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於而龍無可奈何地撈起魚叉,悻悻然地罵道:「真是難得碰上的老滑頭,鬼得厲害!」
秋兒也讚歎著:「真有兩下子!」
「它不離開水,比咱們有辦法些。」
也許,生命史上的黃金時代過去了,在三十年前的石湖上,能逃掉於而龍的殺手鑭,是不大容易的。魚,大約也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死裡逃生,如今累了,潛在深水裡不動了。至此,仍舊一無所獲的釣客們,也需要喘口氣了;看看表,八點多了,便問孩子:「秋,該吃點什麼啦!看你奶奶都給我們準備了點啥?」
秋兒連忙把竹籃遞過去,掀開藍布蓋簾,啊!幾塊烤得黃澄澄的米麵餅,一碟紅燒大頭菜,一碟甜醬蘿蔔頭,還有洗乾淨的芫荽、小蔥,看到那碧綠新鮮的色彩,他胃口大開,食慾就來了。
他看到竹籃裡帶著三雙筷子,笑了:「還有誰呀?」
「奶奶說,你們家吃飯講衛生,挾菜單有筷子……」
於而龍皺起眉頭,想起解放初期老林嫂從鄉下來看他們,住在家裡那股拘束勁,不自在的勁,此刻不由得埋怨:「若萍,若萍,你的那些講究,那些習慣,那些文明,把個鄉下老太婆弄得不敢登門了……不管啦!」說著手也不洗就捏著麵餅,捲著蔬菜,大口嚼起來。秋兒看見叔爺吃得那個香勁,這才想起說:「還有咧,叔爺!」
從舢板後梢摸出個黑釉陶罐,端到他面前:「奶奶讓帶來的糟鰻鱺。」
——啊!老林嫂,謝謝你,謝謝你!
還沒揭開蓋子,那股香噴噴的酒香,先把他醉倒了。多少年想聞都聞不到,只有石湖水上人家才會醃製得出的異味,一下子把他勾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他似乎回到了湖蕩裡草木叢生的沙洲上,聽著於蓮剛剛來到人世間呱呱的哭聲,守著產後顯得疲憊的蘆花,看著遠處敵人掃蕩,焚燒村舍房屋的濃煙,在傳來陣陣沉悶的炮聲之中,也曾被這香噴噴的糟魚味陶醉過……
於而龍由不得歎息……
「蓮蓮,從你一出世,就不曾給我們帶來過平靜,直到現在,都三十二三歲的人了,仍舊牽繫住我們做父母的心。藝術創作上的挫折和打擊,婚姻生活上的不幸和變故,一樁接著一樁,好像從來沒有消停過。當然,你給我們帶來歡樂,可也帶來了煩惱。有時候,為你犯愁,甚至愁得要命,一個嫁不出門的姑娘,總是父母的心事。雖說你最終還是幸運的,找到了失去的愛情,可我們,至今並不輕鬆啊!……」但是,於而龍望著茫茫的石湖,在那親切的糟魚曲香裡,想起他女兒幼年,令他們和鄉親們擔驚受怕的日子,目前這種淺淺的傷感,淡淡的憂慮,就算不得什麼了。
——老林嫂啊老林嫂,你為蓮蓮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昨天傍晚,水生把於而龍接回柳墩,老林嫂劈頭就問這位貴客:「為啥不把蓮蓮一塊帶回來?」可憐的乾媽熱切地惦念著她,大為失望地說:「丫頭把我忘了。」
夜裡,團坐在燈下,於而龍告訴她,長期來蓮蓮在生活上的不順心,最後終於離婚,回到家裡來了。老林嫂能不維護她的寶貝麼:「晚了就晚了,晚開的花照樣香!」
「可把若萍愁了一陣,真怕她老在家裡咧!」
「怕什麼!你們不養我養!」
老林嫂的聲調,還像三十年前那樣堅決果斷,鏗鏘有力。當然今天說這句話,只不過是充滿感情的激動而已,但在戰爭年月裡,這大膽的承諾,可是字字千鈞啊……
對于于蓮這個不受歡迎的人,不適時地來到人間,除了她終生終世也不應該忘懷的乾媽外,誰都看做是個沉重的負擔。再沒有比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快要失敗、國民黨企圖捲土重來時,石湖支隊所處的局面更為困難的了。因為支隊的活動範圍,正好處於敵人的心腹要地;「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所以敵、偽、頑三者勾結起來,企圖一舉把這股「殘共」掃蕩乾淨。
頻繁的戰鬥沒完沒了地打著,每天總得有四五次程度不同的接觸,甚至一口氣接連打幾仗,才能擺脫重圍。無休止的行軍把戰士拖累到了極點,常常一夜得轉移幾個村莊,才能甩開緊盯不捨的敵人,真是連合眼的工夫都沒有,只好邊走路邊打瞌睡。那年夏秋之際的霪雨,和難消難解的迷霧,至今還在於而龍的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泥濘的道路,無法通行的沼澤地,潮濕的衣衫,沉重吃力的步伐;再加上給養補充不上的飢餓,長時期得不到休整的勞累,啊,這是隊伍最不好帶的時期。就恰恰在這緊要關頭,於蓮,這位不速之客,要向煩惱的人世間報到來了。
蘆花再也無法跟隨隊伍活動了,她已經到了實在堅持不下去的地步了,只要她能咬牙挺住,是決不會開口的。
「二龍,我得留下來,只怕是三兩天的事!」
游擊隊長生氣了,但生的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氣。人處在不順利的逆境之中,不曉得哪裡來的火氣,像個刺蝟似的,動不動就把針刺直豎起來:「留下,留給誰?是留給忠義救國軍,還是留給鬼子?」
戰場上,死神是不可一世的,但是做母親的偏要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生命,所以她們就要為孩子吃更多的苦頭。拖著沉重的身子越過封鎖線;背著襁褓中的嬰兒,長距離的急行軍;飢餓的日子裡,擠不出一點奶水餵那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在槍林彈雨中,寧肯自己犧牲,也把孩子緊緊摟住……所有這一切折磨,都是死神或者戰神為在戰鬥歲月中做母親的女同志準備的,看來,蘆花也到了這一天。
路大姐那時正在石湖,她也曾在戰場上做過母親,可她比誰付出的代價都大,她生孩子那天,正趕上皖南事變發生,不得不忍痛割捨,隨部隊邊打邊撤出重圍,所以,她建議支隊政治委員想想辦法,母親總是疼愛孩子的。
趙亮皺著眉頭,躊躇了良久,才下了決心:「好吧,派一個小組,突線,送蘆花到後方去。我來跟濱海支隊聯繫,叫他們配合一下!」
指揮員的職務提醒於二龍,半個戰鬥力也不能抽走,連續打了幾個月疲勞的仗,支隊的實力大大減弱,連本來不費勁就能吃掉的小股敵人,現在也只好眼巴巴地放棄。
那時已經擔當副隊長的王緯宇這個混賬東西啊!在大家為難犯愁的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情掉書袋子,搖頭晃腦地說:「從《史書》上的記載來看,歷代起義軍,從漢末的黃巾,到明末的闖王,都是攜著妻兒老小一起南征北戰,只是到了太平天國,才分什麼男館女館,但打起仗來,還是一齊衝鋒陷陣。依我看,用不著冒風險過封鎖線,只要派兩個同志照應——」
「副隊長,那我就先派你!」於二龍拿話堵他的嘴。
他一本正經地說:「有何不可,只是我很抱歉,不會接生。」
「閉上你的嘴巴,我們是新四軍,不是起義軍,我們不能背著娃娃打仗。」他轉過臉來,看見蘆花和那時隊裡為數不多的女性,她們顯然為了保衛婦女兒童的切身利益,正結成一個統一戰線,聯合在一起。她們不但給未來的於蓮準備最初的衣衫,而且對游擊隊長施加某種壓力。他火了,怎麼?準備過家家嗎?「,你呀,你呀!」他朝蘆花吼著。
趙亮瞪著他:「你幹嘛總跟好鬥架的黃牛一樣,不能冷靜點嗎?像吃了槍藥似的。」
蘆花狠了狠心:「好了,別操心,大家不要發愁,找個堡壘戶,生出孩子就行。」在場的石湖人都懂得蘆花的意思,那些女同志本來在縫著連著的,此刻都停下來了。在舊社會,石湖盛行溺嬰的陋習,格外是女嬰,活命的希望尤其不大。政委是江西老表,路大姐是外鄉人,不懂得於蓮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他們還奇怪女同志一下子停了工,不做針線活是怎麼回事?
快嘴丫頭肖奎說:「用不著啦!」
「為啥?」
「用不著就用不著了唄!」
等他追問明白,立刻火冒三丈,一個不愛發脾氣的人,突然聲嚴色厲地變了臉,人們總是要重視的:「你們懂不懂?這是革命的後代,你們搞的什麼名堂?長征路上,孩子在籮筐裡挑著,還過了雪山草地。馬上準備走!」
也許路大姐想起她扔在皖南那座刀豆山的兒子了吧?她支持政委的意見。
就在這個時候,老林嫂來到部隊駐地,天大的一個難題,她一來有了辦法,滿天愁雲都吹散了。哦!她滿肚子計策,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把蘆花交給我好了。」趙亮高興得笑了,讓老林哥——游擊支隊的管家,把僅剩下不多的米,勻出了一點給她們帶著。這個從來不知道憂愁的樂天派,連自己老婆也要逗逗趣,說幾句玩笑話:「聽著,孩子他娘,這是部隊口糧,可不帶你老百姓的份!」
「好啊好啊!」老林嫂滿口應承:「你也聽著,孩子他爹,什麼時候回家,千萬別忘了帶塊膏藥!」
老林哥直以為他那幾個孩子生瘡長癤子,追問著:「幹啥?」
直等老林嫂和蘆花上了船,才回過頭來對她丈夫說:「好糊住你的嘴,不吃家裡的飯哪!」在眾人一片哄笑聲裡,小船載著兩個女人走了,終於消失在水天一線的湖裡,然而游擊隊長的心情,半點也不輕鬆。
那時候,於二龍從心底裡詛咒於蓮:「這個混蛋傢伙,怎麼能毫無一點眼色,偏在最困難的時刻,給當隊長的爸爸製造麻煩呢?」
隔了兩天,在一次戰鬥的間隙裡,政委高興地跑來告訴隊長:「恭喜你啦!快去看看孩子吧!」於二龍弄不懂有什麼值得他那樣喜形於色?高興得呵呵地合不攏嘴。直到他不久以後落到敵人手裡,被殺害了,游擊隊長猛地變得孤單,變得軟弱,越發需要他的時候,他那一片赤子之心,一種革命的天真,使得人們更加懷念這位播火者了。
他當時狠狠地給於二龍一拳:「看你一副死了老子娘的臉!」
「有啥好喜歡的?」
「你呀,二龍,我老婆生第一個伢子的時候,我是赤衛隊長,樂得我直蹦高,又有一個打紅旗的,還不高興?看你嘟噥著臉,像灶王爺一樣,別把剛出世的小游擊隊員嚇哭了!」
於二龍笑了,那尷尬的笑容,比鬧牙疼的臉還不受看,戰士們都背過臉去捂著嘴樂。他也弄不清當時的心情是喜是憂,而且柳墩距離太遠,部隊馬上還要轉移,所以就不打算去看她們了。趙亮看出他的疑慮,莞爾一笑:「你以為蘆花在柳墩太太平平坐月子哪?老林嫂是真正的游擊隊員,在沙洲上呢,我們老早扎過營的樹窩窩裡安家啦!離這兒不算很遠,你去吧,不過,我不是小看你,怕你未必能找到她們!」
笑話,沙洲對於二龍來講,就像掌心裡的紋路那樣清楚,他們曾經在那裡和討伐的鬼子隊長大久保,捉過多少次迷藏啊!通訊員長生和他在密密的野生樹林裡,撥開高可沒人的蓬蒿,穿過糾纏鉤繞的荊叢,過深可及膝的溪流,攀著一團團簇擁著生長的杞柳,到達了舊日的宿營地帶。
太陽在他們頭頂上,慢慢地朝西偏斜,兩個人的影子越來越長,知道時間不早了。呸,果真讓趙亮說應了,兩個女人不知隱藏在哪個角落?要不是於蓮的呱呱哭聲,恐怕他們只得撲空回去了,那未來畫家的大嗓門,嚇於而龍一跳,似乎她恨不能讓全世界都聽到呢!
孩子的咿呀啼叫,使他們很快發現了要尋找的目標,但是一想到同時也有可能招來敵人,隊長的心立刻打了個寒噤似的緊縮起來。王緯宇引經據典,起義軍是帶著家小的;於而龍那時文化很低,不辨真偽,但至少他懂得石湖支隊是行不通的。他想起前不久,整個支隊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是怎樣在炮樓底下悄悄跑脫的,而且還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倘若當時,有誰輕輕咳嗽一聲,或者忍不住打個噴嚏,整個支隊就會覆滅在大久保的包圍圈裡。可以想像在那樣情況下,一個哭哭啼啼的嬰兒會給周旋在敵人夾縫裡的游擊隊,帶來什麼結果?這支在敵人心臟地帶活動的共產黨部隊,已經在敵偽報紙上好幾次宣稱被徹底掃蕩乾淨,然而他們始終沒離開石湖,仍在牽制住敵人。一支要求高度機動的游擊支隊,怎麼可能背著娃娃打仗?
——蓮蓮,原諒我吧,我已經決定了你的命運。於是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也不知為什麼,或許是想讓你,在世界上多呼吸一會兒吧,原諒那時你殘忍的爸爸吧!
通訊員孩子氣地朝發現的,偽裝得十分巧妙的掩體奔去,在小河裡著水,也是跑著跳著,同時興奮地大聲喊道:「指導員,指導員——」等於二龍慢悠悠地走到,他已把於蓮從窩棚裡抱了出來,說實在的,於蓮裹在破褂子裡,絲毫也不吸引人,說她是醜小鴨,半點也不過分。
在那棵碗口粗細,不算高大的苦楝樹底下,蘆花坐在窩棚門口,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事,非常愧疚地看著丈夫。自從於蓮來到人間,吸了第一口乳汁以後,母性的本能,使她說什麼也捨不得把孩子溺斃了。
「不行,蘆花,說什麼也不能留呀!」
誰也沒有吭聲,不但孩子的媽媽,就是抱著孩子的長生——其實那時他也是個孩子,都覺得他忍心把孩子割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除此以外,還能有別的生路嗎?
長生緊緊摟住於蓮,生怕奪走似的,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坐在窩棚門口的做母親的蘆花,心海裡該掀起多麼狂烈的波瀾,可表面上不露半點表示異議的樣子。事後,看她嘴唇上咬出來的深深的血印,和她手掌裡捏得稀碎的蒿稈,可以猜出她是怎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
他又何嘗輕鬆呢?一條生命啊!她有權在世界上活下去。但是他卻殘酷地伸出手去:「給我吧,長生!」
「支隊長,你不能,你不能……」他恐懼地盯著於二龍,畏縮地後退著。
「天不早了,我們該往回走啦!」於二龍朝他走過去。
「支隊長,你別過來」他抱著於蓮,背衝著於二龍,不讓他看到孩子地繼續躲著。
——蓮蓮,最先護衛過你的長生叔叔,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甚至還不曾活到你現在這樣大,就為革命獻出了青春的生命,願他的靈魂在那黃河的沙灘裡安息吧,還有我那匹忠實的「的盧」……
「別耽誤事啦,長生。」
「支隊長!」他哀求著:「你就讓孩子活著吧!」
「少廢話,快給我!」他大步跨了過來。
「支隊長,我求求你……」長生躲閃得更快了。
「站住,長生!」
「不,支隊長,我說什麼也不能把孩子交出來!」
「你聽見沒有?」於二龍臉色鐵青:「我命令你,把孩子給我!」
長生不回答,眼裡啪嗒啪嗒地掉出了一串淚珠,一步一步地,哆著嘴唇,摟著不聲不響、異常乖巧的於蓮走了過來。於二龍的心也像刀絞似的,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伸出去接抱孩子的胳臂都在顫抖。
突然間,一聲霹雷似的叫喊,連同那個潑辣厲害的女人,從河邊的樹叢裡衝了出來。
「做什麼?你們要做什麼?昏了頭啦!做出這種缺德的事,你們這些天殺的啊……」
——蓮蓮,你的救星到了!
老林嫂從樹叢裡鑽出來,手裡拎著幾條長長的鰻鱺魚,原來她是捉魚去了。於二龍滿臉的晦氣,和長生閃爍的淚珠,使她馬上領悟到將要發生的悲劇;魚也不要了,網也不要了,顧不得樹枝剮破了小褂,露出了皮肉,飛也似的殺將過來,把孩子搶在懷裡。然後,半點也不給當隊長的留面子,當著通訊員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把那些專屬於男人罵的難聽話,七葷八素,隨著唾沫星子,拋到游擊隊長的頭上。
後來於二龍在國外遊覽天然動物園的時候,聽嚮導給遊客介紹:森林之王獅子,一旦發現它的幼仔受到傷害,那不可遏止的暴怒,連大象都嚇得遠遠避開,誰也不敢靠近。於二龍完全相信嚮導的話,因為他有深刻體驗,如果當時他要碰於蓮一指頭,老林嫂真敢潑出命去跟他打架的。
蘆花掙扎著過來,為丈夫說情:「老林嫂也別怪他,孩子實在是難養啊!」
在苦楝樹底下,老林嫂斬釘截鐵地宣佈:「你們不養我養!」於蓮哇哇地大哭起來,誰知小小生命,是高興呢?還是憂傷?
游擊隊長鄭重地說:「老林嫂,你不要吃燈草灰,說得輕巧,你腳跟前還有幾張嘴張著等喂呢!」
老林嫂的幾個小子,個個都像老林哥那樣茁壯結實,像馬齒莧一樣,落地就長,不管天旱地裂,不管人踩牛踏,總是長得那麼葉肥枝壯。她信心百倍地回答:「我能養活那些個小子,還愁餵不飽一個閨女。乖乖,快別哭啦!有乾媽心疼你呢!」
別看於二龍是個威武的隊長,但是擺佈不了一個候補的游擊隊員,這是她自封的稱號,誰知道她從哪裡懂得候補兩個字?但是,她在傳送情報,運輸彈藥,組織鄉親支援等等方面,她起的作用,要用候補兩字可委屈了她。她威風凜凜地宣佈:「沙洲上,我是司令員,得聽我的,給我老實坐著。」她喝令著,隨後,從窩棚裡把那袋米拎出來,敢情一粒都沒動。「你們背回去,還給那挨刀的。」她有許多稱呼給老林哥預備著,這還是算客氣的一個。她故意撇著嘴說:「我們不稀罕」當然誰都明白,那時給養補充相當困難,她是為支隊省著的呀!
「那你們指什麼過活呀?」長生驚訝地叫了起來。
「你們嘗嘗山珍海味就明白啦!」說著端來了一個黑釉陶罐,掀開蓋子,那醉人的香味,撲鼻而來。
——哦,我敢起誓,這種只有石湖才能做得出來的美味,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鮮嫩,吃起來無疑是一種享受。記得五十年代率領人馬去國外同類型工廠通盤實習的時候,主人特地招待的烤奶豬,對不起!好像也不及在沙洲上吃糟鰻鱺來得香美。
他和長生一筷子一筷子很快挾完了大半罐子,老林嫂還直勸他們加餐:「吃吧!吃吧!今年雨水大,鰻鱺都爬上樹了。」
那小小的生命就這樣獲救了。
現在,吃著鰻鱺魚的於二龍思索:假如蓮蓮一輩子守著這位保護神,那她該是多麼幸運啊!
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初險幾被溺死的女嬰,如今成了漂亮魅人的女性,也許因為離開老林嫂太遠的緣故,至今還有這樣那樣的人,企圖把她在生活道路上,藝術途程上活活給掐死,可再沒有保護神從樹林子裡躥出來搭救她了。
謝若萍總是朝她的老伴抱怨:「悔不當初,就不該讓她走上學繪畫的道路。」
於而龍說:「我和藝術不沾邊,他們也沒饒了我!」
「可是我覺得,她的不幸和你有關係。」
「也許,是這樣,誰讓她是我於而龍的女兒呢?吃掛落啦!」那還是他第二次垮台以前,正像一頭抵角的牛,同那些人在較量的時候,他女兒又一次在藝術創作上,遭到了圍攻和批判,顯然,那也同時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那是個誰也救不了誰的年頭,一聲令下,於蓮辛辛苦苦的勞動產品,被定為黑畫,並且要押往審判台斬首示眾了。
即使老林嫂趕來,她這位保護神也無能為力了。
於而龍不禁在這蕩漾的小舟上,回想起他女兒那幅丟盡了臉的作品。他始終喜歡那幅油畫,而且他女兒也承認畫幅裡,有她爸爸傾注的心血。是的,於蓮畫過許多作品,可哪一幅都比不上這幅不幸的《靶場》,更使他關切。
畫面上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丘陵地帶,似乎一場激烈的實彈演習,剛剛結束,硝煙還沒有散去,好像能從畫上嗅出濃濃的火藥味。但和煦的陽光,已經歡樂地擁抱住泛漿的初春原野,擁抱住到處生長著的鑽天白楊。在畫面上,陽光有些奇特地,似乎可以捉摸得住的,映照在肥大的樹葉上;同時,又像跳躍般的有生命的東西,蹦彈在化凍的窪地裡,殘留積冰的小溪中,處處都能體會到這種只是春天才有的親切陽光。
那濃郁醇厚的春天氣息,是多麼類似他眼前的石湖呀!
在那幅畫裡,展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世界,陽光帶來溫暖,帶來生命,帶來希望,同時還帶來人們並不十分注意,可又是相當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色彩。
切莫把色彩看做是畫家的專利,要知道使世界變得絢麗繽紛,使生活變得豐美多姿,使姑娘變得嬌嬈嫵媚,使花卉變得鮮艷奪目,使整個地球,我們人類居住的行星,變得那樣氣象萬千,一句話,是色彩的豐功偉績。於而龍從他女兒的畫裡,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個失掉任何色彩的世界,一個極其平淡,極其單調,極其乏味的清一色世界,人即使活下去,恐怕也夠勉強的。
於蓮毫不吝惜色彩,在她筆下,永遠是一個絢爛的世界。連於而龍都詫異,為什麼在調色板上那一攤攤像雞屎似的油畫色,三抹兩抹會成了惟妙惟肖的藝術形象?他真想還回到她童年時,捧住那梳小辮的腦袋親一親,褒獎她的聰明和得了個五分。可現在怎麼能行呢?她比女人還更要女人些,那種畫家們都穿的工作大褂裡,是一個丰姿綽約線條優美的身體,正如追求她的那位同行所形容的,簡直是活著的維納斯。
謝若萍看不慣她女兒不修邊幅,落拓不羈的藝術家脾氣,總督促於而龍去敦勸女兒要檢點些。
「你當媽的不也長著嘴麼?」
「她笑話我是修女嬤嬤。」
於而龍笑了,一般地說,他夠開通的,但也覺得吃過洋麵包的女兒太肆無忌憚了一點,可未容他張嘴,畫家拿話給他堵住了:
「得啦爸爸,難道要我戴上面紗嗎?」
「你呀你呀!生是給慣壞了!」
還在最初勾勒草稿的時候,艾思就出現了,這個留著大鬢腳的追求者,顯然在打這個鬧離婚的老同學的主意,差點沒把於而龍家的門檻踏破。大凡漂亮一點的女性,總是像磁鐵一樣有吸引力,何況他是同行,而且是懂得一點「上頭精神」的靈通人士。在那個年頭,「上頭精神」是藝術創作的生命線,於蓮竟然敢撇開「樣板」靈魂,自行其是,一開始就注定了作品失敗的命運。
艾思不客氣地給她敲警鐘:「啊!小姐,注意犯禁哦!我嗅到了一點莫奈的氣味咧!」這位沒有什麼作品的藝術家,總愛炫耀肚皮裡那一點點學問:「無標題音樂給批了,印象派也跑不脫。」
「誰說的?」要說於蓮一點不在乎,那也是不準確的。
他朝斜對面的樓上努了努嘴,誰都明白,他指的是已經進到寫作班子的夏嵐。「你應該找她談談你的創作意圖。」
「她?」
這個和她老子一樣不買賬的女兒,顯然又犯了一個策略性的錯誤。
過了一些日子以後,畫稿有了一個初步模樣,白楊樹葉開始放光了,她對頻頻來訪的慇勤客人問:「艾思,你不覺得這是我自己藝術創作道路上的一次突破麼?」
他可不這麼看,尤其是畫面上那位「將軍」式的人物形象,愈來愈鮮明的時候,他說:「我看你越滑越遠了!」
「胡說八道。艾思,沒有探索,還有什麼藝術呢?」
「依樣畫葫蘆,那是保險係數最大的,幹嗎冒風險?你這幅畫,從內容到形式,都值得推敲。這裡不但有西班牙的戈雅,還有英國的康斯泰布爾,透納……」他像數家珍地把印象派的遠祖都搬弄一番,然後做好人地說:「這我可以不指出來,橫豎外行人不懂,可是——」他瞧著畫面上的那個指揮員,把話嚥住了。
「你比夏阿姨還神經衰弱,疑神見鬼些。」
「我不明白,於蓮,你爸爸幹嘛總跟緯宇同志擰勁呢?」
於蓮從畫架上跳下來,蛾眉豎起,眼裡閃出犀利的鋒芒:「你這是什麼意思?」
「隨便說說——」艾思不由得讚歎著這個比油畫還富有色彩的女人,她那類似標準模特兒的豐腴柔美的體態,充滿了青春的誘力。他心裡想,倘若她要脫掉沾滿油畫色的罩衫,肯定就是波提切利的不朽名作。誘惑使他禁不住地向她湊攏,但是畫幅上的那個老兵,又使他望而卻步。更使他害怕的是她頭腦裡的許多直率的見解,和憤世嫉俗的情緒。艾思固然欣賞她,但是,娶一位給自己帶來災禍的美人,還是有疑慮的,所以至今下不了決心。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忽然,裝得極其平淡地問了一句:「噯!於蓮,上回你說的那些小道消息,誰告訴你的?」他指著畫面上那位倚靠在坦克履帶上的指揮員,「是不是他?」
倘若不是艾思問得這樣古怪,這樣蹊蹺,她也不會引起注意了。
「他是誰?」她問這個話裡有話的人。
「!誰不知道你以哪一位作藍本,畫這位將軍啊!」他以嘿嘿的笑聲來掩飾他想追尋的目的。
「追謠嗎?」
「我可沒有那個興趣,只不過想證實一下那消息的可靠性、準確性,因為也有別人告訴了我。」
「快慰人心的消息總是長著腿的,不許招搖過市,不許代表中央講話,不許接待外國人的約法三章也許是有的,報紙上很久沒見她露面了。」這還是她為了創作這幅油畫,來到她爸爸媽媽的戰友肖奎那部隊體驗生活時,聽那個快嘴阿姨告訴她的。
但艾思一個勁地追問:「是你爸爸的老上級,那位『將軍』透露出來的吧?」
於蓮覺得緊緊追隨夏嵐的藝術家有些笨手笨腳,連個小特務都不會當,便嫣然一笑。那笑容真勾魂攝魄啊!「艾思,聽小道消息有個基本道德,那就是哪兒聽,哪兒了,出門概不負責。哈哈,真到了那一天,當庭對質,我就說是你講的。」
真是一朵帶刺的薔薇,現在就感到扎手了。艾思也許確實有些想娶這個美人,便真誠地勸說:「於蓮,你應該建議你父親跟那位『將軍』保持一點距離,而且,我認為你不應該畫他,這是要擔很大政治風險的。」
「我哪裡畫的是他?天知道,我是塑造一個布爾什維克的形象!」
「可眉宇間有他的影子,而且那種氣質——」
「瞎掰,我最討厭牽強附會!」
「可已經有人在說你在為人樹碑立傳。」
「誰?」
艾思不做聲。
「夏阿姨嗎?」
儘管那個大鬢腳矢口否認,但實際上是一個信號,於蓮把它疏忽了,這就緊接著犯了第二個錯誤。
於蓮憑著她的藝術直覺,畫出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兵,正在給簇擁住他的年輕戰士,講評剛才進行的實彈演習;他也同戰士一塊滾爬來著,渾身濕漉漉的,沾著泥污,談笑風生,神采奕奕。在他對面,有個身材高大的戰士,大約不是由於魯莽,就是由於怯陣,造成反坦克火器發射失誤,以至成績吃了個空心鴨蛋,正臊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瞅著大家。
很明顯,老兵在講評裡涉及到他,要不然,那個從炮塔裡探出半截身子的坦克手,也不會做鬼臉來譏笑大個子了,似乎可以聽到坦克手的粗嗓門:「要想搞掉我,你呀,剛出土的筍子,還嫩一點。」
所有戰士都畫得英俊可愛,虎氣生生,樂呵呵地笑著——可有人竟說這是退出歷史舞台的遺老遺少所發出的敵意嘲笑,天哪,在那些明公眼裡,世界就是哈哈鏡,無不歪曲扭斜。分明整個靶場上洋溢著親切和諧的氣氛,飄揚著善意期待和殷切鼓舞的笑意,但偏要說是「末日的審判」,而且連辯解的權利都不給,當然畫面上有那麼一點辛辣的胡椒面,可也不至於神經脆弱到那種程度。一個娃娃兵,從大個子身後,鑽出個腦袋朝他撇嘴,還伸出個小拇指揶揄他:「看你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啦!」不知為什麼,竟惹怒了一些新貴,說是指桑罵槐,打擊革命新生事物,哦!罪名可不小咧!
其實問題的核心,是那個老兵,從他持重穩健的神態,和戰士對他的尊敬信賴的心情來看,不言自明,可以估量出他的身份,起碼在抗日戰爭時期,就是吃小灶的。他老了,應該說相當的老,可是在生氣勃勃的青年中間,他又並不顯得蒼老。
於而龍讚美自己女兒奇妙的才思,欽佩她精湛的筆力,設計出了一個有老意而無老心的布爾什維克,一個永葆革命青春的形象。
藝術創作是艱難的勞動,他實在心疼在生活上遭遇不幸的女兒,在繪畫生涯上也是流年不利,屢遭挫折,然而,他發現她和自己多少有點相像,總不甘心失敗,繼續在頑強地追尋探索,只要聽她夜裡徘徊躑躅的踱步聲,就懂得那一點一觸、一筆一畫是多麼來之不易了。每逢她進入這種創作的臨產陣痛期,連他老伴也心疼——儘管她不贊成女兒自討苦吃,往往側耳傾聽一會兒,便叫醒他。
「聽見了麼?蓮蓮還沒睡!三點啦!」
「快要完成啦!熬了不少夜啦……」
「真夠孩子辛苦的,!」她披衣起床,照例,沏杯濃濃的麥乳精,或者煉乳裡沖個雞蛋,給女兒送去;那幅油畫足有半堵牆那麼大,登高爬梯,也夠勞累的。甚至工作衫嫌礙手礙腳都脫掉了,望著女兒只戴著胸罩的散漫樣,直皺眉頭,趕緊去把窗簾拉緊;可看她累得像小鬼似的,又覺得可憐和同情。於蓮沉浸在創作意境裡,不願分神,給這位不是親媽,勝似親媽的母親,照例,賞以甜甜一笑,又揮毫潑墨地畫去了。
不為兒女操心的媽媽是極其少的,何況謝若萍格外母性一些;想到都三十出頭的女兒,沒著沒落,幾乎成了她的心病,她多少次想問:「蓮蓮,你畫了那麼多年輕小伙,可哪一個屬於你?」
回到自己臥室,想起了什麼,推醒老伴:「你看艾思怎樣?」
於而龍那時從干校回來了,在工廠裡忙得要命,二次上台以後,睡覺都要琢磨許多棘手的事,老伴的問題使他惱火:「什麼意思?」
「我看她和那個艾思,年歲相當,又是老同學,倒也將就了!」
「我不相信蓮蓮和小農離了婚後,會嫁給這位大鬢腳,那不是從屎窩挪到尿窩?」
「夏嵐好像挺中意他!」
於而龍三句話不離本行:「魚找魚,嘎魚找嘎魚!」他問過於蓮:「為什麼艾思對那個老革命,總鼓著眼睛?」因為他關心這幅作品,喜愛這幅作品,所以任何反面的意見,他比他女兒還要敏感些。
「因為他熟悉行情。」
哦,於而龍明白了,在商人的眼睛裡,怎麼能看出兩代人融和親切的氣氛?怎麼能看出革命者同心同德的精神狀態?怎麼能看出燃燒在心頭的理想、信念?在買賣人的腦袋裡,不可能理解老兵的情操。那軒昂的眉宇間,描寫出歷經戰火的深沉;那深邃的目光裡,點畫出對黨的忠誠和摯愛;那堅毅的臉色中,流露出開闊的胸懷和豪邁的氣概。他多麼像於而龍心目裡的那些老領導、老首長、老前輩呵!
於蓮不落窠臼地給老兵畫了一頭齊刷刷的黑髮,真是生花妙筆,更添神采,這就越發使人覺得他是個有著頑強生命力的老同志,絕不是那種應該退出歷史舞台的落伍者。
所有來串門的同志們、朋友們,都被這個老布爾什維克的形象緊緊吸引住了。也許在那個時候,老,成為一種過錯,一種罪惡,甚至一個乳毛未褪,戴著紅箍的黃口小兒,竟能氣指頤使指責為革命奔走一生的前輩。他,這個像參天老樹,巍巍挺立的老指揮員,像中流砥柱,贏得了人們的心。
然而,也觸犯了一些人,尤其於而龍寸步不讓地在整頓,儘管是戴著枷鎖跳舞,那個差點垮台的工廠,總算運轉了。「惟生產力論」的初步奏效,使得那些人在一時奈何不得的情況下,殺雞給猴看,拿這幅畫開刀了。
精通行情的艾思並未說錯,於蓮確實是在挖掘埋葬自己的墳墓,《靶場》還沒有定稿,就被押上審判台了!
——老林嫂,你在哪裡?真理啊,你在哪裡?
「欺騙、卑鄙、一出醜劇……」於蓮發起火來,那閃亮的瞳人和犧牲的女指導員一樣,因為油畫是連騙帶哄地被綁架走的。艾思對天盟誓,他是無辜的罪人。
對還在娘肚裡的胎兒就起訴,就判刑,實在是荒唐,然而,在那個「樣板」時代,棍子就同時代表著準繩和法律,讓你五更死,決不到天明。於是,和她鬧離婚一樣,又一次受到滿城風雨的議論。於而龍知道由於他的原故,使她倒霉,兩口子心疼地看著女兒在憔悴下去,瘦削下去。當作品在一個內部展覽會上陳列著的日子裡,她就像被縛在恥辱柱上一樣,誰都可以走過來啐她一口。那位布爾什維克也同那些貓頭鷹呀,破車老驢呀,白菜蘿蔔呀,一同站在被告席裡。
她辯解、她抗議、她不服蘆花的血在她血管裡流動著咧!
「要是我畫完了,你們定什麼罪,哪怕槍斃,我領。現在這種批判,是無的放矢,對我半點用都不起,反而使我牴觸得很。你們迫不及待地用綁票的手段架走,幹嘛?搞《風波亭》麼?」
可惜,那位進駐他們單位的小頭人,一個當過油漆工的新貴,不懂這出陷害忠良的戲。問道:「這幅畫是不是你的作品?啊?——」尾音也開始拖長了,顯得很有氣派。
「當然是我。」她望著這個昨天還在噴漆的小頭人,不由得感慨史無前例的年代,真是人才輩出。她琢磨可能因為他能區分紅黃藍白,才派來進駐的吧?其實於蓮也不必大驚小怪,戲子還當部長哩!
「那就夠了,反動標語只要對準筆跡,馬上可以定罪!」
於蓮勃然大怒,拍著桌子:「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好了,那不更乾脆!」
這個倔強的於蓮多麼像她老子啊!有些熟悉他們家庭的同志讚歎著。可於而龍卻覺得,她更像蘆花,不論多大的壓力,決不低頭彎腰。
等她下班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回到家,就不是那個剛強不服的於蓮了,而像一個可憐巴巴的,受了委屈和欺侮的小孩子,洩氣的皮球似的,倒在沙發上,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要不,趴在她媽媽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上一頓,弄得那時在廠子裡也一籌莫展的於而龍心煩意亂。
天天如此,一家人都愁眉不展。
「好啦蓮蓮,也許我們來想點什麼挽救辦法吧!」謝若萍真後悔讓於蓮去學畫,從她的畢業作品《深夜》,到留學回國後的作品《母親》,都是幸虧「將軍」出面講話,才免去許多不自在,如今難道還去求愛護於蓮的周浩麼?謝若萍猶豫了,正要抓起電話,於而龍按住了她:「你這是把有把的燒餅送上門去呢!依我,就找王緯宇和夏嵐,幹嗎老躲在幕後唱戲,問問他們到底蓮蓮是該殺該砍,不就解決了嗎?」
「哦?」善良的醫生從來不曾想這樣多。
「去找他們,我倒要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穿連襠褲?」
從六七年以來,王緯宇政治溫度計的水銀柱一直是上升的,到了七十年代,他已經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忙得不亦樂乎。想找到他卻非易事,配了兩個秘書、三個聯絡員,據說要和他見面談話,也得排在一周以後。特別是一些儒家法家從「四舊」的故紙堆裡爬出來,被時代的腳燈照亮,學過歷史的王緯宇更是腳打後腦勺地奔走不停了。
但有一天晚上,兩口子不請自來了。
「看看吧!看看吧!我早就說過——」王緯宇一進門大聲埋怨。
於而龍關掉電視,向屏幕上慢慢淡逝的人影說:「對不起,車把式,你遛你的病馬,我可要接待貴客了!」
謝若萍忙著張羅,因為王緯宇光臨,從來是要沏杯上好茶水接待的,好像成了規矩:「好久都沒來串門啦!」
「打擾你們家的平靜來啦!」夏嵐笑著說。
於而龍回答說:「主任駕臨,拍馬屁都來不及呢!」
「戴上你的老花眼鏡!」王緯宇向他下命令,接著扔過來一份報紙送審清樣,「看看吧,我早就說過——」
他早就說過什麼?於而龍對著那黑麻麻的一片老五號字,猛一下看不出什麼名堂,他如今深刻體會到《紅樓夢》裡王熙鳳在辦理賈母喪事時,那種處處掣肘,力不從心的支絀局面。一個生產指揮組,不知為什麼竟比當年領導整個工廠的通盤工作,還要吃力,還要費勁,一點都不得心應手。他總想可能自己遲鈍了,老朽了,是啊,連一篇報紙大樣看起來都那麼困難。
好漢不提當年勇,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喝,那麼多設計圖紙,技術文件,甚至還有許多等不及專家工作處翻譯出來的原文資料,都是一目十行地迅速審批,交給小狄去分給有關部室車間,誰都知道他的脾氣,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絕不拖延,辦事非常痛快。
那些年忙到端飯碗時都得批文件,一廠之長嘛!哪樁事能不由他拍板?因此,謝若萍給精力飽滿的丈夫,在餐桌旁邊拼上一張工作案子,他可以邊吃邊看邊批,甚至吃著吃著撂下筷子去打電話,發出一些簡潔的指示;或者叫孩子到書房裡,找一本什麼皇家年鑒之類的厚書。講究文明衛生的謝大夫,也無可奈何。他好像從來不懂得疲倦似的,在沙發上打個盹,接著搓搓手又干。
也許那時風華正茂,精力要旺盛些?
夏嵐告訴謝若萍:「情況有點不大妙,蓮蓮要觸霉頭,我一直擔心會出事,到底捂也摀不住,一篇有來頭的評論文章裡,點了蓮蓮那幅作品。」
謝若萍才想張嘴,求兩口幫幫忙,誰知都上了報,媽呀!大夫跌坐在沙發裡,只有歎氣的份了。
「媽,瞧你,大驚小怪,無非我於蓮臭名遠揚罷了,不同樣風頭十足麼!」於蓮伸過去手,「爸爸,給我看看判決書!」
於而龍好不容易才在那大塊文章裡,找到有關他女兒的章節,差點沒背過氣去。作者寫道:「……《靶場》裡的主人公,擺在突出位置上的,絕不是主宰時代的人物形象,而把一個沒落的,早被歷史的滾滾潮流沖走的,企圖阻擋歷史前進的絆腳石,重新像沉渣似的泛了上來。作者竭力美化這種失去天堂,而又不甘心失敗的人物,從意識形態領域裡鼓舞那一類退出歷史舞台的傢伙,以十倍百倍的瘋狂向無產階級反攻倒算。而且作者以陰暗的階級心理,惡毒咒罵生活裡出現的新生事物,和醜化代表革命的新生力量……」
「純粹是莫須有!」於而龍撇掉那張清樣,實在使他厭惡,只不過半個火柴盒那麼大小一段文字,就像啐在臉上的一塊又黃又臭的黏痰,讓人覺得噁心。
「你還有勁頭嚷,我早就說過——」
「你早就說過什麼?少扯淡。」於而龍反駁他。
「不要不服氣,我早嗅出味道不對頭,本末倒置,怎麼能把一個代表新生力量的年輕人,處於被審判的地位,而把老傢伙擺在一號人物的突出位置上,是一個根本性的錯誤。」
夏嵐說:「埋怨也來不及了,原稿有些詞句就更不客氣了。」她從口袋裡掏出一份打字稿念著:「為誰歌功頌德?為誰樹碑立傳?
正是懷著被打倒的新仇舊恨,才戰兢兢地請出亡靈,畫了這幅七十年代的《末日審判》。我們可以回憶作者在黑線包庇下拋出來的株株毒草,不言自明,是有其歷史淵源的。」她合上稿子,「我對他們講,舊賬還是不要提了吧!算是刪掉了。」
「我看不用刪,還在乎前科嗎?橫豎判了死刑,再多的罪名,也只是槍斃一次。」於而龍說。
王緯宇好意地說:「不要說負氣的話!」
「要我感恩戴德,謝謝大老爺殺我頭!」
「總是有錯吧!」
「對操著屠刀的劊子手來講,只要想結果性命,還怕找不到下刀的地方?」
正在看清樣的於蓮撲哧笑了出來:「看哪爸爸,這篇文章把你們二次上台,穿新鞋,走老路的這些老傢伙,又掃了一筆,說這是社會上的一股反動思潮……」
於而龍無需瞭解什麼了,擰開電視,再也不參加他們的討論。「我說老於,你也該接受這個教訓,現在很難說這盤棋就是定局,識時務為俊傑,蓮蓮不畫,哪至於闖禍!」
夏嵐在大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身材,不在意地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媽媽為了女兒,不得不趕快央告這位筆桿子,每天兩塊四的樣板伙食,吃得她越來越豐滿了:「夏阿姨,幫幫忙吧,蓮蓮是你們看著長大的呀!」
「媽,我不是三歲小孩!夏阿姨,我求你幫這個忙,建議發稿時附上我那幅畫!」
「你呀,蓮蓮,跟你老子一樣,頑固不化!」王緯宇笑了。
儘管謝若萍看出老頭子在皺著眉頭看電視,顯然是嫌她不該去求他們。但她想,這神通廣大的兩口子既然來了,必然有轉圜餘地,就服個軟,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王緯宇知道游擊隊長的倔強性格,決不會向他開口告饒的,哪怕他女兒馬上綁赴法場,也決不肯請求王緯宇開恩赦免。然而王緯宇今晚來,是向他顯示力量來的,說句透徹的話,這種力量既可以叫你平地發跡,滿身朱紫;也可以叫你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太太!」他問夏嵐:「難道不可挽回了麼?」
「我說了,那是上頭有話的。」
王緯宇和他妻子商量:「至少不點出蓮蓮的名字也好啊!」
「怕難——」其實文章正是她的傑作。
謝若萍順水推舟:「這還不跟大夫開個病假條一樣容易。」
她終於在鏡子前照夠了,答允下來:「我試一試看!」
於而龍心裡琢磨:「兩口子的演出不錯,配合得多默契啊!」
過了不久,總算老天開恩,於蓮那幅油畫,被內部展覽會恩准退回,可誰去搬回已被斬首示眾的作品呢?
於而龍絕不是賭氣:「我去!」
謝若萍害怕地:「得啦得啦!我的好先生!」心想:「用不著你去拋頭露臉,還嫌丑丟得不夠?」但老頭的話是無法違拗的,他珍惜那幅畫,他喜愛那個老兵,於是,從廠裡要來一輛「130」,於而龍親自出動了。
卡車剛從部大院開出去,有人把他叫住:「於伯伯,幹什麼去?急急忙忙!」
「呵!陳剴!」於而龍看到這個滿臉晦氣的角色,熱烈地向他打著招呼。在那個年頭,誰見了這樣抱著大堆書籍的人,準以為他是打算到廢品收購站論斤出售的,但他卻不是,一本正經地啃這些書,而且還要寫論文,可見是多麼不合時宜了。
他是廖總工程師的外甥,原來在一個什麼研究所工作,後來不知什麼原因給下放農村了,而且正好去的是於而龍的家鄉石湖縣,還改了行,可他孜孜不息,並未放棄自己的專業,這回來,就是為他的一篇論文來打架的。
「幹什麼穿上工作服呀?」
「當搬運工去!」
「我給你打個下手吧!橫直我也沒事。」
「怎麼?論文還排不上日程?」
「見不著官,誰也做不了主。」
「你堵他門口啊!傻子!」
「給轟回來啦!」
「哈哈……」
他聽廖總談起過,說他外甥現在把論文拿出來,純粹是瞎胡鬧,有那工夫,還不如對奶牛談談他的大功率陰極射電管和伽瑪變異呢!
「搬什麼東西,於伯伯?」
「一幅油畫!」
一聽油畫二字,把書扔進車廂板內,很輕捷地爬上了車:「走吧,於伯伯,我也許能幫點忙。」
汽車開到展覽會的後院,在若干幅被審判、被羞辱、被恥笑的作品堆裡,找到了於而龍那位敬重的布爾什維克,他心裡覺得實在過意不去,就好像使老朋友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哦!好大的畫面!」陳剴驚歎地說。
「走吧!咱們把它抬上汽車!」
汽車開出大門時,就是那位刷過油漆的小頭人,吩咐他們停車,像行刑後驗明正身似的,叫手下人對著油畫卡嚓卡嚓地拍照。而那個扶住畫框的書獃子,被畫中的人物和風景所吸引,衷心地在讚美著:「真好,真氣派,於伯伯,就像太陽照在我頭頂上一樣,都有點熱烘烘的春天意思了。太棒了,真不錯,好極了……」也許搞理工科的人,感情詞彙不那麼豐富,除了棒、好、不錯之類的大路貨形容詞,竟說不出一句別的,來表達他真正想讚美的意思。
於而龍在那書獃子的腰間捅了一拳,朋友,你還是不要多嘴多舌誇好吧!因為那位小頭人的臉色,正如氣象預報「多雲轉陰,傍晚前後有雷陣雨」那樣,惱怒的雲彩已經升起,準不是什麼好兆頭,趕緊走吧!
車子一直開到家門口,他倆把油畫抬進來,放在樓道裡,讓它面壁靠牆立好,於而龍這才告訴他:「陳剴,這幅油畫是大毒草,而你在那兒高唱讚美詩,你沒看到嗎?那狗臉已經飛起八月之霜啦!」
於而龍哈哈大笑。
「是嗎?」他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又鑽到背後去看了半天,滿臉惶惑不解地跑來,直撅撅地問道:「於伯伯,你能不能坦率地講給我聽,這幅畫的毒究竟在哪裡?」
可誰能回答他呢?正如那件皇帝的新衣一樣,據說,只有聰明的人,才能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