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窯洞裡的笑聲
春在溪頭薺菜花。
——辛棄疾詞
一
柳絮像喝醉了酒似的漫天飛舞著,春天又來到了黃泛區。水窪邊、蘆根上,冒出一根根像箭一樣的嫩尖芽子,水紅花也悄悄抽出了像珊瑚顏色的嫩芽。這裡沒有杏花,沒有桃花。只有遍地薺菜開著白色的小花,在迎接著春天。
三月間,李麥去開封給部隊買油光紙,在那裡聽說黃泛區逃到洛陽一帶的難民,餓死了十幾萬。她心中記掛著自己的女兒嫦蛾和粱晴,打算到洛陽去尋找她們。
她找到王跑和老氣,向他們打聽嫦蛾和粱晴到洛陽時的情形。王跑說:「在洛陽車站就失散了,也不知道她們逃到了什麼地方。不過到洛陽興許會打問出來消息。洛陽東車站一帶住的黃泛區難民很多。」老氣說:「長松就在洛陽拉車。」她曾經在洛陽北大街遇見過他。
過了「清明」,李麥收拾了個簡單行李,決定到洛陽去。臨行前,秦雲飛交代她說:「到洛陽看看,鄉親們能回來的,叫他們都回來。告訴他們家鄉已經建立起了水東解放區,日本鬼子和土匪隊伍不敢來搗亂了。黃河口子雖然還沒有打住,地面這麼寬,挑挑揀揀還能開荒種莊稼。」李麥說:「我會對他們說清楚的,只要找到他們,就一定讓他們回來。在外邊逃荒終究不是個辦法。」
秦雲飛叫她帶了幾十元國民黨的鈔票作盤纏,又安排天亮換上老百姓衣服,把她送到呂潭渡口。
路上,李麥對天亮說:「你如今參加新四軍,我是放心了。就是你妹妹和晴這個閨女,我總是放心不下。這些天,老是做夢夢見她們,夢見晴在一個崖頭上,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在喊我。我答應了,她卻聽不見。」
天亮說:「夢是心頭想,你別相信夢裡的事。」
李麥說:「我也知道夢是胡想。說來也怪,嫦娥我就很少夢見,心裡老是惦記著晴,也不知道俺兩個上一輩子有什麼緣分,這是怎麼回事,總覺得和親閨女一樣。」
天亮笑著說:「你還不是想不花錢討個兒媳婦?其實現在我們部隊裡,同志們自己搞戀愛結婚,也不花錢。」
李麥沒有吭聲。她不知道天亮的話是什麼意思。停了一會兒她說:
「天亮,我可對你說明白,不管人家別的人怎麼搞戀愛,你可不能搞戀愛。人得有良心,人家既然叫過我一聲媽,我也答應過,她就是咱姓海的人了。我千行百里到外邊找她,就是因為她已經是咱家一口人,只要她還在人世上,咱就不能有二心。一個人有情有義才算人!」
天亮被他媽的話感動,。他笑著說:「我沒有那個想法。我是怕您希望太大,失望也大,已經幾年了,誰知道流落到什麼地方?……」
李麥說:「我領大的孩子我知道。她只要不餓死凍死,這閨女是不會變心的。」
天亮低著頭說:「這個……我知道。」
李麥又說:「天亮,你要什麼樣的人哩!我在外邊跑了半輩子,我還能分不清人的好壞?這閨女要臉面有臉面,要條個兒有條個兒,白生生的臉,黑靛靛的頭髮,兩隻眼睛又透靈,又清亮,她是沒有得住好茶飯!要是能吃上好飯,再有兩件好衣服穿上,我敢說,你們部隊裡那麼多女同志,叫我看,都還比不上人家晴!」
天亮笑了:「還能給你紡花織布。」
李麥說:「就是要個會過日子的人嘛。咱第一是要找個實誠人,第二要她心地好。那一年在尋母口,她在菜市上拾了人家一根嫩黃瓜,那麼熱的天,她在外邊幹了一天活,沒有捨得吃,晚上用手巾包住悄悄拿回來叫我吃!我吃著掉著淚,就是嚥不下去。給她掰了半截,她咬了一口,又塞給我了。……」李麥說著,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感歎地說:「人,還不是看個心嘛;她從小沒娘,老稀罕有個娘。……不管天南地北,這一次我一定要把她找到。……」
下午到了渡口,天亮送她上船,臨別時交代說:「媽!對岸就是國民黨地區,你不用怕。出去後要注意身體。俺妹妹……也操心找一找,不管在外邊為奴作婢,只要人還在,一定把她領回來。……我爹就我們兩個,要是把她失落了,……我對不起我爹。」他說著兩行眼淚流在臉上,李麥也擦著眼淚說:「你回去吧,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找到她!」
渡船慢慢地開動了,天亮一直等到他媽上了對岸,身影消失在黃塵滾滾的土路上,才轉身離開了呂潭渡口。
二
一天中午,李麥來到了禹縣西關,她找了一家飯店坐下,準備買點東西吃一吃,下午再趕路。
禹縣過去叫小禹州。傳說就是夏禹的家鄉。農民傳說大禹治水,疏通了天下九河,最後把一隻氾濫洪水的「神蛟」鎮在這裡的一眼井裡。大禹的兒子夏啟,也就是在這裡宣佈登上帝王寶座的,並且中國從此開始了「父傳子,家天下」的世襲皇帝制度。不過這都是幾千年以前的事了。禹縣在近代,是全國四大藥材集散地之一。當時不但河南的四大懷藥,——生地、山藥、牛夕等通過這裡行銷全國,川、湘、雲、貴的各種名貴藥材,也運來這裡轉銷華北。禹縣雖然是個縣城,卻比一般的縣城大一些,單是飯店就有幾十家。抗日戰爭爆發後,這裡藥材生意因為交通阻塞,開始蕭條了。但是它仍然是由洛陽通住界首、蚌埠和上海的重要通道。這裡雖然沒有火車和汽車,但是膠輪大車、架子車、黃包車和自行車卻絡繹不絕,轉運著從江南到洛陽一帶的各種貨物。
李麥看著吃麵條的人太多,想去買兩個燒餅,在燒餅攤子前,她看到一個人一下子抱了十幾個燒餅,走著吃著。那個人看見李麥,忽然站住了。他看了一會兒,大聲喊著:
「你……你……是不是我嬸子!」
李麥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人,好生面熟,只是戴了副墨色眼鏡,認不出來。
她看著這個高個子的陌生人問:
「你是?……」
那個人摘掉墨色眼鏡說:「我,我,我是四圈!」
李麥認出了他,高興地叫著:「喲!你是四圈啊!我都不敢認你了,你不是在洛陽嗎?怎麼來到這裡了?」
四圈指著樹下放的一輛黃包車說:「拉生意,送……送……送個遠客。」
李麥說:「哎呀,我從老家來。我就說到洛陽先去找你。聽說你在給海香亭拉包車,想著你好找一點兒……」
四圈說:「如……如今……不不……不給他幹了!」
四圈塞給李麥兩個燒餅,讓她吃著,兩個人說起話來。李麥把老家情形說了說,問了誰家在洛陽,又問了梁晴和嫦娥的下落。四圈告訴她,嫦娥和梁晴都逃到陝西了。在洛陽只有長松家和愛愛家,還有小馬莊兩家在南關住。李麥問他為什麼不在海香亭家拉包車了,四圈只是搖頭不說話,看樣子還有點悲淒和傷感。
吃罷燒餅,四圈告訴李麥,他要回洛陽,他是送一個客商來禹縣的,回去是空車。禹縣高粱比洛陽便宜,車上只放著他買的一口袋高粱,座位上是空著的,他要李麥坐上。
李麥死活不坐,她說:「我就跟你一塊走,有個伴就行了,我能跑,一天還能跑一百多里呢!你車子又拉著糧食。」
四圈說:「沒關係!你……你別看我這車子破,圈還硬實。我拉……拉上一個人,還……還……還能再放一桶生漆,你……你坐上!你要不……不坐,咱倆還……還……還廝跟不成!車子跑……跑……跑得快!」
李麥拗他不過,只好坐在車子上,逢到上坡時候,她就下來給他推一推。
李麥坐在車子上問:「你在海香亭家,也是拉這種洋車嗎?」
四圈說:「哎,那……那……那個包車可比這……這破車子漂亮多了!黑……黑……明珵亮!光……光……光一對燈值……值五十塊!」李麥看他說話困難,就不再多問了。
四圈卻繼續說著:
「海……海……海香亭,龜孫!……」下邊嘟嘟囔嚷,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三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洛陽的氣氛是緊張的,又是消沉的。傳說日本鬼子要調集大批軍隊到中原來,準備進犯洛陽,打通平漢線,並企圖以此為基礎,在中國大陸上作最後一次垂死前的掙扎。鬼子的飛機幾乎每天都來轟炸、偵察,洛陽城裡的軍政人員,仍然沉湎於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中,西工的青年軍官俱樂部,每天晚上燈紅酒綠,舉辦著舞會,流線型的新式小轎車,每到黃昏就橫衝直撞地奔馳在霓虹燈下。報紙上天天都登著各式各樣的結婚廣告。抗戰七年,人們好像等得不耐煩了,一些官員們不願意再背誦「雲鬢玉臂」的懷鄉詩了,他們開始結婚、納妓、娶姨太太,在這個地處前線的古老城市裡,興起了一陣「結婚熱」。
在城郊,土地上長出了大旱災後第一季好莊稼。土地喝飽了雨水,從沉睡中甦醒過來,金黃色的油菜花,散發出濃郁的芳香,豌豆花招引著大群的蜜蜂和蝴蝶。肥綠茁壯的小麥,在春雨中撥著節、孕著穗,把清馥的麥香散播在醉人的空氣之中。
大旱災的殘跡並沒有從大地上抹掉,就在這些茂盛的莊稼地旁,還可以看到一具具餓殍的白骨,這些白骨旁有的放著一隻漚爛的籃子,有的放著一個積滿泥土的碗。這些籃子和碗的主人,永遠不會再找人施捨了。他們是這個大浩劫的犧牲者。
農曆三月末,李麥由四圈領著來到洛陽。四圈這時已經離開了「大五條」家,搬到了燒窯溝,住在愛愛家原來的窯洞裡,長松家就住在隔壁,李麥就先到了楊杏家裡。
楊杏和小響正在窯洞門外淘洗榆錢兒,看著四圈車子上拉著—個老婆子過來,她還只當是拉的客人,仍在低頭淘洗榆錢。這個老婆子卻向她面前走來,喊著:
「秀蘭她媽!你們淘榆錢哩。」
楊杏聽著這聲音好熟,手打遮陽看著,只見她長方臉,大眼睛,高鼻樑,薄嘴唇,走起路來,腰桿直挺挺地跨著大步子,只是頭上有些灰白頭髮。她認出來了。這是李麥!
「哎呀,嬸子,是你吧!嬸子!……」
四圈笑著說:「咋……咋……咋不是呢,從老家來……來看咱們來_『!」
楊杏顧不得手上的水濕,跑過去拉著李麥的胳膊高興地說:「嬸子,沒有想到咱娘兒們還能見面!」
李麥也笑著說:「大劫不死,必定是貴人。咱們如今都是貴人了。」她又指著小響問:「這是秀蘭,還是玉蘭?」
楊杏的眼圈紅了,她說:「都不是,這是小響。……」
李麥問:「那秀蘭和玉蘭哩?都成了大姑娘了吧?」
李麥這一問,楊杏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秀蘭她們……」她沒有說下去。
李麥看她流了眼淚,知道秀蘭和玉蘭一定是遭了難,她後悔自己冒失,便急忙把話岔開,她拍著小響的頭說:「這是小響啊!這閨女長得多俊。」她順手從籃子裡拿出個油旋兒遞出給小響說:「你吃吧,還是熱的。」
小響已經不認識李麥了。她不好意思吃,低著頭輕聲說:「俺不要。」
楊杏說:「接住吧,這就是從咱老家來的奶奶,比親奶奶還親。就是她把你接到這個世上來的。……」她說著掉了眼淚。
李麥歎了口氣說:「唉!還不是叫孩子們活受罪!」
到了窯洞裡,李麥問:「長松到哪裡去了?」楊杏說:「去年害了半年病,差一點把命要了!今年開春和兩個男孩子找了點活幹,在一家鹽棧裡當運鹽的腳夫。一天能掙幾個錢,勉強還能過。」
晚上,長松和小建、小強從鹽棧裡回來了,窯洞裡頓時熱鬧起來。李麥看到小建和小強都長成大小伙子,感動地笑著說:
「不管吃糠咽菜,孩子們還是長起來了。有人就有盼頭,將來回到老家開荒種地,有人手還是好辦事的。這麼大的災難,各村的人口損傷了一大半。有的全家都死絕了!你這一家子還算是……全的。這就算是你們的福氣。」
長松說:「我這個家也五零十散了。兩個大閨女都尋到外鄉了,將來也回不了老家。都怨我沒能耐,一個給人家當小,一個還沒有下落,對這兩個閨女,我良心上有虧欠。」
李麥說:「不能這麼說,什麼虧欠不虧欠,還不是為了逃個活命?事情也不要看得那麼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有三窮三富,三窮三富還不到老,我看這世事會越變越好。回到老
家你們就知道了,咱窮人的好日子有盼頭啦!倆閨女到以後再說,有了下落,去看看她們,要是好人家,就跟人家過下去,要是實在不像樣子,咱就把她領回來。扣子扣錯了,還能解開再扣,何況還是個人哩。如今不能有老思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女不嫁二夫』,都是放屁!想開了天廣地闊,世事還大著哩!」
楊杏拍著小響的頭說:「就這個閨女,也差一點賣了,要不是四圈兄弟,連這個小閨女,我們也保不住。那一陣子我就不想活了,光想跳到井裡死了算了。
四圈說:「是……是……是小建把小響找回來的。這……這……孩子長大有出息,心裡……仁……仁義!」
李麥問到梁晴和嫦娥當時在洛陽失散時的情形,長松慚愧地說:「那年扒火車向西邊逃荒,人都像瘋了一樣,拚命往火車上擠,鐵路巡警用棍子亂打也擋不住。我們家孩子多,擠幾回都投扒上去,也不知道晴和嫦娥扒上去了沒有。出來尋母口,好多鄉親在路上就失散了。我想起來這個事,就覺得對不起你。兩個女娃子,沒出過門,現在天南地北,也沒個地方找。」
李麥說:「由她們去闖吧!『命大撞得天鼓響』。這種時候,誰也顧不上誰,孩子們到外邊闖闖也好。我不就是十五六歲就出去推鹽了?」她說著臉上泛出笑容,但心裡卻有點隱隱作疼。
楊杏說:「說不定她們逃到西安去了。咱村到西安的人不少,前年小馬莊有人從西安回來,還看見過徐大叔,說他在西安擺了個卦攤!」
李麥忙問:「有人看到徐大叔?」
楊杏說:「小馬莊姓劉的說,他親眼見的。」
長松說:「興許晴和嫦娥也在西安,在路上她倆一直和徐大叔一路。」
李麥說:「要真是跟著徐大叔,我就放心了,徐大叔見多識廣,也有經驗,孩子們能指靠得住,好歹他們別再失散了。」
問著了梁晴和嫦娥的一點信息,李麥心裡感覺到寬慰了許多。這時楊杏做的榆錢拌玉米面已經蒸熟了,她端了一大盆讓大家吃。李麥吃著榆錢說:「今年這裡的榆錢長得這麼飽,小麥長得也不會錯吧?人家說哪一年榆錢兒長得飽,哪一年麥子就長得飽。」
長松說:「好幾年沒有吃一季好麥子了。去年要有樹葉子和榆錢吃,我也不會把小響賣給人家!」
他剛說罷,想不到小響卻噘著嘴說:「還說,還說,見個人就說,沒完了!」說罷,端著一碗榆錢出去了。
小響漸漸懂事了。她不願意別人再提起她被賣過的事。這是她小小心靈上的一塊傷疤。
李麥說長松:「以後你們就別再提這件事了。大小人都長個心,也都長個臉,以後就是回到村子裡,也不要再對人說了。孩子們們知道要臉面,這是好事。」
吃罷晚飯,李麥問起海老清家的情形。
楊杏說:「老清叔不在了。前年在龍門南給人家扛活,後來……餓死了!……」
「海老清死了?」李麥聽著眼裡湧滿了淚水,她感歎著說:「多好一個莊稼人啊!唉!……」
長松說:「要說種莊稼,他是咱村的頭一把手。一輩子老老實實,沒和人犯過臉青臉紅。誰想得到……唉!好人不長壽。」
大家歎息了一陣子,楊杏又說起老清嬸來。她說:「以前她就在南邊那個窯洞裡住,住了三年多,後來搬到城裡銅駝街住了。人家現在過得還不賴。愛愛學會了說大鼓書,還是這洛陽城的名角兒。後來,又認識個當官的,吃喝穿戴全由這個當官的包了。老清嬸也變樣了,吃的是白麵饃,穿的是綢褂褲,還戴上了金耳環,臉也白了胖了,可享福了……」
長松搖搖頭說:「別說了,那算什麼享福?享這樣的福,我還嫌……」
楊杏笑了:「嗨!你這回腰桿又硬了。當年要不是愛愛心腸好,找了醫生,幫你治好了腿,如今你還瘸著腿哩!」
長松說:「愛愛心地好,這我知道,就是……」他沒有說下去。
李麥聽他們的話因,知道這裡邊有些難言之隱,也就不再多問。她故意把話岔開說:
「咱們家鄉的人,叫我說也算能。連王跑在外邊還賣了一段藥,小馬莊的馬樂,學會給人家拔牙。這些人在家裡趕牛腿,連句話也不會說,想不到出來逃荒,倒什麼都敢幹了,愛愛學會說書,就差個唱戲的了。」
小強指著四圈說:「俺四圈叔會唱戲,還登過台哩!還把人家大名角拱到了台下……」
四圈說:「吊孩子,哪……哪壺水不開,你……偏提……提哪……壺!」
李麥說:「喲!這四圈會唱戲,倒是個新鮮事兒,你扮什麼?」
四圈說:「我……我什麼也不扮,別……別提這件事了!八……八輩子不唱……唱戲,我也不……不……想它!」
李麥故意問:「是嫌你個子太高了?」
四圈說:「個……個子他們難……難找,我……我……我吃不了那…門子藝飯。」接著他把扮演《敬德打虎》的事兒,結結巴巴說了一遍。他說時自己沒有笑,大家卻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特別是小響,臉朝著牆不敢看他,一看就忍不住笑。
李麥風趣地說:「四圈,水退以後,回到老家,咱自己唱戲。搭個大檯子,你想怎麼跳就怎麼跳,到那時候,咱們都有地種,也有糧食吃,麥收以後,大伙湊幾石麥,成立個戲班,你當掌班的。想唱什麼唱什麼,你唱老包。」
四圈一本正經地說:「不……不行,我……我五音不……不全!當……當教師還湊合。」
大家「轟」地一聲又笑了。小響捂著臉笑著跑到門外。
晚上,李麥、楊杏和小響睡在一張床上。小響用被子蒙著頭,還不時吃吃地笑,楊杏罵她:「死妮子!你吃了呱呱雞的肉啦?」
李麥說:「你管她哩!我就是要讓孩子們笑笑。」
楊杏歎息著對李麥說:「嫂子,實不瞞你說,這麼多年,俺這個破窯洞裡,就沒有聽見過笑聲。人都把笑快忘了。這次你來了,孩子們才有個笑臉!」她說著,眼角里滲出了淚水。李麥沒有吭聲,她在思索著、回憶著孩子們那一張張慘淡的笑臉。……人來在世界上,本來應該有笑的權利,當嬰兒在媽媽的懷抱裡,第一次張開嘴唇向媽媽微笑的時候,這是對媽媽最大的慰藉,也是她們作為萬靈之長的感情的飛躍,其他動物是不會笑的。人正因為會笑,才培育了豐富的智慧。世界上是不能沒有笑聲的。沒有笑聲的社會,是一個接近死亡的社會。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四
第二天清早,長松、水建和小強到車站鹽棧腳行裡去了。四圈也拉著他那輛破車,到南關貼廓巷去兜攬生意了。李麥有早起的習慣,起床後悄悄到附近地裡轉了轉,油菜花已經謝落一半了,青綠色的枝條上長出了青嫩的小小尖角,蝴蝶在早晨的陽光下曬著自己的翅膀,蜜蜂也開始了工作,它伏在黃色的花蕊上,貪婪地吸吮著帶著露水的花漿。
這裡麥田里小蒜長得特別肥大,葉子粗得像韭菜,卻沒有人挖。李麥捨不得這些野小蒜,彎腰挖了起來,準備回去用蒜臼搗一搗,拌上榆錢蒸著吃。她沿著麥田邊挖邊走著,發現越挖麥垅裡越多,待到小響叫她回去吃飯時,竟挖了一大捆。
她和小響在黃土崗上走著,忽然看見一棵大杏樹長在崖上。這棵杏樹有碗口粗,枝幹濃密,綠葉掩映,一個個像橡子那麼大的杏子,結滿了枝頭。
小響指著杏樹小聲說:「奶奶,杏子!」
李麥抬頭看了看,只見枝頭上的那些青杏,已經泛出黃綠顏色,知道這是一棵早熟杏。她問小響:「乖乖,你想吃不想?」
小響說:「人家有看的,一個老頭!」
李麥說:「吃他幾個小杏子,算什麼!在咱們老家,到杏園裡隨便吃,只要留下杏核。」她說著朝四下裡看了一眼說:「你等著!」說罷,脫掉一隻鞋子,對準高枝上杏子結得稠的地方,猛地向上撂去,只聽見「嘩」的一聲響,十幾個杏子雜著兩片葉子和鞋子一起落在地上。
小響飛快地拾著地上的小杏子,等李麥穿上了鞋,她揀了個最大的杏子遞給李麥。李麥用手擦了擦,放在嘴裡咬了一口,還沒有嚼,竟把一顆牙酸倒了。
李麥喊著說:「哎喲,牙酸倒了,怪不得這個雜面老頭沒有來看,原來是中看不中吃!」
小響吃了一個,也酸得把眉毛和眼睛擠在一起了。她沒有捨得扔掉這些杏子,她想留給她兩個哥哥。
李麥回到窯洞裡,見裡邊坐著一個姑娘在和楊杏說話。楊杏看她進來,笑著說:
「嬸子,這是誰?看你能認出來不能?」
李麥端詳了一眼,只見這個姑娘兩道彎彎的眉毛,尖尖的鼻子,兩隻大眼睛透靈得像一汪水;一張粉濃濃的臉上,帶著幾小塊醬紅色的紅痣;眼神略帶憂鬱、羞怯,嘴唇上掛著一絲笑容,顯出一副和善的樣子。
李麥看她穿的一身花府綢衣服,又長得細皮嫩肉,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小響伏在她耳朵上小聲說:「俺愛愛姑!」
李麥大聲說:「你是愛愛呀?看我這眼!」
愛愛咬著嘴唇淡淡笑了一下。她避開李麥的目光,把身子往黑影裡挪了挪。
李麥說:「我就說這一兩天就去你家看看,正巧你來了!」她又關心地問:「你媽好吧?」
愛愛低著頭說:「身體還結實。……」
楊杏說:「老清嬸前些天來還說到你,說你是『鐵老婆』!」
李麥愛憐地拉起愛愛的手問:
「閨女,你不記得我了吧?」
愛愛說:「怎麼不記得?光你家的石榴,我吃的就沒數,俺媽還說,我小時候還吃過你兩個月奶,因此我也長了兩隻又長又大的腳!」她說著抬起頭淺淺一笑,兩隻大眼從李麥臉上掠過,李麥好像看到了兩個水葡萄。
李麥笑著說:「可不是嘛,因為你吃我的奶,天亮還擰過你的臉,我打了他兩巴掌,以後再不敢擰你了。」她看著愛愛對楊杏說:「咱赤楊崗能出愛愛這樣的人才,人就不算窮!」
愛愛歎了口氣說:「長得好也白搭,就是長了個皇后相,人還是薄命人!」
這時小響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青杏子來。愛愛一看見青杏,就忍不住嘴裡直流酸水,她忍耐不住地故意問小響:「那是什麼?」
小響用指頭悄悄指了指她媽。
楊杏說:「我們小響知道好歹,我的名字叫個香,她就從來不提這個字。」
李麥說:「青疙瘩杏,不好吃。」
愛愛跑過去,抓起幾隻杏子說:「小響,我給你換花生吃!」說罷,用雪白的牙齒大口咬著吃起來。她一連吃了幾個,也不覺得酸,好像胃裡邊特別需要它。剩了兩個,還悄悄地裝在衣兜裡。李麥看她這樣饞地吃著青杏,心裡不免引進一陣懷疑。
吃罷早飯,楊杏對小響說:
「小響,拾柴禾去。」
小響說:「地裡沒有柴禾了。」
楊杏又說:「提個籃子,去採薺薺菜吧!」
小響說:「薺薺菜開了花,不能吃了。」
李麥笑著說:「咦,看你媽笨的,連個閨女支使不出去!」她對小響說:「出去玩吧,大人們說話哩!」
小響做了個鬼臉跳著出去了,到門口又喊著說:「媽,把籃子給我撂出來!」
楊杏罵著:「你不會回來取?就這兩步路,就把你腳跑大了!」
「我不。你們不是要說悄悄話嗎?」小響在門外說。
李麥說:「看我們小響多懂事?」說著把籃子給她送了出去。
愛愛在一邊默默地坐著。楊杏說:
「愛愛,正巧咱大嬸來了,這種事,別看我養了五六個孩子,我也沒經驗。打個比方,嬸子走過的橋,比咱走的路都多,吃過的鹽,比我吃的米也多。你和咱嬸子說說吧,叫嬸子給想個法子。」
愛愛點著頭,嘴漸漸地抖動起來。她把一根小木棍折了又折,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麥暗暗觀察著愛愛,只見她神情恍惚,體肢倦怠,眉峰不時緊蹙著,眼皮下有一絲暗影,再加上鼻粱旁起了些小碎紅痣,早已料著了七八分。楊杏這時又說:
「愛愛,你還礙什麼口,嬸子不是外人,我們過去在老家,有些事情不能和親媽講的,也要和嬸子講。她會扎針,會接生。你說說,叫嬸子想想辦法。」
愛愛低著頭沒有說話,眼淚先流了出來。
李麥從容地問:「幾個月了?」
愛愛吃了一驚,瞪著眼睛看著李麥。就在這一剎那間,她好像找到了可以信賴的人,一個可以幫助她能解脫痛苦的人,她說:
「快四個月了。」她又懇切地說著:「嬸子,你救救我吧!我都快要活不成了!……」
楊杏也說:「嬸子,不是聽說咱們老家有一種『帶藥』,帶在身上就可以把胎打下來!」
李麥歎了口氣,說:「已經四個月了,不行了。那些藥都是霸道藥,弄不好會傷身體。」
愛愛大聲說:「我不怕,我身體好。嬸子,我媽已經打了我兩頓。我太作難了。嬸子,我就是拼上命,也得……」說著又小聲地飲泣起來。
李麥看著愛愛的樣子,也著實覺得這姑娘可憐,她想:「這個糊塗娘,這不是把閨女往死裡推嗎?到了這種地步,還要講面子?」她說:
「愛愛,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對嬸子說清楚。不要害怕。事情既然出來了,就不能那麼膽小。俗話說:『誰家灶火不冒煙,誰家鍋底沒有黑!』眼前的事,就是一根帶刺的樹枝也要把它拿在手裡捋到頭。千萬不能臉皮薄。面子值幾個錢一斤!」
李麥的這些話,好像在一座幽暗的屋子裡,開了一扇明亮的天窗。愛愛被感動得哭了。
她說:「嬸子,我的命太苦了,我是個沒成色的人。都怨我沒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