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於而龍料想不到結局會是這樣,而且來得如此之快,突然間,那根本來難以捉摸的線,像琴弦一樣咯崩一聲斷了,尋人破謎的樂曲,至此中斷,成為絕響。他現在不是懊喪,不是失悔,而是覺得毛骨悚然。因為打過幾天仗的指揮員都懂得,本來打算合圍之後,聚而殲之,但是,忽然發現自己撲了個空,那麼,毫無疑問,倒有被敵人反包圍的危險。
  現在,在決定性的一步上,他輸了一籌,晚了,昨天夜裡才斷的氣,真是會巧到這種程度,令人咋舌。很像一場田徑對抗賽,他於而龍失去了當年游擊隊長那股猛衝猛打的勁頭,以致落在了那位慇勤好客的縣委副書記的後面。這種一晃而過,失之交臂的局面,近年來,他大概不止一次地碰到過。可這一回,游擊隊長決不輕易地丟手了,儘管小試鋒芒,但雙方已經形成劍拔弩張的形勢,於是,他像過去多次在戰鬥中交手失敗那樣,馬上撤退了。他告別了老遲,告別了陳莊,獨自往三王莊劃去,看望蘆花的墳。
  他在石湖上邊劃邊想:要是去年十月以後,就立定主意回鄉,那該多好?或者此次回來,不是乘坐慢騰騰的火車和輪船,而是坐飛機的話,或許可以搶在那個縣委書記前頭,見到要尋訪的船家老漢吧?
  他埋怨著,說起來,多少有點怪罪自己的女兒:「蓮蓮,蓮蓮,都是你哦……」
  
  幾乎每年春季,他們全家(主要是陪著這位掌上明珠寫生),總是去西山腳下春遊,欣賞那寺院裡幾株遲開的玉蘭,差不多已經成為慣例了。
  當人們在沉悶混濁的空氣裡,蟄伏了整整一冬以後,在微寒未艾,春意初興的田野裡,呼吸著解凍後新鮮的泥土香味,享受著不算強烈,但也相當溫馨的陽光,它明明亮亮地照射著你,暖暖和和地撫慰著你,確實產生一種舒展解放的幸福。
  再比不上今年的春天,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給於而龍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儘管他不是詩人,也好像有著連珠似的絕妙詩句,要從胸臆間迸發出來。於是他心血來潮了,向全家人倡議,今年春遊,換個地方,和大夥兒一塊去擠擠公園,看看那些多年來未曾展開的笑臉吧!
  於蓮馬上不樂意了,臉板了起來。做父母的至今也不明白,每年都去西山畫玉蘭,成了不能破的規矩,是為了什麼?
  甚至去年,那個相當淒涼的春天,一個失去巨人,萬民痛哭的春天,他因為冠心病發作,臥病在床,無法陪她去西山,以為她也許作罷了吧?誰知她還是拉著弟弟做伴,到那個古老的寺院逗留半天。全家誰也猜不透其中的隱秘,然而她還是去了,而且畫回來一幅令人失望的畫,她拿給躺在病床上的於而龍看:「好吧?爸爸!」
  玉蘭,是她喜愛的畫題,也是她拿手的好戲,在她筆下的那種木本花卉,永遠是神采奕奕,栩栩如生的。但是,他哪裡想到,在畫幅上,看到了一個凋謝的春天,地下是落英繽紛,樹上是殘花敗朵,和於蓮的一貫筆法大相逕庭,是一幅非常暗淡和絕望的畫,於而龍看了以後,由不得感到心前區發緊憋氣。
  第二次失敗的這位游擊隊長,在他的單人病房裡,感歎系之地說:「也許今年去晚了,沒趕上花期,像我一樣,已經謝了。」
  「我認為不晚,爸爸。」
  「不晚?」於而龍望著那對蘆花式的眼睛。
  「當然,不會晚的,還包括你。」
  「我?」
  「我和弟弟議論過你,爸爸,你不會真的頹喪下去的。病絕不能挫折倒你,你是應該死在沙場上的漢子。爸爸,要是再打游擊,你還敢出生入死地幹嗎?」
  於而龍苦笑著反問:「一個冠心病患者?」
  「幹嗎這樣失望,你說過的嗎,歷史不會倒寫,即使出現了這種情況,顛倒了的東西,終久還會顛倒過來。」
  「但是這場可怕的癲癇發作期,簡直太長了,難道非要把黨拖垮,把中國搞完蛋才丟手麼?蓮蓮,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你再仔細看看好嗎?幹嗎像編輯看稿子似的,翻一翻就扔字紙簏裡去?」
  於而龍奉命又把那幅畫放在眼前,就在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淡淡哀愁的氣氛裡,他才注意到那種先花後葉的多年生喬木的枝椏上,於蓮著意刻畫了許多飽滿茁壯的葉芽。有的像結實的拳頭;有的像舒展的手掌;有的葉尖翹挺,英姿颯爽,精神抖擻;有的破膜而出,表現了不可束縛的生命力,似乎誰也壓制不住它們,去迎接春天的到來。一個葉芽或許是脆弱的,稚嫩的,然而在這滿樹春意之中,那強大的力量,體現了自然界的一種總趨勢,就不是任何人為的障礙所能阻撓的了。
  從絕望裡看出希望,從幻滅裡感到光明,給差點死於心肌梗塞的於而龍,以強有力的鼓舞。但是,他納悶:「好端端地,姐弟倆議論起打游擊,為什麼?」
  於蓮把她的作品,朝遠處挪了挪:「爸,你再瞇上眼遠遠看,像不像元月份那滿城伴著淚水和哀樂聲的白花?」
  「有這樣欣賞美術作品的嗎?和魯迅講用奴隸的語言去寫文章,倒是異曲同工呢!」
  「爸爸,你說,難道那些花會白白地凋謝摧殘了嗎?你是一個正統的共產黨人,會感覺不出人民中間,在醞釀,在積聚,遲早會爆炸的一種可怕的力量嗎?爸爸,我在想:長此以往,人民群眾會背棄我們的。」
  於而龍搖搖頭,他不相信會有那一天。
  「已經到了懸崖盡頭。信不信,爸爸,這麼多的人,自發地獻上一枚白花,僅僅是為了哀悼嗎?那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意測驗,每個人都在表明自己的政治觀點。爸爸,只是在心裡哭泣,那顯然是不夠的。」
  「批評我嗎?蓮蓮!」
  她貼近過來:「爸爸,也許我們太幼稚,太天真,然而,革命,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屬於青年人的專利。」
  「你們要幹什麼?」
  他那畫家女兒笑而不答。於是,他也沉思起來,也許應該抱病去那個該死的學習班,發表一通石破天驚的演說,慷慨陳詞,使那些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秦檜們聽聽,作孽必自斃,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吧!可是繼而一想,他在石湖第一次舉起槍的時候,曾經發表過什麼驚天動地的檄文嗎?沒有。要緊的還是腳踏實地的幹,他從他女兒的眼睛裡看出這點,似乎是蘆花在對他說:「干吧,跟他們干吧,我們還有別的活路嗎?」
  然而,終於迎來了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怎麼樣?逛逛公園去,如何?」
  「爸爸,西山腳下,哪年都是要去的嘛!」
  「不可更改麼?為什麼?」
  「不要刨根問底行不行?爸爸!」
  「關鍵是時間緊迫,『將軍』已經默許我走啦!」
  謝若萍插嘴:「去石湖早點晚點無所謂。」
  他瞪著眼看他老伴,生氣這位醫生半點也不支持他的回鄉之行,可是忍住了沒有發作,因為他不大願意使女兒煩惱,一方面是有些嬌寵,一方面也是對她有些負疚,盡可能地彌補自己以往的過錯。
  過去那些年,全家春遊,是個盛大的節日。那時候,於而龍還是個有車階層,選上一個風和日麗的禮拜天,驅車前往那個不為遊客稔知的寺院,在西山腳下,消磨掉一個神聖的休息日。但從十年前開始,那輛淺茶色的「上海」不屬於他了,交通也成為一個煩惱的課題,然而擋不住全家人的豪興,仍舊年復一年地準備著春天來臨後的野遊。
  因為在那荒僻的寺院裡,哪怕罵皇帝老子,那些泥塑木雕的金剛羅漢,也絕不會去打小報告的。所以,無形中成為規矩,他們通常不邀請外人參加。連於蓮還沒離婚時,那位小農經濟,老徐的兒子,都沒有資格。但現在,那朵雨中的白花,那位哭倒長城的孟姜女,卻得到了她應得的一席位置。
  於而龍著實有點著急,很清楚,必須回到石湖,才有可能把啞謎揭曉,通過十年痛苦的教訓,如果還不長點見識,那也算白白地死去活來了。但是,全家人都不放他走,春遊哪能少了他呢?何況是今年。嘗過流放滋味的兒子,或許因為他那舞蹈演員頭一回參加盛會,便說:「爸爸,這第一個春天,幹嘛這樣殺風景呢?」
  謝若萍知道不該攔阻老伴回鄉,但從醫生的角度出發,深知這個感情容易激動,經過十年坎坷不平的路走過來的漢子,回到石湖,舊情新緒,觸目驚心,神經會吃不消,心臟也受不住。老伴老伴,越老越互相疼惜,她害怕他那冠心病突然發作,窮鄉僻壤,醫療條件差,怎麼搶救?因此主張於而龍晚回早歸,最好是不回去,因此說:「還是不要掃孩子們的興吧!」
  「你以為我僅僅是去憑弔嗎!」
  謝若萍在心裡向那個女指導員道歉:「原諒我的自私吧,蘆花,因為你也捨不得再讓他受折騰了……」她是個軟心腸的大夫,不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病人,永遠寄予一股溫暖的同情,於是把春遊的日期提前。
  那一個禮拜天,他們全家都起得格外地早,因為騎自行車,就更得提前出發。動身前,謝大夫進行每年一度的宣講:「……騎自行車是一項有益於身心的運動,據說許多美國人,都不坐汽車,改騎自行車了。文獻上有記載,每天騎十五公里……」
  照例,於而龍善意地打斷她:「請不要進行這種阿Q式的講道了,趕緊上馬吧!」
  「那朵『雨中的白花』呢?」於蓮問她弟弟。
  「她在郊區汽車總站等我們。」
  「走!」於蓮背著寫生的畫夾,一溜煙地蹬車走了。
  老兩口慢慢騎行,邊走邊談。於而龍問他老伴:「注意到什麼新的跡象了嗎?你的女兒。」
  「有什麼異常嗎?」
  「你呀,除了病人,誰都正常。」
  「怎麼啦?」謝若萍有些緊張,也許這是母親們的共同心理狀態,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似乎做媽的要格外多負些責任似的。
  「你不覺得蓮蓮近來心情好得多啦?」
  「大家都這樣的嘛,從去年十月以來……」
  「咳,你呀你呀!」於而龍真想透露出他的看法,「依我看,她大概有目標啦!」但是,他很難說出口,終究只是一種膚淺的觀察,看事態的自然發展吧!
  郊區汽車總站快到了,老遠就看到娉娉婷婷的舞蹈演員,簡直像海洋裡燈標一樣明顯奪目。那色彩艷麗、圖案古怪、凡人不敢圍的紗巾,正在春風裡飄蕩。於而龍是周遊過列國的人物,自信是見過世面的,他從不禁止廠裡的青年工人穿牛仔褲,而且也不反對兒子聽爵士樂;他討厭那種看什麼都皺眉頭的警察脾氣,動不動開紅燈。他常說些他同輩人不願聽的話:「幹嗎硬充救世主?青年人的腦容量不比我們少一克,不會是無知的迷途羔羊。難道我們當年不也是東碰西撞,以後走起路來,腳跟才站穩的嗎!」然而現在,在郊區新綠的田野中間,他也覺得這位未來兒媳的穿戴打扮,實在有些過分,和環境太不調和了。絳紅色的尼龍練功褲,緊箍住身子的白色羊絨衫,披在肩頭的海藍色外套,哦,還有那頂奶油色的小帽,使於而龍想起了不知像哪國的國旗,吸引了全部候車旅客,向這面國旗行注目禮。
  「娟娟,你的車呢?」謝大夫忙問。
  她嫣然一笑,於菱趕緊過來解釋:「她今天晚上有演出,蹬完車就沒法上台啦!」
  「那——」他母親躊躇為難起來。
  年輕的騎士說:「媽,我帶她。」
  媽媽總是心疼兒子:「哦,好幾十里山路!」
  「她坐二等車!」於菱笑著,等那嬌俏的演員輕盈地躍上後座,便飛快地追趕他姐姐去了。
  「累死你——」謝大夫指著他們後背罵。
  「不會的。」於而龍安慰著。
  確實如此,即使牛頓在這裡,也會修改他的力學定律,那個重四十公斤的纖細腰肢的少女,非但不是累贅的重量,而幾乎相當四十馬力的發動機,在推動於菱飛快前進呢!
  於而龍不禁想起自己,當他還是騎兵團長的時候,為了去看一看師部醫院的謝醫生,儘管要翻過兩道山梁,還得穿過很長的河谷,不也騎著那匹的盧,飛也似的策馬快跑麼?可在回來的路上,那匹伶俐懂事的牲口,在他倆後面,緩轡而行,蹄聲((,又是多麼體貼人哪!
  愛情會使人年輕起來,老兩口也蹬得快了,不知不覺,西山,鬱鬱蒼蒼地在臉前了。
  在公園裡的玉蘭花早已過景的時候,西山腳下的寺院裡,或許由於山陰涼爽,或許由於海拔略高;此時,白色的玉蘭,紫色的辛荑,正千姿百態、像漂亮的善於表情的少女那樣,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綻開笑臉,嫵媚婉約,丰姿幽雅,在吸引著人們的注意。而那一股幽雅的清香,早飄逸出殘敗的寺院,老遠就把人迷住了。
  於蓮是第一個推開寺院的山門,這使得她父親琢磨,肯定有著一種牽繫住她靈魂的什麼因素,使得她魂牽夢縈,每年無論如何也要到寺院來朝拜。也許是為了寧撫那顆不安的心;也許是為了追懷難以忘卻的記憶,但他從來不敢去問個究竟。因為每個人的心底裡,總是會有些奧秘的,還是輕易不去觸動吧!可是,在年輕的心靈裡,那燃燒得最旺的火,除了被古往今來的詩人,謳歌讚美的愛情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他想:他的女兒很可能在花下尋找那失去的愛情吧?那是他於而龍親手撲滅了的火焰啊!是啊,夭折的愛情,枯萎的花朵,失去的青春,確實如同詩人勞辛在四十年代,留著長髮時,愛說的那句「生的門蒂」一樣,太令人傷感了。
  花叢裡,於菱在給柳娟照相,那張魅人的臉孔,映襯得越發動人了。於而龍羨慕他的兒子,倒不是因為他兒子有著幸福的經過考驗的愛情,而是讚賞兒子在愛情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決斷和自信。
  他在於菱這大年紀時,也嘗過愛情的滋味,儘管那時並不懂得這種奇異的感情,就叫做愛情。然而,他缺乏他兒子那樣的意志,因此,痛苦的折磨曾經揉碎過他的心。
  
  耳邊又響起蝗蟲吞噬一切的聲音,那種審案式的粗魯訊問,在敲打著他的靈魂:「蘆花照理該是你的嫂子,怎麼後來又成為你的妻子?你和蘆花的感情,究竟是你哥犧牲以前就有了的呢?還是以後?」
  真是個又苦又澀的問題啊!
  然而屬於心底的奧秘,似乎用不著對那些心地骯髒的審判官講吧,他們已經習慣把人看得卑鄙齷齪,最神聖的原則,在他們眼裡,也是臭屎一攤,正如在醫院太平間待久了的看門人一樣,活人和屍首都快畫等號的了。
  他回憶起來了,回憶起那時缺乏信心的可笑……
  他躺在他們家那艘破船的艙板上,仰望著萬里無雲的藍天,看著大雁由北而南的一隊隊飛去,雁黃燕綠,那該是個深秋季節。收穫完了,家鄉的習慣,多餘的勞動力,就該背起小鋪蓋卷外出打短工去了。於二龍心裡對於終究要做出決斷來的事實,無論如何也不是滋味,但必須做出決斷,已經不能再拖了。一條不大的船上,兩個小伙子加上一個年輕姑娘,自從他們的母親去世以後,再也保持不了舊日的平衡了,雖說石湖水上人家,不太講究男女之間授受不親,但局面肯定是維持不下去了。
  然而,他卻下不了那個一走了之的狠心,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牽繫住他,使他難捨難拋。究竟是什麼呢?他也說不好;也許他拿不準該用個什麼詞語來表達?但那是他和蘆花在無嫌隙的長期相處裡產生的互相體貼之情,是一種水滴石穿,慢慢積累起來的彼此傾慕之情,是無需用語言、無需用手勢,只要眼睛就完全足夠表達的愛情呵!
  自從命運的波浪,把蘆花——被出賣的包身工,送到他們船上開始,似乎有種不成文法,理所當然等長大後成為於大龍的媳婦。
  她大約早就意識到了,和老實巴交的於大龍像隔堵牆似的疏遠,對於二龍卻像親兄妹似的毫無隔膜。事情就是這樣:常常朝著原設計的反方向發展進行,誰也沒料到這一層,愛情的幼苗,一有合適的土壤,就會萌芽,就會出土,那是誰也遏制不住的。
  他們倆誰心裡都清楚得很,然而誰也不曾點破。
  但是,於二龍缺乏決斷的勇氣,躺在艙板上,嘴裡咬著一根信手撈來的青葦,嘗著那清香撲鼻,然而是滿嘴苦澀的滋味。
  他眼睛跟著那飛行中的雁隊,開始挨次數起來,把決定命運的權利,托付給這種玩笑式的占卜上——所有缺乏信心的人,都容易迷信。他想:倘若數到最後一隻逢單的話,毫無疑問,正是自己命運的寫照,一隻離群索居的孤雁,那麼也該背起行李離開石湖,連頭也不回,到外鄉謀生去。
  蘆花正在艙裡納鞋底,要是她瞭解到此刻於二龍的心理狀態,肯定會發問(她是個有主見的人):「要是結尾是個雙數,你敢明明亮亮地講出心裡的話麼?」再巧不過,正好數到六十八隻,雁聲嘹唳,帶著清秋的涼意,往南飛去了。
  他缺乏那種張嘴的勇氣,和從看不見的精神枷鎖裡解脫出來的力量。
  這時,蔚藍爽朗的高空裡,嘎嘎地又飛過來一隊大雁,於二龍決定再重複一遍,假如結尾數逢雙,他在心裡對船後搖櫓的於大龍講:該你們成雙成對,我遠走高飛。他又瞥了一眼蘆花,她納鞋底的錐子,竟會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她在尋思些什麼才分的心?「蘆花……」他在心裡念叨:「我也捨不得離開這條船,可有什麼法子?
  娘臨死時親口說下的話呀!要你看在她多年養育你的份上,答應和大龍成親,頂門立戶把家支撐著過下去……」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好,數到這裡,一行雁隊唱著嘹亮的歌,從頭頂上飛過去。
  年輕的漁民決計要離鄉背井走了,割捨是痛苦的,正如強迫他離開那高圍牆的工廠一樣;但痛苦又是不可避免的,誰讓他靈魂裡有那麼多條條框框,有那麼多精神枷鎖,誰讓他缺乏堅持真理的信心,逆來順受,捨此之外,他尋求不出別的選擇。
  但是,誰知又飛過來一隻掉隊的雁,正努力追趕著,振動長大的翅膀,終於攆上了隊伍。八十一隻,呸,他吐掉嘴裡的開始泛甜味的青葦,媽的,該怎麼辦呢?
  在愛情上談不到溫良恭儉讓,那位動力工程權威激勵於菱去追求柳娟:「怕什麼高歌?你是一個孱頭啊!一個沒有脊樑骨的鼻涕蟲啊!連個姑娘都保護不住。別聽王緯宇的教導,把那樣愛你的一個姑娘讓出去。怎麼?愛情成了商品,可以進行交易的嗎?」看來,這位留美的工程師是對的,同樣是自己的兒女,於而龍望著那神采飛揚在花下攝影的一對,和那孤零零畫花的一個,不是已經說明問題了嗎?是啊,一個自己吃過苦頭的人,還要讓自己的孩子再吃苦頭。「哦!」他責備自己,「我是多麼愚蠢啊!」
  突然間,於蓮嗷地一聲,扔下畫板就跑,正在擺出各式姿態拍照的舞蹈演員,也銳聲怪氣地叫喚,鍛煉身體的謝大夫也止住了她那太極拳,不知發生什麼意外?
  原來,是一條蜥蜴,學名叫做石龍子的小動物,正鼓著眼睛,歪著腦袋,從樹旁太湖石縫裡爬了出來。於菱拿照相機的三角架,把它挑得遠遠地,詫異人們的大驚小怪:「這有什麼,我在沙漠那邊的時候,這種四腳蛇、變色龍多的是。」
  正說著,退到廟門口的於蓮,又驚呼起來,於而龍以為又是一條變色龍呢!哪料到她在高聲叫喊以後,響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緯宇伯伯,趕情是你來啦!」
  革委會主任的熟悉笑聲,使得於而龍發麻,站在廟門口的四大金剛,也面面相覷,被震得木木然地呆看這位來客。
  「哦!夏阿姨——」柳娟飛也似的衝向上海牌小轎車,把從寫作班子回到報社的夏嵐扶了出來。其實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近鄰,異地相逢,就好像不同一般,氣氛變得熱烈親切,歡快的笑聲把滿殿的麻雀都嚇飛了。
  夏嵐嬌嗔地埋怨:「你們全家郊遊,也不告訴一聲。」
  「怕你們忙呀……」謝若萍打著馬虎眼。
  「忙裡也是可以偷閒的嗎!」王緯宇說。「不過,我要罵老於,這個自私自利的傢伙,如此絕妙的一個勝地,竟然對我保密。」
  「怕請你不來哦!」
  「鬼話,向來你也沒張過嘴。」王緯宇又問:「是誰發現這塊新大陸的?真美。」
  「她是哥倫布。」於而龍指著正在作畫的女兒。
  「啊!蓮蓮,我想除了你這樣的藝術家,誰也不會發現的。勝景如人,和你一樣的把我吸引住了。哦,古老的寺院,盛開的玉蘭,巍峨的西山,藍藍的雲天,真是美得不能再美,可是不為人所知,不被人欣賞,被埋沒了的美,多麼遺憾呵!」
  「真正的美,是不會感到孤獨的,緯宇伯伯。」
  「是的是的,也許如此,沒有永遠緊鎖的大門,總是會敲開的。」
  夏嵐接著她丈夫的話說:「我也覺得該蓮蓮的春天來了。」
  於而龍對陡然出現的客人,滿腹狐疑。是誰告訴了他?又為什麼追到這裡?現在,尤其是去冬以來,他總像個影子似的跟蹤著,究竟要達到個什麼目的呢?難道他也有一個和自己相對峙的戰略?
  「緯宇伯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似乎領會了他父親心思的於菱走過來問。「一般地講,這個目標是不大容易被發現的。」
  「,咱們都是當過兵的,還不懂得火線偵察的道理?今天給你們送電影票去碰了鎖,才獲悉你們全家的去向。」
  「什麼電影?夏阿姨!」柳娟最關心的事,莫過於看內部參考片了。
  「好萊塢的舊拷貝,《鴛夢重溫》!」夏嵐回答著,拿眼睛掃著於蓮,似乎看她有什麼反應。
  「片名取得多好!畫家,你說是不是?」王緯宇一定要於蓮表態。
  於蓮略一思索,果然那張格外鮮艷的臉上,泛出了一個甜蜜的笑容:「是的,確實是一個富有詩意的片名。」
  柳娟直是歎氣:「多不巧,多不巧,可能是費雯麗主演的吧?」
  為失去的良機惋惜不已。
  「沒有關係。」編輯如今隨和多了,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士,肯同普通人談談話了,「我們有興趣的話,可以叫他再找票子。」
  「誰?這大能耐!」
  夏嵐指著於蓮抿嘴一笑——這是那種使得通天才子骨頭都酥的笑:「假如她發個令的話,甚至可以組織一個專場。」
  哦!於蓮恍然大悟,什麼幸福的敲門聲,什麼《鴛夢重溫》,原來是為那個缺乏男人氣的男人遊說來了。她哈哈地笑起來:「煞費苦心的緯宇伯伯,夏阿姨,我該怎麼感謝你們的關心?」
  於而龍笑著:「你還不瞭解嗎?你緯宇伯伯從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謝若萍白了他一眼,心想:人家好心好意來和合,你倒像貓頭鷹一樣幸災樂禍地笑。不曉得你這個當老子的,是何居心,想把女兒老死在家裡麼?……於而龍看出他老伴眼神裡流露出的意思,「我倒不是潑冷水,恐怕也是一種徒勞的努力。」
  「這個徐小農也真有意思,沒完沒了。」於菱發表著他的見解。
  於而龍想:孩子,你還嫩一點,這怕礙不著徐小農什麼事,關鍵在有些人把兒女婚姻也當做一種政治手段來使用的。
  「看看吧,一個老子,一個小子,全不考慮蓮蓮的孤獨。」夏嵐用社論裡習慣的點題語氣說:「關鍵問題就是如同俗話所講的:飽漢不知餓漢饑呀!」
  「,沒辦法,一對混賬!」謝若萍氣得罵街。
  「噢!別提那些了。蓮蓮,難得的是小農那一片癡心赤情嗎!」王緯宇不愧是情場老手,說起這類話來,由不得帶上一種情感,就像吃了潤腸劑似的那樣自如地湧出。
  但於蓮提醒好心人說:「緯宇伯伯,潑水難收,我看你們就不用再提了,還是欣賞欣賞美景吧!」
  「蓮蓮——」謝若萍不滿意地叫了一聲。
  夏嵐告訴大家:「一會兒小農還要來呢!」然後坐到於蓮身邊,「我們誠心誠意希望你幸福,小兩口吵架,不可開交,最後鬧離婚,並不僅僅是你們。分開來生活一陣,大家冷一冷,也就該分久必合了。我喜歡講女人是最現實主義的,你說捨去小農,還有誰更合適?」
  「謝謝,我不需要。」
  王緯宇說:「造成今天的結局,都怪老徐婆子(於而龍一驚,他竟敢如此尊稱他的恩人!)從中搗亂,搬弄是非,婆婆媽媽,沒起好作用。我們也把她批評了,老徐更對她不滿意,什麼事她都要插手,討厭得很。說實在的,這種夫人干涉政局、垂簾聽政的壞風氣該剎一剎了。不過,你們兩位太太例外。」
  「滾蛋!」夏嵐才不願聽這些,湊到於蓮身邊:「答應我,蓮蓮,回頭小農來了,你可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噢!」
  「你放心,蓮蓮是見過世面的。」王緯宇捧場地說。
  「來就來吧,寺院也不是我的。」於蓮笑著繼續作她的畫。
  「哎!藝術家自有一種紳士風度呢!」王緯宇高興了,兩口子三寸不爛之舌,撮合山的任務,總算有個良好的開端。當然,這還只是第一步,要緊的還是那個叼著雪茄的於而龍,一塊掉在茅坑裡又臭又硬的石頭啊!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我們敬愛的緯宇伯伯,永遠扮演善良的角色。」於菱調皮地、不無嘲諷之意地說。
  「滾一邊去,十二月黨人。」
  於而龍心裡覺得可笑,這個外號還是去年於菱被流放後,他姐姐想起來叫的。當時王緯宇聽了不以為然:「他算什麼十二月黨人,別褻瀆那些俄羅斯真正的革命者了。菱菱,只不過是可憐的犧牲品罷了,畫那麼一幅漫畫,進行人身攻擊,可以說是一種下作。」
  如今,他也以贊同的口吻跟著叫了;不奇怪,他的哲學基礎是需要,需要說它是紅的就紅,需要說它是綠的就綠。他現在甚至拉著十二月黨人,去給那個翩翩躚躚的舞蹈演員照相,和年輕人一樣,在花下嘻嘻哈哈地笑著,讚美著,顯然是故意講給於蓮聽的:「春天、愛情、幸福,可以說是同義語。」
  「這裡蓮蓮已經給你形象化地畫出來了。」夏嵐提醒她的丈夫。
  於蓮畫了一樹心花怒放的玉蘭,每一朵花都興高采烈,喜氣洋洋,不由得使人聯想起去年十月那歡天喜地的情景。於而龍也在注視著他女兒的畫,可去年初那幅凋零落花圖的印象,似乎在畫面上浮現出來,僅僅相隔一年,就有如此變化,倘若十年二十年以後,又不知是怎樣的繁茂景象。他在讚歎:大自然的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的總趨勢一樣,度過嚴寒,春天就來臨了。
  「蓮蓮,這幅玉蘭,我預訂下了,回頭我就送美術工廠裝框去。」夏嵐說:「緯宇,你看如何?比咱們家掛的那幅馬屁精畫的,強得多多。」
  「當然當然,」王緯宇正在對鏡頭。「蓮蓮這點面子會不給麼?」
  「實在抱歉——」於蓮放下畫筆:「夏阿姨,只好改日另畫啦!」
  「有主啦?」王緯宇走回來,「誰?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
  「這是樓下廖伯伯特地命題的畫。」
  「哈哈,你老子的智慧之囊,苦難之源——」他大概覺得有些忘情,未免過分,就剎住了。「噯,我去送電影票,怎麼發現他那位外甥還沒走?」
  於蓮是個說酸臉馬上就能撂下面孔的女人,一臉慍色地問:「往哪兒走?」
  「說是他鬧了研究所——」
  「該鬧,對官僚主義鬧一鬧也無妨。」於而龍說。
  「可他不該鬧,那樣一個家庭,那樣一個出身,那樣複雜的社會關係,要不然怎麼敢對他下個驅逐出境的命令呢?」
  「混賬——」於蓮義憤地罵著。
  「聽說你這個女俠客還為他打抱不平呢!不過,要不是那個書獃子,我們還真不知道你們全家來這裡春遊。最可樂的是老廖,穿起西服來了。」
  「預先體驗體驗生活吧!」夏嵐是左派,自從廖思源提出了申請以後,連話都不大同他交談的。因為在她眼裡豈止她呢?政治上的可疑,如同瘟疫似的,是可以通過空氣傳染的。
  「廖伯伯大概感到孤單、苦惱,連僅有的一個親人也要攆走,所以,他希望我畫一幅歡樂的畫,留作永遠的紀念。」
  於菱插話說:「這是完全正常的心理,我在邊疆時聽說過,在大風雪裡迷了路凍死的人,是笑著死的,因為他最終看到所有的雪,都變成熊熊的火——」
  他姐姐反問:「你意思一切都是泡影麼?」
  「也許有那麼一點意思,反正我不像你們那樣樂觀,所以我理解廖伯伯的心理狀態。」
  王緯宇嗤之以鼻地說:「除了動力學,那老頭懂個屁,居然要畫一幅歡樂的畫,看不出來,他有那份風雅!」
  「是啊,革委會主任才是一代風流!」於而龍給了他一句。
  「瞧,若萍,你老頭又來勁了,一碰老廖,他就神經過敏,可是也真遺憾,那權威偏不給老於爭氣。好,不提他,至於藝術上的見解,老兄,你也不靈,蓮蓮差點毀在你手裡。」
  於而龍指著謝若萍,故意氣他地說:「還是讓當媽的向你表示感激吧!」
  王緯宇連忙捂起耳朵,不願意聽。
  謝若萍對夏嵐講:「真的,送蓮蓮出國學畫,我壓根兒不贊成,變成現在這樣,不能說和她出國養成的洋習慣、洋風氣沒關係。」
  「呵!天哪……」王緯宇呻吟地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倒成了罪人……」
  「得啦得啦,媽媽——」於蓮攔住了謝若萍。
  於而龍哈哈大笑,其實,他是支持女兒去深造的,而且認為是王緯宇所做過的事裡,惟一可以值得稱道的。他從不懷疑女兒輕率的離婚,是由於留洋的原故,中國離婚的人多了,都去過外國嗎?
  那樣一個丈夫,那樣一個家庭,誰也無法生活下去。
  謝若萍不同意,過去一直同丈夫爭論:「根子就在於她太開化,而且學畫也用不著到外國去!」
  「快收起你那些蠢話吧!閉關自守,是怯懦的表現,害怕外來事物,是愚昧無知的結果。一個搞藝術的,沒有開闊的視野,沒有豐富的閱歷,沒有淵博的知識,沒有中外古今文化精華的營養,不可能取得任何進步和發展。老伴,連你都懂得看國外醫學書刊,倒反過來要蓮蓮閉塞,閉塞的結果是什麼?類似生物學上的近親繁殖,只會一代一代退化下去,最後大家返祖,一齊成為毛孩。」
  「我反正不信蓮蓮和小農過不到一塊。」
  「缺乏強烈愛情的婚姻,老伴,依我看,還不如趁早分手的好。」
  謝若萍終究是女人,她同情女兒,難道女兒不該享受到女人應該享受的一切麼?但是,她又是社會的一員,一個離婚的女兒,無論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也總使作媽媽的不那麼理直氣壯。,人是一個矛盾著的實體,所以偶爾也能聽到她懺悔的聲音:「當初,我們也太不給蓮蓮留餘地了。」
  「副部長的美夢啊!」於而龍比他老伴更後悔,內心裡給自己的懲罰也更重些。有一回,他突然問謝若萍:「你還記得剛建廠時,我是怎樣整那個昏了頭的連長嗎?」
  「什麼連長?」她不知所以然地問。
  哦,他才悟到自己從來不同妻子談工廠裡的長長短短,因為夫人們、太太們,有種情不自禁的慾望,要插手丈夫的事。小農他媽,那個老妖精就是一例,什麼都要過問,甚至越俎代庖,所以於而龍很避諱這點。是啊,謝若萍怎麼能知道他是如何整得昏昏然的連長服服帖帖的呢?
  於而龍歎口氣:「為什麼沒有人整整我呢?讓我清醒清醒,那時候,我也被副部長那紗帽翅得昏頭漲腦啦……」
  
  那是騎兵團裡一個年輕的剽悍連長,漂亮的大個子,英武魁偉,馬上劈刺,考過全團第一,戰鬥中躍馬揚鞭,衝在前頭,是個勇敢的連指揮員。毫無疑問,很中於而龍的意,大家都摸透這位師長的脾氣,吊兒郎當一些,軍風紀差點,他都能容忍,只要在戰場上打得勇敢,打得出色,不拖泥帶水,能獨當一面,看吧,早晚他是要提拔的,給副重擔子挑。這個連長在建廠過程中,表現得很不錯,在王爺墳那一片澤國裡,泥裡水裡滾著,就破例越級提拔為車間主任。
  乖乖,全廠轟動,那時幹部配備,分廠一級是正團級,車間至少是個營級,他一個兵頭將尾的小幹部,也居然和那些三八式平起平坐,說實在的,即使一個再清醒的腦子也不免發暈的。不知怎麼搞的,一來二去,迷戀上了那個穿列寧服,把腰束得細細的女技術員。
  於是想方設法要和還穿著農村大襟褂子的老婆離婚,鬧了個烏煙瘴氣,滿城風雨。那一陣,工廠裡面的幹部中間,愛上剪髮頭,嫌棄農村來的媳婦,還有幾位,都在看著大個子連長,只要他那缺口一開,就準備一齊上法院打離婚。
  但是,這個喜新厭舊的傢伙,卻苦於找不到老婆的半點把柄,貓吃螃蟹,無處下嘴,最後終於被他抓到一個有把的燒餅,一口咬住老婆家的成分太高,影響他的進步。一個車間主任,怎麼能有一個富農子女的老婆呢?非要拉她上法院斷官司。
  於而龍想到這裡,不由得苦笑,那時候,在葡萄架下,說得是多麼振振有辭,一個准副部長的門楣,怎麼能同一位五類分子的右派家庭攀親聯姻,那是兩根不同的弦,彈不出一樣音調來的呀……
  那時,工廠在高速度的建設,一切附帶設施來不及跟上,譬如上下班的道路,都達到了怨聲載道的地步,其他更不必說了。至今,人們還記得那位動力專家,是怎樣騎著馬在爛泥塘裡水,不止一次跌進泥窪裡,他高擎著圖紙求救。在他眼裡,那份工廠設計藍圖,比他身上的那套火姆斯本呢料西服貴重得多。所以那位連長為了打離婚,不得不開著拖拉機接他老婆進城,因為道路太泥濘了。
  拖拉機沒有關機閉火,繼續突突地在馬棚為家屬臨時搭起的房前響著。哦,如今半點殘跡都找不到,已經成了一片高樓住宅區了。
  他老婆才不相信他甜言蜜語是領她進城遊逛,哭天抹淚地賴在屋裡門背後不肯出來,那個連長死說活勸,也不動彈,恨不得用鋼絲繩套上她用拖拉機拽出來。
  人就是這樣,腦袋一熱,是什麼事都幹得出的。
  其實本來用不著廠長親自過問,但氣得眼睛發藍了的於而龍騎著馬過來了。群眾馬上看出來,這塊黑雲彩裡,不是碗大的雹子,也是劈頭的雷陣雨。
  於而龍忍住脾氣問:「你可不簡單,用拖拉機來拽你媳婦——」
  這位漂亮連長自恃在師長面前有點良好印象,行了個軍禮:「老團長,我們已經談通了,雙方都同意——」
  正說著,那個媳婦衝了出來,跪在了馬前頭,哭著訴說:「老團長,救救俺們娘兒倆吧,我什麼都答應他了,他願意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去,只要不把俺們攆出家,就這樣,他也不認可,非逼著……」
  他努力捺住性子,問那個負心的丈夫:「你媳婦究竟怎麼不好?你給我說說。」
  「他們家成分太高。」
  於而龍望著那可憐的媳婦,竟然忍讓到這種程度,同意她丈夫再娶一個妻子,只要不攆走她就滿足了。太軟弱啦!上帝給你牙齒幹什麼的?那也是武器,咬死他,咬死這種忘恩負義的東西,誰也甭想自在。但是,一個堂堂廠長怎麼能公然煽動仇恨哲學呢?
  於是他問那哭哭啼啼的媳婦:「你們家成分什麼時候定的?」
  「俺家是在四七年土改時定的。」
  「你和他什麼時候結婚的?」
  「四九年大軍南下那年。」
  他轉回頭問那個「陳世美」:「你結婚的時候,大概得了習慣性耳聾了吧?就不曾打聽打聽她家的成分,糊里糊塗娶的她?」
  「倒不是那樣,只不過我現在的思想水平,階級覺悟高了。」
  於而龍壓住火,要在部隊,早就該請大言不慚的連長去禁閉室休息了:「好吧,既然你覺悟高,就別浪費柴油,把拖拉機開回去。」
  「是。」大個子連長覺得老團長挺開臉,敬個禮走了。
  等拖拉機的聲音遠了,於而龍問年輕媳婦:「你過得來苦日月麼?」
  「他南下那兩年,俺懷著孩子,也是半年糠菜半年糧地過來著。」
  「好吧,你就打譜兒再啃上幾年窩窩頭鹹菜,我要撤掉他的車間主任職務,降他幾級工資,讓那些見了女人走不動道的花花太歲們懂得,應該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地做人。」
  妻子懲治負心的丈夫,往往是不擇手段的,而且嫉恨使她毫不憐惜和心疼:「老團長,你看咋讓他好,就咋辦吧!」於而龍一張便條,送到人事處,變成行政命令。有時候,揚湯止沸莫如釜底抽薪,猛乍一看,手段有點粗暴簡單,可對神魂顛倒,飄飄然不知所以的人,倒是一帖清涼劑。
  大約整整過了三年,於而龍,那時已是書記兼廠長,才在黨委會上提出,讓那個改邪歸正的浪子,重新回到他原來的位置上去。
  前幾年,當於而龍站在被告席上,高歌就曾經攛掇過這位連長,要他去控訴於而龍的軍閥作風和家長統治:「我們瞭解,剛建廠那陣,他把你整得好苦,你是身受其害,應該站出來革命……」
  那個拖拉機都拽不動的年輕媳婦,如今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對閃亮的明星高歌說:「小高!承你情登上家門,真是天大的面子,如今好多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倒不是俺們不識抬舉,要說早年間的事,怪不得老團長,不光俺這輩子念他的好處,俺三個孩兒也忘不了,要不,他們就沒爹啦……」等到高歌走後,她就訓斥她的丈夫:「你要是吃糞長大的,你就上台去控訴。」看到丈夫懾於那股淫威,有點對新貴們怵頭怵腦的樣子,便說,「了不起姓高的小子,擼了你的主任,沒啥。老團長十多年前就說過,頂多啃上幾年窩頭鹹菜;你把心放在肚子裡,磚頭瓦塊成不了精。」
  於而龍想起「紅角」革命家押解他在馬棚遊街,或許就是她,她張嘴就是俺嘛,或許是別的家屬,在涼台上,在門洞裡,在大街旁,有的打狗,有的攆雞,有的乾脆拍打自己的孩子,指桑罵槐地數落:「作孽吧,看到時候不收拾你才怪!天怎麼瞎了眼,不劈死你這條萬人嫌的癩狗!」
  馬棚如今一色是寬廣平坦的柏油路,那是於而龍和全廠工人用了幾年時間,每一個廠禮拜都不休息才填起來的。儘管現在脖子上掛著木牌——這可能是仿希特勒給猶太人掛黃星而演變來的——但是,腳卻是走在自己修起的路上,心裡倒是充實的,聽著那些大嫂們絕不是無心說出的話,看著那些努力避開自己的眼睛,他深信這個世界究竟還是好人佔多數,要不然,這世界還有什麼希望呢!
  那個連長經過於而龍的一頓敲打,老實了,和他妻子圓滿地生活過來了,可他這位准副部長呢?於而龍想:難道我不就是那個連長麼?要是當時有人給我副部長的美夢,來個當頭棒喝,那麼,蓮蓮今天肯定又是一副樣子了。
  ——蓮蓮,責備我吧,錯是我鑄下的,而報應卻落在你的頭上,歷史總是這樣來懲罰人類的。
  不知誰嚷了一聲餓,於是野餐開始。
  謝若萍從自行車上,夏嵐從小轎車裡,彷彿比賽似的,把吃的喝的搬運到玉蘭花下的塑料布上。從兩位主婦準備的食品看,既不重樣,而且還是雙份,顯然有事先串通的預謀嫌疑,除非有後殿彌勒佛的大肚皮,才能消化如此豐盛的食物。
  於而龍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了,尤其當王緯宇變戲法地摸出一瓶五糧液,給他斟滿時,臉頓時黑了下來,為被人捉弄而惱火了。
  謝若萍直向他使眼色,那意思要他忍耐,無論如何也不要發作,彷彿懇求地說:「看在我的面上,千萬別犯強牛脾氣,要知道王緯宇的根子硬,得罪不得。」
  王緯宇不是傻子,不過他不在乎,竟倡議攝影留念:「難得的春天,難得的玉蘭。」
  正在分發食品、汽水、啤酒的謝若萍湊趣地說:「難得的是兩家人聚會。」
  「最難得的還是友誼。」夏嵐表演了她的一分鐘照相機,把柳娟眼饞到了極點,恨不能立刻給自己照張特寫。
  「什麼友誼,像兩隻公雞,.了一輩子的架!」王緯宇習慣於最難下筆處做文章的,他端起酒杯,儼然以主人的身份發號施令:「大家都舉起杯來,十二月黨人,快給你姐斟酒,白的、白的,她連伏特卡都敢喝。好,我要發表祝酒詞啦!」
  「限三百字!少嗦!」夏嵐發命令。
  「快點吧,緯宇伯伯,我手都舉酸了。」
  「哪能喝沒有題目的酒,無標題音樂還鬧場風波呢!好,為我和你們的老子,整整四十年,吵嘴也好,打架也好,弟兄倆還有動刀子的時候。那有什麼辦法,歷史有它自身的階梯。現在說了歸齊,也不算洩密,老徐這一回出馬力保,要你到部裡去工作——」
  「部裡?」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
  「不會是副部長吧?」於而龍自嘲地問。
  「也許將來會是,目前大概要你抓抓企業管理,計劃之類吧!你是有實踐經驗的老干將了。」
  「對不起,如果不是副部長,麻煩你轉告老徐,我不希望離開王爺墳。」於而龍對著酒杯裡的五糧液說。
  王緯宇倒抽一口冷氣,心裡罵了一聲「媽的」,然後高聲地說:「這一回乾杯的題目就是友誼第一,那是永恆的!」
  「阿門——」於菱做出一副虔誠的樣子,大家都笑了。
  王緯宇並不是特別留戀王爺墳,而害怕於而龍奪了他的飯碗;起心眼裡講,他恨不能馬上撤腿,把爛攤子推給這位打魚的老兄。但是,「多米諾」骨牌反應,他是害怕的,只要前腳拔出,後腳就會著火,那些惡少們既是痞子,也是秕子,銀樣槍頭,敢抱住他一塊跳井。所以他必須在王爺墳呆著,穩住陣腳,以防窩裡哄。誰知於而龍到底還是要來,電工室沒有收拾住,心肌梗死沒有結果住,看來,一場新的對抗賽又要開始。好,想到這裡,便把那杯酒統統倒進嗓子裡,足足有一兩。
  於而龍從來不喝急酒,他喜歡細斟慢飲,除了四十年前那瓶砒霜酒,是一口氣喝完的,以後再也不曾喝醉過,死亡的記憶使他對杯中物持有戒意,抿了一口,抹了抹嘴:「我來說兩句殺風景的話——」
  謝若萍趕快塞給他一個扁罐頭:「油浸鰳魚,你愛吃。」
  「老伴,你別堵上我的嘴,我並沒有喝醉,決不會說得荒腔走板,我提議為春天,為繁花乾一杯,如何?大夫,我沒越軌吧?」
  謝若萍笑了:「看你,也不怕孩子笑話,越說越上臉。」
  「繁花和春天,也可算是一種友誼,可不幸的是不能永遠是春天,當春天變成冰雪籠罩的冬天,對不起,一朵花都見不到了,所以說,友誼也受價值規律的制約,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敵人要多於真正的朋友,你們信是不信?」
  「你呀你呀,像一缸做壞了的酒,淨冒酸味。」王緯宇哈哈大笑。「你的論點絲毫也不高明,說明你不理解真正的友誼。同歸於盡,絕不是好朋友要做的事,因為那太容易做到了。相反,兩肋插刀,拯朋友於水火之中,才是夠朋友呢!十年前,一九六七年那個風雪之夜,該還記得不?我是根據需要才唱低調的。孩子們,你們都會游泳,怎樣去救一個溺水的人,會嗎?第一步,先得一拳把溺水者擊昏過去,是不是?」
  「太高明啦!應該為你的救人新術乾一杯!」
  「你不要不服氣。」王緯宇真的端起酒杯。「要不是這缺乏友誼的友誼;要不是這不算朋友的朋友,只怕——」他跟於而龍碰杯,然後喝光,連餘瀝都不剩。
  於而龍皺著眉頭,望著瓶裡的余酒,琢磨酒量駭人的對手,那胸有成竹的沉著,穩如磐石的安詳,使他驚異;一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角色,無論成敗,總還是叫人不可低估的。啊!他是一個什麼樣的雙料混蛋哪!連十年前那雪夜裡的狼狽相,從此分道揚鑣,也找到了合理的解釋,真不愧是聽過胡適講課的高足,「歷史是一個任人裝扮的女孩子」啊。
  「卡」的一聲,夏嵐搶下了他一剎那的鏡頭,當一分鐘後,從相機裡抽出那張彩色照片時,在座的人都捧腹大笑,於而龍自己都禁不住笑得大搖其頭。
  「欣賞你的尊容吧!」王緯宇譏誚地說。
  謝若萍也開玩笑:「這形象夠人看三個月的,哪像是乾杯,倒像是吃耗子藥。」
  正在笑得忘形的時刻,於蓮突然扔下酒杯站了起來,大家還來不及弄清怎麼回事,只聽她熱烈地向廟門口招呼:「廖伯伯!」
  除了夏嵐在搞她的一分鐘照相機外,人們都起立歡迎穿著西服,顯得有點怪模怪樣的總工程師直到今天還不曾正式恢復職稱,春天的陽光照亮了大地,但把陰影留給了他。
  「呵,你們在野餐嘛,好極了。」他高興得直搓手,然後四處回顧,「咦,我那陳剴沒來?他該到啦!」
  於蓮自告奮勇:「廖伯伯,我替你看看去。」說著,甩掉了外套,露出了打著黑領結的白綢襯衫——似乎是她在留學時的裝束,她許多在國外拍的照片,都是這樣打扮的,在明亮耀目的陽光下,越發襯出她臉龐皎潔,眼波潤澤,畫家一向是不著意裝點自己的,有些落拓不羈,有些散漫氣息。今天,老兩口都看傻了,還從來少見她這樣婀娜動人,盡量展示出自己的美,就像寺院裡的玉蘭一樣,雖然開得遲些,照樣芳香撲鼻,光鮮照人。她大概看出了父母眼睛裡的疑問號和驚歎號,笑了笑,露出兩個迷人的酒渦,走了出去。
  她穿過前殿,站立在山門口,迎著和煦的春風,啊!只見兩個人幾乎肩並肩地朝她走過來。
  一個是結了婚,然後生活不到一起,又離了婚的沒有丈夫氣的丈夫;
  一個是突然間相愛,又突然間割捨,至今也不能忘情的戀人。
  哦!鴛夢重溫,一個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
  徐小農和陳剴兩個人都把手向她伸出,不約而同地熱烈地喊著:
  「蓮蓮,蓮蓮……」
  她該答應誰,握哪一位的手呢?

 
《冬天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