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的畫是屬於哪一派系,我對國畫比對書法更外行。可是,我真愛傅先生的畫!他的畫硬得出奇……昔在倫敦,我看見過顧愷之的《烈女圖》。這一套舉世欽崇的傑作的好處,據我這外行人看就是畫得硬。他的每一筆都像刀刻的。從中國畫與中國字是同胞兄弟這一點上看,中國畫理應最會用筆。失去了筆力便是失去了中國畫的特點。我看傅先生所畫的人物,便也有這種力量。他不僅僅要畫出人物,而是要由這些人物表現出中國字與中國畫的特殊的,和藝術中一般的,美的力量。他的畫不是美的裝飾,而是美的原動力。
有人也許說:傅先生的畫法是墨守成規,缺乏改進與創作。我覺得這裡卻有個不小的問題在。我喜歡一切藝術上的改造與創作,因為保守便是停滯,而停滯便引采疾病。可是在藝術上,似乎有一樣永遠不能改動的東西,那便是藝術的基本的力量。假若我們因為改造而失掉這永遠不當棄捨的東西,我們的改造就只虛有其表,勞而無功。趙望雲先生以數十年的努力做到了把現代人物放到中國山水裡面,而並不顯得不協調:這是很大的功績!但是假若我們細看他的作品,我們便感覺到他短少著一點什麼,他會著色,很會用墨,也相當會構圖,可是他缺乏著一點什麼。什麼呢?中國畫所應特具的筆力……他的筆太老實,沒有像刀刻一般的力量。他會引我們到「場」上去,看到形形色色的道地中國人,但是他並沒能使那些人像老松似的在地上扎進根去。我們總覺得過了晌午,那些人便都散去而場上落得一無所有!
再看豐子愷先生的作品吧!他的大幅的山水或人物簡直是擴大的漫畫。漫畫,據我這外行人看,是題旨高於一切,抓到了一個「意思」,你的幽默諷刺便立刻被人家接受,即使你的畫法差一點也不太要緊,子愷先生永遠會抓到很好的題旨,所以他的畫永遠另有風趣,不落俗套。可是,無論作大畫還是小畫,他一律用重墨,沒有深淺。他畫一個人或一座山都像寫一個篆字,圓圓滿滿的上下一邊兒粗,這是寫字,不是作畫,他的筆相當的有力量,但是因為不分粗細,不分濃淡,而失去了繪畫的線條之美。他能夠力透紙背,而不能瀟灑流動。也只注意了筆,而忽略了墨。再看關山月先生的作品。在畫山水的時候,關先生的筆是非常得潑辣,可是有時候失之粗獷。他能放,而不能斂。斂才足以表現力量。在他畫人物的時候,他能非常得工細,一筆不苟,可是他似乎是在畫水彩畫。他的線條彷彿是專為繪形的,而缺乏著獨立的美妙。真正的好中國畫是每一筆都夠我們看好大半天的。
以上所提及的幾位先生都是我所欽佩的好友。他們的改造中國繪事的企圖與努力都極值得欽佩,可是他們的缺欠似乎也不應當隱而不言。據我看,凡是有意改造中國繪畫的都應當:第一,去把握到中國畫的筆力,有此筆力,中國畫才能永遠與眾不同,在全世界的繪事中保持住他特有的優越與崇高;第二,去下一番功夫學西洋畫,有了中國畫的筆力,和西洋畫的基本技巧,我們才真能改造現時代的中國畫藝。你看,林風眠先生近來因西畫的器材太缺乏,而改用中國紙與顏色作畫。工具雖改了,可是他的作品還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西洋畫,因為他致力於西洋畫者已有二三十年。我想,假若他有意調和中西畫,他一定要先再下幾年功夫去學習中國畫。不然便會失去西洋畫,再也摸不到中國畫的邊際,只落個勞而無功。
話往回說,我以為傅先生畫人物的筆力就是每個中國畫家所應有的。有此筆力,才有了美的馬達,騰空潛水無往不利矣。可是,國內能有幾人有此筆力呢?這就是使我們在希望他從事改造創作之中而不能不佩服他的造詣之深了。
傅先生不僅畫人物,他也畫山水,在山水畫中,我最喜歡他的設色,他會只點了一個綠點,而使我們感到那個綠點是含滿了水分要往下滴出綠的露!他的「點」,正如他的「線」,是中國畫特有的最好的技巧,把握住這點技巧,才能畫出好的中國畫,能畫出好的中國畫,才能更進一步地改造中國畫,我們不希望傅先生停留在已有的成功中,我們也不能因他還沒有畫時裝的仕女而忽視了他已有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