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有婦女的聰明與本事,用不著我來操心替她們計劃什麼。再說呢,我這人剛直有餘,聰明可差點,給男友作參謀,已往往欠妥;自己根本不是女子,給她們出主意,更非失敗不可。所以我一向不談什麼婦女問題;反之,有了難事,便常開個家庭會議,問策於母親、姐姐和太太。每開一次家庭會議,我就覺出男女的觀點是怎樣的不同,而想到凡事都須徵求男女的意見,才能有妥善的辦法。這倒不是誰比誰高明的問題,而是男女各有各的看法,明白了這種看法的不同,才能互相瞭解,於事有益。往小裡說,一家中能各抒所見,管保少吵幾次嘴;往大裡說,一國中男女公民都有機會開口,政治一定良好,至少是不偏不倚,乾坤定矣。
所以今天我要對婦女講幾句話,並不強迫那位女士一定相信我這一套,而是願意說出我的看法,也許可以作個參考。
我所要說的不是戀愛問題,因為我看戀愛問題是個最普遍而花哨的問題,寫幾本書也說不完全,不說一聲也可以。我要說點更實際的切近的,不是什麼主義,而是一點老實話。
戀愛是夢,最好的希望都在這個夢中。結婚以後,最好的希望像雪似的逐漸消釋,夢也就醒過來,原來男女並不是一對天使,而是睜開眼得先顧油鹽醬醋—兩夫婦早晨煮雞子吃,因為沒有鹽,很可以就此開打,而且可以打得很熱鬧。
誰能想到,當初一天發三封情書,到而今會為這麼點小事而唱起武戲來呢?!可是人生原來如此,理想老和實際相距很遠;事實的驚人常使一個理想者瞪眼茫然。婚前婚後是兩個世界,隔著千山萬水。男女在婚前都答應下彼此須能諒解,可是一到婚後非但不能諒解,而且越來越隔膜,甚至於吵鬧打架。原因是在一個是男,一個是女,一切都不相同,怎能處處融洽。據我看,最大的毛病是雙方都以愛為中心,而另創起一個世界來;這個世界只有這對男女,與一些可喜的花鳥山水。事實上呢,這個世界也許在蜜月裡存在數日,絕不能成本大套的往下延續。過了蜜月,我們還得回到這個老世界來。老世界裡,男的有男的一段歷史,女的有女的一段歷史,並不能因為一結婚而把這段歷史一刀兩斷,與以前的一切不相往來。打算彼此瞭解,就得在此留神:男女必須承認家庭而外,彼此還都有個社會。
在幾十年前,男的打外,女的打內,女的幾乎一點管不著男的,除非是特別有本事,說翻了便能和丈夫打一氣的。近來,情形可就不同了:男的已知道必尊重女的,女子呢就更明白怎樣管束著男的。這本來是個好現象,可是家庭間的爭吵與不安往往也就因為這個。我看見不止一次了,太太想盡力去爭女權,把丈夫管得筆管一般直順。哪知道這筆管一旦彎起來,才彎得奇怪!
現在的社會顯然是個畸形的,雖然都吵嚷女權,可是女子實在沒有得到什麼。將來的社會,無疑的,是要平均的發展;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不過,就是到了這個地步,我想男女恐怕是不能完全相同;性的變遷也許比別的都慢一些。用機器孵人已有人想到,倒還沒人想使女子長鬍子,男人生小孩;方法也許有,可是未免有點多此一舉。那麼,男女性既不易變,男的多少要比女的野一些,現在如是,將來也如是。真要是給男的都裹上小腳,老老實實的在家裡看娃子,何不爽性變成女兒國,而必使男扮女裝,抱著小腳哭一場?
所以,婦女們,你們必須知道男子不是個「家畜」,必須給他一些自由。自然,男子也不應當把女子看成家畜,是的;不過現在我們只說女子對男子所應有的瞭解,就不多說反面了。
我看見許多自居摩登的女子,以為非把男子用繩拴起像哈吧狗似的不足以表現自己的愛與摩登。他的朋友來了,桌上有果子他不敢隨便讓大家吃,唯恐太太不願意。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得看太太的眼神才敢留友人吃飯,或是得到她的允許才能和大家出去吃小館。朋友既不是瞎子,一回拘束,下次就不敢再來領教。這個,最教男子傷心。男子不能孤家寡人,他必須交友。對朋友,他喜歡大家不客氣,桌上有果子拿起就吃,說吃飯大家站起就走。男子的粗野正是他的爽直。他不肯因陪太太而把朋友都冷淡了。家中雖有澡盆,及至朋友約去洗澡堂,他不肯拒絕。其餘的事也是如此。就是不為圖舒服,他也喜歡和男人們去洗澡看戲吃飯,因為男人在一處可以隨便的說笑;有女子參加,他們都感到拘束。這自然一半是因為以前男女沒有交際,所以彼此不會大大方方的在一塊兒無拘無束的作事或娛樂;可是一半也因為男女的天性不同。在小時候,男孩或女孩佔多數的時候,不就可以聽到:「沒有小子玩」或「不跟姑娘們玩」麼?男子在婚前就有他的社會;婚後,這個社會還存在。一個朋友也許很不順眼,可是他是男子的好友,你就不該慢待他。一個結了婚的男子總盼望他的好友太太敬重。這樣,他才覺得好友與太太都能瞭解他,他才真能快樂。
我的一個好友住在天津。每逢我到天津,總是推門就進去;即使他沒在家,他的太太也會給我預備好飯食與住處。後來,他的太太死去,他續了弦。我又因事到了天津,照舊推門進去。他在家呢。我約他去吃小館,他看了看新太太—一位拿男人作家畜的女子。我告辭,他又看了看她,沒留我。送我到門口,我看他眼中含著淚。第二天,他找到了我,拉著我的手,他說:「你必能原諒我,我知道我不願意和她翻臉!可是,這樣,我也活不下去!什麼事沒有她,她立刻說我不愛她,變了心。我不願吵架,我只好作個有妻而沒有朋友的人!」
據我的觀察,這位太太實在不錯。她的毛病是中了電影毒—愛的昇華,絕島艷跡,一口水要吞了他,兩撮泥捏成一個……她相信這些,也實行這些,她自以為非常的高明,十二分的摩登。我的朋友出門去,她只給他一塊錢帶著,為是教他手中無錢,早早回家。不久,我的朋友就死了。
我一點沒有意思說她應當完全負殺死他的責任,不過在他臨危的時候,他確是說想他的頭一位太太。我也一點沒有意思說,結過婚的男子應當野調無腔的,把太太放在家裡不管,而自己任意的在外瞎胡鬧。不是,我所要說的,是男女必須互相信任,互相承認在家庭之外,彼此還都有個社會;誰也不應當拿誰作家畜。婦女是奴隸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電影片上,小說中,所形容的男哈吧狗,也過去了。即使以能調練哈吧狗為榮,為摩登的女子真能成功,充其極也不過有個哈吧狗男人而已。
原載1936年9月6日天津《益世報·文藝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