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圈的人們只注意到孫七的失蹤,而沒想到他會被活埋。飢餓使人們自顧不暇,誰也沒張羅著去找一找他。孫七太太是個四十來歲,永遠煙不出火不進的,不惹人注意的婦人。見丈夫老不回來,她落了幾點淚,回了娘家。小羊圈的老住戶就這麼鴉雀無聲的又減少了一家。
慢慢的,消毒這一名詞與辦法傳到人們的耳中,他們開始懷疑是否孫七便是這個辦法的犧牲者。雖然這麼疑慮,大家可不高興以此為題,談論什麼。他們的肚子也都不很好。假若孫七真是因鬧肚子而……他們自己呢?這太慘,太可怕了!不提也罷!
又到了"七七"。日本人把五色旗收起去,而賣給大家青天白日旗。旗上還有新添的一條黃布,上面印好:"反共和平建國"。他們不認識這個黃條,也不信上面的那幾個字。低下頭,他們不敢再看那騙人的旗子。
在這面旗子而外,他們也看到:黃色的,左角上有紅藍白黑條子的滿洲國旗,和中間一條紅寬道子,上下有黃白藍窄道道的蒙古聯邦國旗。他們向來沒看見過這些旗幟,也就不想去承認它們。他們知道,在這些旗幟下,鬧肚子的都可以被活埋!
除了懸掛這些旗子,日本人還大張旗鼓的追悼東洋武士的"忠魂"。在南苑,西苑,中山公園,都有極莊嚴的追悼會,倒好像歷史須從新寫過,中國人須負戰爭的責任似的。
小羊圈的人們不由的都屈指計算(這是最好的"清理賬目"的日子),他們這小小的胡同裡,好的歹的,該死的與不該死的,已經有好幾家子家破人亡。他們想起那厚重老成的祁天祐,會作詩的錢先生和他的太太,兩位少爺;壯實得像一條小豹子似的小崔;美得像並蒂蓮的小文夫婦;和忽然像一把火燒掉了的冠家。還有,祁家的老三,棚匠劉師傅,他們逃了出去,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哼,還有祁老二的老婆呢,不是姘了個漢奸嗎?什麼事都會發生,他們慨歎,只是沒有好事!
程長順不願出去作生意,他怕看見街上那些騙人的旗幟,與那些穿著禮服的日本男女。可是,他必須出去。他的老婆知道今天是"七七",也必想起小崔來,他須躲開她,不願看見她的愁眉苦眼。
瑞宣也請了一天的假。這不是父親的祭日,可是他想起父親;這不是老三逃出去的紀念日,可是他想起老三。他本不願想起老二,可是也不由的想起來。三個弟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象幼年過盂蘭節似的,瑞宣想起全北平,全中國的千千萬萬被殺的,被炸的,被奸的,被淹死的,被活埋的,男男女女。這日子,不像清明節,只到自己的祖塋去祭掃就夠了;這不是清明,而是盂蘭節。閉上眼,他可以想像到成千論萬的靈魂,沒有頭的,沒有手腳的,被炸碎的,都帶著鮮血與恨怒沖蕩疾走,向活著的人索要報仇雪恥;老的幼的,男的女的,還有在胎裡的嬰兒,都在空中,曠野,水裡火裡,仰首向天,呼叫復仇報怨!這日子,會使小小的人心,由日常生活的關切,走到包括著天堂與地獄的想像中去。這日子,使實際與想像聯成了一氣,使恩與仇特別分明。
他渴望能見到錢默吟先生,暢談一番。可是,談,談,光是閒談有什麼用呢?他不敢再想什麼,在這樣一個歷史的日子,他卻毫無辦法,只在想像中看見一批批的亡魂,而沒有復仇的決心與行動。他後悔請了一天的假。
小順兒和妞子拉住爸的手,往外扯,要到門外去玩玩。瑞宣不高興出去,他以為今天只應當蹲在屋裡,獨自追念,默禱,與懺悔。可是,他也沒拒絕孩子們的小小的要求。楞楞磕磕的,他隨著他們往外走。
天依然很熱,可是時時有一些涼風。門外兩株老槐的葉子時時微動,一些開敗了的槐花輕輕的落下來。孩子們一出街門便看見了兩條槐蟲,各自吊著一根長絲,在打鞦韆。小順兒正要跑過去捉槐蟲,由三號院子裡出來一群日本男女老少,都穿著最好的衣服,顯然的是去參加追悼會。日本小孩子的手中都拿著小太陽旗,蹦蹦跳跳的往前跑。婦女們穿著禮服,屁股一顛一顛的,隨著男人們後邊。
瑞宣在門坎內立定,忽然覺得心中作惡。
"爸!"小順兒,急於去捉槐蟲,"走啊!爸,你怕日本人吧?"
瑞宣沒說什麼,臉可是紅起來。
"爸!"小妞子也想起話來:"他們都上北海吧?看荷花喲,吃冰激凌喲,坐小船喲,多麼好?妞妞也去吧?爸帶妞妞去吧?"
"北海,荷花……都不是咱們的!"瑞宣想好這句話。可是,話已到唇邊,又嚥了下去。
這時候,老王——賣燒餅油條的——挎著笸籮走了來。他是個大高個兒,可是年紀——七十多了——使他的背彎得很厲害。他的頭髮只剩了幾根,白而軟的在腦瓢上趴趴著。他的嗓子,因風雨無阻的吆喝了幾十年,已經沙啞,所以手裡打著個滿是油泥的木梆子。瑞宣自幼兒就買他的東西,因為他的油條是真正小磨香油炸的。老王永遠不討厭,不利用孩子們的哭叫而立定不走,以便多作一號生意。今天,他可是立住了。他輕易看不到瑞宣,很想閒扯幾句。他只知道瑞宣的乳名兒——一看孩子們也在這裡,他不好意思叫出來。啞著嗓子,他說:"沒上班哪,今天?唉!"老人用歎氣引起話來:"唉!這是頭一天開張!十多天,領不到一點麵粉!今兒個是七七,日本人發了善心,我才弄到這點貨。沒法子!生意沒法兒作,我又回不了家。家教鬼子給燒光啦!"他打開蓋笸籮的布:"看看!這是燒餅?還不夠吃兩口的呢!一輩子不作屈心的事;現在,可是……連麵粉都領不到,還說什麼呢?"
小順兒與妞子已忘了槐蟲和北海,都把小手放在笸籮邊上,四隻玻璃珠似的小眼在燒餅與油條上轉來轉去。
瑞宣隨便的敷衍了兩句,不是看不起老王,而是他的注意也集中在笸籮上。摸了摸衣袋,還有一點錢,他一下子拿起六個燒餅,六根油條。小順兒與妞子一齊長吸了一口氣。老王用馬蘭葉穿起油條,交給了妞妞;瑞宣叫小順兒用衣襟兜起燒餅。"拿去,大家吃,別跑!"
小順兒沒法控制自己的腿,只走了兩步便改為飛跑。妞妞不敢跑,而用尖銳的狂叫補足了歡悅:"媽——油條!"
兩個孩子跑進去,瑞宣和老王一同歎了口氣。老王又敲起梆子;毛著腰走開;剩下瑞宣獨自啼笑皆非的立著,向自己叨嘮:"用幾個燒餅紀念七七嗎?哼!"
一號的日本老婆婆走了過來,用英語打招呼:"早安!"瑞宣向前迎了兩步:"早安!我應當早就去謝謝你,可是……"
"我懂,我懂!"她攔住他的話,向自己的街門指了指:"她們到前門車站去接骨灰,骨灰!"嚥了一口唾沫,她好像還有許多的話,而說不出來了。
"那……"瑞宣自然而然的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的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陣亡了的敵人,雖然老太婆幫過他的忙。楞了好大一會兒,老太婆才又想起話來:"什麼時候咱們才會由一半走獸,一半人,變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了呢?""你我也許已經沒有了獸性,"瑞宣慘笑著說:"可是你攔不住你家的男人去殺中國人,我也沒因愛和平而擋住你們來殺我們!在我的心中,我真覺得自古以來所有的戰爭都不值得流一滴血,可是從今天的局勢來看,我又覺得把所有的血都流淨也比被征服強!"
老太婆歎了口氣,慢慢的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門前,聽見了小順兒與妞子的歌聲。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小孩們是多麼天真,多麼容易滿足!假若人們運用聰明,多為兒童們想一想,世界上何必有戰爭呢!回到院中,他的心怎樣也安不下去。又慢慢的走出來,看著一號的門,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兩個日本婦人怎樣捧回來骨灰。他恨自己為什麼要這樣,這分明是要滿足自己沒出息的一點願望——我不去動手打仗,敵人也會存亡!
一會兒,他想他必須把心放大一些,不能像蒼蠅似的看到同類的死亡而毫不動心。人總是人,日本人也是人,一號的男人的死亡也是該傷心的。一會兒,他又想到,假若被侵略的不去抵抗,不去打死侵略者,豈不就證明弱肉強食的道理是可以暢行無阻,而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正義可言了麼?
他想不出一個中心的道理,可以使他抓著它不放,從而減削了他的矛盾與徘徊。他只能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像個熱鍋上的螞蟻。
剛到正午,他看見了。他的眼亮起來,心也跳得快了些。緊跟著,他改了主意,要轉身走開。可是,他的腿沒有動。
兩個日本孩子,手中舉著小太陽旗,規規矩矩的立在門外,等著老太婆來開門。他們已不像平日那麼淘氣,而像是有什麼一些重大的責任與使命,放在他們的小小的身軀上。他們已不是天真的兒童,而是負著一種什麼歷史的使命的小老人;他們似乎深深的瞭解家門的"光榮",那把自己的肢體燒成灰,裝入小瓶裡的光榮。
極快的他想到:假若他自己死了,小順兒和妞子應當怎樣呢?他們,哼,必定扯著媽媽的衣襟,出來進去的啼哭,一定!中國人會哭,毫不掩飾的哭!日本人,連小孩子,都知道怎麼把淚存在心裡!可是,難道為傷心而啼哭,不是更自然,更近乎人情嗎?難道忍心去殺人與自殺不更野蠻嗎?還沒能給自己一個合適的回答,他聽見了一號的門開了,兩扇門都開了。他的心,隨著那開門的響聲,跳得更快了些。他覺得,不論怎樣,他也應當同情那位老太婆——她不完全是日本人,她是看過全世界的,而日本,在她心中,不過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因此,她的心是超過了種族,國籍,與宗教等等的成見的。他想走開,恐怕老太婆看見他;可是,他依然沒動。
老太婆走出來。她也換上了禮服——一件黑地兒,肩頭與背後有印花的"紋付"。走出來,她馬上把手扶在膝部,深深的鞠躬,敬候著骨灰來到。
兩個婦人來了,兩人捧著一個用潔白的白布包著的小四方盒。她們也都穿著"紋付"。老婆婆的腰屈得更深了些。兩個婦人像捧著聖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機械的,莊嚴的,無情的,走進門去。門又關上。瑞宣的眼中還有那黑地的花衣,雪白的白布,與三個傀儡似的婦人,呆呆的立著。他的耳傾聽著,希望聽見一聲啼叫。沒有,沒有任何響動。日本婦人不會放聲的哭。一陣風把槐葉吹落幾片,一個乾枝子輕響了一聲。
他想起父親的死,孟石的死,小文夫婦與小崔的死。哪一回死亡,大家不是哭得天昏地暗呢?為什麼中國人那麼怕死,愛哭呢?是中國的文化已經過熟呢,還是別人的文化還沒熟到愛惜生命與不吝惜熱淚呢?
他回答不出。更使他難堪的是他發現了自己的眼已經濕了。他知道他不應當替他的敵人傷心,他的敵人已殺害了千千萬萬中國人,包括著他的父親與弟弟。可是,他也知道,為死亡而難過,也不算什麼過錯;敵人也是人。
他的心中亂成了一窩蜂。生與死,愛與恨,笑與淚,愛國與戰爭,都像一對對的雙生的嬰兒,他認不清哪個是哪個,和到底哪個好,哪個壞!他呆呆的坐在門坎上,看著槐葉隨風擺動。
第二天見了富善先生,瑞宣很想把這些問題全提出來,跟老先生暢談一番。可是,一看老人的神色,他閉住了嘴。這一程子了,富善先生簡直的不高興和任何人閒談。日本人的積極打通粵漢線,趕走了天津的英美人,和在暹邏緬甸安南與印度的暗中活動,都使他看清楚,遲早日本會突擊香港與新加坡。他雖自居為東方人,但是在他的心裡,他卻吃不消大英帝國的將要失敗與解體。他並不喜歡侵略與戰爭,可是作為一個英國的公民來說,他幾乎不能不迷信大英帝國應當佔領著香港與馬來亞。不過,日本若是真進攻香港與南洋,英國是不是守得住那些地方呢?又這麼一想,他的脖子就伸得長長的而還覺得透不過氣來。
有時候,他想到中國近百年來的外患,都是英國給招來的;英國是用戰艦政策,打開中國的門戶的禍首。這麼一想,他不由的說出來:日本應當與中國立在一塊兒,把白人都打出去;中日的戰爭是自相殘殺,替白人造成壓迫東方人的機會。
可是,這樣說完以後,他馬上後了悔。不,不,中日不能攜手!英國與日本聯盟過,今天英日還應恢復舊好,一東一西,遙遙相映的控制著全世界!他愛中國人,他真願英國與中國成為朋友。可是,由大英帝國的立場來看,他就覺得那可恨的日本人,似乎比中國人更好一些,更夠個朋友。
他的心中這樣忽此忽彼的亂折騰,所以不願再和瑞宣閒談;他已不知道自己的立場到底是什麼,應當是什麼。
把這些大事撇開,假若日本人真的要對英國作戰,他個人怎樣呢?他有膽氣,不怕死,可是假若被日本人捉去,關在集中營裡,那可就……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他不願教人看見他的手發顫!為解除這些憂慮,他想趕快把那本《北平》寫完,好使他有個傳之久遠的紀念品。他看,他掀弄,幾十年來收集的圖畫與照片;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瑞宣幾乎不敢再正眼看他的老友。老人的長臉尖鼻子,與灰藍色的眼珠,還都照舊,可是他已失去那點倔強而良善的笑容。戰爭改變了一切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良善的中國人,和一個高傲的英國人,就那麼相對無言,教戰爭的鬼影信意的捉弄著他們的感情與思想,使他們沉默,苦痛。戰爭不管誰好誰歹,誰是誰非,遇見它的都須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