哭。別急,我馬上趕過去。
可是,等我趕到深圳,一下飛機,卻見駱駝西裝革履,脖子裡還打著一條鮮艷的領帶,在候機大廳裡站著。穿著一身新西裝的駱駝顯得太瘦了,就像是一個衣服架子,看上去很不真實。他身後站著一個穿白紗裙的靚女子。這女子大約就是衛麗麗了。衛麗麗臉上微笑著,手卻在下邊暗暗地給我擺手示意……我明白了。
看見駱駝,我揚了揚手,說:身邊有女人就是不一樣啊。
駱駝扯了一下脖裡的領帶,說:你怎麼來了?
我說:你說過的話,忘了?
駱駝說:你瓜詐的吧?我說什麼了?
駱駝是要臉面的人,我當然不會點破。我說:你說,深圳國貿大廈,第四十九層,有一旋轉餐廳……這裡有道名菜:烤乳豬。你說你要請我吃烤乳豬,你忘了?
駱駝又扯了一下脖裡的領帶,對衛麗麗埋怨說:屁股做臉,勒死個人……爾後對我說:吃。撒殺個啥困難呢?今晚就吃!
當晚,住下後,由衛麗麗作陪,駱駝領我坐電梯上了深圳國貿大廈第四十九層的旋轉餐廳。駱駝在餐廳裡訂了一個靠窗的、可以觀看全城風光的檯子。這時候,我仔細打量衛麗麗,果然是個美女。衛麗麗至少比駱駝小十歲,是小巧玲瓏型的女子。她是那種典型的「S」體型,乳大臀肥,瘦肩細腰,凡露出來的部分,腳脖兒、手脖兒,都細氣氣的,書上說:這是標準的美人坯子。從目光裡看,她眼裡的水汽像霧一樣,的確很潮,但眼底裡卻亮著一種執著。從坐姿上一看就知道,衛麗麗是那種有氣質、有品位的,可以把男人套牢的女子。特別是她那雙手,讓我想起了梅村。她的手比梅村小一號,也秀氣氣的,指甲亮著,肉色鮮嫩,叫人忍不住想摸。
我們三個坐定後,駱駝說:咱哥倆有一陣子沒在一起喝過酒了。你說,咋個喝?白的還是啤的?
這時候,衛麗麗有些緊張,直直地看著我……
我說:啤的吧。我這一陣子有點上火。
駱駝說:……啤的、白的、紅的,都上。麗麗喝紅的。我喝白的,你喝啤的。
我說:這樣,你喝白的,我也喝白的,都少喝一點。
等著上菜的時候,我望著窗外。坐在國貿大廈的第四十九層,感覺就是不一樣啊。旋轉餐廳在不經意間緩緩地轉動著,眼前就像看皮影戲一樣,一座城市就在你的眼前了!我不敢直著往下看,因為太高了,高得讓人心生恐懼。窗外高樓林立,霓虹燈上的招牌字像閃電一樣飛舞著;地面上,街燈一行行亮著,就像是飛機跑道一樣,燦若星海。遠處,一個個亮著燈的地方,都成了光的斑點,交叉、放射性地輻向四方,就像是一窩一窩的閃著光芒的金芝麻。這是個「芝麻」的世界,叫人忍不住想喊:芝麻,開門吧!……深圳的夜晚叫人恍惚。就像是夢境,就像是坐在雲端裡。
菜上來了。除了烤乳豬這道主菜,在粵菜檔裡,駱駝也是揀最好、最貴的上……待酒菜上齊的時候,駱駝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說:兄弟,喝……說著,一揚脖兒,就倒進喉嚨裡去了。
第二杯,沒等駱駝說話,衛麗麗搶先端起那杯白酒,說:我敬吳老師……說著,就把駱駝的那杯白酒喝了。
我也只好喝了。
第三杯,又是衛麗麗搶先把駱駝的白酒喝了……
駱駝側過身,看著衛麗麗。衛麗麗滿臉紅霞,也看著他。好女人是用目光征服男人的。衛麗麗的目光潮潮的,眼裡含有很多愛憐的母性,那目光很執著,又像是小母狼一樣……駱駝吧嗒了一下嘴,溫和地說:小麗,你去看風景吧。俄哥倆,好久不見,聊聊。
衛麗麗修養很好,她只是遲疑了一下,看我一眼,微微笑著,說:好。你們聊。慢慢喝……說著,很聽話地欠起身,走了。
衛麗麗走後,駱駝倒是不急著喝酒了。我們兩人就那麼面對面坐著……久久,駱駝說:從這裡跳下去,感覺如何?
我望著窗外,一驚,回頭望著他,說:好啊。風光。
駱駝說:砰!炸彈一樣……多好。也許有一天,我會從這兒跳下去。你信麼?
我說:衛麗麗呢?你捨得麼?
駱駝說:還真捨不得呢。其實,你不瞭解,衛麗麗比我堅強……
我說:不還有小喬?……也讓我見見?
這時,駱駝有些警覺,他手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朝衛麗麗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說:你瓜哪壺不開提哪壺。哥哥不就……
我笑了……
駱駝突然反擊說:你瓜那阿比西尼亞玫瑰呢?找到了麼?
我說:還沒顧上哪……套得死死的。哪有那份心思。——其實,在上海,我剛談了一個女朋友,只認識不到三個月,我沒告訴他。
駱駝說:在香港,我可是給你瓜打聽了……沒聽懂撒個啥鱉犢子「鳥語」,好像說是,南美洲那邊的。
我說:是麼?只要有,不急。
我心裡疼了一下……分別這麼久,梅村,我早就不想了。是不敢想(人真是不敢瞎許願哪。我一句話,撂到南美洲去了)。況且,此時此刻,我已掉在了錢眼裡,也的確是沒有這份心了。我說:說正事吧,駱哥。
駱駝目光一凌,說:……大盤你看了?
我說:看了。
駱駝說:研判的結果呢?
我說:熊市不言底。
駱駝說:有道理。
我說:咱怕是得再立一條規矩了。
駱駝說:鐵律?
我說:鐵律。再加上一條……
駱駝說:說,你說。
我說:從現在開始,不管大盤能不能回調,不管股市上漲還是下跌,咱哥倆都要遵循這樣一條原則:每下跌百分之十,立即「割肉」出局!
駱駝手抖了一下,說:吊吊灰,這……
我說:你聽我說,割的時候,按當日的市價……比如「電真空」。假如說,我是說假如,一百元一股進的,如果跌夠百分之十,立即出局。再比如,仍然是「電真空」,仍然是一百元買的,現在的市價是一百三十八,那就按一百三十八為基準,跌了百分之十,就割。一定要割!
駱駝說:那要漲了呢?
我說:漲了不動。還以「電真空」為例,哪怕他漲到一千元一股,只要不跌夠百分之十,也不動!這時候只能是以「一千」為基準,只要跌到了百分之十,立即,卡嚓!……
駱駝想了想,說:好,這一條好。定下。就得有鐵一般的意志!
駱駝激動了,他說:巴菲特說:股市要旨:第一是:保本。第二是:保本。第三:還是保本。我明白了。兄弟,兄弟呀。這一招,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我不想說,我也是徹夜難眠。在股市裡「套」著,我也快要崩潰了……我說:駱哥,你也別誇我。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差別。你一向是打旗的,走在最前邊的。你在前邊舉著令旗,說:我們一定會勝利!我呢,跟你不一樣,我是個「打破鑼」的。我一開始就會說:失敗了怎麼辦?
駱駝說:兄弟,好兄弟,還是你靈醒啊!這就叫珠聯璧合。只要咱倆在一起,必是勝利!這樣,今晚,讓衛麗麗滾蛋,咱哥倆睡一床,好好聊聊,聊一夜!
這天夜裡,我跟駱駝躺在一張大床上,聊了大半夜……後來,聊著聊著,駱駝哼啊嗯地睡著了。大約他那一顆焦躁不安的心,終於平復了。駱駝睡覺很佔地方,他伸出一個「大」字,居然佔據了大半個床!而且,他放屁、打嗝、磨牙,還帶不停地說夢話,挺嚇人的……折騰得我大睜著兩眼,一夜沒睡著!我突然想笑:這樣一個人,他跟衛麗麗,怎麼睡呢?
第二天,背著衛麗麗,我把駱駝狠狠地罵了一頓。駱駝一抱拳,說:兄弟,我服了你了。這半個月來,你終於讓哥哥睡了個好覺。你不知道,套得這麼深,還有一部分貸款……哥哥跳樓的心都有了!
分手後,按照我和駱駝重新定下的「鐵律」,我們兩人先後躲過了兩次股市下跌,又趕上了兩撥牛市……於一九九七年的五月,在近六千點的高位登頂,爾後,順利出局!駱駝在電話裡高興地說:兄弟呀,我想抱你。讓哥哥抱一抱!還是你英明、正確。你是偉、光、正!你一席話,救了哥哥了!……我想,這也不是誰「正確」的問題。這只能說明,就像駱駝說的那樣:「一個偉大的時代來到了!」一個,我們還不清楚走向的時代……
我套現了。我把錢全部取了出來,鋪在床上。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現錢!一共是四百二十八萬。我在那張單人床上整整鋪了七層,七層還多一點。我試著在錢上躺了一下。睡在錢上並不舒服,錢一摞一摞的,有縫隙兒,晃晃的,還有點「硌」……我想,我終於可以買玫瑰了。哪怕是「南美洲」的……當然,駱駝比我掙得多,他貸的款多,下手也狠。我曾經問過駱駝,問他掙了多少?駱駝說得很含糊。他說:不多,十多「個」吧。那就是一千多萬!挺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