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還算得了英雄好漢麼?喝醉而去悶睡半日,簡直是白糟蹋了那點酒。喝醉必須說醉話,其重要至少等於新年必須喝醉。
醉話比詩話詞話官話的價值都大,特別是在新年。比如你恨某人,久想罵他猴崽子一頓。可是平日的生活,以清醒溫和為貴,怎好大睜白眼的罵陣一番?到了新年,有必須喝醉的機會,不乘此時節把一年的「儲蓄罵」都傾瀉淨盡,等待何時?於是乎罵矣。一罵,心中自然痛快,且覺得頗有英雄氣概。因此,來年的事業也許更順當,更風光;在元旦或大年初二已自詡為英雄,一歲之計在於春也。反之,酒只兩盅,菜過五味,欲哭無淚,欲笑無由。只好哼哼唧卿嚕哩嚕囌,如老母雞然,則癩狗見了也多咬你兩聲,豈能成為民族的英雄?
再說,處此文明世界,女扮男裝。許多許多男子大漢在家中乾綱不振。欲恢復男權,以求平等,此其時矣。你得喝醉喲,不然哪裡敢!既醉,則挑鼻子弄眼,不必提名道姓,而以散文詩冷嘲,繼以熱罵:頭髮燙得像雞窩,能孵小雞麼?曲線美,直線美又幾個錢一斤?老子的錢是容易掙得?哼!諸如此類,無須管層次清楚與否,但求氣勢暢利。每當少為停頓,則加一哼,哼出兩道白氣,這麼一來,家中女性,必都惶恐。如不惶恐,則拉過一個—以老婆為最合適—打上幾拳。即使因此而罰跪床前,但床前終少見證,而醉罵則廣播四鄰,其聲勢極不相同,威風到底是男子漢的。鬧過之後,如有必要,得請她看電影;雖發似雞窩如故,且未孵出小雞,究竟得顯出不平凡的親密。即使完全失敗,跪在床前也不見原諒,到底酒力熱及四肢,不至著涼害病,多跪一會兒正自無損。這自然是附帶的利益,不在話下。無論怎說,你總得給女性們一手兒瞧瞧,縱不能一戰成功,也給了她們個有力的暗示—你並不是泥人喲。久而久之,只要你努力,至少也使她們明白過來:你有時候也會鬧脾氣,而跪在床前殊非完全投降的意思。
至若年底搪債,醉話尤為必需。討債的來了,見面你先噴他一口酒氣,他的威風馬上得低降好多,然後,他說東,你說西,他說欠債還錢,你唱《四郎探母》。雖曰無賴,但過了酒勁,日後見面,大有話說。此「尖頭曼」之所以為「尖頭曼」也。
醉話之功,不止於此,要在善於運用。秘訣在這裡:酒喝到八成,心中還記得「莫談國事」,把不該說的留下;可以說的,如罵友人與恫嚇女性,則以酒力充分活動想像力,務使自己成為浪漫的英雄。罵到傷心之處,宜緊緊搖頭,使眼淚橫流,自增殺氣。
當是時也,切莫題詞寄信,以免留叛逆的痕跡。必欲藝術的發洩酒性,可以在窗紙上或院壁上作畫。畫完題「醉墨」二字,豪放之情乃萬古不朽。
《矛盾月刊》新年特大號向我要文章。寫小說吧,沒工夫;作詩,又不大會。就寄了這麼幾句,雖然沒有半點藝術價值,可是在實際上不無用處。如有仁人君子照方兒吃一劑,而且有效,那我要變成多麼有光榮的我喲!
一九三四年節—作者
原載1934年1月《矛盾》第2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