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四 章 濛濛春雨
——民 諺
傍晚時候,牛毛細雨下起來了。群眾叫「籮面雨」。那雨像絲線一樣細,像麵粉一樣輕,隨著輕柔的春風,在天空中飄灑著、揚落著。有時候細起來像一陣薄霧,籠罩在柳林中、河面上、葦棵裡。
天快黑下來時候,李麥把天亮叫到大殿裡,商量著怎樣和艄公們說通搶糧這件事。按李麥的想法,最好不要和他們講。到時候把船截住,和他們講明不傷害他們,把糧食分了就算了。天亮說還是給人家打個招呼好。到時候只要他們配合,就好辦得多。再說艄公們都是附近的人,大部分都有親戚朋友在難民中。有的爹娘兄弟也逃荒在這裡,只要說通,他們決不會去報告。李麥聽他說得有把握,就囑咐他一定要注意分清好壞人,別把事情洩露了出去。
天亮和他媽說話時候,梁晴在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她兩隻眼睛不住地看著天亮,天亮卻沒有注意。天亮剛走出廟門,粱晴忽然從蓆子上拿起塊破油布說:「媽,外邊下雨了,我把這塊油布給他送去吧!」李麥說:「你送去吧!」梁晴拿起油布,走出殿門,就飛跑起來。
天亮在前邊大步走著,猛不防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急忙站住扭回頭一看,只見兩個又黑又亮的眼珠,透過夜裡灰色的雨霧,深情地看著他。
「你來於什麼?」
「我給你送油布,雨下大了。」
天亮這時又仔細地看了看梁晴,只見她的頭髮上掛滿了細小透明的雨珠,像戴著滿頭珠翠,烏黑的兩綹劉海,被雨水粘貼在雪白的前額上,似濕非濕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微微鼓起的胸脯,顯示出她青春的健美。
「晴!……」天亮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他被這個可憐姑娘,感動得眼睛潮濕了。
梁晴把頭低下來,頭髮幾乎擦著他的胸膛。她激動得渾身發燒,雨珠子灑落在她的臉上。
兩個人默默地站了一陣。天亮抽著她胳膊下夾著的油布說:「雨下緊了,你趕快回去吧,看衣裳都淋透了。」
他抽了兩下油布,梁晴使勁夾在胳膊下,他沒有抽出來。
「我到葫蘆灣去。十多里地呢!」
「我也去。我跟你一遭去。」梁晴調皮地看著他。
「和咱媽說了嗎?」
「……」梁睛點點頭。
天亮猶豫了一下,他看著梁晴在雨地裡站著。像一枝帶雨的梨花一樣,又可憐,又可愛。
「傻妞!」
「你才傻呢!」
天亮一把把油布拿過來,隨風抖開,先包住梁晴,然後把自己高大的身軀也裹在那塊又大又破的油布裡。
梁晴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害怕,她好像在嚶嚶地哭,又好像在激動地笑。……
多少天來,梁晴和天亮沒有談心了。一個破大殿裡住了十幾家,男人們都睡在殿門外卷棚下,女人們擠在殿角里。初開始,梁晴好像不懂事的女孩子,她大聲叫著天亮,和他打鬧著。但是,到了春天,她變化了,青春幾乎把美麗和羞澀同時送到少女的身上。她變得更出眾了,同時也變得更溫柔了。她從鳳英和春義的關係上,體會到了男人和女人的「規矩」,她不敢再大聲喊叫「天亮哥」了,漸漸地卻學會了用眼睛代替嘴巴。初上來,她覺得很彆扭,可是當天亮的眼睛有了反應以後,她覺得眼睛比嘴巴更會說話,而且說得更深刻,更甜蜜。有時候天亮和他媽說話時候,她聽得出來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就故意瞅天亮一眼,天亮只是若無其事地憨厚地笑笑。有時候鍋裡只剩一碗飯,天亮還準備去盛,她就用眼角指指李麥,因為她吃得慢,還沒有回碗,天亮就會意地把碗放下。她開始覺得這種無聲的命令很好玩,她甚至覺得語言幾乎是多餘了。
青春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偉大力量。它催發著青年人的軀體,啟迪著他們的智慧。同時它也灌輸著熱烈的感情和堅強的理智。青春是公平的。她把她的乳汁不光滴在放著豬排的盤子裡,同時也擠在煮著野菜湯的鐵鍋裡。她可能更偏袒後者,以致使我們這些窮孩子們變得如此純潔、善良和多情。
他們向葫蘆灣河灣子裡走著。天慢慢地更黑了。無聲的春雨還在悄悄地下著。大地上送來一陣陣清新的芳香。這種芳香氣味裡有濕潤的泥土香味,還有柳梗和青草混合著的香味,有時還飄來一股蒲公英花的清甜香味。這些香味隨著雨絲風片,向人臉上撲過來,沁人心肺,簡直令人如醉如癡。
天亮和梁晴並肩走著。多少天來,他們兩個都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現在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倒是慇勤的春雨,好像瞭解他們的心事,它在油布上瀝瀝淅淅地響著,代替了這兩個人的竊竊私語。
又走了一會兒,雨住了。天上的雲彩也漸漸散開。天亮拿下了雨布。梁晴說:「天亮哥,咱們說說話唄!」
「說什麼?」
「你說什麼我都想聽。有時候連你出氣的聲音我都想聽。你們在大殿外邊地下睡,我就能聽出來你睡熟後出氣的聲音。」
天亮笑著說:「你別弄錯了,打呼嚕的是王跑,不是我!」梁晴撇著嘴睃了他一眼說:「我知道。我就那麼笨?」她又說:「你出氣比較均勻,另外就是夜裡從碼頭上回來,一躺倒就睡著了。」天亮歎了口氣說:「晴,我太累了!一天來回擺六七次渡,胳膊腿就像累零散了一樣。可是就這樣,很多人還擠著想幹。還不是一天為那幾斤麥。」梁晴心疼地說:「天亮哥,我也看出來了。你每天回來,我看著腿都不想抬了。又沒吃飽過一頓飯。我真想去替你。」天亮說:「算了吧,碼頭上亂得像鱉翻潭一樣,什麼人都有!漢奸隊過來過去,你去不方便。」
梁晴聽他這麼說,知道他是有心保護自己,心中暗暗高興。她又說:「天亮哥,我看你這些天有點變了!」天亮說:「怎麼變了?」
「不大愛笑了。整天老皺著眉頭。」
「你也太愛笑了!」
梁晴說:「笑怕什麼?是自己臉上帶的,又不是借人家的。另外人家說,一天笑幾回,能頂上吃個饃。」天亮說:「真的嗎?你聽誰說的?」梁晴笑著說:「我自己體驗的。每天快黑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看見你回來就不叫了。」天亮也笑了。他說:「那你就整天看!鬼丫頭,我看你也變了,變得話多起來了。」
「我還有一火車話呢!」梁晴故意說著。天亮說:「那你最好別都說出來,我只有一條船,載不動你那一火車話!」梁晴聽他這麼稅,高興得用頭髮擦住他的胸脯說:「你能!你能!……」
到了葫蘆灣,天亮和梁晴觀察著地形。這葫蘆灣本來是賈魯河上一個小河灣子,如今黃河水順著賈魯河的河道往南流,從這裡又向東南灣去。由於河道彎曲,在這裡彎了好幾個小灣,像個葫蘆形,所以人們叫它「葫蘆灣」。
這裡地僻人稀,水深流急。有些地方河面只有兩三丈寬,兩岸盡都是柳棵葦林,黑壓壓的一眼看不到邊。天亮看著這河灣子,盤算著說:「就在這裡。把日本人的糧船,都截在這個灣子裡,把糧食一分,再把難民們用船送到河西。我看再好也沒有了。」
梁晴問:「他們有幾條糧船?」天亮說:「大約是七條。」梁晴又問:「他們在船上押運稂食的有多少兵?」天亮說:「什麼兵?還不就是漢奸隊那些人。王尾巴是帶班的。反正不怕他們。打就打,既然拚上命還怕死?」梁晴說:「那樣不好。他們帶著槍,一打槍,尋母口住著漢奸隊不全開來了?到那時候,不但要傷人,咱們難民也走不利索。」
天亮想了想說:「要說也是。」梁晴接著說:「叫我說唄,不要把七條船都截在這一個河灣子裡,把船的距離拉開,最好能讓每條船相隔一二里地遠,到時候,大伙動手,搶他最後一條船,他前後不能照顧,那就好辦了。」
天亮高興地說:「這倒是個辦法。他一條船上也不過一兩個人。咱們人多好對付他。說不定讓他不響一槍就把他的船截了。」梁晴說:「就是嘛。只要漢奸隊的大隊人馬不知道,大伙的行動再利索點,糧食一到手就馬上過河上岸,上了岸馬上散開。等漢奸隊發覺了,派人來追,大夥兒早走遠了……」天亮說:「這個主意好,回去和大伙商量商量。」
回去的路上,天亮有些興奮。他說:「晴,想不到你這個小心眼裡,還有這麼些見識。」梁晴說:「這有什麼稀罕!俺爹在黃河上行了幾十年船,最忌諱的就是孤舟夜行。有時候在一個碼頭上等兩三天,也要搭幾條船作伴同行。刀客們專門在夜裡截孤船。」天亮說:「我在船上也兩三年了,怎麼沒有聽你爹講過。」梁晴說:「那誰知道。我們家的事,也不一定什麼都對你講。」天亮說:「大概是我到船上以後,個子大,力氣壯,你爹不怕刀客了!」梁晴撇了撇嘴。
走到一條小河溝前,梁晴故意說:「我害怕,我不敢過!」天亮說:「這水連腳脖子都淹不住。你怕什麼?」梁晴說:「遠怕水,近怕鬼。我不知道它多深多淺!」天亮說:「你來時怎麼過哩?」梁晴說:「來時我就不記得有這條小河!」說罷咬著下嘴唇調皮地看著天亮說:「你不是力氣大嗎?」
「你這個丫頭啊,真是學壞了!」天亮說罷一把將梁晴抱起,淌過河去。梁晴使勁地摟著他脖子,一面笑著,一面流出了幸福的眼淚。
…………
二
這天下午,陸胡理回到龍王廟裡,繼續和大伙說著去東北當華工的好處。大家都冷冰冰地,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都推脫著說:晚幾天再說,和家裡人再商量商量。他找到長松,悄悄地對長松說:「兄弟,你可別錯了主意。憑你這一身力氣,到礦上幹活,銀子錢像流水一樣,養幾口人跟玩的一樣。要去咱倆一塊去。明年把家接去,咱倆家擱鄰居。」長松說:「我是沒有啥說的,就是家裡娘們扯著腿。我也不能把他們撂下就走。」陸胡理說:「你要去,可以先給你發點安家費!不過你可別聲張出去。」長松說:「這樣不好吧!都是老鄰老捨的,厚一家、薄一家,以後傳出去,我不叫人家戳脊樑骨嗎?」
陸胡理說:「你咋這麼實心眼兒?就光咱倆個知道嘛!」長松說:「蜢蟲飛過去還有影兒,誰還不知道誰家瓦罐裡有多少米?我不能收你們這安家費。」
陸胡理說:「話咱們別說死,你再和玉蘭她媽商量商量,我也是為你想。」長松說:「這事不用商量,我們堅決不要。」
陸胡理碰了個軟釘子,就又去找藍五。他說:「老藍,你一人一口,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饑。何必在這兒苦煞。到那裡吃現成飯,干現成活,有啥不好哩!」
藍五說:「日本人那個錢我掙不了。我決定上陝西,你也不用替我操心了。」
陸胡理看他們幾個都說不轉,心想這個事兒肯定有人在裡邊下了「簧」。他就連忙去找海騾子。
「福昌洋行」的後堂屋裡,海騾子、褚元海和鎮維持會兩個人正在打麻將牌。
四圈在一旁侍候著,一會兒沖茶,一會兒擰毛巾把子,一會兒又彎著腰替海騾子看牌當「參謀」。
褚元海揭了一張牌,呲牙咧嘴地使勁摸著。手上青筋隆起,骨節亂響。他吼了一聲看也不看地把一張「白板」扔了出來,隨即罵著說:「今天夜裡我這手這麼不順!準是你這房子有毛病!」海騾子坐在他的下手,他也揭著牌說:「房子是方的不是圓的,打下來這四圈你換換位!」他說著揭到一張「二條」,正要打出去。四圈在一邊忙說:「留住!留住!」他又小聲說:「這樣做『一條龍』!」說著幫他把張「二萬」打了出去。又輪到褚元海拿牌,他揭了張「一條」,他又罵著:「什麼屌牌!」剛一撂出來,四圈說:「行了!放倒吧。」海騾子剛把牌放倒,褚元海惱了,臉憋得像豬肝一樣。他把牌「嘩」地一扔說:「你們這是打的什麼屌牌!」海騾子也瞪著眼說:「你說什麼屌牌!怎麼,輸不起了?」褚元海說:「你放屁!你打牌還帶著『肉電報』!」四圈是個結巴嘴,他一急更結巴了,他忙說:「褚……褚……褚團長!我……我……我可沒看你的牌!」褚元海「啪」地一聲,一個耳光打過去,指著四圈的鼻子罵著:「媽那個x!把你的舌頭伸出未,我看你的舌頭有二尺長沒有?」四圈捂著臉哭了。他哭著說:「我……我……我要看你的牌,叫……叫……叫我眼瞎了!我……要……沒看你的牌,誰打我!叫……他手上長……長疔瘡!」海騾子也瞪著眼說:「娃褚的!你也別欺人太甚了!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面。我見過你這五馬長槍手!呸!」他說著向褚元海臉上唾著。褚元海也向他臉上唾著。兩個人罵著唾著,弄得滿屋唾沫飛濺。兩個維持會的人拉著勸著,也沒勸下。正在這時候,陸胡理來了。他一看這局面,拉住海騾子就往外邊走,拉到前邊屋裡。陸胡理說:「你和他吵什麼?」海騾子氣咻咻地說:「什麼費油鹽的東西我都見過,還沒見過他這個褚王八。他想在我跟前耍厲害,不行!他抱著粗腿,我抱的也不是麻桿!」陸胡理說:「算了!算了!他是一官,咱是一商。磕不著碰著,這些帶爪帶牙的人,像狗一樣,你得罪他幹什麼?你就全輸給他能輸幾個錢?」海騾子聽他這麼說,「哼」了一聲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問:「那個事辦得怎麼樣,長松他們到底是去不去?」陸胡理說:「這事難辦了。李大腳和徐秋齋給他出主意了,連王跑也把表退回來了。」海騾子說:「這個李犬腳是存心跟我作對,我早晚得收拾她!」陸胡理說:「我看這個事兒,只有一個辦法,叫褚元海的治安團下手抓吧!不來硬的不行。」海騾子沉吟了一會兒說:「那還得跟這個老黿下話!」陸胡理說:「嗨呀,南亭,你整天在外邊跑哩,怎麼連這點三回九轉都沒有?這個臉變不過來還行?」兩個人商量了一會,又到後客房來了。褚元海這時還在嘰哩嘟嚕地胡罵著:「打了四圈牌,一次壺也沒開。老是我還沒有挺哩,他就放倒牌了!我說是怎麼回事,原來是『二仙傳道』!……」
他正說著,海騾子和陸胡理進來了。褚元海故意喊著:「我的人哩!備牲口。」海騾子皮笑肉不笑地張著嘴呲著牙,媚聲媚氣地說:「褚團長,我說你這四圈打得好!」褚元海說:「好個屁!」海騾子說:「你這一次也算教訓教訓他,叫他懂點規矩。」
褚元海說:「什麼?……」他話還沒說完,陸胡理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來。他笑著說著:「褚團長,你們兩個說兩叉了,你說的是打四圈牌,海經理說的是你打夥計四圈打得好!」他說罷,又揚聲大笑著說:「太有意思了!」
褚元海還沒弄清楚,他說:「我不懂。」海騾子這時也故意大聲笑起來。他笑著說:「老褚!你剛才打我那個夥計叫四圈!」褚元海這時才弄懂,他說:「啊!褲襠放屁,兩叉了!」說罷忽然亮開嗓子,像敲破鑼似地揚聲大笑起來。
屋子裡頓時揚起一陣可怕的笑聲。各種醜態和醜臉在表演著。海騾子笑著用手絹擦著眼淚,陸胡理用手拍著桌子角抖動著身體,褚元海捧著大肚子仰臉笑著,維持會兩人,一個蹲在牆角,抱著頭笑著,一個用手捶著腰搖著頭像叉了氣。
笑罷,海騾子說:「褚團長,再打四圈吧?」褚元海笑著說:「算了,算了。」他收拾著桌子上的鈔票。海騾子走過去趁勢將桌子上四面放的大小鈔票,撲攏在一塊,一齊放進褚元海的皮包裡。
褚元海說:「這何必哩!」海騾子說:「今天晚上本來該你贏!」那兩個鎮維持會的人也說:「這是你贏定的錢。」
桌子收拾後,維持會的兩個人告辭走了。海騾子才拉住褚元海的袖子蛻:「褚團長,我有件事一定要請您幫忙。」接著他把招華工,老百姓不想去的事情說了一遍。褚元海說:「這有什麼關係?我替你抓。渡口閘住,路口把住,等於罩裡的魚,你早取早得,晚取晚得。」
海騾子說:「我想明天夜裡就動手!」
褚元海說:「明天夜裡就明天夜裡。幹這個事,我那些弟兄們是手到擒來。跑不了他們。肥的瘦的一鍋煮!」
海騾子說:「咱們總得有個說道?」
褚元海說:「就說他們是共產黨!」
陸胡理說:「人太多。不如說查『良民證』。褚元海點著頭說:「這也好,這也好。」他說著瞇著眼看著陸胡理說:「你就是我剛才打的那個四圈?」海騾子忙說:「不是他,那是個光知道吃飯的渾小子,他姓陸,叫陸胡理。」
褚元海說:「唔,我說看著不像嘛,那個小子比你臉上肉多。」陸胡理堆著笑說:「就是,就是。……」
三
當海騾子和褚元海在屋子裡罵著四圈的時候,四圈並沒有走,他在窗子外聽著。他聽著海騾子說褚元海打他「打得好」,又罵他是「渾小子」,心裡憋著一肚子窩囊氣。他暗暗罵著海騾子:「給你看了半天牌,挨了一頓鱉爪子打。不給我出氣,又去舔人家屁股!給你幹活,干個屌!」說罷披上衣服上街了。
四圈挨的這一頓打,確實有點窩囊。他並沒有看褚元海的牌,原來這四圈雖然是個渾人,麻將牌他倒是很精通。這裡有個原因:四圈也姓海,是赤楊崗一個破落戶子弟。他爹叫個海崇禮,外號叫「大蟲」。這海大蟲吃喝嫖賭無所不幹,本來有百十畝地都叫他踢騰乾淨了。後來就開賭場,四圈從兩三歲時候,就坐在他爹懷裡看打牌。就連他這個名字,也是從打牌上來的。當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海大蟲正在打牌。家裡人告訴他,他老婆生小孩了,叫他趕快回家。他說再打四圈回去!家裡人叫他起個名字,他說就叫「四圈」吧。四圈這個名字,就這樣叫了起來。
後來海大蟲連賭帶抽鴉片,日子越來越不行了。初上來是賣地,地賣完賣房,房子賣得剩了兩間小屋,還偷著椽子賣了買煙泡。後來實在沒有什麼賣了,就偷老婆的衣服去賣,今天偷一件單衣,明天偷一件棉襖,老婆整天在街上喊著罵著:「海大蟲,你不要臉!你不是人,你是吃草料的畜牲!」儘管老婆這樣罵,這大蟲一口老癮仍無法收。後來有一次偷他老婆衣服賣,竟至使他老婆起不了床,出不了屋門。這次老婆實在傷透了心,就決計要改嫁不跟他。海大蟲也樂得來個順水推船,敲了對方幾十塊錢。在人契上劃了押算是把個老婆也賣了。
四圈就是在這個家庭裡長大的。小時候戴著銀麒麟牌子,穿著綢緞衣服,也當過幾年「小少爺」。十歲以後就不行了,賣一次地,吃幾天好的,又是牛肉、又是燒餅。可是過一段又不行了。不是跟著他爹半夜去偷人家的老玉米,就是幾天不開鍋。這四圈從小鍛煉得能吃能餓,他一次吃燒餅能吃二十個,吃麵條能吃兩瓦盆。餓起來,兩三天不吃飯也沒什麼事。開始,他爹和他媽打架,總是他爹把他媽和他一齊打,臨後來,他長大了,他就幫著他媽打他爹。他媽嫁人以後,他本來跟去了。他的後爹姓馮是城裡一個賣江米甜酒的。城裡人秤米買面,嫌他吃得多,只要他端起碗,就皺著眉頭看著他的嘴。過了不到一年,四圈實在過不慣。他想著:在農村莊稼熟的時候,就是偷個玉米,扒個紅薯也能吃幾頓飽飯,在這城裡,燒紅薯也賣兩角錢一斤。後來有一次,他後爹叫他去挑炭,他拿著錢一去不回來了。
四圈離開城裡,仍然回到赤楊崗。這時海大蟲已經在冬天凍死了。四圈一個人又不會做飯,就每天幫這家打幾天坯,幫那家燒幾天磚窯。後來就踅到海騾子家打短工,因為他個子大,有一把力氣,海騾子就雇他當了長工。遮四圈是個從小受慣氣了的人,有個好脾氣,不管別人怎麼耍笑他,諷刺他,他只是咧嘴笑笑。他在海騾子家裡,就是個「受氣筒」。海騾子經常罵他是「吃飯不知道饑飽,睡覺不知道顛倒」的「渾人」,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菜蟒」,意思說他個子大,手腳笨,吃得多,幹活又不利索。四圈也不理會這些,只要有碗現成飯能填飽肚子就行,管他叫什麼「菜蟒」、「菜龍」的。
在赤楊崗,四圈最敬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李麥,一個是海老清。李麥向來沒有叫過他「菜蟒」,總是把他當個人看待。有一次,四圈去趕會,在一家賣水煎包子攤子前,他一連要了三十個包子。吃完後,他掏不出錢來給人家,和人家耍賴,賣包子的搗著他的臉、罵他、數落他,四圈低著頭只是不吭聲。最後,賣包子的要脫他的衣服,他掙著不讓脫。就在這時候,李麥走過來了。她剛賣了一隻老母雞。李麥當時就把賣雞的錢拿出來,替他打發了包子錢,人家才放他走了。四圈本來想著這件事要傳遍全村,可是李麥回去對誰也沒有說。四圈心裡暗暗感激。
還有一次,四圈他媽從城裡來看四圈,她給四圈拿來一條舊棉褲。她不想進村,因為在那些年月裡,改嫁是丟人的事。她在村外沙崗下等著。叫割草的小孩到村裡去叫四圈。一方面把棉褲給他,一方面也想見見四圈和他說說話。四圈卻不去,他對割草小孩說:「你對那老婆說,叫她把棉褲給我放在石碑樓前,叫她走吧!」割草小孩又去沙崗上對他媽說了,他媽含著淚把棉褲放在石碑樓前,用塊石頭壓住。正準備要走,正好碰見李麥在放羊。李麥問明了情由,一把把他媽拉在自己家裡,先做了頓飯吃了吃,又把四圈喊來,讓他娘兒倆見了見面說了說話。四圈他媽千恩萬謝地走了以後,李麥數落四圈說:「她是你媽哩!你怎麼能不見她?人家跑了幾十里地來給送棉褲,你怎麼能連面都不見。」四圈低著頭說:「他……他……他們光……光罵我!」李麥說:「他們罵你是他們沒見識,他們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他們也有娘。你媽走這一步沒有啥丟人。她日子過不成了嘛!」四圈說:「嬸……嬸子!都……都要像你這樣……就……就好了!」說罷,擦著眼淚夾著棉褲走了。通過這些事情,四圈的簡單頭腦裡,認為李麥是「第一個大好人」;雖然他也講不出什麼道理來。
四圈敬重海老清,是因為海老清為人正直,干莊稼活精通。四圈才從城裡跑回來時,什麼活也不會幹。他爹平常吃鴉片煙,自己什麼農活都不會幹,別說教他了。倒是海老清認真教過他幾次。教他拿掀的架勢,教他鋤地的方法,還教會他打磚坯使牲口。海老清常說:「他來世上一個人,都不管他,他就要變成小偷。好歹教會他幾樣本事,他就能顧個嘴。」
黃河發水以後,四圈在赤楊崗海騾子家的老宅裡,看了一段門。後來水淹了村,房子泡塌了,他衛跑到城裡,跟著海香亭當了兩個月跑差的。國民黨流亡縣政府遷到了河西,海香亭跟著縣政府走時,想把他帶著。海騾子不讓帶。說他在籌辦福昌洋行,需要人手,後來就又把他帶到這尋母口,在洋行裡當一個打雜的夥計。
四圈披著衣服,在街上轉游。他走到一家飯鋪的爐子前,看了一會兒烙燒餅。四圈這個人一不愛看戲,二不愛聽說書,他唯一的興趣就是愛看人家做飯。飯鋪的夥計們打燒餅、拉麵條、削面、炸油餅.他都有興趣。一方面他看著那些雪白面塊,怎樣變成吃食;另一方面不但能看,還能聞到各種各樣的香味;聞味道又不要錢。
四圈正在看人家烙燒餅,忽然背後有人喊著:「萊蟒!」四圈扭頭一看是王跑。王跑走過來說:「菜蟒!聽說你現在混闊了?」四圈說:「混……混什麼闊!」王跑說:「抱住粗腿了。在日本洋行當上夥計了。該穿上皮底鞋了。」四圈說:「毬!」他又看打燒餅。
王跑又把他拉到一邊說:「萊蟒,問你個事兒,我也想給日本人幹點活。老陸說叫我去東三省。可我又嫌遠。你說還是去好,不去好?」
四圈看王跑來向他請教,心裡有幾分得意。他說:「恐怕你……你不去不行吧?」王跑說:「怎麼不行?我又沒拿他什麼。」四圈說:「你……你……沒拿人家什麼,也……也不行。」
王跑說:「我不去他能把我扛起來轉三圈?這招工的事,是周瑜打黃蓋,一家願打一家願挨。我不情願去……」四圈笑了笑說:「那……那你厲害!」說罷扭頭就走。
王跑說:「菜蟒,你說清楚嗎,怎麼說個半截話!」四圈說:「我……我有事!」說罷又到一個炸油條的攤子前,看人家炸油條了。
王跑本來是個精靈的人,看他說話吞吞吐吐,有些狐疑。走到河堤上,正好碰上李麥從一片難民棚裡出來。王跑把見四圈的情況說了一遍。李麥忙問:「他現在哪裡?」王跑說:「我看他在一個炸油條的攤子前蹲著。」李麥說:「我去找找他。」
李麥來到賣油條攤子前,看見四圈正在替人家拉風箱。李麥說:「那不是四圈嗎?」四圈說:「嬸子!你好啊!」李麥故意說:「你如今賣油條了?」四周說:「我……我給人家幫忙哩!」說著把風箱交還給人家賣油條的。又走過來說:「嬸子!你買……買油條?」李麥說:「我不買油條。想打聽一下渡口的船。我們想到洛陽去。在這兒混不下去了。」四圈看了她一眼,又嚥了口唾沫說:「要走,趕……趕……快走!」李麥看他話裡有話,又故意說:「我還沒有和你天亮兄弟商量通哩!這孩子他一心想去東三省當工人,聽說那裡挺好!」四圈說:「去……去……幹啥!要去洛……洛……洛陽,就趕快走吧!」李麥說:「說走也不那麼容易。雖然不是家,也七東八西,光收拾就得幾天。」四圈說:「有啥收拾哩!再不走,渡……渡……渡口就閘住了!」李麥忙問:「四圈,出啥事了嗎?」
「沒……沒……沒啥事!」四圈說著就想走。李麥上前一步說:「四圈,你可不能把嬸子當外人哪!出了什麼事,你對我說說怕什麼?我還能給你說出去。」
四圈又伸著脖子嚥了口唾沫才說:「嬸子!你……你千萬……千萬可……可不能說出去!」
「你放心!」李麥痛快地說著。
四圈看了一下四周,小聲說:「要……要抓人了!」
「抓什麼人?」
「抓……抓苦力。他們說:招……招……招不來就抓!」
「什麼時候?」
「今……明個黑。」四圈說罷又說:「嬸子,你……和俺天亮兄弟說……說,叫他跑……跑……了算了!別人咱……咱不管他們。」
李麥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