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風越刮越大,浪越捲越高,那條小舢板,在風浪裡,顛簸得越來越厲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於而龍望著在浪濤裡一會兒沉沒,一會兒浮升的舢板,聯想到一生走過來的漫長道路,倒和這條在浪花飛沫間掙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從來也不曾有過風平浪靜的日子。命運早給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塊燒紅了的鐵塊,在砧子上只有無盡無休的錘打鍛壓,哪怕還有一點餘熱,一絲殘紅,敲擊就不會停止,除非徹底冷卻了,命運的鐵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許隨著冷軋技術的發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來放在鐵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煉了。
  那位抱住頭的地委書記有些失悔了:「 也許,二龍,我不該講的。糊塗著,固然是個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們終究是鐵,應該經得起敲打。」
  他站起來,走到地委書記跟前,兩個人並肩迎著那愈來愈烈的勁風站立著。聞得出,這是順著晚潮而來的海風,有一點點腥,有一絲絲鹹,生活也是這樣,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還包括殘酷的血風腥雨。「鐵永遠是鐵,但最可惜的,我們失去了時間!」
  那條在風浪裡出沒的小舢板,已經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他們先看到坐在船頭的老林嫂,然後,秋兒——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幫著於而龍釣魚的小助手在喊叫著:「 二叔爺,二叔爺……」那模樣,那神態,多麼像小石頭,多麼像鐵生,也多麼像老林哥呀!
  舢板劃攏過來,先躥上岸來的,卻是那條搖著尾巴的獵狗,汪汪地圍繞著於而龍歡躍地跳蹦,顯得極其親暱的樣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頭頂著這位舊日的主人。因為它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獵人。會打獵的人並不急於扳槍機,而是等待、逡巡、跟蹤,耐心地潛伏在草叢裡,忍受著蚊蠓襲擾,瞄準著。這條純種的獵犬,從於而龍眼裡和習慣的動作裡,看出了這種戰鬥姿態。但是,它同這位老主人一樣,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經白白地虛度過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著一根棍子,於而龍估計她一定會很生氣,迎上前去,等待著她瓢潑大雨式的責難。從昨天下午離開柳墩,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不照面,連去向都未曾告訴她一聲,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著走了過來,本來她倒是有一肚子氣的,為尋找下落不明的於而龍,她幾乎劃著舢板繞遍了石湖周圍幾個村莊。現在一看,沼澤地裡,只有兩位當年的游擊隊長,孤零零地迎風站著,一下子,好像歷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補游擊隊員的生龍活虎的神氣恢復了。
  再不是昨天在飯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樣子了,她爽朗地招呼著:「啊!你們兩個隊長,在開什麼秘密會啊?」
  「又是事務長打發你給我們送飯來了?」於而龍也是觸景生情,說出這句話的。但是話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該提那個樂觀忠誠的游擊隊當家人,也許會觸動老林嫂的心。
  不過,老林嫂倒不曾在意——「 謝天謝地!」也許於而龍苦頭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個什麼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傷誰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憶的激動之中,好不容易有這塊清淨地方,離開惱人的現實遠了一些,不再為眼前扯腸拉肚的事,勾惹起許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輕鬆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種天然規律,隨著年事日高,在她的心裡,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讓位給做母親的感情,所以儘管於而龍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沒往心裡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憶起動人的往事——當現實是苦惱和麻煩的時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黃金年華。那時候,濱海和石湖兩家經常互相配合行動,兩位隊長斷不了碰頭磋商,為了保密,就得選一個僻靜隱蔽的地點,於是照料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興興地回答著:「 帶來啦!帶來啦!」她回頭去招呼拴船的孫子:「秋兒,快把那馬齒菜餡餅拿來!」
  酸溜溜的馬齒莧,並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蝦肉的兩位隊長,可能因為是熟食,有點煙火氣,狼吞虎嚥,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樓怎樣?」於而龍問。
  「妙極了,今天我算開了洋葷,嘗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鹽,有口鍋,我下河給你摸魚捉螃蟹,來個清湯燉,保管你把望海樓甩在腦袋瓜子後邊去。」
  剎那間老林嫂臉上生起陰云:「望海樓正為你們忙咧!」
  看來,她想逃避現實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於煩惱就不存在,為了尋找於而龍,擔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兒,惹了一肚子氣。一想起那張灶王爺的臉——對待他的子民,永遠是那金剛怒目的模樣,給個餑餑也不帶樂的,她心裡就堵得慌。昨天夜裡打電話,還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書,下午,連秘書都找不到了,說是都去望海樓忙著張羅去了。虧得她在那飯館裡有個遠房親戚,求他去請縣委書記聽電話,那親戚十分為難地說:「 王書記忙得腳丫朝天,說是要招待三位上賓,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計呢,我可不敢去驚動他。」
  三位?她望著眼前的於而龍和江海,除了他們兩個,那第三位是誰呢?是個什麼樣的貴客呢?她可以肯定,準是個了不起的人,因為王惠平決不交那些毫無用處的角色,那麼是誰呢?她,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的。
  「為我們準備?望海樓的宴會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實在是多,幹嘛非拖你到望海樓去大宴呢,可能他記性也不太好。」
  「能夠忘卻,算是一種幸福,我們倒霉,就在於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個地方,兩種截然不同的回憶,歡樂和痛苦,高興和憂愁,一塊兒湧過來。望海樓,蘆花和王經宇鬥過法,同樣,王經宇也請我去赴宴,為的是贖趙亮同志。老林嫂,你還記得麼?
  「怎麼能忘呢?二龍,忘不了,他爺爺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還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裝著銀元的「美孚」煤油鐵桶,閃現在這三個同時代人的腦海裡。

  於而龍似乎看到老林哥邁著沉重的步伐,向灰濛濛的雨霧裡走去。游擊隊長的心一下子緊縮了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是他驅使著,簡直是強逼著老林哥去的。他,一個支隊的領導人,在趙亮被捕以後,中心縣委責成他全面負責,每一句話都成了命令。儘管江海也在場,他也是為營救趙亮從濱海趕來的,但終究是個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總不能當著眾多隊員叫於而龍收回成命。因為那錢是準備收買王經宇的經費,所以即使那雨霧裡有死亡在等待著,老林哥也必須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從九泉之下回來,揪住我的頭髮,狠狠地數落數落我,也許那樣,我心裡會感到輕快些,好受些。
  按說,於而龍自己也思索過,要論起辦蠢事,做錯事,整整四十多年,還得數在石湖打游擊的時期做得多些,年輕,不免要莽撞些;熱情,必然會衝動。而且那是戰爭,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戰士的生命。但是,那時的人要寬厚些,沒讓他坐噴氣式,或者頭衝下拿大頂;也不會把他關在電工室裡,打得魂靈出竅。他弄不通,差點在十年無邊的專政下送了命,難道罪過就是在王爺墳那片窪地裡蓋起來一座巨大的動力工廠麼?
  想起老林哥在雨霧裡漸漸走遠的形象,於而龍可真的懺悔了。
  從來樂呵呵不知憂愁的老林哥,多少年來一直當著石湖支隊的家,解了於而龍多少後顧之憂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著在長途急行軍以後,有一盆滾燙的洗腳水,和鋪著厚厚稻草的地鋪;在戰鬥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紅冒火的時候,準會有不稀不稠,溫燙適口的菜粥送上陣來。即使在彈盡糧絕的日子裡——游擊隊碰上這樣的情況是不以為奇的,吞嚥著鹽水煮草蝦,野菜糠團團,他那順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隊員們的胃口唱開來。
  然而那煤油箱子裡的銀元,有的是一塊一塊從鄉親們的荷包裡募集來的,有的是上級通過封鎖線調運來的,為的是營救落到敵人手裡的趙亮。王經宇像一條貪婪的紅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
  他在望海樓擺宴,等待於而龍,在那裡,交出第一筆贖款,五百塊鋼洋,贖回趙亮。
  約定去赴宴的時間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這樣,在危難困殆的時刻,無情的打擊並不總來自一個方面,已成強弩之末,臨近無條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掛上了忠義救國軍牌子的偽保安團,還在不停地追剿著石湖支隊。一九四三年的「清鄉」,濱海的日子不大好過,現在一九四五年,該輪到石湖難受了。哦,那是一個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發生在一次緊急轉移的行軍途中,老林哥那個裝著銀元的「美孚」油箱,跌進了湖中的塘河裡。天啊!這可把船上三個人嚇暈過去了……在霧濛濛微明的晨空裡,在細雨纏綿的石湖上,他們那分絕望心情,真是有天無日,茫然失措,不知該怎麼好了。
  一向比較沉著冷靜的蘆花,也慌了神,因為牽繫到一個人的生命啊!那時,她生孩子以後,身體尚未復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籌集糧草,管理輜重,安排住宿,燒火做飯。現在,眼看著一箱贖款落在滾滾的湖水裡,一點蹤影都找不到,能不動心麼?她很想安慰一下著急的老林哥,和那個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百塊銀元,對只用過毫子、銅板的窮苦人來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文數字。
  王惠平,可不是現在的縣委書記,除了背影多少還有點相似,再找不到舊日那木訥、呆板、拘謹的模樣了。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過錯,那只去贖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個急浪,把船打得側轉過來,什麼東西都不曾跌落進湖裡,偏偏那只裝滿銀元的鐵皮箱子,彷彿鬼神附了體似的,骨碌一聲,好像長了腿似的邁過船幫,鑽進了塘河裡。他驚愕著,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話都沒說,一頭栽進塘河,扎個猛子鑽進了湖底。
  前面,轉移的大隊人馬已經走得不見蹤影;後邊,掃蕩的鬼子正坐著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來。老林哥從水下鑽出來,搖了搖頭,喘口氣;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尋找,那只「 美孚」油桶,像一根針掉進大海似的杳無信息。
  鬼子的汽艇聲越來越響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無遮無蓋,藏身之地都難找到。蘆花也不贊成再冒險了,船上裝有糧草輜重,彈藥給養,要落在敵人手裡,游擊隊在石湖堅持鬥爭就成問題。何況老林哥在水裡泡得連點血色都沒了,他萬一出點什麼問題,游擊隊可是缺了根頂樑柱啊!
  等他們趕上了大隊人馬,來到了新的宿營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鍋灶旁邊發愣,再聽不到他那歡快輕鬆的小曲,以至灶坑裡的火苗,也那麼沒精打采的。
  於二龍獲知五百塊銀元掉進塘河的消息後,火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發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開了。因為馬上就要進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動手之外,什麼過火的話都從嘴裡噴吐了出來。
  ——原諒我吧,老林哥,你死後留下的惟一倖存的遺物,那頂新四軍的軍帽,還是從石湖戴走的。現在回想當時對你的態度,我簡直後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塊銀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殺害趙亮同志的兇手一樣!
  怎麼能那樣粗暴地傷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憑什麼對多年來任勞任怨的老戰士大張撻伐呢?那些無窮的責備,沒完的抱怨,以及相當難聽的話,像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戰場上,抓住敵人,哪怕剛才還拚死搏鬥過,也得捺住滿腔仇火,按照黨的政策,優待俘虜。可為什麼對自己隊伍裡的同志,對親如手足的戰友,對曾經為你不惜犧牲生命的親人,卻那樣無情無義,冷若冰霜,非但不講寬大,連半點迴旋餘地都不留呢?
  結果,於二龍下了一道鐵的命令:「怎麼丟的,怎麼去找回來,快,耽誤了你負責。」
  老林哥濕衣服還沒脫掉,失魂落魄的勁頭尚未緩醒過來,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但仍舊像列兵一樣,筆直地站立,敬禮回答:「 是,報告隊長,我一定把它找回。」
  於二龍揮揮手:「去執行吧!」
  那時,難道他沒長眼睛嗎?還不致糊塗昏庸到那種程度,分明在場的戰士們,幹部們,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贊成他的所作所為。明擺著是去送死,汽艇還未撤走,一個人有幾顆腦袋敢去開這種玩笑?抱著剛出世不久的於蓮,坐在灶台後邊的老林嫂,盡量把頭俯得低低的,免得隊長發現她滿眶熱淚,可以想像得到,她親眼看著丈夫去送死,心裡決不會好受的。
  「報告——」蘆花走了過來:「是我和老林哥一塊撤的,我跟他一塊去。」
  魯莽的指揮員,所作出的輕率決定,常是要用鮮血來補償過錯的。他們兩人,冒著天大亮時的密密的細雨,貓著腰從蘆葦叢中"水走了,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湖蕩深處。
  這時,他開始懊悔了,難道不可以稍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過後再尋找,現在,把他倆送到鬼子眼皮底下,還能有生還的希望嗎?
  雨和霧擋住了他的視線,陰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們的任何動靜。每一分鐘對他來講,都是難熬的;每一個人的眼光,在他看來,都含有責怪和不滿的神色。
  也許蘆花預見到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來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該怎麼想呢?會認為當隊長的,一點也不懂得憐惜人。她那時也剛滿月不多久麼,自告奮勇地去了,隊長的愛人呀,同志們還有什麼好說的,救趙亮要緊嘛!……「蘆花呀蘆花,你在走前,半句話也沒講,但從你眼神看出來,你在替我分擔責任,減輕人們對我的怪罪啊……」蘆花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給的一枚邊區造手榴彈走了。
  那頓麥糝粥誰喝了都不覺得香,一個個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舉不動,因為那鍋粥是他倆煮好的,但他倆卻一口也沒喝,餓著肚子上路了。
  人們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同時又提心吊膽地捏著把汗,千萬別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麼,來什麼,突然砰砰地傳來了一陣炒豆似的槍聲。
  於二龍心頭一緊,好容易嚥下的麥粥又湧回來,隔不多久,聽到了手榴彈轟的一響,大家馬上明白了,那是甕聲甕氣的邊區造,肯定,他們倆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個天色都下黑了。其實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從頭髮上流下來,抹把臉,滿手是水,大家全在雨裡站著,誰也不吭聲;於而龍的臉扭向誰,誰都把眼光避開他。他能體會得出,大伙埋怨他的荒唐決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為不但出事的人裡面有蘆花,而且他是等著火油箱子裡的錢,去救支隊政委。
  終於,老林哥像水鬼一樣,背著那只生銹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尋找的偵察員,從蘆葦深處鑽出來。已經快晌午了,人們眉開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圍著,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見動靜的蘆葦後邊,彷彿一個必然的疑問,湧在人們的心頭:「 蘆花呢?指導員呢?」
  「她——」老林哥雙手摀住臉哭了。
  一輩子很少流露憂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於而龍見他簌簌的淚水流了下來,和著雨水湖水,成了個水人。
  又苦又澀的回憶,像蠶吃桑葉那樣,嚙著他的心……
  而在場哭得更響亮的,卻是老林嫂,和她懷抱裡那個嬰兒。她倆的哭聲,一個沙啞,一個尖銳,撕裂心肺地在蘆葦蕩裡飄蕩。但是該出發赴宴去了,從石湖到縣城還有相當一段路程,無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於二龍把隊伍交給江海。然後,拎起那只沉重的鐵皮箱,招呼著長生和幾個警衛人員:「出發!」
  老林哥攔住他:「 二龍,蘆花掩護我衝出來的,現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著辦,我得趕緊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從懷裡掏出一個藍布裹著的小包,於二龍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她始終珍藏著的五塊銀元:「 蘆花叫我給你的。」
  他把那藍布包掖在兜裡,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後的是他女兒哇哇的哭聲,走出去好遠好遠,依舊能聽到她在啼哭。
  遠路無輕擔,那只火油箱子,份量越來越重,他們六個去赴宴的客人,在肩頭上輪流扛著。除了於而龍和他的通訊員長生,餘下的四名戰士,都是全支隊精選出來的神槍手,每人腰裡兩支短傢伙,能左右開弓,連踢帶打,說實在的,是做了充分準備的。
  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朝縣城接近,說好了王緯宇在城關等待著,一同進城,在望海樓一手交錢,一手領人。雖然政委從敵人的關押下,捎出話來,不要做無謂的努力去營救。於二龍和江海商量以後,還是決定要王緯宇去找他哥哥談判,答應付出一筆贖金。因為一九四五年開春以來頻繁的戰鬥,部隊已經很疲憊,劫獄,搶法場,除了付出巨大的傷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誰先想出這個贖票主意的呢?是王緯宇毛遂自薦的?還是王經宇放出口風?或是其他人出謀劃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樁無頭官司了。
  縣城已經在望了,這一天,正好趕上逢七的大集,雖然兵荒馬亂,戰禍頻仍,但是絡繹不絕的鄉親們,照舊從四鄉八村朝城關彙集而來。由於戰士都換了裝,穿的是偽軍制服,老鄉們像躲避瘟神似的遠遠離開。城關街道狹窄,加上集市臨時鋪設的地攤,和看熱鬧、做生意的群眾,愈走愈擁擠了。他們擔心會耽誤行程,但是身上披著的老虎皮,幫了大忙,人們自動閃出了一條道,讓他們順利通過。牲口市過去了,糧食市過去了,賣雞魚鴨肉,新鮮蔬菜的鬧市過去了,就在飯市鍋鏟丁當和響亮的叫賣聲中,他們一行六人,拐了個彎,來到一家中藥鋪子門前,那塊「丸散膏丹,應有盡有」的招牌還在掛著,說明一切正常,留下長生監視,其他人隨他邁進門檻。「老闆」是自己同志,連忙起立讓進客堂後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裡沒人,便轉回身問「老闆」,約好了王緯宇在藥鋪會合,一塊去赴他老兄的「 鴻門宴」。「 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會兒了,槍留在我身邊呢!」「老闆」掏出一支美式轉輪手槍,於而龍認識,那是王緯宇的珍愛之物。早就勸他換一支得用的勃郎寧,當時左輪槍的子彈不大好找,而且在戰鬥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歡它的嬌小玲瓏,像個玩具似的,總在身上揣著。
  於而龍接過槍來,塞在腰裡,問著:「他進城了?」
  「老闆」回答:「有可能。」
  「不是說都安排妥當了嗎?」他一邊說,一邊預感到可能要出問題,因為直到現在,王緯宇還不能攜帶槍支出入城門,說明連個通行證也沒搞到手,怎麼搞的?難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銀元交給「老闆」:「快,你先把它堅壁起來,或者轉移出去。」
  「是——」
  他的話還未落音,長生跑進來說:「偵緝隊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緯宇叛變,就是王經宇翻臉,準備一網打盡,撤,這裡肯定暴露了。」
  砰!——忽聽外面槍響,整個集市立刻像亂了營似的攪成一團,騷擾不安,驚惶不定的聲浪像潮水似襲來,一個店舖夥計走進裡屋說:「支隊長,他們把城關包圍了。」
  沒想到,於二龍成了落網之魚,而且自動送上門的。「 王緯宇,我要逮住你,不槍斃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輪,敲碎你的天靈蓋。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墳,這一回看搞些什麼名堂?」他在心裡咒詛著肥油簍子的兩個兒子,白眼狼不是東西,大學生也不是好貨,無論他倆中的哪一個,都把於二龍搞得夠嗆。按照當時他氣憤的程度,即使王緯宇不曾叛變,辦出這種荒唐混賬事情,也決不會輕饒的。
  「老闆」拿來老百姓的穿戴,讓他們抓緊換,裹在趕集的群眾裡,混著衝出包圍圈。
  「不!」於二龍拒絕了。
  他馬上想起那幾百幾千趕集的鄉親,在圍獵者和逃亡者之間,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子彈是不長眼的,共產黨人怎麼能拿人民群眾為自己搪災。所以後來他在銀幕上,看到那些游擊隊,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來攘往的鬧市人群裡,製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亂,然後趁機遁走的鏡頭,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們共產黨的氣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種要不得的人道主義多一些,反正,我於而龍決不干使群眾遭殃的事。
  那五個人問他:「怎麼辦,支隊長?」
  「下河,截條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麼辦?」
  「硬衝!我們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從藥鋪閃了出來,踅進一條小巷,穿過去,來到河邊。正巧,一條由荷槍實彈的保安團押解的船,從他們面前駛過。
  「截住它——」於二龍發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過來,老子要搜查!」一個戰士用罵罵咧咧的腔調吆喝。
  誰知船上的偽軍不買他們的賬,竟然回敬了一句:「 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誰?」
  「老子們要抓於二龍,你敢不停船讓檢查,別怪我不留情面!」那個戰士手槍一仰脖,那個偽軍的大蓋帽給掀掉在河裡。如此準確的槍法,嚇得他腿都軟了,跌坐在艙板上。立刻,船艙裡又鑽出來三四個偽軍,但是一看岸上並排站著的六個人,虎視眈眈,手裡的短槍都張開機頭等著,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厲害碴口了,便趕緊嚷著:「別誤會,別誤會!」把船向岸邊靠攏。
  等於二龍跳上了船,老天哪!萬萬想不到王緯宇被捆綁得結結實實,屈著身子,坐在艙裡。他真想踢上兩腳,痛罵一頓:「看你辦的好事,全給弄砸鍋了——」本想要跟這位二先生算賬的,但是他一句話說出口,於二龍什麼也顧不得了。
  王緯宇冷冷地說:「你來晚了一步,政委他——」
  於二龍半蹲下來,扯住那五花大綁的繩索:「告訴我,老趙他,他怎麼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處決啦!」
  「啊!」於二龍失聲地叫了出來。
  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來石湖地區開拓的共產黨員,終於把他的鮮血和生命,獻給了災難深重的土地。
  ——趙亮同志,我的過錯呀……
  於二龍後悔死了,為什麼不堅決攔阻他進城?為什麼讓他單獨執行任務?他恨不能動員更多的人站到共產黨一邊來,站到革命隊伍裡來,所以他要到城裡去開展工作。可是他是個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條豺狼手裡。他死得太早了,還不到三十五歲的播火者呀!就這樣離開了石湖。最後他的頭顱掛在了縣城西門,也許他還能看到波濤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樣寬闊的無產階級情懷,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喚醒心靈深處的革命激情。可是他自己呢?他那個贛南山村裡的家還在嗎?他那個赤衛隊的伢子還活著嗎?他的家人、親屬能知道趙亮僅有的骨骸,埋葬在縣城北崗的陵園裡麼?
  「將軍」也記不得他的原籍了,儘管那是於而龍很久的一項心願,應該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嶺之中尋找探詢。然而,「 原諒我吧,親愛的趙亮同志,連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來呀!」
  於二龍鬆開了王緯宇,現在,責備他還有什麼用呢?
  「鬆開我,混蛋!」他掙扎著要解掉身上的繩子,見於二龍不幫忙,惡狠狠地罵著。
  趙亮的犧牲,使得游擊隊長六神無主了,橫直不能相信他會死。那樣一個結實的車軸漢子,能把於二龍從砒霜毒酒裡搶救過來,能把死神從蘆花身邊趕走,能把於蓮由溺斃的命運裡解脫。照理死亡應該和他無緣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異處地犧牲了。
  王緯宇用腳踢他:「聽見沒有,給我解開繩子!」
  「不——」
  他誤會了:「你要拿我怎麼樣?」說著他古怪地笑了,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好極了,他們捉我去請功,你們要跟我結賬,豬八戒照鏡子,內外不夠人,哈……」
  於二龍真拿手槍去捅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的魂靈嚇出了竅,臉刷地一下變得死灰死灰的,好在船艙裡光線暗淡,不引起人注意。
  「笑什麼,住口,先委屈你一會兒,得過了水上警察的柵子口。」
  他又斜躺下去,拿眼睛瞟著由於得悉趙亮死訊以後,彷彿受到沉重打擊的於而龍,半天,冒出一句:「給我一把刀,讓我回城!」
  「你打算幹什麼?」
  「給趙亮同志報仇,殺了王經宇,哪怕同歸於盡。」
  於二龍後悔當時為什麼不扔給他一把匕首,每個人都帶有的呀!
  趙亮死了,蘆花卻活著回來了。
  當他們平安地以押解罪犯的名義,渡過了水上警察的檢查,過了柵子口,釋放了那幾個偽軍,回到石湖,在宿營地,以為該拿錢贖回的趙亮,倒沒有回來;以為在蘆葦蕩陣亡的蘆花,卻出現在人們眼前。
  早晨,他們六個人是在哭聲裡出發的,傍晚,又在一片哭聲裡回到營地。蘆花倒是強忍著,在湖邊站立,望著縣城的方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使淚水流出來。但是,於二龍把那藍布裹住的五塊銀元,掏出還給她的時候,她再也撐不住,嚎啕地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以後她整整地為趙亮戴了一年的孝,因為這位忠誠的紅軍戰士在石湖沒有一個親人。同時,她有點迷信地認為:那一天她完全不可能活著回來,鬼子就在她潛藏的水面上來回搜索,盲目地射擊著,但她能逃出命來,是由於趙亮代替了她。會有這種可能麼?可被趙亮在冰窟窿旁邊,指出一條生路的蘆花,偏要那樣想,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望海樓的酒宴是赴不得的,飯菜也許是難得的美味,但想起高懸在城門上的人頭,再好的奇珍異饈也索然無味。看來,三個同時代人都在懷念那位江西老表,那個背著小鋪蓋捲到石湖開拓的革命者。
  老林嫂說:「要是老趙活著——」
  江海淡淡一笑:「 活著也未必能強多少,他比誰更東郭先生些。」
  「幸好這世界上還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畫地為牢,惟我獨尊,人人皆敵的傢伙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倆的對話,但她對鵲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問道:「你們說的什麼狼啊?」
  兩個游擊隊長笑了,站起來,望著鵲山老爹,似乎那歷盡滄桑的過來人,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說:「先別管狼啦,還是談人吧!書記忙著擺筵席,顧不上來接你們,我看坐船回去吧!」
  然而那是一條舢板,即使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也無法載得動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加上一條獵犬的。於是,他們兩個,只好先走一個,像那個雞、米、與狐狸過河的故事一樣,必須有一位留在沼澤地上守候。
  中國是個講禮貌的國家,他們倆相互謙讓一番,最後,還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漸恢復了原來的潑辣性格,爽直地說:「 我先把老江接到閘口,今兒晚上演電影,準能碰上些頭頭腦腦,他地委書記一句話,還怕沒人屁顛屁顛地搖船來接,別看石湖裡頭的魚越來越少,可馬屁精倒越來越多。」
  「好哇!老林嫂——」於而龍看到她終於擺脫飯桌上拘束呆板的樣子,又有了那候補游擊隊員的神氣,不由得叫起好來。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風浪大,你可坐穩,地委書記有點長長短短,我可包賠不起。」
  「你別走遠了,回頭不好找。」他叮囑著。
  於而龍向老林嫂揮揮手,秋兒划動雙槳,小舢板離岸,在風浪起伏的石湖裡漸漸駛遠了。
  沼澤地裡只留下他一個人,點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於而龍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溜躂著。初春,蘆葦長得不算太高,蒿草長得不算太密,在勁峭的海風吹刮下,都壓彎了腰,他得以一覽無餘地觀賞著湖上的景色。只是可惜,天色漸漸在變了,上午在三王莊被當做賣假藥的郎中給抓住的時候,那太陽光多麼強烈,多麼耀眼哪!現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雲,湧起的波濤,和飛濺到臉上來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個狼的問題上去,那種殘忍貪婪,毫無同情心的動物,好像從來不會絕跡,它適應生存的能力是很強的。而且無妨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並存的,甚至攪不清,究竟誰是人,誰是狼。也許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總而言之,有那麼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實質的新動物品種,出現在人類中間。
  所以人咬人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按照這些「類狼人」的哲學概念,對於自己的品德,肯定覺得無可厚非的,因為當良心這個砝碼丟了以後,道德標準就各有各的稱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從本質上來講,道理是一樣的,所以它在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它不會感到羞慚、感到對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責備的。相反,也是理直氣壯的。要辦起報,寫起文章,照樣也會大講特講它的吃人哲學,說不定還有寫作班子為之吹捧,奉為圭臬。
  但是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人,究竟是我們大家的錯呢?還是應該怪罪那隻狼?過去有狼,現在有狼,將來還會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會改的,不然,它就沒法過日子。無數事實已經證明:人,對於狼,特別是那種「類狼人」,是毫無辦法的。
  於而龍想:王緯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面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面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該。四十年稱兄道弟地過來,怪誰?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種在門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變」吧!他太善於變了,有時候緊盯著他,到底想弄個明白,也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弄不准究竟什麼色彩。他在擁護你的時候,留下不贊成的因素,而在反對你的時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溫暖。他需要你的時候,可以跪下來吻你的腳後跟,可又不讓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腳無情地把你踢開,倒陽關三疊露出戀戀不捨的樣子。他會哭著笑,也會笑著哭,他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推進地獄裡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從不落井下石,認為那樣做,狗味太濃,而他,乾脆連那個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塊推下去,這才叫做無毒不丈夫。至於擁抱你的時候,摸摸你的口袋,幫你推車的時候,偷偷拔掉氣門心,那都是興之所至的小動作,不在話下了。一句話,一切從需要出發,這是他的座右銘。「要是趙亮活著——」於而龍想起老林嫂剛才說的話。「 那麼,他說不定會驚訝,怎麼播下的是稻穀,長出來卻是稗子呢?……」
  錯誤總是積累而成,存在著許多歷史淵源,決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殼下的能量活動一樣,只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會發生地震。所以,過錯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無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里,並不是一天就長那麼高的。
  於而龍,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夠遠的了,正如他兒子、姑娘,和那個舞蹈演員給他的評價一樣:爸爸是個循規蹈矩的虔誠君子。
  所以決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來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叢扇狀的灌木林,像屏風似的擋住去路。媽的,他罵了自己一聲,怎麼會把這樣一處重要的遺跡給疏忽掉呢?
  他的兩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兒——三十多年前曾經避過雨的小灌木林走去。當然,他知道,沼澤地上,隔不兩年,就要燒一次荒的,很明顯,不知是第幾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長得更茂密,更蒼鬱了,密不通風,成為黑壓壓的一片。但方位決不會錯,因為鵲山千萬年蹲在湖邊,是不會移動半分的。他在心靈裡覺得,似乎蘆花還在那兒等著他,他害怕驚動她似的,輕輕地撥開蒿草和蘆葦,朝她走去。
  那時,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壯實的漢子,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游擊隊長,一個魁偉頎長,充滿精力,初步覺醒了的漁民。就是這座擋得嚴嚴實實的灌木林,它遮住了頭上的細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風,兩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個把身體纏靠住他的大膽女人。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物體,會比相愛的人貼得更緊,他都能覺察出她的心,跳動得那樣激烈,但她的皮膚卻是冰涼冰涼的。
  驀地,他聽到了一個女人在說話的聲音,確確切切地聽到,不是幻覺,不是夢境,他頭髮一根根直豎起來,那腔調是陌生的,但語意卻驚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該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他是你的……」
  於而龍對於虛無縹緲,捉摸不清的,諸如命運之類的題目,有時倒會產生一點唯心主義的想法,但對於實實在在的,擺在眼前的事物,他是個嚴峻的唯物論者。他不相信返靈術,更不相信西方無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葉後產生的譫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兩步,聽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回答著剛才的話,但並不像是答問,而是循著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個什麼複雜的問題。
  啊!敢情沼澤地上,不光是他一個人,還存在著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敘述,又像在輕輕的自語:「 ……其實,我也並不後悔自己走過的路,因為終究是自己走的,有什麼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訴你吧,也許我是個不幸的人,儘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總給我帶來不幸。我被一個完全不應該愛我的人愛過,然後,我又去愛一個並不愛我的人。十年,回想起來,好像春夢一場。我傷了人家的心,人家也傷過我的心,我破壞過別人的夢,同時,別人也奪走過我的愛。不過,也說不定我倒是個盜竊者,想鞏固住偷來的本不屬於我的愛情,他是我的,不錯,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說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講話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於而龍想像她準是一位老大姐之流,愛替別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個清脆的女高音卻說:「 你年紀還小,並不理解什麼叫做生活,那是相當複雜的現象。當然,對你講講也無所謂,因為你是個過客,小江。」
  「瞎說,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麼大的幹部,會把女兒扔在石湖,跟鰻鱺魚打交道?」
  女中音說:「我哥哥復員了也要來呢!」
  「為了我嗎?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來,你心裡還是有著那個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決心,一刀兩斷。」
  「不完全是這樣,或許我也有點賭氣。」
  「真是夠矛盾的了。」
  「你算說對了,生活本身就是無窮無盡的矛盾。你知道嗎?我實際上是很不走運的,因為我生來就沒有父親,我只有一個名義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糟糕,於而龍想著自己應該轉身離開了,悄悄地偷聽人家的私房話,多少是屬於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著說下去的話,使得於而龍愣神了,世界上會有這種攪七念三的事情麼?
  「……我媽媽的一輩子,比我還要不幸些。她瞞著我,什麼也不告訴我,眼淚也是偷偷一個人背著我流。我問過她,一直在給我們娘兒倆匯來錢的那個人是誰?她死也不說,我寫信去郵局查訪過,地址都是不真實的。但我知道,匯錢的這個人,才是我真正的父親,我的生身父親。這一點,從我舅舅那兒透露出來過;十年前,我又從一個人那兒得到了證實,這就是歷史的本來面目。可是,直到現在,不,直到今天,他,一個多麼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我恨死了他,真想當著他的面問:你既然敢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你就應該負責,因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愛它的兒女呀!」
  「誰?」
  沒有回答。
  「誰?」女中音又追問了一句。
  「我不會告訴你的,小江,儘管他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但是,血統的呼聲,使我還要維護他,因為我已經傷害過他一次了。」
  什麼血統的呼聲?倘若於而龍知道,他本人正是那個女高音又恨又愛的,拋棄了女兒的卑怯父親時,準會跳起來衝過去的。
  但是,此刻覺得他是站在漩渦之外的陌生人,旁觀者,除了認為她所講的,猶如影片故事那樣離奇外,剩下的,就是對自己這樣有身份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竊聽,深感不雅,決定要轉身走開。
  這時,那個煩惱不亞於游擊隊長的姑娘,似乎說給他聽似的,不由得使於而龍欲走又踟躕了。
  「他來了,站了站腳,看看,聽聽,又走了。他大概是無所謂的,因為我聽說,經過戰爭,見過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別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會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體會不到我現在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讓所有的人給我評評理,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公正?我應該得到親生父親的承認,我得不到;我應該得到我所愛的人的愛情,同樣也得不到。為什麼老天偏要懲罰我?而她,那個會畫畫的女人,倒是天之驕子?」
  「誰?」
  仍舊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問了。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她又繼續說下去:「 她的畫應該說畫得再漂亮不過,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畫,恨透了那朵玉蘭,幾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個稀爛——」
  因為提到了玉蘭花,於而龍更不想走了,那種秀色可餐的花兒,是他女兒於蓮筆下經常出現的畫題。
  「……但那有什麼用呢?畫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對畫家的愛,更剪不掉他們之間認為是志同道合的東西。我們結婚不多久分手了,因為過不到一塊去,有什麼法子,我對他說:『 聽著,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愛情。』他說什麼:『同樣,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科學。』『 愛情呢?』『 死了!』『 再見吧!』『再見。』就這樣,散伙了。一個七十年代都不知怎麼過的研究生,在那裡寫八十年代的論文,最初我也認為可笑。後來,唉,女人注定是要付出犧牲的,我終於還是愛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裡產生的論文命運擔心了。」
  「這樣說,你不完全是賭氣呢!」
  她歎了口氣:「 我媽講過,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別笑,人在不順心的時候,容易迷信命運。」
  「那你總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還能回到你的身邊嗎?」
  「誰?」
  「寫八十年代論文的那位——」
  「你是說陳剴嗎?」
  於而龍聽到這個書獃子的名字,就像在湖裡經常發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進漩渦裡去的情況那樣,他害怕捲進去,趕緊快步離開了那叢灌木林。人事的漩渦,往往更複雜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陳剴不曾處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許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澤地帶那些泥塘的特點,慌不擇路,一下子像踩進了軟綿綿蜂糕似的發酵麵團裡,一點一點地沉陷在爛泥窪裡。
  他不得不發出呼救信號:「有人嗎?來幫幫忙!」
  聽不到動靜。
  也許風大,她們未加注意,他又大聲地喊了一遍:「 快來幫幫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從灌木林裡跑出來,飛快地邁著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誰以後,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面對著他倒退了兩步。
  「你怎麼啦,看著我活埋下去麼?」
  她猶豫了一會兒,又走近過來,臉色遠不是那麼友好,但是她看到於而龍雙膝都淹沒在泥漿裡,惻隱之心使她咬著嘴唇,趕緊衝向於而龍。
  於而龍猛地大吼著:「站住,給我站在那裡,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塊死麼?去拔把葦子來拽我。」
  她冷冷地問:「一塊死不更好麼?」
  等被她用一大把葦子拖出泥潭以後,於而龍抖去褲腳上的泥漿,心情沉重地說:「也許我來了不該來的地方!」
  「說不定還聽了不願聽的話吧?」
  「不要用這樣的口吻講話,年輕人。」
  她挑釁地抬起頭:「用什麼口吻?你說,我該用什麼樣的口吻來跟你講?我倒要請教請教。真遺憾,自從我落地直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教我該怎樣講話呢!」
  「要打架嗎?」
  她淚水湧了上來,兩隻眼睛更明亮了。
  於而龍攤開了手:「我並沒有惹你!」
  她突然爆發地喊了出來:「 你敢說沒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舉起手,怒不可遏地撲過來。
  於而龍簡直弄不懂眼前淚流滿面,激動萬分的姑娘,為什麼對他充滿了忿恨怨艾的感情,便問:「這就是你要贖的罪麼?」
  她憤懣地叫著:「我沒罪,有罪的是你!」
  「我?」游擊隊長淒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還沒觸摸到他,女性的軟弱心腸,使她縮了回去,現在,對她來講,已經不是大興問罪之師的時候,而是渴望得到她從未得到的慈愛。頓時間,她那股尋釁的銳氣消逝了,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她只顧委委屈屈地哭,那滿臉的淚痕,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於蓮,那個感情豐富的畫家,也常常這樣盡興一哭的,甚至弄不清她為了什麼,無緣無故地哭個沒完。於是,他習慣地撫摸她的頭髮:「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但他萬萬沒料到,那個女孩子張嘴喊出了一個差點讓他嚇暈過去的稱呼。她抬起臉,親切地望著他,極其溫柔地喊了聲:「爸——爸!」
  啊?一切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了。
  ——老伴說得對呀!回到家鄉,能夠使我歡樂的因素不多,相反,使我傷感,使我煩惱的東西,是不會少的。
  難道不是這樣麼?

 
 
《冬天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