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五 章 葫蘆灣搶船
——民歌
一
春天的天空是晴朗的。
蔚藍色的天空上飄飛著幾縷白雲,它顯得那麼廣闊、純淨、安謐而又明媚。對黃河泛區飢餓的人們來說,他們是不看這樣美麗的天空的。他們感覺到她太乾淨了,乾淨得像他們的瓷碗一樣,裡邊一無所有。天空中不會掉下饅頭來,白雪也不會變成麵粉。過去天空曾經賜予過他們的陽光和雨露,現在對他們已經沒有用了,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土地。
這些天來,人們卻又仰起臉看天空了。他們不是望雲霓和彩虹,而是望著雲端裡的群群雁陣。黃泛區的土地自從被水淹沒以後,這裡變成了一眼看不到頭的蘆葦灘。春天來了,每天有上千群的北飛的大雁在這裡投宿。這些雁群在南方土地上吃了青嫩的麥苗,夜里拉在葦灘裡。想不到這些雁糞居然成了難民們賴以生存的「糧食」。前些天,不知誰在葦灘裡揀了些大雁糞回來,用清水淘了淘,再拌些蘆根煮著吃。不到兩天,這個消息在難民中傳開了。「大雁屎能吃。」「煮煮吃和麥苗味道一樣。」就這樣,女人、小孩提著籃子,成群結隊地向蘆葦灘裡揀著雁糞。傍晚時候,當一群群大雁排著一字形或人字形飛向蘆葦灘的時候,人們用滿含希望的眼光看著他們,看著這些運送「食物」的大自然機群。
李麥從街上向龍王廟走著,到了廟門口,碰上長松家的小閨女小響和王跑家的黑旦幾個孩子從地裡回來。他們每人挎了個籃子,籃子裡放著揀來的大雁糞。
小響看到李麥,跑到她跟前對她說:「奶奶,你看,我揀了半籃子!黑旦沒有我揀得多。」李麥說:「好孩子!明天再去揀。」小響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塊蘆根說:「奶奶,你看,這麼大一塊!你吃吧。」李麥說:「好乖乖!奶奶不餓,你拿回去吃吧!」小響說著:「不!你吃,你吃。」她說著踮著腳把那塊蘆根向李麥嘴裡塞著,李麥咬了一口,故意嚼得很響,孩子天真地笑了。李麥卻鼻子一酸,滾下兒滴眼淚。
「唉!老天爺!這麼聰明的小孩子,你放在天上算了,叫她們來這世界上幹什麼?」
李麥和孩子們回到廟裡,把長松、春義、藍五等都叫了來.把海騾子要抓人的事向他們說了說,大家都慌了。
長松說:「嬸子,你聽誰說的?」李麥說:「一個親戚說的。咱們別管誰說的,這個信兒肯定假不了。」藍五說:「要真是這樣,還是趕快離開這尋母口。他們既然要抓人,可見去東三省不是什麼好吃的果子。要不他為啥抓人哩?我看在這兒待著是禍不是福。」春義說:「渡口肯定不讓過人了。要跑往東邊跑,先離開這尋母口再說。」
長松歎了口氣說:「人都餓成麻稈了,還要抓去當苦力,怎麼跑哩,一把糧食沒有,小車推不動,擔子挑不動,老老小小十幾口,咳,我看還不如一家子死在一塊算了。整天煮大雁屎吃,臉都吃腫了,活著有啥意思?」他說罷歎了口氣,低著頭,眼睛裡掉下兩滴苦澀的淚珠。
李麥看著大家低頭不語,自己心裡也覺得難受。她知道現在全憑一個精神。精神架散了,只有躺下來等死了。她歎息著說:「長松,咱不能說這個話。關天關地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得剛強的話下去!天不轉地轉,山不轉路轉,光景總有轉變的時候。人一輩子長著哩,日子比樹葉還稠,總有轉好年景的時候。我看這日本鬼子在咱中國長不了。趕走日本鬼子,把黃河口子打住,地還是咱的地,房還是咱的房,到那時候還是歡歡樂樂一家人。
特別是你,五六個孩子,你要有啥好歹.那算把五六個孩子全殺了。我這一輩子,要說死,十條命也死過去了,可是我不死!死,太容易了!可那是尋短見。投河上吊。都是沒有志氣人幹的。
人就是要活著!再困難也要活下去!」
他們正在說話,王跑忽然慌慌張張地從廟外跑回來說:「哎呀!出事了!出事了!」李麥說:「出什麼事了?慌得跟大車掉溝裡一樣。」王跑說:「漢奸隊把各個路口都把住了!一個路口三四道崗!人只准進不准出,渡口上也站上崗了!」
藍五說:「八成是他們要動手了!」王跑說:「聽說是要查良民證?」長松說:「不是查良民證,是要抓苦力往東三省運!」王跑說:
「要抓人哪!那麼咱們還不趕快跑!」春義說:「你往哪兒跑?」王跑說:「那也不能瞪著眼叫人家來綁啊!龍王爺神像後邊也能藏個人!」他說著跑過去看著龍王爺神像的後邊。李麥說:「大家不要慌。咱們還是趕快收拾東西,他緊抓慢抓也得半天工夫,只要天黑下來,咱們還到葫蘆灣去搶船。跑得了就跑,跑不了就豁出去拚!」
長松說:「就這麼辦。收拾車子、鍋碗吧。」
大伙正要去收拾東西,從廟門口忽然進來個年輕媳婦。她有二十來歲年紀,穿了件藍底白花褂子,黑藍顏色的大布褲子,頭上搭著一條半舊的草綠色毛巾,後邊梳著一個黑油油的髮髻。
她走到廟院子裡,徐秋齋正坐在鐵香爐旁曬暖。她問:「大爺,赤楊崗村難民在這兒住吧?」徐秋齋眼睛有些昏花.他瞅了瞅說:
「在這兒。你找誰呀?」
李麥在殿裡正和大家說話,猛一聽這口音好熟。她從破木格子窗戶往外看了看,只見一個瓜子臉、大眼睛,非常俊秀的小媳婦站在院子裡,胳膊上還挎了個竹籃子,竹籃子裡還放了幾個紅蘿蔔。
她瞅著這個年輕媳婦,猛地想起她就是宋敏。她還沒有喊出來,宋敏已經走進大殿裡來。宋敏朝著她喊著:「大嬸!還認識我嘛?」李麥興奮地喊著:「宋敏!你咋會來了!……」宋敏笑著說:「來看你呀!」李麥上前親熱地拉住宋敏的手,高興得直想掉淚。
王跑看來了個生人,覺得有點蹊蹺,自己先溜了。長松和春義幾個看著宋敏不太熟,也慢慢藉故離開。宋敏還一直說著:
「你們不要走,一塊說說話嘛。」李麥卻沒有留他們,剩下她們兩個人時候,李麥才一把抓住宋敏的胳膊問:「宋敏,咱們的軍隊哩?」宋敏笑著說:「回來了!」李麥看了她穿的一身衣服和打扮說:「打嘩啦了?」宋敏說:「沒有打嘩啦,現在人更多了。」李麥又問:「你怎麼穿這一身衣服?」宋敏笑著說:「大嬸,你看我像個農村的小媳婦嗎?」李麥說:「太像了。還像個半新不舊的新媳婦哩!可就是沒有那股羞澀味兒,臉仰的那麼高,說話又那麼快。」
宋敏笑著說:「大嬸,你要是在路口站崗,我准進不來這尋母口。」
接著她又說:「大嬸,我這是化妝來的。咱們部隊就在附近。這十幾個月,我們轉了一大圈子,從你們縣開到杞縣,和日本鬼子打了兩仗。以後又開到毫州,現在我們這個支隊又開回黃泛區來了,就在這個地方建立根據地。」李麥忙問:「不走了?」宋敏說:
「不走了。就在這兒打游擊。」李麥又問:「閨女,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住?」宋敏說:「打聽唄,我們這一次來尋母口不光我一個人,來了好多人。」李麥小聲說:「你們是打算來摸漢奸隊的吧?」
宋敏點點頭。她接著又說:「大嬸,有個事你們知道不知道?」李麥說:「什麼事?」宋敏說:「日本人和漢奸隊準備在難民中抓華工?」李麥看了看她說:「你們也知道?」宋敏說:「我們就是為這個事兒來的。領導上給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尋母口的難民轉移到河西,不讓日本人在難民中抓走一個華工。據我們瞭解,他們在別的地方抓走的華工,用船全載到他們日本本土去,死的可多了。我們來這裡,就是向難民同胞們,宣傳揭露這個事情。」李麥說:「咦,你看多險。我們赤楊崗這一群小伙子,差點上當跟著人家走!」接著她向殿外叫著:「跑,長松,你們都來聽聽。」王跑在殿外說:「嬸子,我們聽著哩。」宋敏說:「叫大家都來吧,咱們一塊商量商量,都是難民弟兄,這有什麼關係。」李麥說:「都進來吧,大男子漢,別都在外邊聽牆根了。」
這時長松、春義、王跑、藍五等走進來,圍著宋敏坐下。李麥把他們在葫蘆灣截船搶糧的計劃說了說,『宋敏高興地說:「這太好了。我們也是計劃來這裡搶幾條大船把難民送過河去,可是沒有想到連船帶糧一齊搶。我回去匯報一下,這個辦法好。」李麥說:「要是有咱們軍隊來幫助,那就太好了!」宋敏說:「上級給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把尋母口的難民全部運過河。現在我們已經來了幾十個人,到各個難民點上動員了。」
她們正說話間,天亮從外邊回來。他在院子裡就喊著:「媽!
媽!」李麥答應著說:「在這兒。」天亮走進來後,氣吁吁地說:「今天夜裡有七條載糧食的大船過葫蘆灣。北風住了,還叫我們背上纖繩去接船,這機會太好了,咋辦吧?」
李麥說:「咱們大伙商量商量,怎麼樣?干吧!」長松說:「我看干吧!叫他們抓走也是死,拼上命能逃到河西,說不定還能逃個活命。」
宋敏這時笑吟吟地看著天亮,她問李麥:「大嬸,這就是俺天亮兄弟?」李麥說:「我也忘記說了,這就是我那個螞蚱!」她又對天亮說:「這是新四軍你那個姓宋的宋敏姐,我對你說過的那個。」
天亮這時才發現人群裡坐著個年輕媳婦,他看了宋敏一眼.忙把臉扭過去,他一時叫不出口。宋敏落落大方,她親切地說:
「天亮兄弟,要是在葫蘆灣把他的七條糧船都截住怎麼樣?」天亮說:「咱沒有那麼多人哪!」宋敏說:「我們有人,還有槍。」天亮說:「那恐怕得找些小劃子。葫蘆灣有些地方大船靠不住岸。」宋敏說:「我們有小劃子。」她又說:「這樣吧,你跟我去見見我們秦隊長和徐指導員,咱們再研究一下。你地理熟,又認識艄公們,看怎麼行動。」天亮低著頭說:「叫我媽去吧,我不會說。」長松說:
「嬸子也去,你也去。」宋敏說:「這樣也好。」
李麥說:「你們隊長在什麼地方?」
宋敏說:「就在這街照。我領你們去。」
二
在尋母口北街臨河一家小旅店裡,李麥和天亮見到了新四軍水東地區游擊隊隊長秦雲飛。
秦雲飛有二十六七歲年紀。高個子,自淨臉,高鼻樑,兩隻眼睛銳利有神,看去很沉著、韻秀,還帶著幾分女性溫柔,但是眉宇間卻流露出一股果斷和英俊的氣質。
他穿著一身便服,李麥初見他.幾乎把他當成一個教書先生了。這個小旅店是水東地委在尋母口設的一個聯絡點,秦雲飛是從前天就化妝成商人,和幾十個戰士幹部來到這裡的。
宋敏向他介紹李麥和天亮以後,他笑著說:「大嬸,這一回咱們上到一條船上了。」李麥淒然地說:「秦隊長,我們整天打聽咱們的軍隊。可就是打聽不著下落。如今我們家沒有家,房沒有房。天不收、地不留,真是沒…點辦法了。」秦雲飛說:「蔣介石扒黃河,說的是以水代兵,其實什麼作用也沒有起。淹了河南、安徽、江蘇的四十四個縣哪,咱們這裡淹的最重,死的人也最多。
我們這次回來的任務,就是幫助難民同胞們,保證把大家送到河西去。國民黨不管的事我們要管。因為咱們新四軍、八路軍都是人民的軍隊……。」李麥感激地說:「這太好了。聽說洛陽設了捨飯場,能到洛陽就好辦了。」秦雲飛說:「你們到洛陽也不要多停,能搭上火車,就上西安。到西安後,你們再想辦法去陝北。
我們黨中央、毛主席就在陝北。到那裡能開荒種地,住的地方也好辦,有窯洞。咱們這幾個縣的難民去的不少了。耀縣、銅川我們都設了接待站,到那裡就好辦多了。」
李麥說:「這兩天我們憨的沒祛子,要是能到陝北,我們都能幹活。我們不怕吃苦,都是莊稼人,能開一耙寬的地,也就能保住命了。」
接著,宋敏把赤楊崗的難民打算在葫蘆灣搶船的計劃說了說,秦雲飛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個辦法好。連船帶糧一齊截。
群眾過河上路,沒有點糧食不行。這樣對難民也好發動。不過要是這一千多口子難民,攜家帶眷,還要分了糧食過河,想完全不暴露恐怕不可能。」
宋敏說:「那怎麼辦呢?要不不截他們糧食。就在渡口搶幾條船,把難民送過河算了。」
秦雲飛想了想說:「不!糧食還要截!把糧食從葫蘆灣運到河西岸,就在河西岸分給難民。這樣大家積極性就高了,各村各戶都會想辦法。咱們在這尋母口還要打一仗!這裡住著一個緝私隊,一共二十多個人,先收拾他們這個緝私隊。還得防備從馬牧集派來的援兵。馬牧集駐紮著漢奸隊一個營,另外還有日本鬼子一個小隊。我們要去點人到那裡纏住他。日本人一共十三個,夜裡他們是不敢出來的。這樣,只要他們天明以前來不了尋母口,我們就能把難民送到河西了。」
他們正說話間,從外邊來了個農民打扮的中年人。他有三十來歲年紀,藍布褲褂,袖子挽得老高。圓臉、濃眉、卷頭髮,一雙熱情的大眼睛,個子不高,看去很結實矯健。
來的這個人叫徐中玉.是豫東抗日支隊的教導員。秦雲飛向他介紹李麥和天亮。徐中玉說:「我認識。」
秦雲飛說:「你怎麼認識?」徐中玉對李麥說:「你忘了嗎?我就是在您村街上和小宋演戲,演老頭的那個,敲鑼的!」李麥這時才認出了他。她拍著手說:「哎呀!我說這麼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徐中玉說:「不光見過.你還奪過我的鞭子!」說著大家笑起來。
徐中玉對秦雲飛又說:「剛才褚元海騎著馬,帶了五六個人回馬牧集了。我看咱們今天夜裡動手吧!各個難民點都串聯了,只等著咱們弄來船就過河。」秦雲飛把李麥等在葫蘆灣截糧的計劃說了說。徐中玉說:「這就更好了。咱們替這些漢奸們放放賑吧!」秦雲飛說:「褚元海走了,到夜裡他會不會回來?現在重要的是要在馬牧集纏住他,叫他們兩下不能相顧,這裡就好辦了。我看最好還是你去。」徐中玉說:「叫我去我就去。不就是放空槍嚇唬他們嗎?」秦雲飛說:「你看帶幾個人?」徐中玉說:「我看有兩三個人就行了。繞著馬牧集鎮子周圍放槍,只要跑得快就行。」秦雲飛說:「還是帶一個班吧!萬一他們竄出來,還要截擊一陣子。」
商量定後,秦雲飛叫宋敏去葦川裡通知游擊隊的同志,天黑以後,到尋母口河堤柳林子裡集合待命,準備截糧搶船。叫天亮和宋敏一塊去,給人家講講葫蘆灣的地理形勢。等到秦雲飛送走徐中玉、宋敏和天亮以後,屋子裡只剩下李麥。秦雲飛笑著說:「大嬸,你看我們這樣安排行不行?」李麥說:「太好了。就是那個緝私隊,他們有幾十號人,又有槍,他們手裡也不是端著豆腐,怎麼樣能把他們收拾乾淨?」秦雲飛說:「有辦法。」接著他又問:「大嬸,你有膽量沒有?」李麥說:「有!除了上天摸響雷,我什麼都敢!」過了一回,她又問:「可我這個要飯老婆子有什麼用處?」秦雲飛說:「今天夜裡還就用得著你。」他說著站起來說:
「走,大嬸,咱們到河堤上,和我來的那些同志見見面,咱們商量一下。」說罷領著李麥上河堤上去了。
三
漆黑的夜幕,慢慢地籠罩了大地。東風呼嘯著,河水嗚咽著。就在這時候,一大群黑魃魃的人流,悄悄地從河灘裡向葫蘆灣移動著。這是難民們的人流。人們挑著鍋碗,抱著孩子,推著獨輪木車,向葫蘆灣渡口走著,每一隊人流前邊,都有一個胳膊上紮著白毛巾的領隊,他們是新四軍的游擊隊戰士們。
龍王廟裡赤楊崗的十幾家難民,也隨著人群走著。天亮領著他們,梁晴挑著擔子,嫦娥拉著申奶奶的手,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王跑推著小車走著,忽然「通」的一聲,一件東西掉在地上了,他把車子襻放下在地上摸著。藍五小聲說:「趕快走,摸什麼?」王跑說:「我的一個墨斗掉在地上了。」「算了吧!」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不行,我那是水牛角做的。」徐秋齋歎了口氣說:
「唉,就他的事多。」
長松家一家在最後邊走著,楊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小響。
小響沒有睡,她瞪著小跟珠小聲問媽媽:「人家不叫大聲說話?」
楊杏說:「哎。」小響又說:「媽,你再問問我是哪裡人?」楊杏問著:「這個小妮,你是哪裡人?」
「赤楊崗的。」小響敏捷地回答著。
「你叫啥名字?」
「我叫海小響。」
「你爹叫啥名字?」
「我爹叫海長松。」
「你家是哪個縣的?」
「河南縣的。」
楊杏糾正她說:「不是河南縣,是河南省太華縣。」
小響背誦著:「河南省太華縣。……」
四
就在難民們開始往葫蘆灣轉移的同時,李麥和一個農村打扮的年輕媳婦,來到了緝私隊的大門口。
緝私隊住在一座關爺廟裡。二十幾個人住在東廂房裡。大殿的門經常鎖著,這是他們關押抓來客商的地方。這一群雞頭魚翅平常睡得極晚,打牌壓寶,吵吵嚷嚷總要到十二點才睡覺。
這天因為後半夜要起來查良民證抓人,所以早早就睡了,只剩下一個站崗的在大門口石階上站著,不時地看著大門框上插著那一根燃著的香,準備換崗。
李麥和那個農村媳婦站在廟門口,聽見那個站崗的自言自語地說:「嘿!好冷!」接著他抱著槍,跺著腳來回踱著步子唱著小調:「清早起來去放馬,一放放到白草凹,脫下破鞋我睡下,馬兒跑到丈人家,大舅子推,二舅子拉,推推拉拉到他家。……」
李麥挎了個竹籃子向這個站崗的走過來。
站崗的偽兵忙喝著:「幹什麼的?」
李麥說:「逃荒的。」偽兵故意把槍栓拉了一下說:「逃荒的走開!」李麥說:「老鄉,有一雙襪子你要不要?餓的不行了,隨便你給一斤饃錢就行。」她說著走上了石階。那個偽兵又問:「後邊是什麼人?」李麥說:「俺的兒媳婦。」她說著從籃子裡拿出一雙新布襪子說:「這是一雙新襪子,還沒有趟過腳。」
偽兵劃了一根火柴,先看了看襪子,又劃了一根火柴看了看李麥身後那個年輕媳婦,那個年輕媳婦害羞地低下頭。
偽兵說:「她做的吧?咳,手藝不錯。」
李麥說:「老鄉,您試試,穿不上您不要。」
偽兵說:「試試就試試。」他說著坐在台階上,脫下鞋子在試穿著襪子。穿上一隻襪子後,他嬉皮笑臉地說著:「咳,大閨女抱著孩子進廟——看神!……」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李麥身後那個農村打扮的年輕媳婦,忽然掏出手槍,頂著他的腦門說:「舉起手!你敢吭聲我打死你!」嚇得那個偽兵大張著嘴巴慌忙舉起雙手。這時從房坡上跳下來十幾個人,為首的是秦雲飛,他們撲上去將那個偽兵捆住,李麥趁勢將一隻襪子塞在他的嘴裡。
這時那個農村媳婦拿掉了頭上的毛巾,原來她是宋敏。秦雲飛把那個站崗的偽兵綁在廟門口的柏樹上,讓宋敏和李麥在廟門口看著。自己帶著二十幾個游擊隊戰士,向東廂房摸進去。
這群漢奸隊的住房裡沒有床,他們睡在麥秸打的地鋪上。
房樑上吊著一盞大磁鱉燈,燈捻子上的焦頭往下掉著,屋裡滿是烏黑的油煙。漢奸隊在橫七豎八地睡著,煙頭、抽毒品的錫紙片扔了一地,每個人腳頭放著一個包袱,包袱裡包著搶來的襪子、香皂、顏料筒和膠鞋等物品。每個身邊還放著一條繩子,這大約是後半夜準備查戶口抓人用的。
這個漢奸隊有十幾條土造長槍,有的掛在牆上,有的靠在房裡木柱上。秦雲飛帶著同志們闖進屋裡以後,他們還在呼呼大睡。
秦雲飛和戰士們先悄悄地把他們的槍收了起來。然後一個人把著一個,站在他們的頭跟前。
秦雲飛用腳踢著一個漢奸隊員的頭說:「起來!起來!」那個偽兵發著囈語說:「別亂!別亂!還早哩。」秦雲飛大喊著:「起來!」那個偽兵一睜眼「啊!」了一聲,光著身子跳起來就想跑,被秦雲飛抓住胳膊撩在地上。
這時,漢奸隊的人全驚醒了。他們像夜驚一樣直著嗓了嗷嗷直叫。有的想去跳窗戶,被窗外的新四軍戰士喝了回來,有的從枕頭下剛拿出手槍,被戰士們踩住手奪了過來。秦雲飛大喝著:「都在被窩裡不許動!把手舉起來。」漢奸隊員們本來是些街上的地痞流氓,平常也沒有什麼訓練,大多數都光著脊樑坐在被子裡舉起雙手,有兩個膽小的,使勁用被子蒙著頭,在被窩裡篩起糠來。
秦雲飛清點著人數,發現屋子裡只有二十一個,連同站崗的那個偽兵,也只有二十二個,少了一名漢奸隊員,秦雲飛有些吃驚。他詢問緝私隊長王振興。王振興說:「開晚飯時,把人都叫回來了,反正就在這屋裡。」秦雲飛等人搜尋著屋子裡,卻不見那個人的蹤影。……
李麥和宋敏正在廟門外放哨把守,忽然聽見「咕通」一聲,一個人影子從廟的西北角圍牆裡跳了出來。李麥說:「有人!」宋敏說:「咱們去看看。」她們向圍牆角走去,卻不見動靜。她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宋敏眼尖,她發現一個黑魅魅的暗影,正貼著牆站在黑角落裡。宋敏大喊了一聲:「不許動!」那個黑影撒開腿就跑。
李麥說:「別叫這個雜種跑了!」說著跟著就去攆,宋敏害怕李麥一個人吃虧,也跟著攆丫過去。
等秦雲飛查清楚那個逃走的漢奸隊員,是去廁所裡解手跳牆逃跑時,他們又發現李麥和宋敏都不見了。他估計宋敏和李麥可能是去追那個漢奸隊員了。這時馬牧集的槍聲已經隱約地響了起來。才開始是幾聲冷槍,漸漸地槍聲稠密起來。接著,日本鬼子的重機槍聲也響起來。秦雲飛知道徐中玉在馬牧集已經打響了。
隨著馬牧集的槍聲,南邊葫蘆灣河上也響起了兩聲槍聲。
這時難民也大部分集中在葫蘆灣河岸。秦雲飛掛記著截船搶糧,就把這些漢奸隊一個個捆起來,每個人給他們披著一條被子,連同大門外柏樹上捆的那個偽兵,一同關進關爺廟的大殿裡。
秦雲飛留了四個戰士看守著關爺廟,又派了兩個人去尋母口街上找宋敏和李麥。自己帶著十幾個戰士一路小跑,一直向葫蘆灣奔來。
從周家口駛來的七條糧船,在黃昏時候已經進了葫蘆灣。
天亮和幾個來接船的艄公,駕著小劃子帶著纖繩來到第一條船上。他們和幾個老艄公悄悄關照了一下,說明今天夜裡新四軍要在這裡截船放糧。有的艄公贊成,有的卻有點害怕。天亮說:
「新四軍游擊隊是為咱們窮老百姓辦事,咱們都是黃泛區人。不能看著老百姓餓死在尋母口。再說,人家新四軍已經佈置好了,咱們別落個敬酒不吃吃罰酒。」幾個艄公思摸了一會兒。一個老年艄公頭說:「天亮,這樣吧,既然新四軍把這糧食要放給咱這一帶難民,我們不能昧良心。新四軍的隊伍上船來,我們也決不阻攔。不過上船以後,請他們鬆鬆地給我們捆一繩,將來我們好交代……」天亮說:「這個好辦。新四軍講好了,決不傷害咱們船家。」大家商量了以後,天亮和這個老艄公駕上劃子,分別通知後邊幾條船。就在起更時分,七條糧船分別在葫蘆灣拋了錨。
壬尾巴和三個漢奸隊員押著糧船。他們都聚在第二條船上的小艙房裡玩紙牌。忽然,他們看到後邊的幾條船都依次地下了錨,就走出艙房來查看。就在這時候,天亮帶了五六個年輕小伙子,從一個小劃子上跳到船上來。
王尾巴忙問:「天亮!你怎麼來了?」天亮說:「來接船。你沒看,頂頭風。」王尾巴又看著後邊說:「那幾條船怎麼不動了?」天亮說:「河灣子裡水淺,大約是擱淺了。」王尾巴又看看天亮身後的幾個人說:「他們是哪裡的?怎麼往艙房裡亂跑?」天亮說:「拉縴的。」王尾巴用手電燈照了照說:「拉縴的?船行的人我都認識,怎麼沒見過!」天亮說:「你沒見過的人多哩!」王尾巴正要說話,天亮身後猛地閃起來一個人,上前先給王尾巴打了幾個耳光喊著說:「站好!」王尾巴正要掏手槍,後邊幾個新四軍戰士早掏出手槍逼住了他。
其餘的三個押船偽軍,兩個嚇得跪在船上求饒,一個跳到河水裡,準備逃走。一個新四軍戰士朝著河裡打了兩槍,那個偽軍身子一翻,掙扎了兩下,屍體順著黃河波浪沖走了。
天亮和新四軍的同志們把王尾巴和其餘兩個偽軍捆了個「老王看瓜」,撂在船艙裡,他們吹了聲哨子,河岸蘆葦裡隱蔽的新四軍戰士一齊湧出,駕著小劃子分別截住了這幾條糧船。
等到秦雲飛來到葫蘆灣的時候,難民們已經全過了河,在西岸分起糧食來。
秦雲飛乘船來到西岸,看到難民們高興地喊著媽叫著孩子,有的用口袋,有的用筐裝著黃澄澄的麥子,還有的用褲子作口袋裝著麥子,有的小孩子抓著麥子往嘴裡吃著,心裡不覺一陣熱呼呼的,感動得直想掉淚。
雞子叫頭遍時候,難民們已經把糧食裝好,準備啟程向洛陽一帶逃去。秦雲飛把大家招呼到一塊。向他們講話。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的人群,感情有些激動。他說:「大伯大爺們!大娘大嬸們!嫂子兄弟們,姐姐妹妹們,小侄小侄女們!……」他只是這麼依次地喊了一遍,逃荒的難民為這個親切的聲音,都感動得低下了頭。
秦雲飛說:「你們受苦了!我代表我們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豫東抗日支隊,向大家表示親切慰問。我們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咱們窮人們自己的軍隊,是堅決抗日的軍隊。我們對國民黨扒開黃河、淹老百姓的所謂『以水代兵』的混賬辦法,是堅決反對的。你們的房屋被沖毀,田地被淹沒,現在又吃沒有吃,喝沒有喝,大批人餓死在外邊。對這種悲慘境遇,我們表示萬分同情。我們將盡一切力量來幫助大家!今天,咱們大家截了漢奸的一點糧食,你們可以向西邊走了。有了糧食就有了腿了。現在咱們要分別了。你們放心地走吧!我們豫東抗日支隊要在這裡堅持下去。等趕走日本鬼子以後,我們等著你們回家鄉來!到那時候,咱們再見面,再敘敘家常,再重建咱們的家園。
……」
秦雲飛用激昂的聲音向難民們講著,好多老年人都感動得在暗暗擦淚。他們有許多人是第一次看到新四軍,他們依依不捨地看著留在自己家鄉的這支小小游擊隊。
秦雲飛講完話以後,天已經麻麻亮,難民開始推著小車,挑著擔子陸續啟程上路。赤楊崗的十幾戶難民也開始順著土路向西走了,河邊只剩下天亮、梁晴、小嫦娥和徐秋齋。
梁晴對徐秋齋說:「大爺,你先走吧,我們等會兒趕你。」徐秋齋說:「不。我跟你們一起走。」梁晴又對天亮說:「咱媽怎麼回事!還不見來?」
天亮說:「很可能她還沒過來河。」
梁晴又問:「你什麼時候和她分手的7」天亮說:「昨天夜裡就分開了。她跟著宋敏姐,這裡也看不到宋敏姐。」
正說著,秦雲飛和幾個戰士走過來了。天亮忙上前問:「俺媽哩?」秦雲飛看了他和嫦娥一眼,有點負疚地說:「她大約還在尋母口。」他又安慰天亮說:「天亮,她和宋敏在一塊。我們已經派兩個同志去找他們了。現在我們再回尋母口找。只要見她,就馬上派船給她送過河來。」
梁晴走過來插話說:「叫天亮哥過河去找她吧!他又會撐船。一塊找不快一點?」秦雲飛說:「你們還是在這兒等吧!這裡光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不行。」
梁晴說:「這有什麼,反正也過來河了。要不我過河東去找?」天亮說:「我去!」徐秋齋說:「找人不如等人,她知道咱們在這裡,還能不來。」
梁晴說:「還是去。能隔千山,不隔一水。在這不也是等嗎?」秦雲飛看梁晴那麼果斷,又那麼急切,就說:「也好,叫天亮和我們一塊去吧。」
天亮正要跟著秦雲飛走,梁晴忙拿起他的破裌襖說:「你的裌襖!五更頭冷。」就在天亮接裌襖時,梁晴兩隻眼看著他的臉小聲說了一句:「快點回來,我們等著你!」天亮沒有說話,卻看了她妹妹一眼,扭頭走了。
幾條空船離廾西岸向河東駛去,天亮不時回頭看著,只見小嫦娥偎著梁晴站著,一動也不動地像石頭一樣站在河岸上。
天空出現了幾片桔紅色的朝霞,河面上晨霧消散了。因為河岸上的糧食,難民們沒有分完,附近村子裡的農民在天明以後,也都成群結隊地來弄糧食。正在這時候。河東尋母口東北角上響起了一片槍聲。接著尋母口街上也響起了槍聲。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鬼子來了!」只見遠遠的大路上塵土飛揚,一隊日本鬼子騎兵和漢奸隊正向葫蘆灣衝來.槍聲在天空呼嘯著,弄糧食的農民們,像放羊一樣都背著口袋跑了。梁晴心裡焦急得像一盆火,小嫦娥嚇得抱著她的腿哭起來。徐秋齋忙說:「晴,趕快走!日本人來報仇了!」
梁晴像麻木了一樣,還在佇立著,遙望著尋母口。
徐秋齋拿起小車襻說:「晴,你要不走,我跟小嫦娥走!」說罷,就推著車子要走,梁晴這時才接過來小車襻,推起車子,小嫦娥在前邊拉著,走上了黃土大路。
鬼子的槍聲越來越近了。梁睛卻像完全沒有聽見。她嘴裡默默地念著三個字:「尋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