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遊艇朝沼澤地開了過來。
  很明顯,那是派來接於而龍的,艇前探照燈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蘆葦、密密的蒿草上空掃來掃去,電喇叭傳出叫喊的聲音,因為風大浪高,聽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麼。但毫無疑問,是江海到了閘口,從那裡給縣委掛了電話,然後遊艇直接從縣城開到沼澤地來。現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頭當普工的那個時期了。
  於而龍對江海的小女兒,那個女中音說:「 那時候,你爸爸一本正經的意見,他們當做笑話聽;現在,分明不應該興師動眾,隨便找條船來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話,別人看做聖旨,趕忙把遊艇開來了。」
  那個女孩子也許年輕幼稚,不太懂事,也許對這類事習以為常,不覺得奇怪,所以未加理會。倒是那個非認於而龍為爸爸的葉珊,哼了一聲,以一種看破紅塵的腔調說:「 社會就是這樣的可惡!」
  「還僅僅是個別人吧,不能一概而論。」於而龍覺得年輕人喜歡作出「全是」或者「 全否」的絕對結論,便以商榷的口吻,對這個關心魚類生存的姑娘說。心裡思忖著:如果整個社會都可惡的話,那你們算什麼呢?孩子,你們來到沼澤地絕不是要躲開這可惡的社會,相反,而是為了使社會多獲得些蛋白質,才觀察鰻鱺魚從海洋回到淡水裡來的路線的。由於圍湖造田,許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憐的魚已經無法返回故鄉了,也許正因為這樣,認為社會可惡的想法,才憤憤然冒出口來。說實在的,在荒涼冷落的沼澤地上,在那些掉下去會沒頂的泥塘裡,守候著、等待著魚類的信息,要沒有對於生活的熱愛,是不會產生出這種披星戴月的幹勁來的。然而腳踏實地的人,似乎命運作梗,卻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聲爸爸,就得有點女兒的樣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樣飛揚跋扈了,葉珊笑了一笑,把話緩和了一點。恰巧,探照燈的光柱,掃到她的臉上,於而龍又看到了那含蓄的倫勃朗筆下的笑意,她說:「雖然不應該一概而論,但也是絕大部分。」
  「不然,年輕人,你所見到的,只是在水面上飄浮著的泡沫,因為永遠在表層活動,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簾,但主流絕不是它們。想一想吧,過去的十年,從老帥們拍案而起,到廣場上揚眉劍出鞘的青年,你不覺得歷史的主線,應該這樣聯繫起來看嗎?」
  但是,她說:「 爸爸!」——叫得多麼親暱啊,於而龍笑了。不過,這是當她女友奔去迎接遊艇,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這樣叫的。看來,她確實是個懂事的姑娘,知道該怎樣維護她父親,所以剛才在泥塘裡那樣激動地撲在他懷裡,小江的聲音一出現,立刻破涕為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啊,也是個鬼靈精啊!大概這是年輕姑娘的天性吧?——「你講的只是理論罷了!」這時,遊艇的探照燈發現跑去的小江,隨著也照亮了他們,並向他們駛來。在耀眼的光柱裡,於而龍多少有些悲哀地從這個假女兒的臉上,又看到小狄那種可憐他做一個愚蠢的衛道者的同情;和於菱那種責難他毫無激情憤慨的冷漠;以及兒女們嘲諷他為虔信君子的譏笑。「唉……」他暗自歎息:「 要不是果然存在著兩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確實不理解今天的年輕人了。」
  葉珊和那位秘書小狄一樣,不像畫家那樣張狂,和毫無顧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溫柔,用一種委婉的聲調說:「 爸爸,世界上有許多死亡的河,為什麼死的呢?因為被污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氣全被它們耗盡了,整個生態平衡被破壞了,河流無法更新,於是就成了死水。還存在什麼主流呢?社會,也是同樣的道理。」
  「不!」於而龍幾乎大聲地喊出來:「 太悲觀了,我完全不贊同你對社會的看法,孩子。」
  她哼了一聲:「我也希望不那麼看。」
  遊艇司機隨著江海的女兒走了過來,現在這位師傅比昨天中午,當於而龍拖泥帶水爬上他遊艇時,還要客氣些、熱情些。伸出手來,直是道歉,並且代表王惠平請游擊隊長原諒,因為王書記要準備明晚的小宴並等待一位客人,不能親自來接,實在對不起等等,講了一大套。人要熱情得過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來閚得難受了。
  葉珊對王惠平不感興趣,便對小江說:「 咱們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電影去麼?走吧!」
  「難得你有這一天,對電影的興趣,超過了鰻鱺。」女中音高興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是電影最忠誠的觀眾層,所以中國會生產那麼多乏味無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沒有觀眾的原故吧?她雀躍地跳上了遊艇,回過頭來招呼他們快些。
  葉珊問於而龍:「你吶?」
  他輕聲地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帶我去看看你和你母親的生活。」
  她遲疑地拿不準主意了,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發愁。而游擊隊長確實想瞭解,她為什麼那樣對他充滿恚怨,而終於承認他是她的父親,簡直離奇古怪,誤會也多少需要些依據啊!這個年輕姑娘究竟是誰?從他昨天見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對天盟誓,曾經在哪裡見過她的?
  「可以嗎?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請——」她變得高興起來,拉住於而龍,朝遊艇走去。
  遊艇把小江送到閘口,那些大小幹部像捧鳳凰似的,把地委書記的女兒接走以後,葉珊便對遊艇司機說:「 麻煩你,師傅,請送我們到陳莊去,正好你回縣城,順路。」
  司機見於而龍毫無反應,便加大速度飛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裡飛駛著。艇前的大燈,像一把利劍,劈開了黑暗,開闢出前進的路。在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飛沫和那些驚起的水鳥,在光柱裡倉皇失措地飛。毫無疑義,正如他和這個自認是他女兒的爭論一樣,在巨大的歷史性變動中間,會有許多湧上表層來的東西,甚至會把水質搞壞,如她所說,成了一條死亡的河。但是,歷史的主流是決不能中斷的,在受到了足夠的懲罰以後,會變得聰明起來。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訓著的,人類嘗到了破壞生態平衡的苦頭以後,就不得不改變原來的做法。現在,不是有許多遭到嚴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來了麼?可以設想,在不久的將來,那些鰻鱺會自由通暢地回到故鄉。人類,在漫長的發展道路上,會產生一種律己的力量。同樣,黨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淨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錯誤終歸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殘守缺不可,別人也肯定會替他揚棄的。嘗試,失敗;失敗,再嘗試,是無法避免的歷史必然性。每前進一步,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歷史的主流,正像這艘遊艇一樣,毫不猶豫地向前飛駛。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燈,座艙裡的光線,就顯得幽暗,由於葉珊的目的地是陳莊,於而龍本想問一問她的身世,但是司機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繼續探討在沼澤地上展開的話題。她說:「 因為你提到了代價,我想問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塊錢,只買回來價值一元的東西,那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頂燈映照下,她的臉色既有點悵然若失的感情,也帶點譏誚諷刺的味道,很清楚,她並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不過有些話不便說出口罷了。因為這種阿Q式的宣傳「成績極大極大,損失極小極小」的謬論,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
  但於而龍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葉珊,你總還是年輕些,要知道,有時你花一百塊錢,連一分錢的東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給你留下一個慘痛的教訓。」
  她淒楚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深有感觸地說:「完全可能。」
  也許因為她這種慘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種倫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緣故,引起了於而龍的關切。他覺得好像更熟悉了,確實是在哪裡見過她似的。終於想起來了,同樣是在船艙裡,對,不過是裝滿稻穀的船艙裡,當他打開艙門,王緯宇曾經用挑釁的口氣問過:「不認識嗎?」那時候,坐在艙角蒲團上的四姐,臉上就曾出現過這種苦澀的無可名狀的笑。
  呵!天哪!於而龍坐不住了,怪不得看來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輕時代那個標緻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臉形像,眼神像,那攝人魂魄的笑靨也一模活脫的相似。葉珊要比早年的四姐顯得聰穎些、灑脫些,還有一點過來人的深沉與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兒,這點確定無疑的了。她的名字叫葉珊,而那個衰邁的戴孝婦女叫珊珊娘,那麼正該是她的母親,何況,要去的地方,又是陳莊。於而龍暗自呻吟:「啊!老天爺啊!原諒我這個無罪的人吧!可是,我怎麼能被她認作是親生爸爸呢?」
  陳莊到了,謝天謝地,王小義和買買提正和陳莊的鄉親一起鼾睡。在寂靜的春夜裡,告別了司機,於而龍又從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遊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產黨存在的土地。
  「你怎麼啦?站住了!」
  「我不曉得我做得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因為我不止一次問過我媽,我應該姓于,而不應該姓葉,但她從來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現,對她,是幸福呢?還是痛苦?」
  「談不上幸福,那是屬於別人的,而我們,注定是要當靶子,誰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纍纍傷痕的木柱。
  在菜園裡,她請於而龍等一等,先向屋門走去,那是預先給她媽媽打個招呼了。他只好站著,嗅著蠶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蠶豆,可能珊珊娘料理過了,又恢復了原狀。
  葉珊很快轉回來,敗興喪氣地說:「真不巧,媽不在家,請進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舊的房子,屋裡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於城市生活,因為船家是解放後才定居下來,她們娘兒倆又與農業生產無關,所以乾淨利落,類似城市裡小康人家的模樣。於而龍從昨天清晨釣魚,今天清晨在三河鎮,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時不停地奔波。現在,在這間舒適的、充滿脂粉氣息的屋子裡,他確實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覺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兩天兩夜嘛,就吃不消了。
  葉珊問:「要我做些什麼吃的嗎?你大概餓了!」
  那幾個馬齒菜餡餅根本不頂事的,於而龍笑著承認:「 方便的話,我倒有一點胃口。」
  她忙碌起來,點煤油爐,下掛面,臥雞蛋,從裡屋到外屋,張羅個不停,連她自己都認為可笑,自我嘲諷地說:「 真榮幸,我長這麼大,整三十週歲,頭一回能為我的爸爸效勞。」
  三十週歲,這賬並不難算,但是他還是要問:「 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嗎?」
  「多麼負責任的父親啊,連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懷了。」她拚命往鍋裡灑味精,借此發洩她心頭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親的日子不好過啊……
  於而龍又追問一句:「確實是一九四八年嗎?」
  她把煮好的面給他端來:「 難道你還懷疑嗎?怕什麼義務需要你承擔嗎?」
  「不,孩子,我現在一點也不懷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面的話他嚥住了,因為他確實知道她的生身父親是誰了,但那還是由在等待與絕望中度過一生的四姐,親口告訴孩子吧!他想:有什麼瞞著的必要呢?歷史應該回復它本來的面目。錯的就是錯的,對的就是對的,遮掩起來反倒不好,而且會既害人,又害己的。「是鹹還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 味道倒是蠻鮮的,只是那些譴責,埋怨,憤恨的作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給逗樂了,然後坐在他對面,也吃起來,她用筷子挑起麵條,邊吃邊說:「你猜,我曾經多麼恨你,恨死了你。」彷彿於而龍就是麵條,用牙狠狠地咬斷。
  「你不應該恨我的。」
  「那我恨誰?」
  「先不說這些,我問你,你怎麼一下子,就猜準我是你的父親?你說過的,你媽媽並不承認。」
  「血統的呼聲!」
  「胡說。」
  「我認為我的性格、精神,繼承了你的某些特點。」
  「更玄了。」
  她憨直地一笑:「那都是我以後逐步發現的,因為我一開始懂事,媽媽就送我到省裡去唸書,那時,你用假名給我們匯錢。後來,我問過我那糊塗舅舅,寄錢的人是誰?他只肯講是石湖支隊的一個大幹部,再詳細的,就不說了,逼狠了,他就講,『 我這老不死還想多活幾天呢!』十年前,我從省裡回來落戶,因為我學的是水產,石湖是理想的天地。一回家,像當時所有的幼稚娃娃一樣,革命得厲害,自己先抄起家來,翻了個底朝天,許多東西都當做四舊,劈的劈、燒的燒。結果,在我媽媽的妝奩盒子裡,發現一張粉紅色的字帖,上面寫著你和媽媽的名字,還有年月生辰。我媽媽看見了,一把奪了去,扔在火裡,我從來很少見她那樣異常過,趕緊從火裡搶了出來,她整整哭了一夜,別提多傷心了。我逼著問她:『 到底我姓葉,還是姓于?』她搖頭,說什麼也不敢承認。正巧,我去省裡醫院在把小江她爸押回來的路上,碰上了一個人——」
  於而龍放下了筷子,心裡在咒詛著自己:「 老天,懲罰我吧!」
  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毀了蘆花的墳,揚了蘆花的屍,那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如果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是決不能輕饒她的。
  他的拳頭開始攥緊起來,胳膊的肌肉逐步在扭曲糾結,恨不能一拳衝她的臉擊過去。
  「……爸,面涼了吧,我替你再熱熱。」
  他搖搖頭謝絕了,對著這樣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好比萬里晴空,毫無半點雲翳似的澄淨,是下不去手的。倒不是他優柔寡斷,因為他相信江海說的話:她不是邪惡之輩,肯定,有人借她的手,假她的嘴,在辦他的事,說他的話,一桿被利用的槍罷了!但是,於而龍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生怕不知哪一句話,點燃了傳爆線,把滿腔的炸藥爆炸出來。於是,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她連忙劃亮火柴趨過來,在煙霧裡的葉珊,他看來是多麼矛盾著的實體呵!她既是一個溫順的體貼的女兒似的人物,又是一個粗暴踐踏他心目中聖地的,無可饒恕的兇手——一點也不過甚其詞的誇大,難道她不是褻瀆英靈的罪人麼?
  她接著講下去:「他說——」
  「他!他是誰?」
  「你的老戰友——」
  「王、緯、宇?」
  也許於而龍控制不住感情,嗓門放寬了些,夜靜更深,萬籟俱寂,葉珊怕驚動左鄰右舍,開始壓低了聲音說:「 ……我把那個合婚帖子請他看了,因為我聽說石湖支隊活著的人並不多。他說——當然,他講得比較技巧,比較策略,但他的話是最可信的。」
  「他說些什麼呢?」
  「他說,『要是那棵銀杏樹下的女人,不從你母親手裡,把英勇的支隊長奪走的話,也許今天你就不在石湖了。』我請他證實帖子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 那時候沒有結婚證書,再說有什麼必要偽造。』後來,有一回問得更明確:『我真正的父親是不是於而龍?』他告訴我:『我只能對你說,你肯定不姓葉,如今是子教三娘的時代,你自己會作出判斷的!』還能要他說得怎樣明朗呢?夠了,足夠了。爸爸,你說,我能不恨那個過去擋媽媽道,現在擋人們道的所謂女烈士嗎?」
  於而龍霍地站起,把她嚇了一跳,厲聲地責問:「誰給加上『所謂』兩個字的?」
  她並不示弱:「我!」
  「你憑什麼把救過你媽媽命的恩人,叫做叛徒?告訴我,誰教你的?」
  她仍舊倔強地說:「要算賬嗎?告訴你吧,我——」
  要是葉珊確確實實是他女兒的話,大發雷霆的於而龍肯定一巴掌打過去了。幸虧手裡有雪茄,提醒了他,也阻止了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敵人,她不應受到過重的責罰。然而,她又不是沒有過錯的;但是,葉珊也夠衝動的了,胸脯一起一伏,氣咻咻地,認為到底是來算賬了,活著的人,為你這多年忍辱負重地過來,竟得不到一句同情熨帖的話;她確實有點於而龍那樣的不肯服軟認輸的性格,他們倆僵持著。葉珊負氣地認為他不夠資格責備誰,因為活著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難熬些;於而龍恨她不該把分明不是自己的過錯,一古腦兒全攬在自己頭上。終於,游擊隊長決定讓步了,她是無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個挑唆青年幹壞事的人,他倒在一邊看笑話呢!於而龍長歎一聲坐了下來,幾乎就在同時,她精神上的警戒線也垮了,衝到他的跟前,雙膝軟了下來,抱住他,把頭紮在他懷裡,痛心疾首地悔恨著:「 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不該傷害你,也不該傷害那位……」
  那本來要打她的手,落下來,拉她坐好,問著:「 珊珊,叛徒兩個字,你是從他嘴裡聽到的嗎?」
  她一個勁地抽抽嗒嗒地哭。
  「告訴我,是不是他第一個講的?我需要知道這一點,你明白嗎?」
  她不肯回答,只是說:「 你要打就打吧,爸爸,別問我,別問我。」
  ——好一個糊塗東西啊!
  於而龍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好了,我也實在是太累了,你休息去吧,讓我在這張籐椅上打個盹,天也該快亮了。」
  「不!」她止住了哭,擦乾眼淚,像所有勤快能幹的女性那樣,一邊哽咽著,一邊盡到女性的職責,把裡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招呼於而龍到她屋裡去休息,她準備在她母親的房裡住。
  這間一明兩暗的屋子,她們娘兒倆一人一大間,倒是相當寬敞。於而龍謝謝她的好意,因為褲腳上還沾著沼澤地的泥漿,實在太狼狽了:「行啦!籐椅挺舒服,別弄髒你小姐的閨房了。」
  她說:「不礙事的,我給你找了件替換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他奇怪了,娘兒兩個怎麼會有男人的衣服?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領他進到裡屋,抖開了一條軋別丁的褲子,多少帶點苦味地,向他說明:「這是我那沒有愛情的婚姻,所留下的一點紀念品。」
  「什麼?沒有愛情的婚姻?奇哉怪哉,年輕人哪,如今這類奇特的名詞,我們上了點年歲的人,確實有些接受不了呢!」
  「奇怪嗎?半點也不奇怪。介紹,結婚,生孩子,是今天中國青年男女組織家庭的三部曲,這種結合,說心裡話就是缺乏愛情,不,是缺乏那種強烈的愛情。嚴格講,談不上幸福,但誰也無法不這樣辦。我也逃不脫,按照三部曲嫁了個人,結果我發現他根本不愛我,心還在從前的女朋友身上。也許換個人,就忍了吧,慢慢讓他回心轉意,不,我辦不到,要麼我,要麼她,愛情上怎麼能搞和平共處呢?」
  「那麼,他就不該同你結婚!」他在心裡埋怨陳剴。
  「不能怪他,其實是我自己的過錯,憐憫不是愛情,那樣一個有學問的人,竟會因為家庭問題,沒有人敢愛他。可他呢,也夠認死理的,又是個不會撒謊的人,要是有一點點說瞎話的本領,也許今天,就相安無事了。」
  「當時,你是甘心情願忍受那種狀況的?」
  「不瞞你說,爸爸,我確實是這樣的,他一開始就說他忘不了那個畫家,而且永遠不會忘。但是他答應體貼我,同情我,甚至憐憫我。」
  「弄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哪……」
  「等我後來真的愛上了他,那種體貼、憐憫、同情,簡直是對我的侮辱,我不需要那些隨便製造出來的廉價品,我要的是真正的愛情,全部的愛情。」
  「看起來,你最初也不是真的愛他。」
  她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結婚?」
  她把頭低了下去:「因為我要保全我的名聲。」
  於而龍呆了,太可怕了,難怪她眼光裡有著一種玩世不恭的詭譎,她媽媽,那個赤誠真摯的四姐,永遠也不會有的。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你還是別問了吧,已經過去的事了。」
  「現在打算怎麼辦?」
  她的聲調提高了,臉又揚了起來:「 我要得不到他,誰也休想得到他。」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種殘忍的笑意。
  他想:難道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同名同姓,寫八十年代論文的書獃子嗎?「珊珊,有他的照片嗎?」
  她從抽屜裡找出一張照片遞給他,正是那個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一個差點被驅逐出境的倒霉蛋,照片背面是葉珊寫的即興題詞,逗得於而龍笑了,因為相當準確地形容了他:「 一個被拋棄的傢伙!」
  「怎麼樣,欣賞欣賞你老的乘龍快婿吧!」
  他端詳著陳剴的照片,心裡像翻了鍋似的,由於自己的過失,造成了蓮蓮,陳剴,以至眼前的珊珊,還有小農在內的一連串的不幸啊,該怎樣來了結呢?……
  自己的罪愆,別人的禍殃,他深深地感到不安了。
  亂了,兩天兩夜得不到休息的腦子,成了一鍋糨糊,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竟那樣輕率地,毫不估計後果地說出來了,他問葉珊:「你知道那個女畫家是誰?」
  她意識到什麼,眼睛瞪圓了。
  「葉珊,你別激動,她是我的女兒,叫蓮蓮,一九四五年在石湖生的,比你大三歲!」
  葉珊像噎了一口似的透不過氣來,然後,發出古怪的笑聲:「哦!比電影還要電影哪,我們姐妹倆居然在共同爭一個男人!哈……」傻笑著衝了出去。
  游擊隊長實在太睏了,再打不起精神來,只好相信年輕人吧!相信他們的聰明才智,也許會處理好的。剛挨著枕頭,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彷彿早年間在石湖裡浮沉似的,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但是,神經衰弱症患者,總是很容易驚醒的,於而龍才躺下不多久,就被那屋的哭聲,弄得睡意全消。他揉了揉發脹而疼痛的前額,像所有失眠之夜一樣,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著覺,只好等待天明了。
  他在黑暗裡思索著,那是失眠的人,無法擺脫的胡思亂想,即使自己發狠從一數到一千,數著數著,又會陷進無窮無盡的思索中去的。
  那個正在哽咽的女孩子,剛才說得多麼堅決啊!「 我要得不到他,那麼,誰也休想得到他!」現在,不知為什麼,倒哭個沒完沒了,也許在埋怨命運的安排,偏使她們之間,構成了一種充滿敵意的關係。於而龍想,或許她的哭聲,是在考慮到姐妹骨肉的聯繫上,作出犧牲的預兆;但是,一旦她明白了她和於蓮之間,毫無任何關連的話,那麼,她會讓步嗎?

  但是,她還能得到陳剴麼?
  「由於出現了『將軍』和路大姐,珊珊,你呀……」於而龍歎息著,「不但過去,陳剴不會屬於你,現在,甚至將來,就更加是不可彌合的距離了。」
  他已經不再是個被拋棄的角色了。
  實在是非常偶然的,而且還是勉強的,因為是在極不可能的情況下,出現了可能。所以連當事人都有點不大相信,但那的確是言之鑿鑿的一些事實,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編造不出,何況那是一位善良誠摯的婦女,在臨終前吐出來的遺言呢!
  從飛機場送走了廖思源,回到了部大院以後,於而龍便讓孩子們去幫助陳剴,料理善後事宜,趕緊把房子騰出來,交還給公家。
  其實這正是攆走陳剴的一種手段,王緯宇的眼睛是何等精明,玉蘭花下,他看出了於蓮和陳剴之間的蹊蹺,就覺得這個書獃子是個障礙,稍微添些油鹽醬醋,陳剴便接到了剋日離開的命令。於而龍趕緊給無家可歸的陳剴設法,到處聯繫,結果也是碰了一鼻灰,氣得直罵街:「 真他媽的人走茶涼,一點情面都不講,使人寒心哪!」
  廖思源走了,也不曾留下個「 遺囑」,對他那一屋子亂七八糟的書籍物件,究竟作何處理?自然,這是陳剴的事。偏偏那個書獃子,除了要那幅瞪大眼睛,面露驚嚇之情的廖師母的肖像外,餘下什麼都不感興趣,只好暫時堆積在於而龍家的過道裡,等待廢品公司來收購。啊!快堆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於菱,陳剴,還有把頭髮包紮起來的演員和畫家,像耗子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從樓下往樓上搗騰,年輕人幹起活來格格的歡樂笑聲,沖淡了早晨在飛機場,似乎送葬般的壓抑氣氛。這位知識分子的遺產,除了書籍,還是書籍。幸好,那許許多多科技書籍,都是硬面精裝,個個像鎧裝的騎士,一本本比城牆磚還厚,所以十年來在痞子們三番五次的光顧下,居然能保存得完好無損,倒全虧了這副硬骨頭。這使於而龍悟透了一個道理:應該挺起腰桿,應該理直氣壯。於是,走出書房,對陳剴講:「他們越是這樣攆你,我還偏要留你,不走啦!」
  正說到這裡,客人光臨了,路大姐陪著一位部隊的同志登門拜訪來了。於蓮迎了上去,並給於而龍介紹:「爸爸,你不認識吧,這就是那幅《靶場》的買主啊!」
  「今天,我請路大姐陪著來,上門提貨啦!準備搞個展覽會。」
  「怎麼?老爺們點頭了?」於蓮問。
  「我們決定不理他。」部隊同志回答挺乾脆。
  於蓮笑著說:「過去那幫老爺沒有說錯,是有點印象派咧!所以眼下新掌大權的老爺,有點害怕。」
  游擊隊長一直為那位布爾什維克不平,忿忿地說:「 弄不懂他們幹嘛那樣怕新鮮事物?恨不能把社會主義像捂韭黃似的悶在小屋子裡!」
  最可樂的是陳剴,他又提出了一個冒傻氣的問題:「怎麼?我有些糊塗,這幅畫又不是毒草啦?」
  「陳剴,陳剴——」於而龍讚賞地拍拍他肩膀:「 你問得好,一部藝術作品的好壞,究竟由誰說了算?我不明白,九億人民是什麼時候把藝術作品的生殺大權交給這些老爺的?讓他們拿出委任狀來,否則,他們的話就是放屁!真奇怪,他點頭,就通過;他擺手,就槍斃。以一些人的胃口,代表九億人的食慾。十年,文化大沙漠吃夠了苦,其實,他們何嘗輕鬆過,難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不都綁在恥辱柱上過嗎?可他們太健忘了。」
  「不奇怪,爸爸,挨過鞭子的奴隸,手裡有了鞭子,照樣要抽人的。」於菱重複剛剛離去的那位工程師的警句。
  路大姐說:「細想也夠悲哀的。」
  「走吧,抬到車上去,讓真正的評判員,人民群眾去鑒定吧!」
  部隊同志倡議著,大家都幫著把那幅油畫,裝到卡車上去,面壁了多年的老兵,在初春的陽光裡,依然是那樣神采煥發。
  路大姐在書房裡憑窗看著,幾個年輕人充滿生氣的笑聲,特別是兩個姑娘銀鈴似的花腔女高音,裊繞在部大院裡,使這位失去兒子,然而疼愛青年的老大姐笑了。他們多麼像畫幅上那些細細的白楊樹,筆直地向上長著,很快就會成材了。可是,斜對面那棟樓上,也許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影響到編輯的文思,只見夏嵐把原來敞開的窗戶,砰地關了起來。但是路大姐從另外一個角度同情這位編輯:「這是可以理解的,到了應該做母親年齡的女人,還是膝前空空,肯定是有點淒涼的。」其實,夏嵐卻站在百葉窗後,端詳著畫面上的老指揮員,咬著牙狠毒地說:「 算你走運,老東西!如果七八年再來一次,我保險不拿筆,而拿刀!」
  那幅油畫在卡車上怎麼也墊不平穩,於菱找了塊磚頭,他姐姐嫌硬;柳娟尋了片木板,畫家又嫌髒,還是陳剴有辦法:「 我上樓給你扔下幾本精裝書來,又軟又硬,富有彈性。」一切都是這樣湊巧,第一本書扔下去了,第二本書又扔下去了,第三本書正要扔,樓下於蓮嚷著:「夠啦夠啦,穩當了!」於是,就把這本書放在窗前,正好在路大姐的面前。那是一部馬克·吐溫的小說《王子與貧兒》,狗屁不懂的暴發戶抄家時不認識外文,錯當做技術書籍給疏忽了,其實那個湯姆和愛德華倒是有點階級調和論的嫌疑。路大姐順手拿過來翻看,要不是其中夾著的一張放大照片,她絕對不會毫無分寸地拆看和照片放在一起的信。事情往往怪就怪在這裡,倘若照片放得小一點,或者信封稍大些,那該像蘆花犧牲時,開黑槍的第三者一樣,是個永遠的秘密了。然而夾在《王子與貧兒》中的這封信,倒使王子成了貧兒,或者貧兒成了王子。雖然陳剴還是陳剴,並沒有絲毫變化。
  照片上起伏的矮矮丘陵,沿著丘陵蜿蜒的曲折山路,以及山路上的那座頹敗的歇腳涼亭,一下子,把路大姐的魂靈給勾住了。誰照的呢?照它有什麼用呢?既無人物,又無景致,更談不上名勝古跡。路大姐做過幾天公安工作,倒覺得很像一張以供查證的現場照片。如果她記憶力不錯的話,照片照的地方,正是她解放後兩次去尋找小兒子下落的刀豆山。
  她顧不得一切地打開這封沒有封口的信,老花鏡也來不及戴了,越往下看,兩手顫抖得越厲害,而且,字都一個個跳動起來,她的心像懸在一根燈心草上,在激烈的擺動,隨時有斷的可能。果然,當她看到「咖啡色毛衣」幾個字樣的時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往後一仰,跌倒在窗旁的電視櫃上,碰翻了養著熱帶魚的玻璃箱,那種叫做「黑瑪麗」的小魚,在地板上亂蹦著。
  「怎麼啦?路媽媽!」陳剴連忙回身抱住,也許真是血統的呼聲吧?——於而龍想起葉珊才說過的話,只聽那位非被趕走不可的書獃子,大聲地向樓下喊叫,至少整個部大院以為出了什麼事,那位女編輯重新拉開百葉窗,幸災樂禍地瞧熱鬧。
  等到在醫院急救室裡甦醒過來,路大姐便追問那封信的下落,真是巧,那封廖師母臨終前寫的信,已經被魚缸打翻在地板上的水泡濕,勤快的舞蹈演員收拾屋子的時候,把它團成一團扔到垃圾箱裡去了。
  要是早一年,於蓮對這位弟媳無意中的過失決不會原諒的,現在她拿這位純淨無邪的天使怎麼辦?只好哭笑不得地說:「 只有你幹得出來,我的寶貝!」
  「我去給你找,姐姐——」於菱弄不懂他姐姐幹嘛著急?更不明白路媽媽會對一封與她無關的信,發生興趣?只好穿上靴子,在垃圾箱裡尋找,總算上帝慈悲,在眾目睽睽之下,找到了那個紙團。
  「是嗎?」
  柳娟點點頭,但並不覺得做錯了事。
  一直等待著的路大姐,連忙把它裝在塑料袋裡,去求她的老同事,運用近代迅速發展起來的偵破手段,想辦法在已成紙漿的一團裡,將廖師母的遺信復原出來,趕緊坐著「將軍」的「紅旗」車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因為人們已經習慣於高度的警惕,那根緊繃著的弦,馬上猜測到和早晨剛走的廖工程師有什麼聯繫,是不是那個老人有什麼嚴重的叛國罪行?……那時,他還在波音飛機上,進行著最後一刻的激烈思想鬥爭,想不到又被人冤枉了一陣,而且還基本上是自己人呢!唉……沒多久,路大姐匆匆回來,一定要在廖總留下來的廖廖無幾的衣物裡,尋找一件咖啡色舊毛衣時,大家才鬆了一口氣。萬幸萬幸,總算不是什麼圖紙之類的東西丟失了,因為國產電影藝術家老是這樣教導觀眾的。
  滿屋的人誰也不露聲色,因為,除了陳剴,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聽說過路大姐在「 皖南事變」中失去兒子的故事,但誰也不想講穿,而是懷著一種激動期待的心情,希望趕快尋找出那件毛衣,由實物來講出人們衷心盼望講出的話。
  於而龍回想起那天晚間,他家書房裡,走廊裡成了處理舊貨的破爛市,望著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不由得慨歎一個孤老頭子,由於失去老伴,竟會把日子過得如此糟糕。「 是的,老廖確實是失去了信心啦!原來他是個多麼一絲不苟的人。」
  坐在沙發裡焦急地等待年輕人翻檢尋找的路大姐,輕輕地說:「別忘了人是生活在社會裡的。」
  謝若萍正在端詳著那張照片,她記得廖師母曾經說過:「 我要眼睛閉了,誰也說不清楚了,也許我該把實實在在的情況告訴孩子。」那時候,謝若萍憂慮的是關在廠裡的丈夫,竟不曾多過問一句,但照片是有印象的,然而信呢,信是什麼時候寫的?她在回想,所以於而龍的歎息,路大姐的答話,都沒往心裡去。
  「他是深感回天無力才走的,其實,並不捨得離開祖國。」
  「即使那些有補天之才的人,也感到棘手的,這個爛攤子呀!二龍……」她望著屋裡屋外亂糟糟的一切,深有感觸地說。

  猝然間,舞蹈演員在走廊裡「嗷」地一聲,叫了起來,她從一個紙箱裡,找到了那件舊毛衣,人們立刻哄了出來。於蓮一看,便搖了搖頭:「大驚小怪,我剛才就翻到了,顏色不對頭,這是煙色,不是咖啡色。小姐,再說,這哪是毛衣,而是麻袋。」畫家的眼睛,對於色彩,有種職業性的敏感。
  一聽到麻袋,路大姐也走出書房,柳娟為了彌補剛才的粗心大意,把毛衣捧到路大姐眼前。對失去兒子的母親來講,顏色不是主要的,質量也不是關鍵;她趕緊抖開那件對襟織起的舊毛衣,摸了摸,有點不相信,又回到書房,在明亮的燈光下,仔細地看了看。果然,一個紐扣都沒有,這是做母親的無意中做下的記號;當時,她只不過怕硌著孩子,才把所有的紐扣都用牙咬掉的呀!她還是和來時一樣,不露任何表情,拿著那件還是在大生產時期,用自己紡成的毛線織起來,在農村染坊裡煮得黑不黑,煙不煙的毛衣走了。
  人們總是在事後才聰明起來,那位文靜的廖師母把這封信夾在馬克·吐溫的小說裡,肯定是有些什麼寓意的,多麼聰慧的婦女啊,這不是王子和貧兒馬上變換了位置嗎?哦,所謂黑五類式的家庭出身,頃刻之間,幾乎是諷刺喜劇似的,再填什麼登記表的時候,在那成分欄裡,該寫上革干兩個字了吧?海外關係那也該一筆勾銷了!然而,在這一天以前和以後的陳剴,難道會起什麼質量上的變化嗎?不會的,他照舊是他。所以說,寫在紙上,印在書上的東西,並非都是非常準確的,而永遠真實的,只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說得多麼好啊,「生活之樹常青……」
  他的學術論文弄不下去了,一個碰壁碰慣了的倒霉蛋,突然發現每扇大門,都朝他打開,而且每一扇大門裡面,都有一張笑容可掬的面孔;每張面孔的嘴裡,都同樣用唱小夜曲的柔和聲調,向他表示歡迎,實在使得陳剴有點接受不了。因此,他向於而龍提出:「看樣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還不太正常,明年我再來為論文戰鬥吧!」
  「打算回南方去嗎?」
  「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你把車票給我,陳剴。」
  「幹什麼?」
  「給我。」
  於而龍拿著火車票去見周浩和路大姐,他們老兩口,正戴著老花眼鏡,逐字逐句,在看著終於「 破譯」出來的原信。「 將軍」示意讓他坐下,把那些一張張洗印出來的底片遞給他,雖然是東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後語,於而龍終於看明白:陳剴正是他們失去的小兒子。湊巧,廖師母因為丈夫赴美留學,就去廖總的姐姐家暫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點聲望,和新四軍關係不錯,所以廖師母才從部隊的駐防區域穿行趕路,誰知正好趕上「 皖南事變」,就這樣一個機會,在頭天晚上激烈戰鬥過的刀豆山下,涼亭裡等著挑夫的時候,發現了用毛線衣裹住的陳剴。江南的一月份是相當淒冷的,好心腸的廖師母便抱著他,來到親戚家,正巧廖總的姐姐沒有孩子,便留下撫養。名字是廖師母起的,她堅持要用一個「剴」字,這樣,就把發現他的地點,也是他親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謎底似的組成了一個字,永遠嵌在了他的名字裡。
  啊!她是一位多麼細緻的婦女!
  而那件舊毛衣,她一直珍藏著,歷經「革命」者的洗劫,能夠保存下來,倒多虧了它那樸實無華的外表,那些海盜們對項鏈更感到興趣些,不知誰揣在兜裡拿走了。但那實際卻是不大值錢的開金首飾。由此可見,真正的價值並不體現在閃閃發光的外表。同樣,無論王子,還是貧兒,陳剴最可貴的還是那顆孜孜不息的心。
  於而龍問:「那應該告訴陳剴,他還蒙在鼓裡呢!」
  周浩說:「不,我看暫時先維持現狀吧!」
  「他打算回去呢!」
  「老家還有什麼人嗎?」
  「記得廖總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後,曾經說過,只有他和陳剴在這塊土地上相依為命啦,別人都到上帝那裡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論文麼?我來想辦法安排吧!」他望著苦痛的母親,便把陳剴的火車票接在手裡,看了看,撕作兩半,然後,對路大姐說:「不過,現在我們並不夠資格去承認是他的父母,因為我們並未盡到做父母的責任。」
  「你的意思是責備我嗎?」
  「不,應該受到責備的不是你我,但必須為錯誤做出犧牲、付出代價的,倒是你,我,還有二龍這一代人。」
  「包括我們的孩子——」母親在發言。
  「是的,是這樣。等吧!既然那麼多年在絕望中都等過來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況下,多等等也無妨。讓我們重新開始吧!來得及的,既然春天來了,花總會開放的。」

  於而龍望著桌上那些從紙漿團裡分析出來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這些科學偵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蘆花的死因,也不會成為永遠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點線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裡哭泣著的姑娘的舅舅,偏偏在兩天前死了。
  看來,幸運,是和於而龍無緣的。
  那個年輕漂亮的倫勃朗式筆下的姑娘,似乎也命運不佳,她最後終於愛上了的陳剴,還有可能屬於她麼?
  「唉,哭吧,哭吧!」於而龍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中想:「我們倆都不是幸運兒……」他又接著往下數數,但是記不得數到幾百幾十了,只好再從頭數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個早晨的太陽透過窗簾,把整個房間照亮,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現在精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 < = = 的動靜和低聲細語的交談,使他立刻意識到該是珊珊娘,那個四姐回家來了吧?便翻身起床,發現自己那條在沼澤地泥塘裡弄髒的褲子,已經刷得乾乾淨淨,壓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邊。他想:要真有這樣一個可心懂事的女兒,倒也是一種福氣。
  蓮蓮,從來不會在生活上替別人操心,相反,需要別人來照料她。唉,什麼家庭出什麼樣的孩子啊!
  等他走到客堂間——農村裡都這樣稱呼正中間的大屋,只見母女倆在桌旁忙著捏糯米粉湯團,葉珊笑著迎上來,分明是為了減輕她媽媽的窘態,問著:「睡好了嗎?」
  於而龍注意到了那雙哭腫了的眼睛,笑著說:「 很好很好,比我住在國外第一流的旅館還舒適些,你媽什麼時候回來,我都不知道。」
  珊珊娘說:「昨兒個又去她舅家辦點事,一早到的家。」
  「你昨天猛地認不出來了吧?」
  她酸苦地說:「哪能呢,慢慢就想起來了,你沒變,支隊長。」
  「你還是叫我二龍吧!你的姑娘挺招人喜歡,也真像你,怪不得一見面就眼熟。」
  「你孩子都好嗎?那大姑娘,我見過的,要比珊珊大點。」
  於而龍沉吟著:「可不,孩子催人老啊……」
  葉珊手托著下頦,望著她媽:「媽,你認識蓮蓮姐?」
  「怎麼不認識,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好多年前,回過石湖,成天追著我畫像,——」珊珊娘回憶地說:「 聽說她到外國留過學,可一點架子也不拿,我們娘兒倆話不多,可挺投緣。」
  「媽,聽得出你挺喜歡她!」
  「怎麼?你不高興啦!」於而龍開玩笑地說。
  「珊珊可霸道哪,是個任性的孩子,我管不了。」
  「媽,你算說錯啦!珊珊不糊塗,我不是那種人,你看,我馬上就去發信。」
  「什麼信?」她媽趕緊追問。
  「昨天夜裡,我寫好了的給法院的信。」
  於而龍沉不住氣了:「什麼?」果真應了他的猜測。
  「是的,我決定跟陳剴了結這段姻緣,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再說,蓮蓮姐也不是外人,我怎能破壞她的幸福。完璧歸趙,就是這麼回事……」說著說著,淚水又在她眼裡打轉,割捨是痛苦的,何況由自己下狠心來割捨。
  珊珊娘弄得不懂起來:「 又犯神經啦,死命鬧離婚的是你,後來不肯離的還是你,今兒個又想起變卦,蛖,你到底有個准主意嗎?」
  「我本來不打算離,拿定主意的事啦,我要不舒服,他也甭想痛快——」她歎了一口氣,望著於而龍:「可現在,她成了我的親姐姐,這你們也不是不明白。」
  「怎麼出來個親姐姐?」珊珊娘糊塗了。
  「蓮蓮,就是你認為挺投緣分的蓮蓮!」
  「她怎麼是你的姐姐,老天爺,你亂攪些什麼?」珊珊娘轉臉看於而龍,希望他能解答她的疑問。
  葉珊幾乎是朝她媽媽叫嚷:「 媽,我早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了,你打算瞞我到幾時?」
  一提到瞞字,顯然女兒的話說重了,湯團不能再捏下去,珊珊娘失神地坐在那裡,雙手拄著桌子,半天也不說話。
  於而龍決定結束這種局面,於人於己,都有好處,那些屬於歷史的過錯,孩子大了,也自會正確對待,便按著葉珊坐下:「 聽我說,珊珊,蓮蓮確實不是你的姐姐。」
  「什麼?」她瞪大了眼睛,失望地說:「你到底害怕承擔責任!」
  「你媽媽是對的,蓮蓮和你無關,毫無你認為的血緣關係。」
  「哈哈,得啦得啦,不要串通演戲啦!親愛的爸爸同志!」她多少有點神經質地笑著。
  「不,我不是你的爸爸,珊珊,你完全給弄誤會啦!」於而龍認為應該當著四姐的面解開這個結。
  但葉珊一陣風地衝到自己屋裡,很快找來一張已經燒掉四隻角的紅紙帖子,攤在了他的面前:「 請看看吧,聽說你是個勇敢的游擊隊長,可不是一個敢作敢當的爸爸,不要懦弱啦,想一想,讓它幫助你回憶回憶吧!」
  珊珊娘儘管說不出,也聽不大懂他們之間的新名詞,但從那張充滿青春幻滅的夢,嚙心般苦痛的訂親帖子,分明看出女兒誤會了,連忙對葉珊說:「你別瞎說了,珊珊,不是,他不是……」把糯米粉推過去:「快包你的湯團吧!」
  「不,再也不能包下去,也包不住的,講清楚,必須講清楚,而且,只有你們能講得清楚。」她大聲地嚷:「我要求知道我的生身父親是誰!作為一個人,活在世上,這不能算過分吧?」
  於而龍看著珊珊娘,懂得她此時此刻是多麼艱難啊!這終究是不光彩的事嘛!難以啟口啊!何況當著自己的女兒,揭自己的瘡疤,那是一個對女人來講,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啊!「 珊珊娘呀!……」他摸出了一支雪茄,葉珊生氣地把火柴遞過來,也不主動點火了,見她煩惱到這種地步,便歎了一口氣說:「 孩子大了,應該明白她想要明白的事,何苦再瞞著呢?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還能活多少日子?瞞著,對孩子,對自己,都不輕快。再說已經是過去的事,三十年了吧?是對是錯,心裡什麼滋味也嘗遍了,還有什麼講不出口的呢?相信孩子是明理的,你的珊珊是個好姑娘,你該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她。她原來一直以為我是她親生父親,說實在的,這樣的聰明孩子,我並不嫌多。可假的真不得呀!今天她明白了不是我,早晚也要打聽出來的,人都活在世上嘛!珊珊娘,珊珊娘,你就告訴孩子吧!」
  珊珊娘站起來,要往外走,她女兒攔住,喊了一聲:「 媽——」
  那目光是相當嚴厲的,並且啪地關上堂屋門。
  「媽不講,媽不能講啊……」她掙扎著向門口靠近,想拔開門閂走出去,避開這難堪的困境。
  葉珊拉住她媽,恨絕無情地說:「你別走,媽!聽我說一句話:你要我,還是要那個不能講出口的人?」
  「珊珊,媽要不是你,早不活在世上了。」說著摟住她女兒嚎啕大哭。
  但是葉珊推開了她媽,走到於而龍跟前:「 你告訴我吧,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那個要躲出去的母親倒不打算走了,她轉回身恐懼地望著於而龍,囁嚅地求著,眼睛睜得很大,彷彿看到一個妖魔快要鑽出來似的,有些魂不附體了:「 我求求你,二龍,求求你……」她顧不得哭了,屏神斂息地等待著命運最後的判決。
  游擊隊長站起,他萬分同情這個可憐的四姐,她的良知在這一生中受過多少次審判了啊?「 我不曉得你是要我瞞,還是要我講,不過,你的珊珊是個聰明人,不用跟誰去打聽,只要想一想,這些年給你們匯錢的,要不是我,還能有誰?」
  珊珊娘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個倫勃朗筆下出現過的佼俏面龐,突然臉色大變,轉回身,緊緊地抓住她媽,連聲音都不同尋常,問道:「是他?」
  「誰?」
  葉珊火辣辣地噴出三個字:「王、緯、宇——」
  「哦……」珊珊娘驚叫了一聲,摀住臉。
  她女兒重複地問了一句:「是他嗎?」
  可憐的母親在指縫裡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登時,那個女孩子像受了過度刺激似的,臉上的五官都有些挪位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拔開門閂,往屋外衝了出去。
  「珊珊,珊珊,我的珊珊呀……」
  在門外,陽光暖融融地照著,那兩個快樂的小伙子,又大聲地在擴音器裡舒展開歌喉,顯得那麼輕鬆,那麼調皮,而瘋狂地奔去追逐著女兒的母親,和已經不見蹤影的女兒,她們倆卻生活得多麼沉重呵……
  藝術永遠是藝術,生活總歸是生活。
  要作為一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艱難哪……

 
《冬天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