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是蟲嫂徹底改邪歸正的時候。
大國平時不大說話,悶悶的。可他知道發狠,一個孩子若是發了狠,是沒有什麼事辦不成的。在那一屆畢業的學生裡,就他一個人考上了縣一中。蟲嫂當然高興,她見人就說:國,俺大國,考上了。
在我的記憶裡,大國比我小七歲,他考上縣城中學那一年,經老姑父托關係保薦,我正好在縣一中代過一段課。我是在校園內碰上蟲嫂的。她一個小人,背著一袋蒸紅薯,被一群學生娃嘻嘻哈哈地圍著。後來我才知道,蟲嫂背著一袋蒸紅薯,進了校園後,逢人就打聽大國。她一次次驕傲地對學生們說:看見我兒子了麼?我兒子叫個國。國家的國。
縣一中有一座兩層的青磚樓房,紅瓦,名為「蛐子房」。「蛐子房」前面是個大操場。在操場的一個角上,一些縣城裡的調皮學生叢圍著她,一個個逗她說:你兒子叫國?她說:國。大國。國家的國。俺國也是縣中的學生,今年才考上的。學生齊聲嗷嗷著喊道:國。大國。國他娘來了!
蟲嫂背著一袋蒸紅薯,就這樣被學生們包圍著,先是順著「蛐子房」走,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去找。每到一個教室門前,學生們就大喊: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於是,圍觀的學生就越來越多,像玩猴一樣。
接下去,這群調皮學生又把蟲嫂騙到後院去了。他們領著蟲嫂在校園裡轉來轉去,一會兒說在前邊教室,一會兒又說在後邊教室……就這麼從前院到後院,從一排一排教室走過,不停地騙她、戲弄她。她在校園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兒子……最後,還是一個打鈴的工友實在看不下了,才把蟲嫂領到了蛐子房的二樓。可是,在樓梯處,當學生齊聲高叫:國,國家的國!國他娘來了!……不料,蟲嫂剛從左邊的樓梯上去,大國聽到哄鬧聲,僅是在樓梯上露了個頭,一晃人就不見了。
等我碰上蟲嫂的時候,她仍可憐巴巴地在樓道裡站著。學生們仍輪番地上前戲弄她:國,是吧?她明知學生在逗她,卻仍很認真地說:國,大國。國家的國。學生們再一次齊聲大喊: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國,國,國家的國。日他娘找你呢!……引得一個樓道裡的學生們都哄堂大笑。
大國嫌丟人,躲起來了。
坦白地說,我也是愛面子的。看學生像玩猴一樣地戲弄她,我也很不好意思。見了面,她追著口口聲聲地喊我的小名「丟」。這不是丟麼,見俺家國了麼?……當我硬著頭皮把她領到了大國的教室門前,一直到上課鈴聲響了的時候,大國仍然沒有回來……我只好領著她下樓,去我臨時的住處。我讓她把紅薯留下,她不肯。就那麼背著那袋紅薯在學校門口等著。
縣一中旁邊是個公園。引穎河水彎出來的一個很小的公園。公園與學校一牆之隔,那時候,常有學生翻牆到公園裡去。公園裡引了一灣水,起名夢湖。據說,後來,自大學開始招生後,每年大考前,總有學生想不開,跳到夢湖裡去了。於是學校就加高了圍牆,防止學生跳牆到公園裡去。可還是有調皮學生一次次在牆上挖個窟窿,溜到公園裡去,屢禁不止。
夢湖邊上,有一條磚鋪的甬路,通往一個小土丘,丘上有個八角涼亭,那也是縣城惟一的景觀。大國就在那個亭子裡躲著。等我找到他時,天已經黑了。我說:大國,你媽看你來了。大國站起身來,衝下涼亭。我以為他後悔了,要跑去見他媽了,可他卻衝到一棵松樹前,對著樹撒了泡尿。他一邊撒尿一邊冷冷地說:管她鱉孫呢。我怔了,說:說誰呢?誰是鱉孫?你媽?!他抬頭看了看我,說:她把人都丟盡了。她不是我媽。我說:你媽給你送吃的來了。可他卻提上褲子,重新回到涼亭裡,往欄杆上一坐,默默地望著遠處。
我也湊過去坐下,拍拍他。我說:大國……
大國突然說:你知道烏魯木齊麼?
我笑著說:庫爾班大叔(那是小學課本裡講過的)?
大國仍說:烏魯木齊。
我說:你想去烏魯木齊?遠著哪。
大國說:二栓他舅說,烏魯木齊,地廣人稀,抬炮尿一路。
大國咬著牙說:我要是烏魯木齊有親戚,我早就跑了!
那時候,在平原的鄉村,人們逃跑的首選地就是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很遙遠,是走投無路的一種選擇。抬炮尿一路,是對自由的嚮往。還有吐魯番的葡萄。
一直等到天黑了,縣城裡的學生都放學回家了,我才把大國拽起身。他很勉強地、慢慢騰騰地從公園牆外的一個豁口處跳進來,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一步一步地朝校門口走去……蟲嫂一直在學校門口等他。
大國看四下無人,快走到蟲嫂面前,猛地奪過那袋紅薯,惡狠狠地說: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了?!
蟲嫂可憐巴巴地說: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大國說:走。趕緊走。以後你別來了。
蟲嫂說:我想趁熱給你送來,怎麼了?
大國瞪著眼說:你在村裡丟人還嫌不夠?又跑學校裡來嚷嚷?你嚷個啥?我還沒死呢!……
蟲嫂看著兒子的臉色,很委屈地說:我,我也沒說啥呀。
大國連聲說:你來幹啥?你是想讓我死呢?!
……蟲嫂仍然很巴結地望著兒子,趕忙從兜裡掏出一個髒兮兮的手絹,解開來,裡邊是錢,說:我給你拿來五塊錢,賣花生的錢。
大國接過錢,往兜裡一塞,看了他娘一眼,再次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以後別來了。
蟲嫂說:那你……吃啥?
大國說:你別管。
蟲嫂說:孩兒,孩兒……我知道,娘給你丟人了。
大國冷冷地說:記住,別再來了。
蟲嫂回身望我一眼,說:丟兒,你看,他不讓我來。吃啥呢?
大國突然滿臉是淚,說:你敢再來,這學我不上了!
蟲嫂心疼兒子。她怔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那,下回,等下回了,我給你送到橋頭上,行不?
大國扭頭就走。
蟲嫂喃喃地說:孩兒,都怨我了。都是我不好。
據我所知,此後,蟲嫂仍是每星期給大國送一次饃。她每次都拿著饃兜等在橋頭上。一直等大國下課後,從學校那邊騰騰走過來……每每大國接過饃兜,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
有一年,下雪的時候,我在小橋上碰上了蟲嫂。蟲嫂站在橋頭上,手裡提著一籃子饃,還有一罐她醃的鹹菜。我騎著老姑父的那輛破自行車,上橋後,看見她的時候,權當打招呼,我按了一下車鈴。可當鈴聲響的時候,就見蟲嫂在那邊的橋頭上一閃,人忽然蹲下來了。
她蹲在地上,抬頭像賊一樣地四下瞅著。當她看見是我,蟲嫂鬆了口氣,說:丟兒,看見俺國了麼?我說:你怎麼蹲這兒呢?她說:我給俺國送饃呢。一星期送一回饃。我說,你怎麼不去學校?她說:不去了。淨讓人笑話。我說,你給我吧,我給你捎過去。她說,不了。俺國,學習咋樣?我說,成績不錯,排在前十名。她笑了笑,說:你忙吧。我再等等。爾後,她突然彎腰小跑著,追上說:你可別告訴大國,你見我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眼裡,無恥到極點的蟲嫂,連遊街時還敢涎著臉笑的蟲嫂,在兒子面前,卻成了個受氣包。大國不讓去學校,她就不去,一直在這小橋上等。她的手腫得像發黑的麵包,手裡拿著個破手絹,手絹裡包著厚厚的一疊子錢。我知道,那手絹裡幾乎全是毛票。那是她走鄉串村收雞蛋、賣雞蛋掙的。
蟲嫂改邪歸正完全是因為孩子。那時候,三個孩子都不喊她媽了。特別是大國,看見她鼻子裡總哼、哼的,很蔑視的樣子……這讓她十分傷心。是啊,家裡的孩子大了,不想再聽那些風言風語了。蟲嫂一定是從孩子的眼神裡看到了什麼。
此後,我又聽人說,那年放寒假的時候,由蟲嫂提議,老拐主持開了一個「家庭會」。蟲嫂很主動地搬了一個小板凳,放在屋子中間,爾後,她站在小板凳上,對著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那張領袖像已被煙熏得有些發黃了,莊嚴地舉起右手,鄭重地宣佈說:大國,二國,三花,你們大了……我保證,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改。我一定改。從今往後,你娘再也不干丟人的事了。你娘再不會讓人戳脊樑骨了。
她說完了,爾後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三個孩子。可大國、二國、三花誰也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看著她,像不認識似的。
蟲嫂望著大國,可憐巴巴地說:我真改了。
大國卻惡狠狠地說:下來吧,別丟人現眼了。
等到二國上中學的時候,老拐去世了。
老拐走得很急。老拐的腿從小就壞了,是摔壞的。現在,那條壞腿上長了個流水的瘡,整天爛。開初他也沒在意,後來一直不見好,越來越重,路也走不成了。蟲嫂拉著他進了縣城,經縣醫院的醫生看了,說是骨癌。一聽說是骨癌,蟲嫂說:啥是骨癌?後來,縣裡醫生用土話說:在鄉下,這就是「鐵骨瘤」。蟲嫂聽懂了,一屁股坐下了。
老拐笑了。老拐惡狠狠地笑著說:別愣著了。回去借錢吧。
……老拐明知道她在村裡名聲不好,借不來錢。老拐是故意說的。老拐說了之後,很得意地望著她。也是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老拐腿上有瘡,心上也有瘡。也許,他憋屈得太久了。人們的恥笑聲一起在他心裡藏著、焐著。在那些日子裡,他心裡存了太久的惡意和毒氣。他說:我死了你再走一步,找個全活人。
蟲嫂慌慌地站起身來,就地轉了一個圈兒,喃喃地說:我借。我回、回娘家去借。
這時,老拐才說:算了。不看了,回去吧。
蟲嫂說:既來了,咋也得吊瓶水呀。
老拐說:不看了。
蟲嫂說:還是吊瓶水吧。
老拐說:你要是還念我是你男人,就給我炒一盤「星星」吧。——炒星星是豆面、紅薯面加紅柿子做的,油要大,甜的,沙沙的。
蟲嫂說:饞了?
老拐嗯了一聲。
蟲嫂說:你等著。
蟲嫂本打算跑回去借錢的。可她走到縣防疫站門前,看見有人在排隊賣血,於是就排上隊,讓人抽了一管子血,掙了二百六十塊錢。拿上這二百六十塊錢,蟲嫂跑回來,喘著氣說:吊水,吊水吧。又一問,住院的話,光押金至少三千。老拐說:不治了。你手裡有多少錢?蟲嫂說:二百六。我還能掙。老拐說:回家。
在回村的路上,老拐說:我想吃一盤炒星星。
蟲嫂停下車,說:吃啥?
老拐說:炒星星。
蟲嫂說:家裡沒有豆面了。
老拐說:你再偷一回。
蟲嫂停下車,就到路邊的豆地裡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竟空著手回來了。說:他爹,再偷一回不算啥,我怕收不住手……我給孩兒保證過。
老拐惡狠狠地說:屁。那你坦白吧。
蟲嫂說:坦白啥?
老拐說:作風……
於是,蟲嫂像擠牙膏似的,走一路坦白了一路……最後說:我改了。真改了。
老拐惡狠狠地說:我不信。你賭個咒。
蟲嫂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叫我死你前頭!
蟲嫂拉著老拐回村後,先是還想用土法治一治。聽說吃活蠍子能治,蟲嫂就發動三個國晚上去老屋子裡捉蠍子……老拐雖說了狠話,可他還是想活的。再賤的人,也想活呀。老拐閉著眼吃了一段活蠍子,吃得嘴唇都紫了,仍不見好,腿疼得更厲害了。再後,老拐兩眼一閉,堅決不吃了。老拐說:去吧。給我買盤肉包。從今往後,每天給我買一盤肉包,二兩小酒。我淨喝水了。
後來,老拐拄著根棍,每天在村口坐著,跟人諞閒話。他把蟲嫂說的話都對人說了,笑嘻嘻的。他甚至說,那仨鱉孫孩兒,也不一定都是我的。村人裡說:瞎說,不是你的是誰的?他說:難說。難說。仍笑嘻嘻的。其實,他是在等那盤肉包,要熱的,還有二兩散酒……蟲嫂每天跑十八里去鎮上給他買用荷葉包著的肉煎包。吃到第十天,老拐嚥氣了。
老拐臨走時,把大國、二國、三花叫到跟前,說:螞蟻鑽心了。我很疼。真是疼。肉包真香。你娘不欠我了。十天,讓我吃了十盤肉包。我也算是有福人了。娘再不好,也是娘。看我面子,叫聲媽吧。
大國、二國、三花都看著他,似也想叫……可他們已經叫不出口了。
蟲嫂說:別再難為孩子了。不叫就不叫吧。
老拐說:叫。得叫。
三花先叫的,三花說:媽。
二國含糊地叫了一聲:買。
大國不叫,他叫不出來,但鼻子裡哼嘰了一聲,也算……就此,蟲嫂已經非常滿意了,她捂著臉哭了。
老拐很權威、很幸福地說:哭啥,我還沒死呢。
老拐臨嚥氣時,說:就是差一盤炒星星。
蟲嫂說:我去借一把豆面……
老拐說:不用了。還是肉包好吃……值了。
葬老拐的時候,經老姑父做主,村裡出了兩棵桐樹,給老拐做了口棺材。那肉包不是白吃的,村裡人對蟲嫂的態度有了些轉變。說人雖然有賤毛病,對老拐不賴。所以,老拐下葬時,也沒有多難為她。大國是長子,他摔的「牢盆」……按說,往下的事,就該大國負責了。可大國葬了父親後就連夜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大國是不想再看村人的目光了。是啊,我們都生活在別人的目光裡,大國一定是在村人的目光裡看到了什麼。他早就想離開村子了。他一分鐘也不想多停。他一直想去「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是他離開村子的念想。
老拐死後,二國上中學時,蟲嫂又去賣了兩次血,給二國交了學費。二國和大國一樣,不讓她到學校裡去。不去就不去。最初,蟲嫂仍是每星期把饃送到橋頭上,等著二國來取。
在一些年份裡,每一個路過小橋的人,都會看到她,一個小個女人,手裡提著一個手巾兜,站在橋頭上。
到了三花上中學的時候,蟲嫂已經到縣城裡去了。
蟲嫂也算是很早就離開無梁的女人,她在縣城裡收破爛。
蟲嫂之所以能在縣城裡搞「商品經濟」——收破爛,還得虧了三花。當三花考上縣城的中學後,蟲嫂擔心她是個女孩兒,怕她受人欺負,就跟過來了。在蟲嫂眼裡,三花就是她的「國花」,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是怕她出什麼意外。再說,她常年在縣城邊上走,給一個個孩子送吃的,一來二去,就此認識了一個收破爛的老頭。聽老頭說,在縣城裡收破爛能掙不少錢呢。於是,她思摸了一些日子,就到縣城裡收破爛來了。
按說,三花上中學時,大國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時候,大國有了工資,完全可以顧一顧家了。可他卻是一毛不拔。大國不但不給家裡拿一分錢,而且,連個面都不見。大國師範畢業後,原是想報名支邊,去烏魯木齊的。他是想走得遠遠的……可他沒有去成。他先是分配在外鄉的一個學校裡當教師。那時候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顧不上家也就算了。可他後來調到縣城裡來了,卻仍然不回去。就此,他斷絕了與鄉村的一切聯繫。
據說,大國能調到縣城是沾了他老丈人的光。跟大國結婚的是他師範學校畢業的一個女同學,這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大國因此調到了縣教育局一個教研室工作,成了國家幹部了。大國不但不回村,就連結婚也沒讓家人知道……大國先是住在城東的老丈人家裡,後來自己也分了房子,單住。
那些年,蟲嫂一直在縣城裡收破爛。突然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吆喝著收破爛時,碰上了她大兒子……
聽村裡人說,那一天,蟲嫂推著一輛收破爛的三輪車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吆喝:收破爛了!收破爛了!收舊紙箱、舊報紙……可是,突然之間,她看見他的大兒子穿著一身西裝、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東邊走過來……蟲嫂捂著嘴,怔怔地望著他的兒子,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國從她面前騎過去了。
可大國沒騎多遠。他大約是走神兒了,跟人撞了車,把自行車給撞壞了。大國把自行車推到一個附近的修車鋪去修。大國沒有看見她(或是裝著沒看見),她也沒敢上前叫他,就一直在路邊上站著,可她記住了那個修車鋪。第二天,蟲嫂用自己收破爛掙的錢,給大國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一直在修車鋪門前等著。她終於見到她的大兒子了。
多年不見,兒子看上去已是個有身份的人了,穿得很體面。看到兒子後,她怯怯地叫道:國。大國一回頭,看見是她,竟有些惶然。他四下瞅瞅,說:你,你……怎麼來了?蟲嫂說:我在這兒收破爛,都好些年了。大國怔怔地看著她,先是鼻子裡哼了一聲,爾後他把手伸進兜裡,從兜裡掏出十塊錢。爾後,他遲疑著……又掏了一張,一共二十塊錢放在一起,又四下看看,這才把錢遞給了蟲嫂,說:給,拿著。走吧,趕緊走。蟲嫂說:大國,錢你自己花吧。我不要你的錢。我,我給你買了輛自行車。你是國家的人了……蟲嫂說著,趕忙把那輛新自行車推到大國面前。大國望著那輛新自行車,悶了一會兒,說:真是你……買的?蟲嫂趕忙把發票遞上去,說:有發票。你看……大國接過發票看了,這才問:二國,還好吧?蟲嫂說:好。快畢業了。大國說:高三了?蟲嫂說:高三了。大國說:三花呢?蟲嫂說:都好。都好。大國怔怔地望著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那輛新嶄嶄的自行車……好久說不出話來。終於,大國說:我,那啥,過幾天要出差。去,去那個……烏魯木齊。得一段時間才回來呢。蟲嫂說:放心吧,我不去家找你,我不給你丟人。這時候,大國突然眼眶濕了,他喏喏地說:我真的要去烏魯木齊……出差。等我回來吧。你讓二國找我,我給他出出主意。
就這樣,大國推著那輛新自行車走了。臨走,他吩咐說:那輛車,還能騎,給二國吧。記住,讓二國去找我。他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小聲說:縣城裡有浴池,去洗個澡吧。
蟲嫂嚅嚅地說:我,在家天天洗。
那時候,蟲嫂在縣城收破爛已有些年份了。她在城郊租了一個小趴趴房,先是每日裡沿街收,收了之後還要分揀,把各樣的廢品、垃圾分類……那地方還有個臭水溝。到處都是蒼蠅和蚊子,整日嗡嗡的,是繁殖細菌的世界。可以說,她每天都生活在細菌之中。一個長年生活在細菌中的人,反倒是最不怕細菌的。蟲嫂長年與蒼蠅蚊子做伴,與細菌為伍,她已成了一個「細菌人」。細菌人身上早已有了抗體了,反而很少生病,一般的頭疼腦熱扛一扛也就過去了。可細菌多了,汗多了,身上沒有別的,有味。所以,她終年拿著一把芭蕉葉扇子,扇那些不好聞的味。
那一日,經大國提醒後,蟲嫂開始注意穿著,也知道講究些了。
她狠狠心,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縣城的一家浴池。她怯生生地走進去,隨著人家排隊買票,她問人家洗一次多少錢,賣票的說:五塊。她說:這麼貴?賣票的翻眼看看她,她趕忙說:買。我買。賣票的又說:要膏麼?她說:啥高?洗個澡,還量尺寸?賣票的說:洗頭膏,你要不要?她說:不要。我有肥皂……那也是她此生第一次花錢洗浴。五塊錢洗一澡,挺貴的。她有些肉疼。後來,她對三花說,那池子裡的水真熱呀!真舒服呀!我差一點泡暈過去了。真好,真是好!……後來,再去洗的時候,在浴池裡,有好心的女人告訴她,別在那池子裡泡,不衛生。可她就喜歡在池子裡泡。她說:燙燙的,多解癢啊!她先是嫌貴,半年洗一次,後來仨月洗一次,一直到一月洗一次……每天收工回來她都要燒上一鍋熱水,渾身上下擦洗一遍。見了三花,她第一句話就問: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麼?見了二國,她也問:我身上還有味麼?爾後就說澡堂子裡的事,說忒貴。再上街的時候,若是偶爾碰上個熟人,她也說:你聞聞,我身上有味麼?人家說:啥?她說:味。有邪味麼?
再後來,她出門收破爛的時候,也盡量穿得整整齊齊的,常走那條街……可她再也沒碰上過她的大兒子。
其實,不光是老大,老二也嫌棄她身上的味。二國在縣中上學時,仍然不肯讓蟲嫂到學校裡去看他。二國性格綿軟些,不像大國脾氣那麼倔,可他更愛面子。二國雖也不大愛說話,但心思縝密。先是約在小橋上見面,後來他不停地更換跟蟲嫂見面的地點,每次見面都是事先約定好的。
從二國上高中開始,蟲嫂就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無論是送錢還是送糧,都是按二國指定的接頭地點見面。那些年,每逢到了讓家長簽字時,二國先是自己冒名簽……到了萬不得已時就去找大國,讓大國代「家長」簽字。其實兩人早就見過面了,只是不讓蟲嫂知道。弟兄倆達成了一種默契,大國僅是代「家長」簽字,別的不管。錢糧仍由蟲嫂負責,一直到他考上大學為止……二國有一點好,見了娘,他不多說話,也不厲害人,還知道問一聲冷暖。就這一點,蟲嫂就很滿意。一直到二國考上了大學後,仍然是蟲嫂每月初一從郵局給他寄錢。
三花最小,心善,也是兄弟姊妹三個中惟一喊媽的。這一點讓蟲嫂十分欣慰。她雖然在縣城邊上住著收破爛,離三花上的中學很近,可她早已習慣了避人,不到學校裡去,不給孩子添堵。她仍然是私下裡跟三花見面,是她主動要求的,這種聯絡方式已成了一種習慣。偶爾,放假的時候,三花也會偷偷地跑到她收破爛的趴趴房裡幫她幹些活,整理一下那些收來的書報雜誌。可蟲嫂堅持不讓她出門,怕萬一讓人看見,丟了孩子的臉。
那時候縣城還未大面積地擴建,就那麼幾條主要街道。在那些年份裡,在縣城工作的人隱隱約約都會記得一個收破爛的小個子女人,推著一輛比她還高的破三輪車,很掙扎地在路上走著。這女人有個特點,無論冬夏,她手裡都拿著一把破芭蕉葉扇子,一路上拍拍打打的。忙的時候,那把芭蕉葉扇子就掛在三輪車的車把兒上。那扇子已破得不成樣子了,扇把兒上纏著一圈一圈的毛藍布,把兒上的毛藍布已被髒手摩挲得油污污的,成了黑的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蟲嫂每日裡推著那輛破三輪車,在縣城裡吆喝著收破爛。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個「國」全都供出來,都有了工作,且先後成了家。
據村裡人說,街口上一家郵電所的人全都認識她。她一去,郵電所的人就說:來了。她說:來了。辦完了事,她人一走,郵電所那個給她辦匯款手續的姑娘逢人就說:你別不信。就她,就這小個女人,收破爛的,養了仨大學生。
這是一個奇跡。也是一份快樂。在縣城的那些年,是蟲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一段時間,她的三輪車把上,除了那把扇子,還掛著一個小收音機。那小匣子也是人家不要的,匣子用膠布粘著,搖一搖還響,她還聽戲呢。常香玉、申鳳梅、七品芝麻官之類,她都喜歡聽。還聽人說,隔牆那收破爛的老頭看她利索、能幹,也常去幫她拾掇拾掇。夜裡,也敲過她幾回門,有點「那個」她的意思……被她拒絕了。
蟲嫂是後來得了腿疼病,實在走不動了,才回村的。
據說,蟲嫂是打了一輛「面的」回村的,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
蟲嫂回村那天穿得十分體面。她穿著一件新買的栽絨小大衣,腳上還穿著一雙新買的半坡跟的皮鞋,顯得很闊綽。只是手黑。她回村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誰都知道,她的三個孩子,全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的人了。在平原的鄉村,母以子貴啊!蟲嫂這次是徹底翻身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在村街上,見人就打招呼。人們說:呀,這不是拐嫂麼?回來了。她說:回來了。人們說,可有些日子了?她說:是呀,是呀。
蟲嫂這次回來,買了整整一布袋大白兔奶糖!每一家都去送了禮,一家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逢人就說:大國很好。二國很好。三花也中了。都是國家的人……分開這麼多年,人們也不再嫉恨她了,都說:仨大學生,你該跟著享福了。她還謙虛了一下,說:腿疼,指頭疼,也享不了幾天福了。
全村人都看著這個小個女人,人人都搖著頭,覺得不可思議。是呀,一個偷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今竟也衣錦還鄉了。這就像是一個奇怪的夢。夜裡,村裡有好多人都睡不好覺了。有人私下議論:啥理呀?沒理。你說,她一個偷兒,她教育誰呢?她怎麼教育的?可她的三個孩子,怎麼就一個比一個出息呢?有人歎道:這世道真是變了呀。
在村街裡,人們互相見了,指著蟲嫂家的房子,一個個感歎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真是命好啊!
不料,蟲嫂回鄉下住了幾個月後,突然又要到城裡去了。這年的麥罷,三花回村看了她……爾後,她逢人就說:家裡蚊子忒多,咬得慌。仨孩子非讓去,都爭著養活。我說了,也不在一家住。就三家輪著住吧,一家一月。
村人搖著頭說: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又過了一年,蟲嫂去世了。
蟲嫂是那一年的年關,讓人拉她回村的。回來時,她已下不了車了,是讓一個拉三輪的背進屋去的。村裡人都跑去看她,一個個說:拐嫂,你也不言一聲,大過年的,咋這時候回來了?她見人就說:孩子們都很好。都孝順。可她享不了這福。她又說,城裡啥都好,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她說,這人一閒,病就出來了,腰也疼,腿也疼,渾身哪兒哪兒都疼。也說不出啥病,是閒的了。她還說,她不想連累孩子,就偷著回來了……村裡人都說:這人,說回來就回來,孩子們能不著急麼?她說:說了。走後才讓人捎信兒的。怕他們不讓。人們聽了,覺得她話裡有話,也不便多問。
她是三天後嚥氣的。臨死前,她伸手去夠那把破扇子,她說:扇子,這把扇子跟了我多年……她身上沒有力氣了,夠了幾次,沒夠著。臨嚥氣時,她伸手指了指,喃喃地說:我不連累人。我還有把破扇子。
後來又有傳聞,說蟲嫂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大月和小月的緣故……
據說,把蟲嫂接到城裡,本是三花的主意。按三花的話說,她一是心疼娘,二是想讓蟲嫂幫她帶一帶孩子。於是就出面跟兩個哥哥商量,要把蟲嫂接到城裡來,由三家輪流供養。大國開始不願。可他是老大,不便拒絕。再說了,在家裡他也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不當家。後來大國只答應出錢,堅決不讓去家住。於是就由二國和三花輪流養活,一輪一個月。開初還好,蟲嫂幫他們看個孩子,做做飯,一天到晚也不閒著……只是時常會遭受媳婦和女婿的白眼。她都忍了。小心翼翼的,免生氣。
蟲嫂就這麼在兩家住著,一輪一個月。可輪著輪著,就出了嫌隙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八天。二國、三花偏偏在這件事上沒有商量好……到了這一年年關的時候,這個月是小進,只有二十九天。就在二十九號晚上,三花出差在外,她女婿按一月一輪的規定,把生了病的蟲嫂送到了二哥家門前。可這天二國也不在家,二嫂不願接,問大月小月怎麼算?二嫂這人大學本科畢業,理性,有潔癖,為人偏執,非要爭個道理。她很認真地對蟲嫂說: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二十九天,這不是錢的問題,誰也不缺這倆錢,是時間的問題……可這邊,三花的男人是做生意的,年關這一段生意好,他急著去辦年貨呢,不想跟老二家囉嗦,說:自己老人,差這一半天哩?二嫂說:你別走。話不能這樣說。誰也沒說不養老人……三花女婿不吃她這一套,急著要走,兩人吵了幾句,把蟲嫂放下就走了。
於是,就把蟲嫂晾在門外了。天寒地凍的,蟲嫂在二國門前坐了很久……那會兒,蟲嫂一定很傷心。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讓女婿和媳婦晾在門外。
無梁村人又一次憤怒了!
安葬蟲嫂時,村人還以為她很有錢。她收了十二年破爛,都說她發了。可是,搜遍了整個家,卻沒找到一分錢,只找到了一百零四份郵局的匯單,那一張張匯單上寫著吳大國、吳二國、吳國花的名字……還有那把破扇子。
全村人商量說,要把大國、二國、三花揪回來,好好羞辱他們一番!不然,就去縣上告他們!還有的說,把那些郵局的匯單貼出來,舉著拿到縣上去,看他們臉往哪兒擱?!
一村人正鬧嚷嚷地商量著如何懲罰這些不肖之子!大伙又一次興奮起來,想了很多辦法……可就在這時,突然有心細的女人拿起了那把破扇子,說:怪了,這蟲嫂為啥老提扇子呢?有人說,是啊,她嚥氣時,指了又指,一再說:扇子。她還有把破扇子。這啥意思?……於是,女人們拿著那把破扇子,你看我看,眾人傳來傳去,終於發現,那纏著布條的扇子把兒上果然有蹊蹺。待解了那纏在扇子把兒上的破布,那布黑污污的,一層一層的……發現裡邊裹著的竟是一個存折,存折裹在扇子把兒上,由一層層的黑布纏著,存折上有三萬塊錢!
人們驚歎一聲,說:這個女人哪!
一聽說扇子把兒上纏有存折,大國回來了,二國回來了,三花也回來了,都說是要爭著行孝的……可村人們把著村口不讓他們進村。大國本來嚷嚷說要跟村裡本家人打官司,可問了律師後,就再也不吭了。
有了這三萬塊錢,在老姑父的帶領下,經村委會出證明取出來後,給蟲嫂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於是,村街裡搭了靈棚,置了桐木棺材,請來了四班響器,還租來了三個哭喪的「孝子」,一人給一百塊錢。租來的「孝子」很賣力,又哭又唱的,聲震屋瓦,一街兩行圍了很多人看。喪宴也辦得很體面,院子裡整整擺了四十桌酒席,上的是全魚全雞,很隆重的喪宴……那些曾經打過她、罵過她的女人,一個個哭著,把蟲嫂洗得乾乾淨淨的,送進老墳裡去了。
蟲嫂與老拐合葬後,還用剩下的錢立了一通碑。
據說,後來,大國、二國、三花也翻臉了。
三家就「大月與小月」大吵一架!……從此以後,再也不來往了。
每到清明節,三花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可她回來並不到村裡去,只去墳地,燒一燒紙錢,哭了就走,不見村裡任何人。
大國二國再沒回來過,人們說,他們是沒臉回來了。
又過了一些年,大國提拔了,當上了縣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長。
無梁村人聽說後,又開始主動找上門去。去的時候,帶些土特產:小磨香油、柿餅、花生什麼的。還怕人家不讓進門,心裡打鼓,怯怯地、很孫子地叫一聲:吳局長,吳局長在家麼?……吳局長倒也大度,客客氣氣的,不與村人計較……凡能辦的事,也辦。就這樣,大國又與村人來往了。這時候,人們又說:其實,大國人不賴,雖說當了官,挺仁義。當然,為的是孩子……
蟲嫂的事,沒人再提了,一句也不提,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地裡的草,該長還長。誰都知道,有一種草,那叫「小蟲窩蛋」。
我告訴你:至今我手裡仍放著老姑父為蟲嫂寫的五張「白條」。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老姑父的「白條」,首句仍是:見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