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鄉明
一一民諺
一
過了兩天,春義看李麥來了。
李麥正在拆洗梁晴的棉襖,忽然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走進屋裡來。
「嬸子,你來了?」
李麥抬頭看時,只見他頭髮老長,滿臉鬍子,衣服上全是煤灰油污,李麥幾乎認不出他來了,春義臉上堆著笑說:
「嬸子,我是春義。」
李麥沒有想到,七八年沒有見面,春義變成這個樣子。在老家時,春義在赤楊崗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小伙子:高高的個兒,長胳膊,白皙的臉,眉清目秀。說起話來,溫文靦腆,活像一個大姑娘。現在卻是滿臉皺紋,就像一根放蔫了的黃瓜。
李麥說:「哎呀,是你啊,春義!趕快坐。」她順手拿過來一個小凳子,春義卻倚著門蹲了下來,從腰裡掏出一桿小煙袋,先吸起煙來。
李麥說:「聽說你也在西安,就是不知道你住在哪裡。你來了多久了?」
春義說:「一年多了。先在徐大爺這裡混了些日子,後來徐大爺托人,進了北關黃金廟街一家翻砂工廠裡作工。」
李麥問:「能顧住嘴不能?」
春義歎了口氣說:「有什麼顧住顧不住,一人一口,憑賣力氣吃飯,比要飯強多了。」
李麥聽徐秋齋說過,春義和鳳英原來在咸陽開了一座飯鋪,因為兩個人經常鬧氣,春義就一個人來了西安。一年多來,他一直沒有回咸陽。
春義和鳳英結婚時,當時正發大水。他們在沙崗上草草上了頭、拜了天地,還是李麥給他們張羅辦理的。在李麥的印象中,鳳英是個大方、開通的姑娘,說起話來,「豇豆一行,綠豆一行」,有條有理。不知道什麼原因,兩個人竟然鬧翻了。李麥關心著這一對青年夫妻。她試探著問:
「鳳英呢?她還在咸陽?」
「可能吧!」春義露出悵惘的表情說:「一年多了,我也不知道。興許人家又嫁人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李麥笑著說:「我說你們年輕人哪,心裡沒有主意。逃荒在外,鄉鄰朋友還要『水幫魚,魚幫水』的,夫妻更要相依為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東我西,一年多不見面?」
春義眼圈紅了。他又歎了口氣說:「可能怨我。可是我真受不了。我知道我這個人脾氣太拗,我怎麼也看不慣她那……唉!
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我寧願拄棍要飯,我寧願餓死在荒郊野外,我也不想去吃她那一碗飯!」春義說著眼淚漣漣滴在衣服上,他又喃喃地說:「我是個男子漢。……我沒有本事我自己受,我不會去笑臉求人,我也不想叫自己的妻子憑賣笑賺錢!」
「是不是她又結識什麼人了?」
「……」春義搖了搖頭。
「是不是你發現她有了外心?」
「……」春義還是搖了搖頭。
「那,那你打算咋辦?」
春義低著頭沒有吭聲。過了好一陣子,春義忽然口吃起來:
「嬸子,黃河口子快打住了,……我想著,月亮光再亮,也曬不干谷子,外鄉再好,也比不了咱家鄉,千行百行,種莊稼才是正行,我是想回鄉……」
李麥說:「那鳳英怎麼辦?」
春義歎了口氣,「橋歸橋,路歸路,她走她的橋,我走我的路……」
二
春義為什麼要離開鳳英,這中間還有一段複雜的原因呢!
自從他們在咸陽開了飯鋪,生意很是不錯。幾個月的工夫。
他們錢包裡的錢就鼓了起來。鳳英每天晚上要盤點錢數,春義卻覺得這錢太「那個」了。他覺得對不起陳柱子。他不敢去陳柱子的飯鋪。
市場是個魔鬼。它可以使一個頭腦愚笨的人,一夜之間變得聰明起來。鳳英是個農村姑娘,可是她具備著參加市場經濟的天然條件。她有一張和藹可親的臉,未說話前嘴角眉梢總帶著三分笑容。她從陳柱子那裡學會了說話的本領,那就是「出言要順人心」。比如陳柱子賣牛肉麵時,顧客們問:
「牛肉麵多少錢一碗?」
「五角。」
「哎喲,五角?這麼貴!」
陳柱子這時就微笑著說:「是貴一點。可是你要去吃炒菜,炒個熱菜七八角,再加上一碗湯,就是一元多。我這牛肉麵裡,有肉又有湯,還有四兩麵條,一碗麵一吃,熱熱呼呼連菜帶湯什麼都有了。」
陳柱子總是先順著顧客們心意說話,因此上門來的買主,十個有八個都得把錢送到他的錢筒裡。
鳳英是個聰明人。陳柱子這一套,她早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她覺得這是一種學問,一種經營的本領和人與人交往的愉快。她比陳柱子更會說話。比如顧客走進來問:
「餃子多少錢一碗?」
「六角。」她愉快地笑著回答。
「這麼貴啊!」
「是貴一點。比起你去吃撈麵條要貴兩角。可這是吃餃子啊。鮮肉韭菜餡,外加胡椒韭黃酸辣湯。」
「五毛錢一碗行不行?」有些顧客還價。
「哎呀!大哥,你在乎這一毛錢呢!你就只當少抽兩根煙,不是圖吃個好東西嘛!」
她滿面春風笑著說著,再加上聲音清脆悅耳,那些趕集的,過路的,馱煤的,賣菜的,願意多等半個鐘頭,也要吃她一碗餃子。
初開張,他們一天賣幾十碗餃子,和十斤面就夠了,後來漸漸地每天要增加到一百多碗,二百多碗。晚上串櫃數錢時,有時一天竟然能得一百多塊錢。這一百多塊錢裡最少能賺三十多塊錢。鳳英小時候在老家農村,連買個髮夾子的二分錢都沒有。
有時向貨郎挑買幾個鞋子上的「汽眼兒」,還得拿一個雞蛋去換。
現在一天能賺三四十塊錢,她被自己身上所產生出的本領幾乎嚇昏了。她第一次發現錢可以賺錢,她的腦子開始考慮經營和計算了。這些神奇的數字,使她的腦子變得聰明起來。同時。也使她的手變得靈巧利索起來。她的手像一架機器,向外飛著像一個個香袋兒似的餃子。這些餃子不大不小一兩十個,如果你要拿秤來稱,上下差不了半錢。
和幾十斤面,再包成餃子,到了夜裡,她覺得渾身上下就像散了架。可是到了第二天,雞子叫頭遍,她又起床了。她依舊精神抖擻,滿面春風。臉上的粉紅顏色,就像朝霞一樣新鮮、明朗,惹得街上的行人,都要扭過頭來,照一照這面「鏡子」。
鳳英的笑聲越來越響亮了。春義的煩惱卻越來越多起來。
他看不慣鳳英臉上甜蜜的笑容,他聽不慣鳳英那銀鈴似的笑聲,他更痛恨有些顧客帶著貪饞的眼神。他對鳳英的笑容和笑聲都是喜愛的。他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因為他是丈夫,鳳英是妻子。鳳英的一切是屬於他的。他真想用一塊面紗蒙在鳳英的臉上。
春義每天也是辛苦的。他除了挑水、和面洗菜以外,煮餃子跑堂都由他來承擔。就在這兩間小門面房裡,他幾乎每天要跑一百多里路,可是折磨著春義心靈的並不是幹活的辛苦,而是嫉妒的痛苦。他和鳳英的表情,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總是哭喪著臉皺著眉頭,他從來沒有笑過。對於顧客,年紀大的鄉下人,他還說兩句話;對於那些年輕的後生們,總是拉長了臉,不理睬他們。
鳳英看不慣,有一次夜裡他們在數錢,鳳英勸他說:「你怎麼老是那樣子?」
「啥樣子?」
「你就不會笑一笑。」
「咱是賣飯的,不是賣笑的。」
鳳英不敢吭聲了。可是她覺得有些委屈,想來想去,又無可奈何,就又笑著挑逗他說:
「看你那樣兒!好像誰欠你二百錢似的。」她咬著嘴唇,眼角瞟著他說。
沒料到春義忽然發火了。他把手裡一個碗「嘩」地一下摔在地上說:「我樣兒不好,你早說話啊!你可以再去找個好的,找個會說會笑的。我寧可黑臉求土,決不笑臉求人!」
鳳英哭了。她流著眼淚說,「我怎麼你了?我哪句話說壞了?……」
春義的火更大了,他抓一把鈔票摔在地上說:「我就是這樣子!我不能拿根棍把嘴唇支開。我沒有那麼賤!」
鳳英氣得哭著說:「你……你講理不講理?……」說著自己跑到裡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夜裡,春義長吁短歎了一夜,鳳英偷偷地哭了一夜。到了雞子叫時,鳳英爬了起來,要開始營業了。她捨不得她的生意,更捨不得源源不斷流來的錢。她洗一把臉,又依舊滿臉笑容坐在店門前了。她用笑語和顧客們打著招呼,除了眼睛下兩條微微
的黑影以外,好像昨天夜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春義有點後悔了。他被鳳英的辛勤感動了。他也開始打火添鍋,默默地幹起活來,只是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笑容,而且又增添了一種執拗的表情。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來了。他照例是每天下午顧客稀少的時候,走進店來抱住水煙袋吸一通煙,說說街上的新聞,噴一噴閒話。
王蛤蟆這個人說話有個毛病,就是愛帶個不大乾淨的口頭語。張口「挨■〈屍求〉的」,閉嘴「尻×的」,在咸陽這一帶,本來這也不算什麼。可是春義聽起來卻特別討厭刺耳。在河南鄉下,對著年輕婦女,男人們是不准說這些髒話的。特別是春義,他從小讀過幾年私塾,對於別人在他妻子面前,「×長×短」地說活。更是容忍不得。恰巧這天王蛤蟆又講了一個賣蜂蜜摻假的事情,因為他買蜂蜜上了當,有些氣憤,說起話來帶的「棒兒」就多了些,他說著賣蜂蜜的怎麼把小湯汁子摻到蜂蜜裡,他發現後,去找那個賣蜂蜜的,那個賣蜂蜜的又怎麼不承認,……總共說了不到二十句話,就帶了十幾個大不中聽的東西。鳳英不在乎,還嘻嘻哈哈地和他說著笑著。春義正在抹桌子,他故意把桌子上的剩菜抹在王蛤蟆的身上。
王蛤蟆喊著說:「啊喲!你抹在我的身上了,你把我這件新褂子弄髒了。」
春義冷冷地說:「啊!沒有看見。你還知道髒啊!」
王蛤蟆聽他話裡有話,很不痛快地放下煙袋走了。
第二天下午,王蛤蟆在門外轉了個圈又拐進來了。因為他煙癮發得難受。他進來門就討好地向春義說著:「春義啊!今天你買那幾斤生薑真好!價錢也公道,六毛錢一斤。」說著拿起水煙袋,在灶上點著火香就吸起煙來。當他的手指頭掏著煙絲裝煙時,指頭摳出來的卻是一撮鋸末。
他看著鋸末,又用鼻子聞了聞問:「這是什麼煙絲啊?」
鳳英說:「蘭州青條,你吸吧。」
王蛤蟆輕輕歎了口氣,把水煙袋放在桌子上紅著臉走了。
鳳英覺得有點奇怪,跑了過去看看煙絲,只見裡邊放的全是鋸末。鳳英頓時臉紅起來。她問春義:
「你怎麼能這樣?」
春義說:「以後叫他少來……」
鳳英生氣地說:「我們是作生意。你連個煙袋也不支應,這像話嗎?王蛤蟆給咱租房子、借傢俱出過力,你還要個街坊鄰居不要了!」
春義大聲說:「他嘴不乾淨!我不想聽他說話。」
「你不想聽,你把耳朵摀住。我們這是做買賣,不能弄得路斷人稀。……」鳳英話還沒有說完,春義抓住那管白銅水煙袋,「嘩」的一下摔在大街上了。……
又一次,街上有一個裁縫來吃飯。這人姓梅,叫個梅冠三。
他年紀和春義差不多,人也長得很標緻,開了一個小成衣局,專門給咸陽幾所中學作童子軍軍服,有時也做中式送老的估衣。
這人愛說個笑話,他進門笑著說:「女掌櫃,下碗餃子吃吧!」
鳳英說:「梅掌櫃,你請坐。今天正好是茭白餡。」
梅冠三伸著頭看了看鍋裡的水說:「咦,面怎麼這樣黑?」
鳳英笑著說:「可真叫你說著了。這是新麥面。看起來有點黑,其實面並不粗,常言說:吃新麥,活一百。你嘗嘗,可有筋絲了。」
梅冠三笑嘻嘻地說:「聽你這麼一說,我得吃兩碗,我想活兩百歲!」
鳳英也笑著說:「『賣酒不怕大肚漢』,你吃三碗也行。」
「我沒有錢啊!」梅冠三又笑嘻嘻地說。
鳳英說:「沒錢我也不怕你,我記上賬。將來我去你那裡做衣服。」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笑著,春義在一旁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本來他進門時叫鳳英「女掌櫃」,心中就有幾分不快,現在歪臉撇嘴說著笑話,更是怒火中燒。
餃子煮熟後,春義把餃子盛在碗裡,往鍋台上「通」地一放,喊著說:「哎,該吃了!」
梅冠三不知道春義這個脾性,還當他也在開玩笑,因為賣飯的向來沒有不送到桌子上的。他笑嘻嘻地自己去端過來說:「果然是遠親不如近鄰啊。我連夥計都當了。」
鳳英這時已經發現春義的臉變成青顏色了,她不敢再多說話。梅冠三覺得空氣有點沉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吃了一半餃子時,他自己走到鍋前說:「添點湯,太干了。」當他拿住勺子時,春義卻把勺子一奪說:
「你少動手。」
梅冠三這一下才惱了。他把半碗餃子往桌子上一放,瞪著眼指著春義的鼻子說:
「好你個河南娃!你想幹什麼?」
春義也橫眉豎眼地說:「我不想幹什麼!我這是賣飯,不是打俏皮。」
梅冠三更惱了。他跳著腳說:「你個土坷垃蛋!你做過生意沒有?我打什麼俏皮了?誰叫你來做生意的,你怎麼不把你老婆鎖在箱子裡?十三省出你這個大蘿蔔,真見得稀!……」
春義說不過他,抓一根擀面杖就往他身上掄。鳳英急忙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沒有讓他打過去。春義吃急不過,一擀面杖砸在一摞碗上,把十幾個碗打得粉碎,回頭又對著鳳英身上踢了一腳!
梅冠三還沒有見過像春義這樣的「紅頭牛」。陝西人吵架,你一來我一往,你一句我一句,起碼要吵半個鐘頭方才動手。如果是遇見幾個好拉架的,雙方基本上不動手。他們互相吵著跳著,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是雙方距離越跳越遠。他們吵起架來是競賽聲音和口才,不是比賽憤怒和拳頭。當春義掄著擀面杖撲過來時,梅冠三確實嚇了一跳。他順手抓起一塊木鍋蓋當作「盾牌」,後來街坊跑進來幾個勸架的人,把他擁了出去,這塊「盾牌」也沒有用上。到了街上,因為距離已經拉開,他又提高嗓門,指著飯鋪裡罵著說:
「你做過生意沒有?你沒有吃過豬肉,你沒有見過豬肘?」
街上人勸著:「算了,算了!少說一句,人家是外鄉人。」
梅冠三又跳著說:「你別賣餃子了,你賣醋吧!……」他還沒有盡興,忽然看見春義掂著把切面刀又要撲出來,他趕快轉身悄悄溜走了。
對梅裁縫來說,這一架吵得既窩囊又不過癮。因為從河南逃荒來的這個農民「對手」,吵起架來實在沒有個章法。怎麼一上來就是「槓子頭」!而且比炮捻子還要快,叫人防備不及。
鬧了這一場風波以後,鳳英確實寒透心了。她跑到裡屋傷心地哭著,收拾個小包袱準備出走。這時,陳柱子聽說他們鬧氣,也急忙跑過來了。他先把看熱鬧的人轟走,又把四扇木板門上好關上,扭回頭數落著春義說:
「你這脾氣怎麼這樣!你這生意還做不做了?一個男子漢,心窄得放不下顆黍子,你這像話不像話?」
春義這時又紅著眼說:「我受不了,我這是開飯鋪,不是開窯子!……」
陳柱子把自己兩隻手拍了一下,厲聲說:「你再說!你再說,我就扇你兩耳光!」
鳳英這時像瘋了似地從裡屋跑出來說:
「海春義!你說,我跟誰了?你拉出來,你不能血口噴人!」
轉過身,她向陳柱子哭訴著說:「柱子哥,這是你親耳聽到的!他就是這樣整天找我的事啊。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笑兩聲,說我笑多了,我穿件衣服,說我愛打扮了!咱幹的是這飯店生意,能邋遢得走不到人跟前?一天瞪著周倉眼,好像要把人吃了!
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還得不到一口好氣,我為什麼?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她又指著春義說:「海春義,你說,我哪一點對不起你,我到底犯了你什麼家規。」
她越說越氣,後來竟然伏在桌子上傷心地哭起來。陳柱子扶著她說:「你到裡屋休息,你到裡屋休息。我來說他。他以後敢再找你鬧,我不依他!」
送鳳英進屋後,陳柱子又大聲地訓著春義說:「你剛才說的話算什麼!真是自己作踐自己,拿著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接著他又小聲地說:「春義,你怎麼這麼傻哩!像鳳英這樣媳婦,你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做生意不比種地,種地是脊樑朝天臉朝土,土裡求財不用說話。做生意全憑和人打交道,你沒有個和顏悅色,人家買主何必把兜裡票子掏給你?你嫂子我就叫她買新鮮衣裳穿,這買衣服和咱買鍋碗瓢盆一樣,都是應該花的本錢。」他說著又歎口氣說:「千行百里,逃難來在外鄉,還不是為餬口活命,你不叫她拋頭露面,你養活她?」
陳柱子說著,自己鼻子酸了,春義低著頭也流出兩行熱淚。
陳柱子勸罷春義,又去勸鳳英。他說:
「鳳英,我剛才好數落他一頓,他也哭了。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逃荒在外,兩好擱一好,說來說去,春義是個老實人。
咱農村的孩子,平常多見石頭少見人,就是有點心胸太窄,我從前也和你嫂子生過氣,還打過架!誰家鍋底沒有黑,誰家灶房不冒煙!過兩年心開了就好了。再說,他疑神疑鬼,生氣找事,心裡還是有你。……」
「這個我知道。」鳳英擦著淚說。
陳柱子又說:「人各有性。一家人都要互相體諒,要是換另一種人,漂浮浪蕩,你辛辛苦苦賺幾個錢,他又嫖又賭,你不更生氣!」
鳳英噘著嘴說:「他就不會。」
陳柱子說:「是啊!『家醜不可外揚。』這城市地方人雜,這事情到這裡算了。明天還照樣做生意要緊。人生氣不能和錢生氣。」
鳳英感激地點了點頭。……
三
陳柱子走後,鳳英鋪了鋪床,把裡屋門開著,自己先睡了。
等到三更天氣,卻不見春義進來。她放心不下,又穿上衣服到鋪面屋裡看了看,只見春義還在案板前,好像睡著了,可是眼裡還在流眼淚。
鳳英想著:「你踢了我一腳,罵了我一頓,你還委屈,我更委屈!」想著自己賭氣地到裡屋睡了,睡在床上剛合上眼,卻總記掛著他在外邊。她又披上衣服來到外邊,只見春義已經歪在案板前睡熟了。她張了張嘴,想叫醒他,卻又叫不出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故意把水瓢碰著缸沿,春義還是沒有醒來。她無可奈何地到裡屋,拿了條被子蓋在春義身上,自己又去屋裡睡了。
春義確實睡著了,他在夢裡回到了故鄉……
那時他才六七歲,他和他姐姐在地裡點種豇豆。他姐姐有十六七歲,是赤楊崗有名的漂亮姑娘,身材像他們家人一樣,修長苗條,頭上梳著一條大辮子,一直耷拉到屁股上。
一群騎自行車的商販從大路邊走過來。他們在春義家的地頭柿樹下停下,故意大聲說笑著,看著地裡這個大辮子姑娘。
春義的姐姐也好奇地看著這幾個騎自行車的人,這時春義忽然大聲對姐姐喊著:
「扭過去!」
「什麼?」姐姐問。
「你把臉扭過去。不讓他們看。」
「你瞎說什麼。」姐姐嚷著他。
「扭過去!扭過去!」春義竟然羞得哭了,他用土塊打著姐姐,姐姐只得扭過頭,把背對著那一群商販。……
春義在本村私塾裡讀書,他是徐秋齋最喜歡的小學生。《朱子家訓》他可以倒背如流,《弟子規》他能過目成誦。海天成是私塾裡的大個子學生,他身強力壯,又生性潑皮,專門欺負小學生。
有一天放學路上,海天成捉了個蛐子,他拿到春義臉前說:
「春義,要蛐子不要?」
「要!要!」春義高興地說。
「叫一聲『姐夫』!」
春義一下子臉紅到耳朵梢上,他氣惱極了。他跳著,一頭撞在海天成的肚子上,接著像一頭小獅子一樣,又哭又咬,竟然把海天成的手咬流血了。……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和國家,都有罵人最狠的詞彙。他們把人罵作豬,罵作狗,唯獨中國的罵人詞彙是另一種含義。這種罵人的詞彙,和中國的歷史一樣古老。一直到今天,它仍然和中國的家庭、封建習俗同時存在著,每時每刻影響著人們的意識和觀念。
多麼可怕的習俗啊!
四
第二天,小飯鋪的四扇木板門照舊打開了。
鳳英強打著精神,強顏作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用鐵勺子敲著鐵鍋沿大聲喊著:
「餃子!餃子!三鮮餡的餃子!」
春義看著她的樣子,從心眼裡佩服她,諒解她。他自己突然感到一種極其強大的壓力,迫使他喘不過氣,抬不起頭。
街上的人從他們門前過時,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在看著他。
有的人還專門到門口看他一眼又走了。他好像聽到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議論著:
「槓子頭!這傢伙是槓子頭?」
「就是他昨天打老婆!醋罐子!」
這些眼神像一支支利箭射在他身上,他感到萬箭穿身,無地自容。
他希望太陽趕快落山,他希望夜幕趕快降臨,他希望看不見任何一個人。他在這兒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他心亂如麻,如坐針氈……
就在這天夜裡,他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鳳英,他決定去西安找徐秋齋,他要在西安走他自己的路。他走出了東關,沿著灃河公路急速地走著。這是他第三次走這條公路:第一次是他和鳳英從西安過來的,第二次是和梁晴、柱子一塊來看藍五和雪梅的,這一次呢,他是孤身獨條子一個人……
灃河水靜悄悄地流著。月亮像一條小船,在天空的雲海裡浮游著。好多天春義都沒有看過月亮了,他一直在昏黃的電燈光下生活。月光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安謐。月光也最能引起人們的鄉思……
一陣清香的莊稼味,隨著夜風暗暗浮動過來,香味裡夾雜著露水和泥土的氣息。
春義聞著這些莊稼香味,他哭了。……
第二天早晨,雞子剛叫過頭遍,鳳英醒來了。她剛披上衣服,忽然發現春義不見了。她急忙下床尋找,只見店門虛掩著,春義冬天穿的一件棉襖也不見了。就在這時候,她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
「我走了。我到西安去。你不用找我。這幾天的
事情,我全想過了。怨我,不怨你!」
兩滴淚水落在這張紙條上,鳳英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她倒了下來……
五
李麥是個生活能力極強的人。在西安住了不到一個月,左鄰右舍,老鄉朋友認識了一大堆。用她的話說就是:「在家靠爹娘,出門靠朋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甜水井街有一家河南人開的帽店,字號叫「老連升」。這家帽店專門作當時流行的黑緞子帽襯,這種帽襯像半個西瓜皮,有緞子面子,皂布面子和平絨面子三種,頂上都綴一個絲縐挽的疙瘩。「老連升」是老字號,店裡有十幾部縫紉機,縫帽裡子和帽面子全部用機器,就是結絲縐疙瘩,非用手工不可。李麥通過一個老鄉認識了這家帽店一個夥計,聽說他們入冬以來要趕春節的一批活,就是結絲縐疙瘩人手不夠。李麥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她看那帽襯上的絲縐疙瘩,和平常作衣服結的布扣子差不多,就把徐秋齋戴的舊帽襯疙瘩拆下來,和梁晴試著結兩次就學會了。
她到街上買了兩架絲線,先結了兩個樣品,送到「老連升」店裡,「老連升」的董掌櫃是個明眼人,一看李麥結的這疙瘩,端正瓷實,有角有楞,眼下又正缺人手,就一口答應讓她加工五千個。
攬下這批活以後,梁晴不到車站去上襪底了,連徐秋齋也忙著給她們領料送活,不再去擺他的『代書』攤子。
婆媳倆整整幹了一冬,單點燈的煤油就熬了十幾斤。梁晴的十指尖上全都磨出了繭子。到了臘月結賬,領了幾百塊錢,徐秋齋高興了,走起路來呼呼響,好像年輕了十幾歲。他感歎地對梁晴說:「晴,真是『事在人為』。咱們來到西安七八年了,什麼時候有這麼多錢?你媽這個人哪,真可惜生成了個女人了,要是個男人啊,她能發明飛機大炮!」
李麥笑著說:「女的也一樣啊,人家新四軍裡邊就有女幹部,可惜我就是不識字。」
徐秋齋說:「不管怎麼說,今年咱們過年時候,可得買個大豬頭!我想吃豬頭糕,想了五六年了。」老頭說著,嘴裡涎水都流出來了。李麥知道他這個毛病,又痛快地說:
「大叔,再給你買一瓶酒!」
過「春節」時,徐秋齋終於吃上了豬頭糕。李麥還給他打了一斤「西鳳酒」。酒買回來後,徐秋齋舍不得喝。他去雜貨店買了半張梅紅紙,一裁兩開,寫了兩張祖宗牌位,一張上寫著:「供奉穎州徐氏三代宗親之神位」,另一張寫著:「供奉陳州海氏三代宗親之神位」。寫好後,一個屋子裡貼了一張,把燒好的豬頭一分兩半,擺在兩個牌位前,又倒了三杯酒,上了一炷香,然後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個頭,嘴裡還說著:「老爺、老奶奶,多年沒有敬你們了,委屈點吧!雖然是半個豬頭,還怪肥哩!……」
徐秋齋在嘟嘟噥噥地說著,把梁晴笑得摀住嘴跑到門外邊,她不看他那樣子。李麥也故意說:「徐大叔,咱出來逃難,咱的老祖宗也沒有買火車票,他們怎麼也來了?」
徐秋齋解嘲地說:「這祭祀祖宗,就是個心意。俗話說:『敬神如神在,不敬不妨礙!』水有源,樹有根,人不能忘本。」說著他又讓李麥和梁晴到海氏牌位前,也叩了幾個頭,上了一炷香。
六
過罷新年,李麥帶了點錢,到寶雞找嫦娥去了。到寶雞火車站下了車,又聽到一片河南口音。賣湯元的,賣芝麻糖的,連賣琉璃喇叭的,也都是黃泛區逃出來的難民。
李麥買了四個元宵,啃了一個窩窩頭,就向賣元宵的打問「工業合作社」的地址。賣元宵的說:「是外國人辦的織襪子、織手巾的工廠吧?不在寶雞,在雙石鋪山裡邊。離這兒還有一百多里。」
李麥又問:「這些工廠裡有沒有女孩子?」賣元宵的說:「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大部分都是咱們那一帶的孤兒,有些小閨女都學會手藝了。」
李麥想著,既然到了寶雞,錢也花了,還能空著回去?一百多里路也不過兩天路程。當晚她在寶雞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雞子剛叫過頭遍,她就掂著一根棍子,趁著寒冷的月光,朝西南方向上路了。
頭一天走了八十里,住在草涼驛。第二天中午趕到了雙石鋪。到了雙石鋪北關,遇到一個河南做白鐵活的匠人。李麥向他打問「工業合作社」的地址,那人看了看她問:
「你是才從河南來吧?」
李麥說:「是的,我有個閨女在裡邊做工。來五六年了。」
那人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小聲說:「大嫂,你來晚了。『工業合作社』的三個工廠連學校,去年全被趕跑了。寶雞憲兵隊下的命令……」
李麥聽到這個消息,像冷水澆頭一般:「為啥把他們趕走?」
白鐵匠又神秘地說:「說他們通這一家。……」他說著,用手指比了個「八」字。
「裡邊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哪裡都有。有的去了延安,有的搬到了甘肅山丹縣。」
「山丹縣離這兒有多遠?」
「山丹縣遠著哩!少說也有一千多里。在蘭州西邊,快到口外了。」
「謝謝您,大叔!我總算問到個真信兒了。你那小凳子讓我坐一會兒。」
李麥忽然覺得全身的勁兒全散了。她無法再挪動自己的腳步。
第二天,李麥還是找到了「工業合作社」的舊址,只見一片殘破泥屋,牆倒屋塌,枯草荒棘,渺沒人跡。李麥默默地看著這一片斷牆殘壁,想起自己的女兒嫦娥,就是在這裡吃鈑長大的,由不得灑下幾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