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姑 嫂

苦竹鞭頭出好筍
  一一民諺

  一

  葫蘆灣搶糧以後,梁晴、嫦娥和徐秋齋三個人,並沒有立刻上西邊走。他們在河西一個村子裡住著。梁晴每天到黃河岸往河東看著,卻看不到天亮和李麥的人影。那幾天因為難民們剛搶過糧食,河上戒嚴,連條船的蹤影也看不到。後來國民黨聯保處的人又到各村搜糧食。他們說凡是在河邊背走的糧食,都要交到聯保處,如果不交,查出來一斗罰二鬥。過路的難民也不例外。
  徐秋齋看著剛分到手的這點糧食也保不住,就和梁晴說:「晴,咱趕快離開這裡走吧,天亮他們又不是小孩子,總有一天會找到他們。」梁晴無奈,只得連夜推起小車,由嫦娥拉著,離開了尋母門黃河岸。
  麥子快熟的時候,到了洛陽車站。恰巧遇上那兩天難民們鬧風潮,搶著上火車;車站的護路隊警察不讓上,難民們把兩個護路隊警察打傷了。後來調來了憲兵隊第三團,開槍打死了七個難民,難民們更加氣憤,幾千人湧進站房,拿著扁擔、磚頭,把站房的窗子玻璃全砸碎了。洛陽的城防司令部沒有辦法,才答應一天向西開一列難民車。梁晴和徐秋齋、嫦娥三個人就擠上第二天開往西安的難民列車。
  難民車全是悶罐車,裡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腿都拔不出來。車篷上照例是擠滿了人,梁晴他們幾個就坐在車篷上邊。
  列車下午開動了。到了澠池就開始鑽洞。就在過澠池站西一個山洞時。梁晴的小車本來在車上豎著,因為洞頂低,卡嚓一聲,把小車絆倒,正砸在徐秋齋老漢的頭上。他喊叫了一聲,梁晴手疾眼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結果一輛小車掉在火車下邊摔碎了,徐秋齋算是沒掉下車,不過他的頭被砸流血了。
  洞裡全是濃煙,車篷上的難民都嗆得咳嗽,梁晴沒辦法,只得抓過來一條破被子,把徐秋齋蒙在被子裡邊。
  出來洞後,血還不住的流.徐秋齋對梁晴說:「別害怕。你把被子裡的棉套撕一塊,用火柴點著燒成灰,捺到傷口上就行了。」梁晴掏出一塊棉套,在碗裡燒了燒,把灰捺在徐秋齋頭上,又把自己的布衫撕了一條替他紮住。
  車過了閿帝鎮車站,已是後半夜,該「闖關」了。原來潼關這一段鐵路,白天日本鬼子在黃河北打炮,不能通過,到了半夜才悄悄「闖關」。車走得很慢,車上所有的燈都關閉了。這天夜裡天又特別黑,日本鬼子算是沒有發覺。車過了潼關後才聽見從河北岸打過來的炮聲。
  火車過了華陰車站,天開始亮了。可是天空鉛塊般的烏雲,像萬馬奔騰似地向南跑著,華山的陡蛸山峰全被烏雲籠罩住了,原野裡都是灰濛濛的雨霧。
  徐秋齋強忍著頭上傷口的疼痛,安慰梁晴和嫦娥說:「清早下雨一天晴。這雨下不起來。」沒等吸一袋煙工夫,瓢潑似的大雨卻下起來了。天越來越黑,雨越下越急,車到渭南時候,不但衣服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連被子也能擰下水來了。
  火車到了西安,已經是半下午了。梁晴和嫦娥挑著鍋碗、背著行李,攙扶著徐秋齋下來火車,隨著難民群出了車站,來到中正門前放下行李,卻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
  徐秋齋雖然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是他也沒見過這樣大的城市。他看著車站的站房,水磨磚牆,綠色琉璃瓦房頂,斗拱飛簷,活像廟裡一座大殿。再看看西安的城牆,都是大青磚砌成,足有兩三丈高,城垛還整整齊齊,心裡想,怪不得人家說「西京長安」,果然名不虛傳。就在那高大的城牆下,搭滿了各種窩棚和草庵,遠遠看去就像蜂窩一樣。徐秋齋對梁晴說:「晴,你看這麼多草庵,準是咱那裡逃荒來的人住的。你去打問打問,看有咱村的人沒有。」
  梁晴來到擺著一行籃子納襪底的婦女們跟前,問一個老婆:
  「大娘,這裡住的都是河南來的人吧?」老婆說:「是哩!全是從黃水窩裡逃出來的難民。」梁晴說:「我打問個事,你知道這裡有赤楊崗的人沒有?」那個老婆笑著說:「閨女,你大約是今天才下車吧,這西安光難民住了十幾萬。你問哪個縣還差不多,你問哪個村誰也不知道。我們都是尉氏縣的。」
  梁晴打問了半天,也沒有問著下落,卻看見一個老頭在城牆跟前拆一個席棚,忙走過去問:「大爺,你把席棚拆了幹啥?」老頭說:「俺家搬到王曲了。在那裡賣個水煎包子,不在這裡住了。」
  梁晴想:在這種大城市裡找個住處最難,能叫他把這個席棚出讓了,就好辦了。她說:「大爺,聽你的口音,咱都是老鄉哩。你這席棚別拆了,賣給俺算了。」老頭看了看她說:「逃荒才來到吧?」
  梁晴說:「剛下車。」老頭說:「唉,咱都是一樣。這樣吧,你把這幾條席錢拿出來算了。這幾根棍棒、竹竿,都是我揀來的,就不算錢了。」梁晴說:「太感謝你了,大爺。」說罷,把衣服裡邊縫著的最後剩的幾塊錢拿了出來,交給了老頭,老頭又對她說:「在這裡住,也有方便的地方,燒的好解決,可以到車站去揀煤,你看,那就是火車卸煤的地方,拉警報時候,車站人一離開,你們去弄兒籃子就夠一個月燒了。」粱晴感激地說:「謝謝你,大爺。」
  老頭走後,梁晴把徐秋齋、嫦娥領過來,又把行李搬了進來,徐秋齋看有了個窩棚,高興得點著頭說:「不賴,不賴!來到地方就有個窩住,太不容易了。」
  三個人把窩棚的席頂修理了一下,地下平了平,把淋濕的被子晾了晾,又壘了個地灶,算是安住了攤兒。晚上把帶來的面,拌了點麵湯喝了喝。徐秋齋先睡了。梁晴和嫦娥卻想到街上看電燈。徐秋齋說:「你們別摸迷了路,到近處看看就回來。」
  梁晴和嫦娥進了城門,順著一條大街向西走著。這時西安剛開夜市。因為白天有時有警報,到了黃昏時候,街上格外熱鬧。大街上的電燈不遠一個,發出雪白的亮光,大街兩旁的人行道上,人們像趕大會一樣,磨肩撞膀地走著,商店一家挨一家,綢緞莊、服裝店、南貨店、西藥房裡,擺著各種各樣的貨物,有好多貨物梁晴和嫦娥都沒有見過,有些商店她們還不知道裡邊是幹什麼的,她們把理髮店當成醫院,把照像館當成賣像片的。
  一直走到一個大街口,兩個姑娘把眼睛看酸了,脖子也扭疼了。她們又往西邊看了看,只見有一條大街更加熱鬧。房子都是三四層樓,門口托著紅綠黃紫顏色的燈,又會跑又會跳,人多得簡直像地裡的麥穗一樣.都只露個頭。嫦娥說:「晴姐,咱去看看吧?」梁晴說:「算了吧,人那麼多,萬一擠丟了怎麼辦?」可是嫦娥還沒有看夠,梁晴就領她去街角上看一家賣臘羊肉。賣臘羊肉的老師傅,站在一個有兩張桌子高的高台上,切著肉大聲唱著,把一個黃銅秤盤,撂得上下翻飛,嫦娥看著笑著,可是她們也聽不懂人家嘴裡唱的什麼。
  到了一家大飯館前,嫦娥扒著玻璃向裡邊看了看,只見裡邊一個大廳,擺了幾十張桌了,桌子旁坐滿了人。有的猜拳,有的喝酒,嫦娥說:「晴姐,這一家是娶花媳婦的吧,那麼多人在喝酒!」梁晴說:「不會是,門口沒有貼紅對聯。」嫦娥拉著她說:
  「走!咱進去看看。」
  她們剛走進門,一個年輕堂倌出來說:「哎,要飯的,怎麼跑到裡邊來啦?」梁晴說:「俺不是要飯的!」那堂倌忙說:「啊,對不起,對不起,裡邊請。」接著他就用又尖又亮的嗓子喊著:「兩位一一」裡邊馬上有人答應著:「請一一」兩個小姑娘聽他這麼喊,扭頭就跑出來,跑到街上,兩個人還起勁地笑著,嫦娥還學著那個堂倌的樣子:「對不起!劉不起!」
  回來路上,她忽然碰上一群背著鼓,提著鑼,掂著胡琴嗩吶的人。其中有一個人穿著一身黑綢子衫褲,手裡端著一個大搪瓷茶杯,胳膊上挎著一支銀碗嗩吶。嫦娥猛地一拉梁晴說:「是藍五叔?」梁晴忙看了看,像貌長的確實有點像藍五,只是稍微胖了點,也顯得年輕了點,身上穿的衣服又那麼好.她們不敢去認。
  兩個姑娘跟了一段路,這一群人忽然拐到一個大席棚子裡去了。她們看著大席棚的門口,電燈雪亮,人們拿著個小紙條往裡邊湧著,還有人把著門。
  梁晴說:「嫦娥,咱們也進去看看,萬一是藍五叔呢。」她們剛走到門口,把門的人喊著;「票!」梁晴一愣,把門的把她們一推:
  「靠邊!靠邊!」梁晴的臉馬上紅了,她急忙離開門口要走,可是又記掛著那人是不是藍五。後來她看電燈下掛了個小黑板,黑板上寫了幾個粉白大字,梁晴認不得這幾個字,就問身邊一個學生說:「這上面是什麼字?」那個學生說:「桃花庵。」梁晴拖著嫦娥說:「走吧,咱只要記住他這個地方名字,過兩天再來找。」

  二

  兩個姑娘回到窩棚裡,因為跑得太累,躺在蓆子上就睡著了。第二天,她們醒來時,已經八九點鐘了。徐秋齋仍未起來。
  梁晴過去喊了喊他,只見他擺了擺頭出著粗氣,梁晴摸了摸他的額頭,熱的像火炭一樣,原來他發病了。
  梁晴喊著說:「大爺,你病了。燒得可厲害。」
  徐秋齋喘著氣說:「我知道,昨天那一場冷猛雨淋的了。晴,我給你們找麻煩太大了!這一路上要不是你,我這老骨頭早叫狼拉狗啃了。到這裡,又生病!唉,太拖累你們了,……」他說著難受地歎著氣。
  梁晴說:「大爺,你別這麼說。出來門,咱就是一家人。我想辦法給你找個大夫看看。」
  徐秋齋說:「傻孩子,咱窮要飯的,上哪裡請大夫。我的病我知道,你們出去能給我找一把谷子,我喃下去出出汗就好廠。我自己會治。」
  梁晴出去向鄰近的草庵裡的難民尋谷子,問了十來家,都說沒有。後來找到大北門外一個農村裡,才算要來了一把谷子。
  徐秋齋把谷子用開水吞下去,當晚就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燒是退了,但是身體太虛弱,起不來鋪。
  梁晴每天給他拌點麵湯。漸漸地面沒有了,錢也沒有了。徐秋齋是清楚人,他交代說:「趕快出去找個事吧.日子比樹葉還稠,沒個營生不行。不要怕羞,多打問,看看人家都是幹什麼的?」
  梁晴出去問了幾個逃荒來的婦女,有的是給火柴廠裝火柴,有的給帽店縫草帽,不過攬這活都得有熟人,大部分還是在車站街上擺個做活籃子,給人家補襪子,上襪底。梁清沒辦法,只得也收拾個做活藍子擺在車站大街上。人多活少,有時一天能賺幾毛錢,有時坐一天,一個錢也賺不到手。
  就在這時候,嫦娥有一次去車站揀煤塊,在煤堆上揀了幾塊煤,被一個看煤的逮住了。那個看煤的不但把她的籃子奪走,撂在火車下邊碾碎了,還踢了她兩腳。嫦娥哭了.罵了他兩句,他就把嫦娥綁在一節停著的火車上,用一根柳條往她身上抽打。
  有兩個拾煤小妮跑回來對梁晴說:「您妹子叫人家逮住,拴在火車上正打哩!」梁晴一聽,撂下手中的活,忙往車站裡跑,她在路上就聽見嫦娥在哭在罵,等到她跑到跟前時,那個看煤的已經打足打夠,把柳條扔在地上走了,嫦娥還在火車上綁著,臉上、胳膊上全是青腫紫塊,褂子被撕破了,一隻鞋還掉在煤堆旁。
  梁晴看到這個情景,氣得頭「轟」地一下衝血了。她恨自己來遲了,而且沒有把剪刀帶來!
  嫦娥看見梁晴,哭得更傷心了。梁晴把她胳膊上的繩子解開,鞋子找來給她穿上,領著她回家去。嫦娥一路走一路哭著說:「姐!我不在這兒了。我要回咱老家,我去找俺媽,找俺哥,叫俺哥來狠打他個孬孫!」梁晴聽著嫦娥的話,心裡像刀子割一樣。她想著這一年多來,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和天亮、李麥一.家又失散了,帶著這一老一少,遷行百里跑到這裡,整天餓肚子不說,還得受欺侮。看著這西安市裡有些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穿著藍制服,背著書包每天還上學哩,可是自己呢,要憑兩隻手養活三口人!她想著,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哩!我是個肉人,我不是個鐵打的人,我真有點扛不住了!……
  她本來想找話安慰嫦娥,可是一生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回到窩棚裡,她和嫦娥抱住頭,傷心地哭起來。
  徐秋齋生病躺在地鋪上。他問明了緣由以後,勸著兩個姑娘說:「那些人都是狗!狗吃了他主人的飯,就得替他主人咬人。
  你們就別把他當作人看,把他當作四條腿的狗就不生氣了。哪有人跟狗生氣的?」
  徐秋齋講了半天狗,把兩個閨女講得心裡略略舒展一些。
  嫦娥說:「我認得他,我要把小刀子磨磨,再見他非捅他一刀子不可。」徐秋齋又勸著說:「算了吧,你捅他一刀子能當吃,還是能當喝?以後別再去揀煤了。拾點菜葉子,咱回來也能煮煮吃。」
  徐秋齋勸著兩個姑娘,自己心裡卻感到非常內疚。他想著自己把這兩個小妮從河南領到陝西,滿想著到這裡找點事情,養活這二口人,誰知道.來就害了病!叫這兩個女孩子挨打受氣給自己弄吃弄喝,心裡實在過意不去。第二天,梁晴和嫦娥出去以後,他就勉強地爬起來,拄了根棍,拿了個碗,晃晃搖搖地向城裡走著。到了一個雜貨鋪,三分錢買了一張毛頭紙,借了筆墨,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他寫著:「家鄉水淹,一片汪洋,兒女失散,老妻身亡。我患重病,家中斷糧,過路君子,懇求相幫。」
  他把寫好的這張紙鋪在中正門前,碗放在紙上,從口袋裡找出兩個分錢,先放在裡邊,意思是給一分兩分就行。然後他伏在地上,把頭叩在紙上。
  徐秋齋這個方法,對那些識幾個字的人,還起了點作用。商店裡的夥計,機關裡的職員和一些學生,不少人看了看紙上寫的字,向碗裡丟一兩分錢走了,也有些婦女看他瘦骨嶙峋貧病衰老的樣子,也向碗裡丟一兩分錢。到了晌午時候,徐秋齋向碗裡看了看.只見裡邊已經放了二十幾個分錢,另外還有兩塊饅頭和半截子油條。
  梁晴提著做活籃子回到窩棚,不見了徐秋齋。她問住在隔壁茅庵裡一個劉大媽。劉大媽說:「看見他拄根棍拿個碗出去了,八成是去要飯了。」
  梁晴聽說徐秋齋帶著病上街要飯,心裡有些不忍,她就到街上找。在一些小飯攤前找了一遍,也沒找到,後來就到城裡去找,剛走到中正門前,就見他在地下跪著,頭伏在地上,梁晴的眼淚馬上滾了出來。
  梁晴走過去喊:「大爺,大爺!」
  徐秋齋聽見是梁晴,慢慢坐起來,歎了口氣,低著頭卻不吭聲。
  梁晴把他從地下拉起來,又彎腰把那張寫著字的紙從地下揭起,拿在手中一撕兩半。徐秋齋忙說:「你們別管我!我不能坐在家裡清吃。」梁晴說:「要飯,我們會去要。還沒有到餓死的時候。」說著端起碗把徐秋齋攙著回家。一路上徐秋齋又是歎氣,又是擦眼淚,他說著:「晴,人落魄到這種地步,還說什麼臉哩。真是瘸子腿用棍科!一來就害病,要不怎麼找個什麼事幹干,也能顧住我這一張嘴。如今叫你們兩個女孩子拋頭露面來養活我,我心裡真難受啊。」
  夜裡,嫦娥拾菜葉回來,梁晴和她說了說徐秋齋出外要飯的事。嫦娥說:「晴姐,要不你們把我賣了算了,我看端履門人市上,像我這麼大的閨女,能賣二三十塊錢,有二三十塊錢,你們就能做個小本生意,咱不能都餓死在這裡。」梁晴忙說:「這是誰教你的?」嫦娥說:「我自己心裡想的。跟我一塊揀菜葉子的竹葉就賣了。」梁晴說:「嫦娥,再別這麼說了。你還不懂事。要是把你賣了,我見咱媽,見你哥我怎麼交代哩!」
  嫦娥說:「那有啥關係,你就說我自己願意,你是俺哥的媳婦哩,把我賣了,俺哥還能有個媳婦,要是你走了,俺哥就一輩子難找個媳婦了。」
  小嫦娥不緊不慢地說著,把梁晴心疼得鼻子都發酸了。她沒有料到在嫦娥這個小孩子心裡,居然想了這麼多事。這些話她聽著又親切,又難受,她把嫦娥的髮辮解開梳著說:「嫦娥,別再說傻話了。咱們想辦法,總能找到點活幹。你要走了,我就不活著了。」
  過了兩天,梁晴打聽著有個棉花打包廠雇一些婦女去縫棉花包皮布,一天可以賺四毛五分錢,她就領著嫦娥去了.到了打包廠,由一個姓崔的賬房先生看了看,他問嫦娥:「你今年多大了?」嫦娥說:「十三了。」姓崔的說:「不行,年紀太小了,最少得十五歲以上。」梁晴說:「不就是繚個包嘛,她保證能幹.下來這個活就是了。」賬房說:「這是我們廠裡的規定。」
  第二天,梁晴去打包廠上班了,嫦娥噘著嘴只得還去揀菜葉。有一次嫦娥路過大華路,只見排了一隊人,有男的,有女的,大多都是難民。她跑過去看了看,只見兩個穿著黃卡嘰制服的人,坐在一張桌子前,一個在用筆填表,一個在挨個問著排隊的人。
  嫦娥問一個姑娘:「大姐,這是幹什麼的?」
  那個姑娘說:「招工的,寶雞的工業合作社招織襪子、織毛巾的工人。」嫦娥說:「大姐,你會織嗎?」那個姑娘說:「不會到那裡人家教。」排隊的另一個小伙子說:「這是一個叫斯諾的美國人辦的工業合作社,下邊有好幾十個小工場哩,還有做銅扣子的。」
  嫦娥看了看排隊的人,都比自己大,她想了想,管他要不要,先排上隊再說。
  排隊輪到嫦娥了。她害怕人家嫌她個子低,就悄悄地在桌子跟前踮起腳來。
  那個問的人看了看她說:「你今年幾歲了?」
  「十六了,」嫦娥壯著膽撒了個謊。
  「十六歲這麼矮!」
  「俺個子就矮。我什麼都會幹,紡花織布我都會。」
  「要到寶雞去啊!」
  「到哪裡都行,我不怕。不是坐火車嘛!」
  那個人又看著她,點點頭說:「填個表,明天早上到車站門口找我們,找我們這個旗子。」嫦娥看了看那面旗,白布上縫了「工合」兩個字,她不懂得什麼意思。
  嫦娥叫另外一個人給她填了表,幾乎是跳著回家了。她見了梁晴就說:「晴姐!我找下事幹了!我當工人了!」
  接著她把報名的經過說了說,梁晴心裡也很高興,就是覺得寶雞太遠,也不知道那裡到底怎麼樣,叫人不放心。可是嫦娥卻堅持要去,她說:「你這次不讓我去,我就偷跑。」
  梁晴和徐秋齋商量,徐秋齋說:「寶雞如今通火車了,也不算遠,找個吃飯地方不容易,就讓她去吧。我給她寫個地址,叫她到那裡給咱打封信,咱將來好找她。」
  夜裡,嫦娥躺下睡著了。梁晴把自己一個棉襖補了補,又把自己一個新藍印花布褂子套在上邊,把一條破被子也補了補,這些都準備讓她帶走。
  早晨,嫦娥老早就醒了。梁晴讓她帶上棉襖,嫦娥死活不帶。梁晴說:「我還有個破裌襖,晚兩天在廠裡拾點舊棉花,套套就行了。你到那裡沒有辦法,自己也不會弄。」說著把棉襖、被子包在一條舊灰毯子裡,背著去送嫦娥上車站。
  到了車站,人已經來了不少了。又停了一會,那兩個招工的人也來了,每個人還發給他們一張火車票。嫦娥沒見過火車票,高興地拿著對梁晴說:「晴姐,我要想你了,就拿著這張火車票坐上火車回來看你!」她又說:「晴姐,我要掙錢多了,買一塊花布,咱倆做兩件布衫,一齊穿著上街。」
  梁晴看她那高興的樣子,嘴上笑著,眼淚卻止不住偷偷往下掉。她把嫦娥送上火車,嫦娥還從火車窗子裡探出頭對她說:
  「晴姐,這裡邊跟個小房子一樣!還有長板凳能坐。」她說著高興得臉都發紅了。
  梁晴喊著說:「好好坐那兒吧,別亂跑。」
  火車開動了,嫦娥身子搖晃了一下,臉忽然變得慘白了。火車開快了,她忽然又把頭探出來朝梁晴大聲喊著:「嫂子!嫂子……」
  梁晴飛快地追著火車喊著:「嫦娥!嫦娥!」她一直跑到站台盡頭,被一個鐵路警察攔住了,她隱隱約約地聽到嫦娥喊的聲音:「嫂子!嫂子……」
  出來站房門兒,徐秋齋拄著棍趕來了。
  梁晴說:「大爺,你怎麼也來了?」
  徐秋齋拿著一張紙條說:「我寫的這個地址嫦娥忘記帶了!你們走得太慌張了,」
  梁晴看著那張地址,「啊呀」了一聲,她覺得兩跟一黑,幾乎暈倒在地上。她忽然感到她們兩個從此難見面了。……

 
 
《黃河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