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手裡有了錢,不免心潮起伏。
      我沒告訴你吧?在上海,我談了一個女朋友。這姑娘是初來上海時認識的,是電信局的,我們斷斷續續地談了半年多……現在,我跟人家已經分手了,就不說人家的名字了。我是斷了對梅村的念想之後,才談的。那時候,我們已經在民政部門登過記,已算是合法夫妻了。就是沒有舉辦婚禮。當時,她提了一個要求,要我在上海買兩套房子,一套我們住,一套給她父母,爾後再正式舉辦婚禮。最初,我也答應了(那時候房子還便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在我的枕頭下翻出了一封信,是匿名信(我真是活見鬼了!不管我走到哪裡,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收到一封信,是匿名信。信裡裝著二指寬的紙條,上邊模仿老姑父的筆跡,寫著一句話:給口奶吃)。說實話,這是我的一個隱痛。
      女朋友拿到信,質問我說:一直拖著……你心裡有鬼吧?
      我說:不是鬼。是人。我背後有人。
      她說:人?女人吧?
      ……不多說吧。就這樣,我們鬧起來了。不歡而散。結婚不到三個月,就離了。
      那時候,我沉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日躺在床上,讀些亂七八糟的書。也常常想起梅村,想也白想。後來我又想,我們是文化人,我們有錢了,終於可以幹點正事了。我們也該幹點正事了。於是,我拿起電話,撥通了駱駝的手機……我在電話裡說:哥哥,咱們現在可以出書了。
      駱駝一怔,說:出書?出什麼書?
      我說:經典。一百本經典!
      在電話裡,駱駝沉默了一會兒,不以為然地說:……這才幾個錢?再等等,兄弟。書是一定要出的。出好書,出經典,這都在計劃之內呢!再等等吧,兄弟。一個億吧,等手裡有了一個億……
      我愣了。老天,一個億?這傢伙瘋了吧?
      後來,突然有一天,駱駝又激動了。在電話裡,駱駝一邊咳嗽著,一邊連珠炮似的說:兄弟,快來。快來。馬上訂機票,到我這裡來!快來吧,兄弟,咱哥倆好好商量商量。
      我說:你又出什麼蛾子呢?
      駱駝說:咱不當「客戶」了。兄弟呀,炒股太熬造人,太痛苦了!
      我說:不是說要做書麼?你還想做什麼?
      駱駝說:做「莊」。咱要當「莊家」。咱再也不當孫子了,要當主人!
      聽他這麼說,我嚇了一跳!難道說要開工廠、辦實業麼?……我說:你啥意思?
      駱駝不耐煩地說:快來。你瓜費什麼話?快點來!我房都給你訂好了,五星級賓館的豪華套間……快來吧!
      我有點蒙。駱駝現在想的是一個億了。
      我要說,駱駝是敏銳的。駱駝對大勢的把握一流。當我從上海飛到深圳,剛下飛機,駱駝就到機場接我來了。秋天了,駱駝身上處處有女人照料的痕跡,他穿著一襲風衣,裡邊的西裝、襯衣也都是新燙的,腳下是一雙珵亮的皮鞋,雖然還是很瘦,但精神抖擻。他身後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陽光下亮得刺眼,奧迪A6。
      見了面,我說:不用這麼誇張吧?還借輛車?
      駱駝說:什麼借輛車?這是公司給你配的。你一輛,我一輛,咱哥倆一個牌子。
      我吃驚了。沒有想到,在電話裡說了說……駱駝已經把公司成立起來了。還買了車。效率真高啊!這就是駱駝。
      我呆呆地看著駱駝……駱駝一拉車門,說:上車吧,吳總。
      我四下看了看,說:司機呢?
      駱駝笑了,駱駝伸開手,我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車鑰匙,他把手裡的車鑰匙拋起來,又灑脫地接在手裡……說:我親自給你當司機,怎麼樣?
      我一下子有點頭蒙……我說:你,你……行麼?
      駱駝笑了,說:你瓜放心吧。我整整學了三個月,正規的,每天下午……有證。接著,他一拉車門,說:上車。
      坐在車上,我還是有些擔心,駱駝只有一隻胳膊呀?!……可是,駱駝就用一隻胳膊開車,他的手熟練地把握著方向盤,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上去從容不迫,游刃有餘……我提著的心慢慢鬆下來了。僅有一隻胳膊的駱駝,沒有學不會的!這不得不讓人歎服。駱駝一邊開著車,一邊說:好開,就是個熟練,你瓜也趕緊學吧。
      我笑著說:你那車照,花錢買的吧?(我懷疑,他一隻胳膊,怎麼能辦下駕駛證?)
      駱駝也笑了,說:沒花錢,衛麗麗找了熟人……
      後來,坐駱駝的車我很放心。駱駝雖然只有一隻能動的胳膊,可駱駝把那只能動的右手發揮到了極致。他開車是耍的,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嘩」一下轉一個圈兒,爾後再掄回來,看得你目瞪口呆!倒車時,他憑著感應,「滋」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車鏡,又「嗚」一下開回來,倒線很直。他驕傲地說:這就叫人車合一。
      當天晚上,住在駱駝給我預先訂下的套間裡,我和駱駝談了一夜……駱駝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個晚上,駱駝的屁股幾乎沒怎麼落座,他在房間裡一直不停地走動,那只空袖子甩來甩去地舞著,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娓娓而談,像個話劇演員似的。駱駝給我大談「資本理論」……他說:你發現了麼?我們的社會形態已經開始變了。我們過去是實體經濟,現在正在向資本經濟過渡……資本經濟是虛擬的,講的是投資與回報。那是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數字,人們在數字裡掙錢,掙大錢!在日本,是沒有人去銀行存錢的,去銀行存錢是要收費的……還是日本人聰明啊!明白了吧?一個偉大的時代,長出了一雙無形的手,那就是——資本!
      我說:在電話裡,你不是說要辦藥廠麼?
      駱駝說:錯。不是辦,是收購。我們只管收購,收購之後「包裝」上市……辦藥廠是別人的事,讓別人去辦。讓懂行的人去辦。我們只是借殼上市。
      駱駝雄心勃勃,滔滔不絕地講著。燈光下,駱駝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隻黑色的、舞動著的大鳥……他主要闡述的只有兩個字:「包裝」。
      接著,駱駝又告訴我辦公司的一些事。他說:兄弟,委屈你了。咱們是患過難的弟兄,公司是以咱兩個人為主。公司起名時,原本要把咱兩個人的名字鑲進去……要起「駱鵬公司」,念起來成了「落篷」,諧音不好聽。起「國鵬公司」也不好聽呢……後來,我想了想,就起「雙峰公司」吧。駱駝雙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遠,踏實,你說呢?
      說實話,對公司起名我並不在意,就說:好哇。這名字好。
      再往下,駱駝說了股份的事。駱駝說:你那四百多萬,給你留一點餘數,打包入股,我讓財務上算了一下,佔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佔百分之三十一。還有一家,佔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餘的,我聯繫了十幾家公司,都是小份額……這第三家,駱駝說得有些含糊(後來我才知道,這所謂的第三家,其實是衛麗麗的哥哥,名叫衛真宇。他是一家銀行的副行長)。
      夜深了,駱駝把他帶來的三包煙全吸完了……駱駝突然說:再苦幾年,就再也不提錢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個億,怎麼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五指伸開,在空中作出鷹爪形,手指顫動著,像是已經「抓挖」到了似的。爾後他的手往前推著,高高地、用力地豎起了一個指頭!……我看著駱駝,我在駱駝眼裡看到了一種亮光,那光會聚成一個極亮的、燃燒著的、足以懾服人的亮點,像火焰一樣!他剛剛說過一個億,現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個億了?!
      最後,駱駝終於坐下來了。他身子往後一退,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就像燃燒盡了似的,顯得很疲憊。這時候,駱駝半耷蒙著眼,用帶一點憂傷的語氣說:兄弟,咱們過去實在是太窮了。我記得我給你說過,我上邊有一哥。我四歲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的。那年我哥七歲,他跑到我面前,伸開手,你猜他手裡握的是什麼?他手裡握著一個「面疙瘩兒」。那是一碗稀飯裡最稠的東西……我哥在大食堂裡喝完了一碗稀飯,剩下了一個「面疙瘩兒」,沒捨得吃。他吐在手裡,給我拿回來……後來,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餓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營養不良……在我們家,正因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關愛……當駱駝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心裡一疼!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於是,我說:駱哥,我跟定你了。
      駱駝不光是俠肝義膽,他還是一個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駱駝領我走進了新開張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氣派,佔了國貿大廈整整一層樓!歡迎我的人在國貿大廈十八層電梯門口站成兩排,一個個叫道:吳總好!
      爾後,駱駝又領我看了他給我安排的辦公室。辦公室也是裡外套間,老闆台、電腦、電話、沙發、茶几、冰箱及各樣用具一應俱全。駱駝說:還滿意吧?
      我看了看,說:無話可說。
      駱駝說:兄弟,別的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說:你吩咐吧。
      駱駝一招手說:你跟我來。
      於是,駱駝把我帶到了鄰近的、一模一樣的辦公室,這是他的辦公室。僅有的不同是,他的辦公室裡掛有兩張巨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駱駝進屋後,把我領到地圖前,突然說: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沒反應過來,說:啥意思?
      這時,駱駝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那個點用紅筆畫了一個圓圈,是平原上的一個縣份:鈞州。
      我馬上就明白了。當年的鈞州曾經被人稱為「藥都」,歷史上有很多傳說。傳說中,藥王孫思邈生前曾在這裡採藥、行醫,死後又葬在了這裡……因「藥王爺」在此,九州十三縣的中藥必經這裡,拜過「藥王爺」後,藥材才會靈驗。當年,這裡曾經是中原六省中藥材的集散地。可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如此偏僻的一個縣份,有藥廠麼?
      駱駝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這裡有一個瀕臨破產的小藥廠……我想請你出馬,把它拿下來。爾後,包裝上市!
      我有些遲疑,說:現在藥廠林立,都現代化了……這樣一個小廠,行嗎?
      駱駝又激動了,他說:你瓜動動腦殼,一個好企業,成熟的企業,咱拿得下來麼?就是這樣的廠子,咱才有用武之地!這個廠的廠長跑到深圳來推銷他的「山楂丸」,苦著一張瓜臉,我都跟他見過三次了。我還秘密地去考查過一次……我告訴你,在「藥都」辦藥廠,這叫:地利;藥廠經包裝後可以上市,這叫:天時;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當地情況,這叫: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則俱全。吊吊灰,你還怕什麼?
      駱駝說:我還告訴你,包裝上市時,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頭一定要響亮!中藥界有那麼多「堂」,咱就搭車上路,叫:厚樸堂!厚樸堂藥業公司,怎麼樣?
      駱駝真是個奇才!這名字起得好,莊重、厚道、樸實,給人以信任感。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我說:行。我去。
      駱駝說:飛機票我都給你訂好了……帶上財務人員,馬上出發。一定要拿下!
      我必須說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跟駱駝的矛盾是從一粒紐扣開始的。或許更早一點,我們的分歧是從收購這家藥廠開始的。
      我在鈞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個月。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個月……
      鈞州離我的老家很近,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可我連回家看一看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到鈞州就陷進去了,進入了無休無止的談判之中……那時光是很磨人的。
      鈞州是一個相對富裕的縣份。它周圍有山,山裡有煤礦、磷礦、鋁礦,再加上早年這裡曾經是中藥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較富的。可是,看了這裡的藥廠之後,我卻大吃一驚。這家藥廠就在縣城裡的藥王廟後邊,大門的門頭上,掛有「鈞州製藥」的四個鐵牌大字歪了一個,掉了一個,也沒人管。廠裡也是一片破敗的景象,裡邊有三個車間,廠房的玻璃大多是爛的,到處都是灰塵,設備也很陳舊,工人只開了半班……過去,這個藥廠銷路最好的產品是「山楂丸」。可現在連「山楂丸」也銷不動了。
      我們是來了之後,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這個廠的廠長姓尤,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西裝,裡邊衫衣的領也爛著,他長著一張瓜臉,一臉的苦相,看樣子是個老實人。等廠長知道了我們的來路,情況就大變了。他動員全廠的工人把廠子整個打掃了一遍……等我們第二天再看的時候,廠牌已換過,廠子裡也乾淨多了。
      只從聯繫上之後,他先是帶著我們一連喝了七場酒。縣委領導一場,縣政府一場,衛生局一場,工業局一場,防疫站一場……這都是有關聯的,你還不能不喝。尤廠長每每苦著臉說:吳總,給個面子。你們是來投資的,上頭重視是好事……這都是爺,我們誰也得罪不起呀。我們只好喝了。
      等到看賬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這樣小的一個廠子,工人在冊的一百五十六名。下崗、帶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職的有八十四人。產品大量滯銷不說……還外欠八百萬,連電費都付不起了。可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尤,尤廠長,除了要求解決所有工人的勞保、醫保、養老金,還清欠債之外,還獅子大張口,造了一億二的價!
      於是,我即刻給駱駝打了電話,我說:這個廠不能要。這是個大包袱,是無底洞!……
      駱駝根本不聽我說,駱駝說:要價多少?
      我說:一億二。
      駱駝說:不多。你給我往下壓,壓到一千二。底線是一千二百萬。
      我說:還有「三險」呢?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養老錢,加上欠款……光這些,三千萬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說,撤吧。
      駱駝不耐煩地說:你瓜幹啥吃的?總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總價一千二,就這一千二百萬,這是底線!
      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光欠款八百萬,工人的「三險」呢?一家老小,可憐巴巴的……
      駱駝說:你談吧,就一千二。說完,他把電話掛了。
      這次通話後,我心裡很不舒服。我發現,自從當了董事長之後,駱駝的變化很大,他的聲音裡有了一種讓人很難接受的東西……
      這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縣城的大街上溜躂。走著走著,我聞到了煤的氣味,石灰的氣味。遠處,塵土飛揚,公路上的煤車、石灰車亮著大燈一輛一輛轟隆隆地開過……再走,就聞見藥材的氣味了,還有狗咬。那久違的狗咬聲,使我突然起了想回老家看看的念頭……於是,第二天我悄沒聲地租了一輛車,回老家去了。可是,當我快要到村口的時候,我又退回來了。我怯了。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誰寫的?
      傍晚,一進賓館的門,就見尤廠長苦著一張瓜臉在大廳裡候著,他見我,忙迎上來說:呀呀,吳總,你可回來了。你是咱的財神,可不能走啊,價錢的事,咱們還可以商量嘛……走,走,我讓人專門去山裡給你打了野雞,吃飯,先吃飯。
      第二天上午,尤廠長安排了一輛車把我拉到了一個水庫邊上。水庫邊停著一艘豪華遊艇。遊艇上,兩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靜的廣闊水面上,一些人站在兩艘小船上,拉著抬網正在捕魚……尤廠長陪著我,點頭哈腰地說:吳總,昨天請你吃了山裡的野雞,今天請你吃現捕的活魚……我看了尤廠長一眼,說:尤廠長,你本事挺大呀。這水庫也歸你管?尤廠長苦著臉說:我哪有這本事。這都是縣上安排的,縣長親自安排的。我說:哎呀,這裡風光不錯。可惜的是,我不吃魚。尤廠長吃驚地望著我,很遺憾地說:你不吃魚?吃魚好啊。這可都是現打的活魚呀!那,那……算了。——其實,我不是不吃魚。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駱駝給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萬,我怕談不下來。
      下了船,我故意說:老尤,你獅子大張口,我做不了主啊。
      當天晚上,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說:兄弟,生我氣了?你瓜要記住,咱們永遠都是親兄弟!不過,你做得對。就是要晾他幾天!……兄弟呀,咱們兩個,還是要一個唱紅臉子,一個唱白臉子,詐他個驢日的!
      我說:你是董事長,你說了算。
      駱駝說:吊吊灰,你這是罵我呢。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動,忍不住說:還有那麼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一千二,真的拿不下來……
      駱駝話說得很難聽。駱駝說:工人?什麼工人,渣子!他們幹了幾十年,廠子垮了,要我們來拯救他們麼?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說話。這個時代,只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言談中,駱駝的語氣完全變了。在他的話裡,已經開始稱底層社會的人為「下人」了!
      我說:「上人」……從此以後,在電話裡,我一直稱他為「上人」。
      駱駝聽出了我的嘲諷,馬上改口說:兄弟,我知道談判很艱難。難為你了。我再給你交個底,錢不是問題,我這邊又聯絡了十幾家公司……你談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必是要拿下來。哪裡不通,你給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廠長,叫財務上給他送去一百萬。看他怎麼說?
      不知不覺地,在駱駝眼裡,已經沒有擺不平的事情了。錢,可以撐人的膽。駱駝看周圍事物的目光也開始發生變化了……我覺得,那一百萬,尤廠長是不會要的。價錢壓得這麼低,關係著那麼多工人的生存問題,他怎麼敢要?
      我說:這事……我不便出面。——我還是有底線的,我羞於給人行賄。雖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駱駝說:你別管,讓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談判仍然在艱難地進行著。很複雜,也很混亂。他們三天兩頭變,縣長一個主意,衛生局長一個主意,工業局又是一個主意,尤廠長是百變之身,縣長來了聽縣長的,局長來了聽局長的,一會兒一個說法……這時候,我也很矛盾。眼裡一個標尺,心裡又是一個標尺。我也是從底層走出來的,但當我看到底層人的狡詐時……怎麼說呢?仍然很氣憤。
      尤廠長把錢收下了。一百萬,他吞了……這是小丁告訴我的。可是,第二天,在談判桌上,他仍然很強硬。他不停地哭窮,找各種理由,擺各種各樣的困難……在談判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私下裡組織工人在廠門口打出了橫幅!那竹竿挑著的白布上寫著:「賤賣藥廠是國家的罪人!」「工人是國家的主人!」「我們要吃飯!」……這時候,老尤又出來裝好人了。他一跳一跳地躥出來,指著鬧事的工人說:回去!都給我回去!瞎鬧什麼?這邊正談呢!……放心吧,不該讓步的,我決不讓步!
      私下裡,老尤又是一套。那一天吃飯前,老尤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吳總,你得理解,我也有難處啊!我既得防著上邊,又得防著下邊……得罪了哪一頭,都沒有好果子吃。那錢,我雖說收了,也是過過手,我得……說著,他苦著臉,往上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誰。
      我看著他,作為一個廠長,一個瀕臨破產的藥廠廠長,這一陣子他受盡了折磨。他就像是掉進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不知有多少人指責他、罵他!在這段時間裡,他整個人像是一塊揉皺了的抹布,滿臉都是憂愁和沮喪,眼窩深陷著,眼裡佈滿了血絲……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談判仍然一日日艱難地進行著……焦灼、憋悶,有時候逼得人想瘋!突然有一天,一個下崗工人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廠門口,就那麼往地上一扔(地上鋪著一張席,還有被子),不管了!她頭上包著一個頭巾,身上穿著印有藥廠字樣的破工作服,就那麼有氣無力地半躺著,臉色蠟黃。立時,門口又圍了一堆人,一個個嗷嗷叫!……後來我才知道,這女的也是藥廠的工人,得了腎病,每個月都要透析……這還不是一個人的事。
      果然,第二天,在談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醫療費的問題。他手裡拿著一摞子等著報銷的條子,好幾年的,有四百多萬!……我無話可說。我實在是談不下去了。
      當我跟駱駝通電話時,我說:「上人」,又出事了。一個女工,躺到廠門口去了……駱駝說:繼續談。接著,他又說:她是山楂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訴她,吃雷尼替丁……也許,駱駝是想幽一默。可他「幽」的不是時候,我無話可說……駱駝還說:這是詐你呢。頂住!我明白了,每個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場就不同。這是立場問題。立場。
      是呀,當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時候……我也很生氣。我望著他們,心想,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是國營廠的工人,也曾驕傲過、自豪過。怎麼就一天天淪落了呢?
      當談判進行到六個月的時候,事情終於有了轉機。這時候,政府開始出面了……不知道是駱駝讓小丁送的一百萬起了作用,還是駱駝遙控指揮,又動用了其他的手段……總之,在政府的干預下,老尤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談判終於有了結果:我們以二千六百萬的價位拿下了這個廠子。應該說,除了地皮和廠房,我們買下的是一個殼,空殼。或者說,我們買下的只是一套辦廠的手續。
      當天晚上,我看見一百多個工人聚集在廠門口,他們攔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頓!工人們人人手裡舉著一個空碗,亂紛紛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議!老尤就在地上蹲著,一聲不吭,任他們揍……工人們都哭了。
      駱駝是正式簽合同的那一天趕到的。不知怎麼搞的,駱駝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現在鈞州的(後來我才明白,有了「港資」的投入,就可以免稅三年)。於是,駱駝作為香港投資方的代表,受到了縣委、縣政府最隆重的接待……爾後,在縣長的親自陪同下,駱駝十分風光地在合同上簽上了他的大名:駱國棟。
      駱國棟這三個字,他寫得龍飛鳳舞。我想,他一定是在家裡練過了……我還是替那些工人難受,他們一人分到了五萬塊錢。從此,他們就跟這個廠子沒有任何關係了。駱駝在一百多名工人中,僅留了四十個。
      當天晚上,當我跟駱駝終於有時間坐在一起的時候,駱駝說:兄弟,這件大事,是你一手辦下來的,辛苦你了。
      我看著他,這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我們有許多地方出現了分歧……我說:那些工人,太可憐了。
      駱駝激憤地說: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個廠子,你還說他們可憐?
      我說:「上人」,話不能這麼說。他們……
      駱駝說:你別諷刺我。我問你,這裡有傻子麼?這裡沒有一個傻子。問題是,他們都太精了!一個個干三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訴你,我偷偷地來考察過這個廠……他們偷「山楂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廠長,就那老尤,他雖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縣委送……山楂不夠了,就用紅薯泥代替!你瓜想想,這有多可惡?後來他們的「山楂丸」沒人要了,廠子眼看就垮了,他們還高喊著,他們是主人!有這樣的主人麼?渣子!
      我承認,駱駝說的是事實。也許沒有那麼嚴重,只是部分事實……但駱駝也太刻毒了。也許,他們的工資太低了。那麼一點點兒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他們沒有蘋果,可能也吃不起蘋果,就偷吃或偷拿一點「山楂丸」給他們的孩子,這也不算太過……接觸這麼久了,我從目光裡看,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
      我說: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老子說:上善若水……
      駱駝說:老子也說過:「正用為大善,邪用為大惡。」換句話說,也就是:大惡即善,大善即惡。我們現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個字:「惡」。其實是善,這才叫大善。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接下去,我們就「走」得遠了,說著說著,我們談到了信仰……駱駝說:……我們沒有「神」。我們「神」太多,亂「神」,結果是沒有「神」。更可怕的是你說的信,或者信仰,是嘴上的唾沫,問題是,我們不真信。我們嘴裡說一套,心裡想一套……
      我說:總是要信一點什麼吧?你現在信什麼?
      駱駝說:我現在就信一個字:錢!
      往下,說著說著,駱駝又激動了。駱駝忽地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說:你不要以為咱們只是買了一個「殼」,一套辦藥廠的手續……那你就錯了。地皮、廠房就不說了。我查過這個廠的檔案,就光是那一湯、一散、一丸,就值十個億!包裝上市後,五十億都不止!兄弟,再給你交個底吧,別說是兩千六百萬,就是要一個億,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駱駝所說的:一湯(那叫「大承氣湯」,是個老方子,治急性腸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遙散」,也是個中醫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銀翹解毒丸」,清熱解毒,治風寒感冒的),問題是,這樣的中藥方,幾乎所有的中藥廠都有。
      駱駝說:兄弟,你又錯了。是,這方子哪個廠都有……問題是,咱們厚樸堂有了「國藥批准文號」,有條碼號……咱們可以立即投產!你想,全國十三億人口,咱們切一塊,哪怕是切一小塊,那會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這就是「資本」的力量!
      再往下,駱駝的「領袖意識」又冒出來了。駱駝說:兄弟,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派你來麼?你這人沉著,冷靜,幹事執著。我說一千二百萬,你就死盯著一千二百萬……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來都不行。我這人太急躁,談著談著,我就會瘋。我一瘋,一個億都拿不下來。兄弟呀,可以說,你為咱厚樸堂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當時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對大勢的把握上,在「錢途」的問題上,駱駝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我雖然不想承認,可我們的確是為錢而來的……可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我跟駱駝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後,駱駝開始求我了。駱駝說: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幾個月吧。你放心,廠子的事不讓你管,我找一懂行的來管這個廠子,我再砸他一千萬,所有的設備全換成進口的,要一流的包裝、一流的藥品質量……你呢,就給我負責包裝上市。你要啥我給你啥,我給你找最好的會計師、精算師……駱駝舉起一隻手:哥哥拜託了!
      駱駝話裡有話。這個廠,如果不能包裝上市,那就前功盡棄,是一個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裝上市了,那就會財源滾滾……到了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心裡一直有一個痛點。
      ……是關於「那個人」的。我為他惋惜。
      最早,當駱駝跟我談起他的時候,沒有說名字,他說的就是「那個人」。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是我的老鄉,竟還是一個鎮的。他是范村人,老家離我們無梁村只有十七里地。此人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成了一個鄉間的「傳說」。是我們農家子弟的楷模。那時候,村裡人說:聽說范村一個娃子,真爭氣呀,保送到美國去了!
      這娃子,說的就是他了。
      據說,他是由一個寡婦女人帶大的。小時候,他家裡很窮。但此人極聰明,發憤讀書,學習成績極好。大學畢業後,他是公派到美國去的。他在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讀的是農學,研究大豆和玉米,三年就獲得了農學博士學位。更為可貴的是,他同時又兼修了經濟學,因一篇經濟學論文轟動美國,畢業的時候成了雙博士。
      此人可以說是「白璧無瑕」,是用放大鏡都找不到缺點的一個人。他回國後,逐漸受到了官方的重視,先是在一農科所當副所長,一年後成了科技廳的副廳長,後來又直接提拔為分管經濟的副省長。
      「那個人」,在當了副省長之後,口碑也極好。他不吸煙,不喝酒,去農村的時候,夏天裡還習慣戴一草帽,後來報紙上宣傳他的時候,稱他為「戴草帽的省長」。每次下基層,臨走時,他都會讓司機把後備箱打開,看看是否送了東西。如果有的話,他一定要人家拿回去。這已成了他的慣例。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寡婦女人,是個明大理的人。她執意地不到城裡來住……而且,在她的兒子當了副省長之後,她把村裡所有的親戚召集在一起,說:狗剩兒(他的小名)當了省長了,他不是為咱村裡人當的,是為國家當的。我不找他。你們誰也不要去找他……這個寡婦女人說到做到,沒讓兒子給她辦過一件事情。
      你說,這樣清廉的一個人,一個端方的人,你怎麼打倒他呢?你用什麼辦法可以打倒他呢?
      我記得,最初的時候,是因為一粒紐扣,袖口上的。
      「那個人」,他是留美的。在公開的場合,他已習慣穿西裝,打領帶。他身上常穿的那套西裝,是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買的(據說,還是他前妻給他買的。後來兩人分手了。那女人留在了美國),質地很好。也許是偏愛,已有些年份了,他還常穿。他袖口上的那粒紐扣很特別,是錨形的,整體上很配。他左邊袖口上的紐扣還在,只是右邊袖口上的紐扣掉了……就是這粒紐扣,引起了駱駝的注意。
      那時候,厚樸堂藥業公司改制後的上市報告已送到了省裡,亟待批復。火都上了房了,卻一直批不下來。駱駝急得嗷嗷叫,一再說:砸,砸死,要不惜代價!可是,就像是通竹竿一樣,駱駝親自出馬,一節一節地通……可通到了「那個人」這裡,卻再也通不動了。據說,那份報告一直在他的辦公桌上放著,卻沒有批復。
      那天晚上,我跟駱駝又吵了一架。在電話裡,駱駝說:……這是個死結。必是解開它!
      我說:怎麼解?賬已做了,你也知道,假賬。據說,他是留美的經濟學博士,你唬不住他……
      駱駝說:吊吊灰,生死攸關,你怎麼老替別人說話?
      我說:你說過,協調歸你。我告訴你,他不收禮。
      駱駝急了,恨恨地,又想罵娘,說:你瓜腦殼……可他還是忍住了,說:好吧,我想辦法。
      說實話,對「那個人」,從內心裡說,我是佩服的。我不知道駱駝還有什麼辦法……
      然而,五天後,小喬從香港那邊飛過來了。這個小喬,長得並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顴骨高,一副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感。小喬與衛麗麗有很明顯的不同,衛麗麗眼裡有很多水汽;小喬的眼裡卻是火,或者說是冷焰,看人的時候,甚至有一點點斜視,很銳利,那裡邊燃燒著慾望的火苗。她是以「駱駝特使」的身份出現的。她說話的口吻竟然比駱駝還「駱駝」,頤指氣使,她竟然打電話指使我去省城的機場迎接她(我也是看駱駝的面子)……等她下了飛機,見了面,握手的時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僅僅是碰了我一下,馬上就縮回去了,涼涼的。
      等上了車,她打開一個精緻的密碼手提箱,從裡邊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一粒紐扣。她兩個指頭捏著,嬌滴滴地說:吳總,我這次專程來,就為這個。
      我說:就為一粒扣子?
      小喬說:yes(是的)。
      我說:值得麼?
      小喬說:Beworthyof(值得)。
      我搖搖頭,不知說什麼好了。
      小喬舉著手裡的扣子,說:吳總,你知道這粒扣子值多少錢麼?
      我用嘲諷的語氣說:不會是金子做的吧?
      小喬說:比金子做的還貴,價值一萬美元。
      我吃驚地望著她,說:不會吧?
      小喬說:主要是貴在了機票上。這是我專程去美國買回來的……polo——美國名牌西裝:拉爾夫?勞倫。
      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國,這也太燒包了!另外,我對小喬也很反感,學了幾句洋詞兒,不時地夾著用,就像羊群裡冷不丁躥出了一隻騷狐狸,或者說像是漢語裡夾一洋屁,事事兒的,實在讓人討厭。
      接下去,小喬說:吳總,國棟說了,您只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所有的文件、表格都一併準備好……協調的事,由我來做。
      說到駱駝的時候,她的口吻很親暱,甚至有點輕佻。我知道,她這是暗示我,她跟駱駝的關係不一般……
      當天晚上,當我把小喬安置到賓館住下後,我即刻跟駱駝通了電話。在電話裡,我有些失控,我說:……你怎麼找了個這樣的女人?
      駱駝有些遲疑,說:怎、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說:這女人,這小喬,太輕佻。你什麼眼光?不怎麼樣。
      駱駝還是有保留。駱駝說:兄弟,你……不會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這點事麼。這樣,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她要試試……就讓她試試。她要不行,你放心,我讓她滾蛋。這行吧?
      接著,駱駝又說:其實,你不瞭解她。小喬不是花瓶,小喬在服裝上還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裝學院畢業的,可以做個很好的生活顧問……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說實話,那時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個人……可是,我錯了。一粒扣子雖然不能打倒一個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開一條縫隙。試想,行程萬里,去給你配一扣子,誠可動天哪!秋天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那個人」,我的老鄉。這時候,他仍然穿著那套舊西裝,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醒目,是齊全的。
      我不知道小喬是怎麼具體操作的……我只知道,四個月後,到了冬天的時候,我們厚樸堂的上市報告報到北京去了。
      此後,有一天,衛麗麗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接了電話後我大吃一驚!
      再後,又過了四年。四年後,「那個人」被「雙規」了……我聽說,我這個老鄉,他進監獄後,說了一句話,這話錐心。他說:又回到中學時代了。
      現在,報上已登出來了。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小名:狗剩兒。
      坦白地說,我是造過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一定年齡,就容易美化自己。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美化自己,我的確是造過假的。
      其實,當時我們都瘋了。在很多事情上,我們並沒有差別。我也僅僅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發出了一些疑問,但整個事情的軌跡,並沒有改變。所以,對於駱駝的死,我也是負有責任的。
      厚樸堂包裝上市的過程,是十分複雜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時套著還要難受。現在想來,仍叫人不寒而慄。
      不是我一個人造假,是一幫人在造假。駱駝給我調集了一班精英,一個個都是大學畢業,都是學經濟的,都有各種各樣的「資格證」……我跟他們整整討論了一天,才弄明白企業上市的各種必備條件。當時我就炸了!就現有的條件來看,厚樸堂要想上市,那幾乎是把駱駝穿在針眼裡,是開國際玩笑,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當天晚上,我即刻跟駱駝通了電話。我說:你是爺。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這事我也幹不了!我沒法干!這簡直是……
      駱駝趕忙安撫我說:兄弟,你別急。冷靜。你最大的優點是冷靜……
      我連珠炮地發洩說:這不是空手套白狼。這是無中生有!就是諸葛亮再世,它也得有個空城吧?這,這,這簡直是……「杜秋月」!
      我向駱駝發出了要求停止的信號……我說了我們兩人定下的暗語。我認為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來!
      駱駝很冷,駱駝的聲音像冰塊。他說:你等著吧。我馬上飛過去。
      第二天傍晚時分,駱駝到了。駱駝現在已是縣裡的座上賓,是縣長親自去機場接的。酒後,縣裡特意組織了一場舞會,找了很多漂亮小姑娘陪他跳舞……可這一次,駱駝沒有跳。駱駝指派那些籌備上市的「精英們」跳舞去了。單單把我留了下來。
      在縣政府招待所的一個豪華套間裡,我跟他臉對臉坐著……沒想到,駱駝上來就給我了個下馬威。駱駝說:兄弟,要分道揚鑣麼?
      我望著他,這一年多,駱駝變化太大了。剛才,他脫西裝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西裝內襯上繡著他的名字(是拼音。這也許是小喬的傑作)。後來我才知道,這種西裝是在香港訂製的,特別昂貴,是國內那些高級別的「商務人士」跟英國人學的做派。
      我說:好啊。你說,你說吧。
      駱駝看我語調冷下來了。他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了一圈。爾後,他背過身去,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回過頭來,說:兄弟,你攮我吧!你在我心上插十二把刀,把我攮死算球子!攮,你撒沙個啥呢?拿刀來,你攮!……說著,他突然下淚了,眼裡湧滿了淚水。
      我心裡一熱,說:話都是你說的。你是董事長,你讓我滾蛋。我就滾蛋!你那點貓尿,也嚇不住我。女娃氣氣的……
      駱駝說:你瓜才女娃氣氣的……說著,駱駝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呀,割頭換頸的兄弟耶!我怎麼捨得呀?就是我滾犢子,也捨不得你……兄弟,是你讓我作難呢!
      我抬起頭,說:別。你別作難。你想怎麼著,你說。
      駱駝甩著袖子,駝著個腰,就像是一頭困在籠子裡的獅子。他在屋子裡的沙發前來來回回地走動著……爾後,他停下來,再一次壓住火氣,手往下按著,說:冷靜。你冷靜,我也冷靜。咱倆都坐下來,坐下慢慢說。
      我覺得,駱駝是要跟我攤牌了。就直了直身子,說:好。你說吧。
      駱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後又徐徐地吐出來……他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來,點上一枝煙,默默地吸著。他一連吸了三枝煙……等他吸完了煙,才說:兄弟,你知道,美國股市有二百年的歷史,人家的規則是一年一年建立起來的,是非常完備的……咱們才幾年?十年不到。「標尺」太高了!咱夠不著呀。
      我看著他,仍然是哭笑不得……
      駱駝說:兄弟,咱不是非要造假,是不得不造。「標尺」是美國人定的。西方的。人家是老師,咱是學生……你聽我說完。標尺太高了,咱們跳三跳也夠不著。你說怎麼辦?
      我忍不住說:……那就把「標尺」定低一點。為什麼非要跟美國人學呢?
      駱駝立時就興奮了。駱駝說:對。你說得對。為什麼要跟美國人學?咱們自己為什麼不能定一個「標尺」?問題是,人家捏著咱的頭皮子呢。你要上市,你要融資,你要國際化……就必是得按人家的規則辦事。你不是說,咱們從來也沒用過這樣的統計方法,也從未使用過這樣的表格。什麼狗屁表格?一欄一欄的,看得人眼花,耶,他就非要你這樣填……這是國際上通用的標準。這叫跟國際接軌。尺度不一樣,這「軌」就接不上。你要把標準降下來,人家就不給你認證!你說……
      我啞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駱駝說:就是這樣一個標尺。我們接不上……你說咋辦?兄弟,如果只是我一人造假,你可以吐我一臉子唾沫,扭頭就走。我不攔你。問題是,所有上市的企業,都必須過這一關……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駱駝又說:攤開了說吧,雖說是造假,這其實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咱們要老老實實地、認認真真地「造」……每一個表格、每一個數字都要造得嚴絲合縫,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要跟真的一樣。
      我說:再真也是假的。標尺夠不著,我們可以慢慢完善,可以通過努力爭取……
      駱駝說: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時間,誰給我們時間呢?喪失了時間,也就等於喪失了機會。等你完善了,達到標準的那一天,也就時過境遷,黃瓜菜都涼了!熱屁都聞不著。你沒看,全國,無論哪個行業……不都在搶抓機遇麼?你沒看牆上的大標語,到處都貼著:「搶抓機遇」,「時間就是生命」,突出的是一個「搶」!
      我說:問題是,只要在一個地方,一個問題上,默許造假,那麼,全國人民就會跟著學,往下……不堪設想。
      駱駝嘲諷說:你瓜也不是國務院總理。你沒看各種文件上都寫著:「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是啥意思?……況且,咱也管不了別的,咱就管好這一個厚樸堂。只要咱們往真處走,假的會變成真的。兄弟,厚樸堂是咱們的安身立命之處,咱一定要辦好。咱們踏踏實實地幹。咱們這是跟國際接軌,咱們亦步亦趨地跟人家學,把企業辦好,就是真的。我這一罐熱血摔上,必是真的!
      駱駝苦口婆心,循循善誘,駱駝說得唾沫都干了……到了凌晨一點,我發現,我又著了他的道了。駱駝再一次把我說服了。是的,我們沒有標尺。或者說,我們的標尺太低,跟人家接不上……這是事實。我們有那麼大的一塊空白,我們跳三跳也夠不著線……我們也只好按人家的標尺做。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得不填上這段「空白」。駱駝甚至說:我們是在向西方霸權挑戰!
      第二天,駱駝把所有的「精英」召集在一起,再一次重申了他的與國際接軌的「空白理論」……駱駝說:如果有哪位不同意,可以走,現在就走,我和吳總不攔……願意留下來的,除了應得的報酬外,股份上市後,每人可以獲得百分之……零點一的股份。那就意味著,十年後,假如股價值五百個億,那每人就是五千萬!
      很明顯,這是一個「誘」。誰都知道,股份制改造完成後,藥廠能不能如期上市,還不一定呢。就是真能如願地上市了,它能值五百億麼?……可是,這些「精英們」全都留下來了,誰也沒有走。報酬是一方面,那「誘」說不定也起作用。我看著他們,他們都還年輕……錢,真是有殺傷力的。
      客觀地說,我們都想幹乾淨淨、清清白白地做人,包括駱駝。可我們已經掉在了灰堆裡……無論怎樣撲騰,都弄不乾淨了。
      臨走時,駱駝對我說:必是要上市。就是頭拱地,也要上市!不然的話……等駱駝拉開車門,他又回過頭來,說:兄弟,你放心。協調的事,就交給小喬……接下去,他嘴裡嘟噥著,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很關緊的話。爾後,就上車走了。
      駱駝說:看來,咱們得「養」……一兩個官了。
      我一直覺得,這話不像是駱駝說的。
      

《生命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