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士的羅曼史。她為什麼向一位郵迷要走了一枚「小型張」?
詹麗穎懷著一種沾沾自喜的情緒,離開了她的住房。對面薛家又來了許多賀喜的人,屋裡已經裝不下,有的只能簇擁在門口,門內傳出陣陣哄笑的聲音。詹麗穎輕快地走出了院門,院門外,三輪摩托車已經開走,但又架滿了一溜自行車。詹麗穎朝胡同外走去,她往位於鼓樓前大街東側的「春茗茶莊」而去,那茶莊在方磚胡同和帽兒胡同之間的街面上,緊挨著大華玻璃商店。詹麗穎說是去買茶葉,其實,那不過只是一個脫身的借口——她是有意讓嵇志滿和慕櫻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聊聊。
詹麗穎自摘掉「右派」帽子之後,早就時不時地自充「紅娘」,攬管這一類的閒事。有管成的例子,有先管成後鬧散而管不起的例子。不管哪一例,在詹麗穎來說,都能從中獲得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她不把自己那過熱的心腸和過剩的精力投入到這類無私地為別人牽線或調解的活動之中,便簡直活不下去。這也許是她的一種天性。
給嵇志滿介紹對象,對她來說可絕非「管閒事」的性質。嵇志滿是她大學時的同學,雖然不是一個系的,但在週末舞會上一起跳過舞,頗為熟識。嵇志滿畢業後分配工作不佳——到中學當了一名數學教員。後來他們各有各的命運,雙方近乎相互忘卻。這兩年他們才又掛上了鉤——詹麗穎找他,原是為愛人調動的事,找他打聽一下北京中學裡是否確實缺乏外語師資;嵇志滿對詹麗穎的出現淡然處之,詹麗穎卻對嵇志滿仍舊獨身無家的境況大為惋歎,於是她不管嵇志滿主觀上是否有那種要求,熱情得有如「東來順」裡涮羊肉的特號火鍋,積極地給他介紹起對像來。她很快便發現,前些時換房換到這院西屋的那位慕櫻女士,便是最值得與嵇志滿撮合的理想伴侶——儘管慕櫻離過婚,但她並無老人、孩子的牽掛,本人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目前在一個國家機關的醫務室當大夫;看上去那形象頗有點像當年的電影明星王丹鳳,穿著極為雅潔脫俗,稍加接觸,便覺得她性格也溫柔可愛;她因現在獨身一人,不願為生火做飯浪費光陰精力,所以時常就在單位食堂就餐,在醫務室中就宿,她在這院裡的那間西屋,經常是「鐵將軍」把門;她既是新近遷來,又不常回家,所以院裡的人們對她幾乎都不熟識,惟獨號稱「見面熟」的詹麗穎,不僅當人家回家時毫不客氣地跑去串門,更幾次把人家生拉硬拽到自己家中作客,結果在詹麗穎的主觀意識上,她與慕櫻已堪稱「一見如故」。
當她興沖沖地找到嵇志滿,不歇氣地一連鼓吹了半個小時的慕櫻,終於因口乾舌燥而停下喝茶時,嵇志滿不由得一邊握著圓形梳子梳理著稀疏的頭髮,一邊提出了一系列問題。他提問的語氣和節奏是平緩遲慢的,詹麗穎的駁辯卻激昂急促——
「你說她那個姓,不是穆桂英的穆,而是羨慕的慕,怎麼姓得這麼怪?她要姓慕容,叫慕容櫻,倒還可以理解,《百家姓》上有慕容這麼個複姓……」
「唉呀,姓名不過就是個符號嘛。坐標系的橫軸為什麼非叫XX′,豎軸非叫YY′呢?」
「她為什麼同她那丈夫離婚呢?她原來那丈夫,是幹什麼的?」
「據她自己說,確實是因為雙方性格不合——那是個狂躁型,打過她的。明白了嗎?打人的!她那原來的丈夫在一個街道醫院的藥房裡管發藥。他倆是好說好散的,孩子她讓給了男方。」
「這位慕櫻女士一定是位眼光很高的人物。我不過是個窮酸的中學教師,怕很難進入她的視野。」
「你幹什麼妄自菲薄?你現在已經是名牌中學的三級教師,怎麼還說窮酸?而且,財經學院不是還要調你去嗎?你去了,只要開課,把課時上滿,評個副教授還不是易如反掌?」
「你知道這件事上我自己興趣並不大,我在中學待慣了。這間宿舍也住慣了。而且,說到底,我一個人過,也過慣了。」
「可你將來老了怎麼辦?就退休在這間屋裡?!你該找個伴兒了,慕櫻是個多麼理想的伴侶啊!」
「聽你的形容,她漂亮得就跟王丹鳳似的……這屋裡有鏡子,我常照,我知道我自己什麼模樣……」
「嘿呀!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嗎?我形容起什麼事來,總是誇張的嘛!她哪裡真有王丹鳳那個水平呢?她只不過是會打扮,頭髮做得好,另外,眼睛比較大,嘴唇比較富於表情,有那麼點神韻罷了!其實就她的個頭來說,還有點偏矮呢!再說,你哪裡懂得我們女人家看男人的眼光,那種油頭粉面的『奶油小生』,沒有幾個女人喜歡!像你這樣,個頭一米八○,肩膀寬寬的,臉上有稜有角,男子漢氣概十足,就算有點謝頂,才不難看哩!我就知道慕櫻她心目中所渴求的,恰恰是你這樣的富有成熟感的男子漢……」
「啊呀,你這不又誇張了嗎?要是我真那麼可愛,你不先要來追求我了嗎?你愛人在四川知道了,不得跑來找我決鬥嗎?」
「你這個人呀,急死人!我不跟你廢話了。你說吧,見不見?」
「我想,還是不見的好。」
詹麗穎聽到這兒,真的生了氣,一摔門走了。
但這只是她頭一回去動員的情景。她這個人其實是最不記仇的——何況對於嵇志滿也無仇可記。嵇志滿不僅於她無仇,而且於她有恩——她愛人調動的事,由於有嵇志滿從中活動,越來越有眉目,嵇志滿所在的那所中學,數學教員有餘而英語教員緊缺,因此同意上面教育部門將嵇志滿調到財經學院而接收詹麗穎愛人……原有的熱心加上報答的情緒,詹麗穎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動員嵇志滿,最後嵇志滿總算答應下來——這個星期日中午到她家,與慕櫻見上一見。
其實,推動嵇志滿去見上一見的「原動力」,是詹麗穎偶然提及的一個情況:慕櫻也是個集郵愛好者。在嵇志滿的精神生活中,集郵已經成了極其重要的一塊美妙園地。不懂得集郵的人,是很難理解這一點的。
因此,按事先的約定,他到詹麗穎家時,是帶著兩本集郵冊去的——那當然只佔他全部收藏的十分之一。那是兩本「機動冊」——即專門用來與別的愛好者交流的。一冊插著挑出來供鑒賞的郵票,另一冊插著專供與別人交換的郵票。
詹麗穎為組織這次會見,頭一天便去西單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裝回了一隻樟茶鴨子,儲入了冰箱,並製成了一大缽火腿沙拉。她為這天的午餐,擬訂了一個「中西合璧」的食譜:先上一道奶油番茄湯,她冰箱中有奶油粉和番茄醬,到時候一調一烹即成;隨後上火腿沙拉,大家喝「味美思」酒;然後上熱好的樟茶鴨子,用盤子上米飯,叉筷並用;最後,她還每人供應一份自製的水果冰激凌。因為這一餐菜餚大都早已是成品和半成品,所以她早上得以「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並且還有參與薛家迎親事宜的閒心。當嵇志滿和慕櫻兩人先後悄悄來到她家以後,她手腳麻利地幾下就開出這頓別具風味的午餐——當中她還點綴以泡菜,並且更以多餘的熱情和精力,端出一盤跑到對門婚宴上去增添了一點花絮。
席間嵇志滿和慕櫻都由衷地讚美詹麗穎對這一餐的精心設計。慕櫻由樟茶鴨子說到飲食療法,提及前些時在崇文門大街「蜀鄉餐廳」新添的滋補膳食,所謂「食借藥力,藥助食威」;她極為內行地閒閒道及了諸如白果排骨、杜仲腰花、枸杞雪花雞、香砂牛肉絲……的滋補對症;嵇志滿則由廣東人入席也先喝湯後吃菜、與西餐程序相靠,說到近代史上西方生活方式——實質上也就是西方文明——的逐步滲入,由此又論及所謂「西學東漸」所遇到的「合理反抗」和「無形消融」,以及通過大膽、主動吸收西方文明的精華,在強健、發展我們民族固有文明的基礎之上,出現一種嶄新的中華文明的可能性……詹麗穎看著、聽著、張羅著,心想:「這不是最最理想的一對麼?真是天作之合!」及至餐後喝咖啡時,不用她引導,嵇志滿便與慕櫻坐攏一處共同鑒賞議論郵票的情景一出現,她便借口家中沒有茶葉了,需要立即外出採購,飄然引去。
其實詹麗穎所獲得的印象,全是錯覺。她這人一生不能知己,更不能知人。
她對慕櫻的瞭解,嚴格來說,幾乎等於零。
慕櫻是怎樣一個人呢?
凡知道慕櫻底裡的人,大率分成尖銳對立的兩派,一派視慕櫻為時代潮流的峰尖人物,覺得她的頭上幾乎有著一個燦爛的光環;另一派則視慕櫻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一提及她的事情,便怒不可遏。
慕櫻的出現,以及知情者圍繞她所產生的激烈爭論,的確是北京當代社會生態景觀中萬萬不可忽視的一隅。
也許將來的北京人,對她這樣的人物不會覺得有什麼新意,並且喪失了爭論的興致和必要;但是,他們至少應當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曾經從波層下面,湧升到浪尖之上的。
慕櫻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她出生在南方一個僻遠的小鎮上。1958年春天,正當她即將中學畢業的時候,她在報上讀到一篇幾乎佔據一整版的通訊。通訊介紹了一位那個時代的英雄人物——抗美援朝戰爭中的殘廢軍人,拿出自己的全部復員費,白手起家,在北京一條胡同中辦起了一個街道工廠。他領導著一群原來的家庭婦女,和一些街道上的殘廢人,生產出了極其有價值的產品,放了「衛星」。慕櫻永遠記得她頭一回讀到這篇通訊的情景,那是午休的時候,在校園中的一株老桑樹下,熟透了的桑葚偶爾落到報紙上,留下一些殷紫的印跡。通訊寫得好極了,用了散文詩般的語言。配合通訊,登出了那位英雄的照片。慕櫻久久地望著那張照片,她毫不猶豫地生出熱烈戀慕之心。她是校廣播站的廣播員。下午兩節課後的「聽廣播時間」裡,她向全校師生朗讀了那篇通訊,朗讀中她的眼淚幾次落到報紙上,與那桑葚的印跡混在一起。她那天的聲音特別富於感情,通過她的聲音,這篇通訊使不少師生雙眼潮濕,深受感染。
那是一個真誠的時代。至今回憶往事,慕櫻仍舊尋覓不出自己內心中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虛偽。她當晚就給北京的英雄寫了一封長信。她先打一遍草稿,修改後又工楷謄抄,臨到落款的時候,她署上了「慕英」兩個字。第二天早晨上學的路上,她鄭重地把這封信投入了供銷社門口懸掛的綠色郵箱中。她記得很清楚,因為她那封信太厚了,以致往裡投放時不那麼順暢。細細考究起來,她那封信其實是超重的,她沒有貼足郵票——然而郵局並未退還給她……她一生的命運,竟從此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折。
十天後她收到了英雄的來信。信很短,但內容非常扎實。體現出了英雄的謙遜熱誠以及對中學生們的關懷鼓勵。因為她去信時在信封上寫下了自己家庭的住址,所以這封寄給「慕英同學」的回信準確無誤地到達了她的手中。她立即把信拿到了學校——她記得,跑向學校的中途,她因為過於激動,竟摔了一跤。英雄的回信當天便被公佈在了黑板報上,構成她家鄉那所中學歷史上最為轟動的一件事。
由此她同北京的英雄保持了通信聯繫。不久,報紙上登出了關於那位英雄的第二篇通訊。還是原來那位記者寫的。依舊是散文詩般的語言,但更細膩也更動人——大約因為英雄的主要業績上次已經寫完,這回主要是寫他如何克服個人生活上的困難。儘管通訊也寫到周圍人們對他的關懷照顧,但給慕櫻印象最深的,卻是他晚上回到家裡,自己給自己縫補衣衫的細節——因為他左眼殘廢,右眼視力也不佳,引線穿針常常要重複幾十次上百次才能成功……僅僅這一個細節,就足令慕櫻時時在眼前幻化出英雄那既令人崇拜又令人憐惜的形象,她自然而然地在下一封信中向英雄表示:她願飛向他的身邊,照顧他的生活,並貢獻出她的一切。
她沒有想到英雄會很快地給了她那樣一封回信——約她到北京見面。她吃了一驚,因為她本以為自己不配。絕對不配。然而她去了。家裡人和母校的代表把她一直送到了百里以外的火車站,在一種騰雲駕霧般的感覺裡,她抵達了北京前門火車站,在站台上等著她的是報社的編輯和那位寫通訊的記者。她最早的一封信本是寄給報社,由報社轉給英雄的。現在英雄把接待她的事宜也委託給了報社。
她覺得自己在幸福的海洋中游泳。絢麗的印象紛至沓來。住招待所,瞻仰天安門,參觀那家出名的街道工廠,出席「城市人民公社」的一個賽詩會……對她來說都是嶄新的人生體驗。當然,最高xdx潮是與英雄的會見。英雄對她一見鍾情。儘管她剛剛18歲,儘管她戶口還在外地,儘管英雄比她大了整整12歲……英雄向她正式求婚,她毫不猶豫地應允。於是,一路綠燈——房管所立即給英雄換了最好的房子,她的戶口順利地轉到了北京,報社和工廠聯合為他們舉辦了隆重而光彩的婚禮;而婚禮後的第八天,報紙上便登出了那位記者所寫的第三篇通訊,散文詩般的語言傳達出更能撩人心弦的魅力,這回配發的照片上,是她正在英雄身邊為英雄縫補衣衫。
她死心塌地地跟英雄過。她感到滿足。開頭,一些單位請英雄作報告,她陪著他去。她分享著他的榮譽。後來,英雄身上未除淨的彈片引起了胸膜炎,住院治療,她在陪住照料之餘,隻身應邀到幼兒園、小學校一類單位,代替英雄作報告,她簡直是獨享了他的榮譽。英雄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康復回家了。英雄雖然一目失明、身有殘存彈片,並且一條腿稍跛,但體質仍然相當健壯。不久他們有了兒子。國家進入了三年困難時期,相對來說,他們並不怎麼困難。他們享受著一定的特殊照顧。生活好像永遠會那麼幸福而平靜地流淌過去。
但是,她逐漸產生了繼續學習的想法。英雄真誠地支持她。孩子送進了街道托兒所,破格地提前享受了全托。她被保送到了醫學院。然而,萬沒有想到,在醫學院裡,她的生活由漸變到突變,又有了一個驚人的轉折。
回首往事,她感慨萬端。最初,她是學校裡最老實、最用功也最受尊敬的學生。她本不是正式考入的,底子薄,理解力一時跟不上,學習非常吃力。在學校裡,除了課堂、實驗室、圖書館、宿舍,她幾乎哪兒也不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她便回家。星期日她準時返校上晚自習。一板一眼,絲毫不亂。
但她終於有了變化。從哪一天、從什麼事情上變起的?說不清。或許一切都是從那件紫羅蘭色的布拉吉引起的?同宿舍的金鸝鳴,是個上海人,聰敏伶俐,精力過剩。有一天她自己縫製成了一件紫羅蘭色的布拉吉,請慕櫻替她試穿一下,她好從旁觀察,以便進一步加以改進。她倆身高、體態相差不多。慕櫻手裡拿著講義,溫馴地穿上了,繼續背講義,而金鸝鳴把她轉來扭去,不時用別針別住這裡、那裡。突然,金鸝鳴走遠幾步,雙手在胸前一握,驚叫起來:「慕英——天哪!」慕櫻嚇了一跳,講義掉到了地下。莫名其妙之中,金鸝鳴已經把她拉出了屋子,一直拉到樓門口的大鏡子面前,激動地朝鏡子裡指去——慕櫻永生永世難忘那關鍵的一瞥:那是一次震撼、一次啟蒙、一次「創世記」、一次「失樂園」——她第一回發現了一個原來隱蔽著的自己!她原來竟可以顯得那麼婀娜多姿,那麼光彩照人!偏巧一些路過的同學好奇地圍了過來。金鸝鳴爽性進一步為慕櫻調整了短髮的樣式,並且當場讓另一位同學脫下了半高跟皮鞋,讓慕櫻換上——周圍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和驚歎……
對於金鸝鳴她們來說,這個晚上一過,這件事便也撂到腦後了。慕櫻呢?她似乎也撂在了腦後。她依舊穿她的短衫、長褲、她的帶扣襻的布鞋。但她心上卻彷彿躥出了一片春草,那是原來所沒有的。回到家裡,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大衣櫃的穿衣鏡面前有較長的停留時,她臉紅了。
隔了很久她才穿上了第一件自己的布拉吉。英雄毫無反應——既沒有讚賞也沒有皺眉。金鸝鳴為她的那件布拉吉進行了細緻的加工。慕櫻像小偷一樣,跑到樓門口的大鏡子面前,左覷右望,證實無人,這才匆匆然而又死死地照了一會兒鏡子。
她依然非常用功。同學們也依然把她視為一位特別值得尊敬的同學。
又是一個星期六,金鸝鳴拉她去看一個畫展,她猶豫了一下,跟著去了。在美術館裡她和金鸝鳴走散了。她竟頗為惶惑。結果遇上了葛尊志。她當然認識他——他是系團總支書記,經常在系裡的團員大會上作鼓動性的發言。他自然也認識她,並且首先表現出對她的尊敬和關懷——他發現她似乎對造型藝術非常隔膜,便陪著她從一個廳到另一個廳細細地參觀,結合著對一些重點畫幅的講解,巧妙地向她灌輸了一整套的美術知識。出了美術館,他耐心地把她送到了電車站,並一直看著她上了車,這才離去。
她一幅畫也沒有記住,卻記住了他那天的言談風貌。
從外人看來,一切都變化得很快。從她自己來說,一切變化都是極其緩慢的、不知不覺的。她有一天在家裡,驚訝地發覺,她頭一回受不了英雄嘴裡的蒜味,而他從來都是每餐必吃生蒜的呀。她勸他不僅每天早晨要刷牙,每天臨睡時也要刷牙。不知為什麼她的語氣反常地強硬起來,而他頭一回同她有了爭吵。有一個星期六她沒有回家。金鸝鳴勸她參加學校裡的週末舞會——其實以前金鸝鳴也勸過,而這一回只不過是重複以前的話語,並沒有採取什麼特殊的「勾引」手段,慕櫻竟破例地穿著布拉吉去了。她本來對自己說:我坐坐、看看就走。可是她一坐便坐了很久。她為自己以前從不參加這種活動而感到驚奇。當她看到葛尊志彬彬有禮地邀請別的女同學當舞伴,並同那女同學游雲般地飄動在舞池中時,她心上生出了一種過去沒有體味到的心理。後來她才知道,那就是嫉妒。外系的男同學走過來邀她跳舞,她生硬地加以拒絕,同時感到羞愧。
又一次期考過去,她成績中平。金鸝鳴塞給她一本美國小說《紅字》,勸她「鬆弛一下」。她一口氣讀完,不禁格外緊張。她開始自己到圖書館借閱小說。讀了《青春之歌》,她再看見葛尊志,總覺得他就是盧嘉川。
回到家裡,她感到氣悶。她講的,他不感覺興趣。他講的,她也不感覺興趣。那位記者當年所寫的三篇通訊,早已被廣大讀者忘懷。新的英雄層出不窮。而她丈夫所領導的那家街道工廠,因為產品已無銷路,又逢精減潮流,併入了另一家街道工廠,丈夫擔任了那個廠子的副廠長,剛一去,就與正廠長鬧上了矛盾。
正當她的視野迅猛擴展時,他的光彩卻急劇暗淡下來。不是他們自己,而首先是鄰居們,開始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他們是否般配?他們是否能夠長久?
後來爆發了第一次傷感情的爭吵。導火線是一樁瑣屑而無聊的事。
她故意連續兩個星期六都沒有回家。她開始覺得往昔的荒唐。她竟愚昧到不能區分崇拜和戀愛,獻身精神和滿足情慾,階級情誼和夫婦之樂。她可以讓一個思想品質高尚的英雄支配她的精神,她憑什麼非得讓一個獨眼跛腿的粗笨男子佔有她的身體?
她在大食堂裡勇敢地湊到了葛尊志身邊,並且以必被羞辱而不悔的氣概,請他陪自己參觀一個新的美術展覽會。對方既非受寵若驚,也未怫然拒絕,而是近乎漫不經心地應允了。
她同葛尊志來往漸漸頻密。她實實在在地愛上了他。
有一天傍晚,她從圖書館出來,突然看見葛尊志同另一位女同學頗為親密地走在一起,並且順著甬路朝小樹林那邊緩緩而去。她的心彷彿被揪了一下。她本能地轉到一株大樹後面,佯裝在那裡默誦外語,其實是監視著葛尊志和那位女同學的行動。葛尊志倒背著手,那位女同學手裡擺弄著一杈樹葉,在小樹林邊上走過去繞過來。似乎談得十分愜意,那景像在她心中煽起越冒越高的火苗。夜色蒼茫中,葛尊志同那女同學終於順著甬路走了回來,並且在一個小岔道上分了手。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地走到了葛尊志的面前,發出了怎樣的質問,並且也不記得葛尊志是如何向她解釋的——單記得葛尊志臉上那驚詫莫名的表情,那表情猶如一面雪亮的鏡子,照出了她非破釜沉舟不可的處境……她也不記得是怎樣把葛尊志引回了小樹林,走人了小樹林深處,單記得他們兩個面對面愣愣地站定後,葛尊志問她:「慕英同志,你怎麼了?」她竟陡地撲上去摟定了他,歇斯底里地說:「我要你愛我!我要我要我要……」葛尊志先像化石般僵住,隨後便把她的胳膊解開,讓她站回去,聲音顫抖地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可是,當他們四目電光般交擊後,葛尊志卻又陡然撲過去摟住了她,吻著她的額頭,喃喃地說:「行行行行……」
事情敗露了。葛尊志被開除出黨,自然不僅革除了團總支書記職務,而且從此中止了他那原本頗為輝煌的前程。甚至還株連到金鸝鳴——她受到團內警告的處分。系裡乃至院裡的領導輪番找慕英談話,指出她是受到了腐蝕,她應當立即從迷誤中醒悟過來,並使她同英雄的感情「恢復到歷史上最高水平」。
這時候已面臨畢業分配。突然出現了校方未預料到的局面,英雄主動提出來同慕英離婚——這恰恰是她提出過而校方根本不予支持的請求。英雄畢竟是英雄。至今慕櫻還感念他這一點。她不愛他,但她永遠尊敬他。是他給了她一個進入更廣闊的天地的機會。他們好說好散,孩子給了英雄,她不要。她什麼也不要。
葛尊志分了一個最壞的工作——到一家街道醫院藥房管配藥和發藥。她分的也好不了多少——到另一家街道醫院看門診。
他們在一片輿論譴責中結合了。她改名為慕櫻。他們只有一間小小的住房,經濟上相當拮据。但在她來說,失去的毋寧說是沉重的包袱,獲得的分明是情愛的滿足。不久便開始了「文化大革命」。他們這隻小小的愛情航船,客觀上不在漩渦的中心,主觀上又格外小心地迴避,得以較為平穩地向前浮動。他們有了一個女兒。雖說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倒也還能不斷地「柳暗花明又一村」。葛尊志自己動手,蓋起了「小廚房」,又打出了滿堂的傢俱。他的那些美術知識,點點滴滴地溶解在了建設小家庭的事業中。鄰居們誰也想像不到,他當年曾是大學一個系裡的團總支書記,能夠坐在麥克風前面,用江河奔騰般的話語,把一年級新生的雙眼逼濕。鄰居們都說他是「家庭婦男」——連飯也基本上由他來做。慕櫻得以有大量的時間讀書——都是從熟識的患者那裡借來的,當時違禁的西洋古典小說。當葛尊志在院子裡為新打成的酒櫃上漆時,她也許正坐在躺椅上讀沒有封皮的《簡愛》;當葛尊志正在廚房中照著菜譜炒魚香肉絲時,她也許正仰靠在沙發上,手裡捏著一本剛讀完的《娜娜》,閉目冥思……她確實非常滿足,而且是一種開化的滿足——包括性生活的滿足。慕櫻再回想起同英雄度過的那些夜晚,不禁毛骨悚然。謝天謝地,她斬斷了應當斬斷的,拴繫了應當拴系的。
記得是1975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櫻懶洋洋地應付著門診,當她叫到齊壯思這個名字以後,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她第一眼看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過眼的人多矣,而像齊壯思這樣的人,還是頭一回置身於她視野的最前方。
這是一位六十來歲的男子漢。身材魁梧,五官充滿陽剛之氣,這倒也還不算什麼,最讓慕櫻一下子產生類似觸電那種反應的,是他體態、氣度中所體現出的一種尊貴的威嚴。那是無論那位獨眼的英雄,還是葛尊志,以及她所接觸過的其他男人,都不具備的。她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按說是不應當到這湫隘簡陋的街道醫院來就診的……
慕櫻早就習慣於那樣工作:連頭也不抬地問一聲:「你怎麼啦?」患者還沒說完,她便不耐煩地命令:「把衣服解開!」給患者前胸後背潦草地聽診了不足一分鐘,不容患者把向她提出的問題說出口,便從消毒杯中取出壓舌板,命令患者:「把嘴張開!」然後把壓舌板懲罰式地往患者舌頭上一壓,潦草地用手電筒照照、望望;然後,不管患者是繼續自述病情也好,向她詢問自己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好,求她開出某幾種想要的藥也好……她一概不聽不管,刷刷刷地開上了處方,並且簽上了可以猜測為任何符號的名字,「哧啦」一聲撕下來,遞給患者;然後無情地對門外呼喚:「54號——×××!」
面對著齊壯思,她不由得自覺自願地改變了既往的作風。她詳盡地詢問、仔細地聽診,還讓他躺到高腳床上——再叩按他的肝脾……並且給他開了各個項目的化驗單。
臨未了她對齊壯思說:「眼下看來您只是上呼吸道感染……」
齊壯思抬起一雙濃眉,問:「還沒有轉成肺炎嗎?」
她肯定地說:「沒有。不要緊的。您來得及時。再拖一拖就難說了。」
齊壯思沉穩地向她道謝,出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打聽出來,齊壯思沒有做任何一項化驗,他只是取了處方上的藥,便離開了醫院,而且,他沒有公費醫療的「三聯單」,他是自費來看病的。
她蒙地期望著他再來看病,他卻一直沒有再來。然而她終於打探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一個經歷多次批鬥的「走資派」,現在還「掛著」,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兒家中,因為已不能享受醫療上的特殊照顧,也不願到公費醫療關係的醫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扛,扛不過便自己到藥房買藥吃,實在覺得有可能轉成大症了,這才跑到街道醫院來自費門診……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醫院附近,總該能夠遇上他的……在有意與無意之間,一個晴和的冬日裡,她果然在一處街角的人行道上與他迎面相遇。齊壯思穿著一件舊損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又厚又長的灰藍色毛線圍巾,彷彿正在無目的地散步……慕櫻主動叫住了他,他先是一愣,然後認出了她來。她詢問了他的身體狀況,勸他還是去進行各項化驗,並且關心到他的飲食起居……未了她問他住在哪裡,表示自己可以義務地到他家裡為他定期進行檢查。他藹然地婉謝了——沒有告訴她他的住處,他們便分手了。他們其實什麼正經話也沒說,但不知為什麼,這次邂逅給慕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後來回味起來,她竟覺得他們似乎談了很多很多……
幾個月後,出現了「天安門事件」。起初,僅僅是出於好奇,她同葛尊志去天安門觀覽了那壯麗的場面——他們頭一回去時,看到的還僅僅是各種各樣的花圈挽幛,還沒有出現單純的詩詞。他們的感情與廣場上的氣氛相共鳴。後來,慕櫻自己去了兩次。開始出現詩詞了,頭一批詩詞緊扣悼念周總理這個題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較仔細,看見別人拿著小本抄,慕櫻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紙筆,抄錄了幾首讀來最能動情的。她回到家裡,把抄來的詩詞讀給葛尊志聽,葛尊志說好。但廣場的詩詞在那幾天裡不僅以幾何級數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單純悼念周總理的範疇,開始有越來越露骨地抨擊江青、張春橋之流的文字——有的出於激憤難遏,已完全談不到是詩詞,而成為赤裸裸的詛咒。按系統下達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門廣場去。葛尊志是出於怯懦?出於麻木?他不再去。慕櫻是出於勇敢?出於激憤?她照常去。在這場人民悼念周總理的活動被鎮壓的前兩天,慕櫻在天安門廣場的人叢中遇到了齊壯思。她點頭招呼了他。他便也點頭招呼了她。他們不即不離地在廣場上轉了一周。後來,齊壯思順著東單方向走去,慕櫻尾隨著他。當齊壯思拐進正義路街心綠地時,慕櫻快步攆上了他。齊壯思微笑地望著慕櫻,兩眼閃著銳利的光,彷彿要穿透她的心肺。
慕櫻把自己抄錄的一整冊天安門詩詞遞到他的手中,對他說:「我知道您怕有人專門盯著您,您活動不像我這麼方便——您沒抄,我差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齊壯思接過了她的那個紅皮筆記本,坐到旁邊的石凳上,從懷裡取出老花鏡戴上,立即展讀起來。她聽見他喃喃地讚歎說:「人民!人民!」
可是齊壯思沒有讀完,便把那個本子還給了她,對她說:「謝謝你——你留著吧。我兒孫們也抄了,也會給我看的。」
齊壯思摘下眼鏡,收進懷裡,沉思著。
慕櫻問他:「可是他們眼裡根本沒有人民——人民又能怎麼樣呢?」
齊壯思站起來,依舊沉默著。後來她才理解,正義路邊上就是公安部。
齊壯思繼續朝東單走去,她隨他朝前走,齊壯思終於打開了話匣子。他給她講哲學,講歷史唯物主義。他的話言簡意賅,鞭辟入裡,雖然沒有實指,卻句句都有最具體的針對性。末了他對她說:「不管出現多少艱難曲折,歸根到底,決定歷史發展趨向的,還是人心的向背。春天到了,花總要開的。」
她懷著昂奮的心情回到家裡,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滿屋子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鞋油氣味。那雙皮鞋是他們結婚時購置的,全牛皮,三接頭,葛尊志幾乎每個星期總要細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還是沒穿。明明已經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卻還要一再地用一塊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麂皮,細細地一分一分地挪動著揉擦。這情景往日慕櫻都能忍受,這天卻突然覺得觸目驚心,她不由得一進門就責備他:「你怎麼搞的?你就沒有別的事可幹嗎?——你知道天安門廣場那兒有多少人在憂國憂民,在勇敢抗爭嗎?你怎麼這麼麻木,這麼庸俗!」葛尊志仍舊耐心地擦拭著,淡然地說:「我怎麼不知道。可那又有什麼用呢?不是已經通知不讓去了嗎?你也少去惹麻煩吧!」慕櫻激動得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們沒有就那麼破裂。個人生活在接踵而來的大起大落、大轉大折的社會變化中匆匆流逝……
回顧這以後的那段生活,慕櫻越發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同許多人抨擊她道德上墮落相反,她覺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簡單的直線式的因果論。一個人是不可能事先擬定好一個既定目標,然後沿著一條直線達到目標的。人們所達到的目標,往往並非他的初衷。決定一個人命運走向的,往往是一批複雜的矩陣因素。混亂中產生出秩序,不自覺中昇華出悟性。
粉碎「四人幫」以後,一個炎熱的夏日,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中央普蘭德」洗染店去取一套衣服。隔著玻璃門,她忽然在人叢中看見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經長大的兒子,還有一位肥碩的婦女——從三個人一同前行的姿態上,不難判斷出她是何人——慕櫻心裡一陣悸動。多少往事湧回了心頭。她熱愛過那位英雄,那位獨眼、跛腿的英雄。現在他戴著一副墨鏡,似乎干縮、傴僂了,走路也更加吃力。她回想起那張使她認識他的報紙,那個歷史性的中午,以及那棵大桑樹和桑葚在報紙上染出的殷紫的印跡。他們兩個誰捉弄了誰呢?……她更久久地注視著她的兒子,我的天,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吧?她竟會有那麼大的一個兒子!……都說她心狠,她自己也承認:她似乎缺乏婦女應有的天性——母愛,然而缺乏並不等於沒有。她望著那五官酷似英雄的兒子,眼裡湧出了淚水。
又有一天,已經入秋了,那時候盒式錄音帶剛剛流行,街上常有年輕人提著錄音機,哇啦哇啦地一路響過來。鄧麗君的流行曲,「阿波羅」的電子樂,氣聲演唱法,電子震盪形成的蛙音……構成了那一階段的特定氣氛。就在那樣一種氣氛中,慕櫻在前門外新大北照相館門口遇上了多年不見的金鸝鳴。金鸝鳴首先尖叫起來,然後摟住她在人行道上轉了一圈。她心裡一陣內疚,金鸝鳴為她受過處分,而且影響到後來的分配——可是她還沒有開口說出致歉的話,金鸝鳴卻已經挽住她的胳膊滔滔不絕地同她敘起了舊來。金鸝鳴把她拉到了「老正興」飯館,登上二樓,點了兩個上海風味的名菜,同她邊吃邊聊。原來金鸝鳴現在根本不認為當年出現的事態是災難與不幸——她笑嘻嘻地說:「對於我來說,他們是把魚兒扔進了水裡!」金鸝鳴畢業後被分到了一個部裡的醫務室當大夫,這雖然斷絕了她醫學事業上的前程,卻使她獲得了相對的清閒與舒適。現在她就要調回上海,與她的愛人和孩子團聚——而且,她父親,一位上海知名的工商業者,政策得到了落實,她家將重新享有一棟花園洋房,並且已經領到了一大筆「退賠」……她對現實心滿意足。她邀請慕櫻到上海去玩,全家都去,就住到她們家中,她將在著名的「紅房子」西餐館,請慕櫻全家吃番茄葡國雞與法式烤大蝦。她們快活地回憶起大學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細節,回憶到那件紫羅蘭色的布拉吉,以及金鸝鳴拉著她跑到樓門口去照大鏡子的場面……唉,生活啊生活,倘若當年沒有那一些偶然的、瑣屑的事件,慕櫻的性格、心理、情思、嚮往……是不是會朝著另外的方向發展、變化呢?誰能說清!誰能?
這次重逢的結果,是金鸝鳴幫慕櫻調到了那個部裡的醫務室,由她取代了金鸝鳴的角色。慕櫻去報到不久,齊壯思便被任命為那個部的負責人之一。
現在指責慕櫻的人,把她形容為一個陰謀家,硬說她之所以「混」入部醫務室,是勾引齊壯思的計策之一。實際上確實不是那麼回事。然而,慕櫻卻也認為,就算她確實是衝著齊壯思而去的,又怎麼樣呢?
一天,晚飯後,女兒到胡同裡跟小朋友跳「猴皮筋」去了,慕櫻本著上述原則,冷靜地招呼葛尊志說:「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談一談。」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經意地說:「談什麼?再說吧——我先把碗洗了。」
「你擱下,一會兒我來洗。」慕櫻的表情聲調令葛尊志吃了一驚,「你坐下,我覺得不能不直截了當地跟你談談了……」
葛尊志坐到她對面,事到臨頭竟然還懵懵懂懂。
慕櫻覺得她自己心裡充滿了最聖潔最高尚的悟性。她平靜而莊重地對葛尊志說:「我不愛你了。我曾經愛過你,我感謝你承受過我也許是過分熱烈的愛,而且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為我做出的重大犧牲。可是,我現在不愛你了,一點愛情也沒有了——」
葛尊志瞪圓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聽見了我這些話,心裡一定會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你隱瞞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來:「你怎麼回事?我怎麼你啦?」
慕櫻冷靜到殘酷的地步,繼續往下說:「我們都應該冷靜地面對現實。現實就是這樣:我不愛你了,我愛上了另一個人,非常、非常熱烈地愛上了另一個人……」
「你怎麼可以?!」葛尊志彷彿被她當胸刺進了一刀,「你怎麼幹得出來?!你——」
「現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問題,而是面對著這個事實,我們應該怎麼辦?……」
葛尊志粗暴地大吼一聲:「婊子!」他的臉先漲得通紅,然後變得煞白煞白,他激動地拍著桌子問:「他是誰?什麼人?」
她便冷靜地告訴他,是齊壯思。她扼要地把從幾年前初次接觸起,她對齊壯思的愛情的萌生、發展和達到熾烈的過程,講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像發瘧疾般渾身打顫。這幾年他感覺到了她對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懷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萬沒有想到她是在另外愛著一位部長級幹部!
「你跟他……上過床啦?」葛尊志瞪視著慕櫻,喘著粗氣問。
慕櫻卻從容不迫地回答說:「還沒有。我甚至還沒有正式向他表示。可是我相信他會愛我。你不要那麼激動。你要懂得,我對他的愛,主要是一種精神上的愛,超出了一般的情慾,超出了生兒育女,安家過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說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並且咬牙切齒地咒罵她:「不要臉!賤貨!」
她高姿態地冷笑著,立即站起來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撲在桌上痛哭失聲。
鄰居們聞聲趕來,亂哄哄地詢問著、勸說著。慕櫻覺得這些芸芸眾生何足道哉,只是坐著冷笑。葛尊志被人扶著靠到沙發上,只是一陣陣咬牙,羞於如實講出剛才所發生的事。女兒突然回到家裡,看到這意外的景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慕櫻把女兒攬過去。當她撫摸著女兒頭髮時,心忽然軟了下來——多虧了女兒這根線的維繫,她當天沒有出走。當晚她支開折疊床,睡在了廚房。第二天她委託同院的一位大媽多多看顧女兒,提著手提箱進駐了部裡的醫務室。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沉舟。這一次她更堅決、更果敢也更無畏。當晚她敲響了齊壯思的家門。齊壯思新搬進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前就逝去了妻子。他的大女兒一家同他合住。保姆來開的門,慕櫻被直接引進了齊壯思的房間,其餘的人都沒有注意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人來找齊壯思,他們無法也無必要一一加以注意。
齊壯思對於她的到來,略略有些吃驚。但他心裡還是歡迎的。齊壯思一上任就發現慕櫻調到了部機關的醫務室工作,他去取過藥,隨便地坐著聊過十分鐘、一刻鐘——主要是瞭解她本人以及她所聽到的關於部黨組工作的反應,也兼及一些臨時想到的話題,如窗台上的蟹爪蓮為什麼開得不旺?慕櫻家裡都養了些什麼花?等等。有一回部裡在外地召開一個大型的會議,他點名讓慕櫻帶著醫療箱也去了。慕櫻幾乎每天都要到他住房中為他量一次血壓——當然也為別的老同志量,但給他量完後,慕櫻總要多坐上一會兒,他也喜歡她多坐上一會兒。他覺得她提出的一些意見、建議頗有見地;她歡欣地捕捉著他言談話語中那些閃光的哲理……她已經如癡如醉地愛上了他。他呢?他在搞改革,他的精神承載著太重的負荷,他沒有時間和精力戀愛……因此也就沒有察覺出她那蘑菇雲般升騰膨脹的愛情。
然而齊壯思是一個七情六慾都很健全的人,他是一員「儒將」。他的文化修養很高。那晚慕櫻走進他的屋子時,他正坐在案前鑒賞郵票!
慕櫻難忘那晚陡然閃進她眼簾的鏡頭:微俯的頭顱、濃密的灰髮、寬闊的前額、斜柄長方形的放大鏡、閃光的鑷子、攤開的集郵冊……
他請她坐,很自然地請她看他的藏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區時就集郵,直到1966年上半年以前,大體上沒有中斷過。但「文革」中抄家時把他的集郵冊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幫」後他已將此事淡忘,前些天卻突然輾轉歸還了他的四大本集郵冊,這天晚上他還是第一次忙中偷閒地「重溫舊夢」。
「小慕你運氣真好。你一來就趕上了眼福,」齊壯思慈藹地對她說,「我這裡有的收藏,海內外的集郵迷們都是巴不得坐飛機來望上一眼的……」
慕櫻本已覺得齊壯思代表著一個更廣闊、更深邃、更豐富、更誘人的世界,在這集郵冊面前,她更堅定了這樣的信念:她必須進入這個世界、享用這個世界……
她本聰慧,又有愛情作為海綿,短短的一個多小時裡,問答談話之中,她便吸收了大量的集郵知識。
她明白了什麼叫蓋銷票、大全張、小本票、四聯票、對開票、小型張、首日封、實際封……
齊壯思原來藏有數張光緒四年中國第一次發行的郵票——「大龍票」,現在集郵冊裡沒有了。顯然,是檢查者認為「反動」抽出銷毀了……她很快理解了齊壯思為什麼會頻頻歎息。
她翻過一通以後,便懂得了什麼叫專題集郵——齊壯思所列的專題真有意思,首先,有「艱辛的歷程」,用一張張各個解放區的郵票,配合以解放後發行的涉及革命歷程和革命聖地的郵票,展示了從太平天國起義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全過程;其次,有「壯麗山河」、「藝術瑰寶」、「體育之光」、「五彩繽紛」……
她一頁頁翻著,一枚枚賞著,竟忘了所為何來。
電話鈴響了。齊壯思拿起電話,他幾分鐘後便回到了改革的潮峰之中,擱下電話,他問慕櫻:「你來,有什麼事嗎?」
「我要離婚了——」慕櫻對他說。
齊壯思不解地望著她。他進入不了情況。部裡的工作人員離婚的事他不管。他只是本能地問:「為什麼?」
慕櫻便直望著他,乾脆地說:「因為我不愛我丈夫了。我愛你。隨你把我怎麼樣,反正我愛你。」
齊壯思明顯地一驚,但那只是一種受到意外干擾的反應。他依然不失其固有的沉穩與威嚴。慕櫻愛的就是這種氣魄和風度。她恨不得立即把她的嘴唇貼到他的手背——其時齊壯思那只汗毛頗重的、肥實厚重的右手正擱在案子上;他用那隻手的手指敲了敲案子,冷靜地望著慕櫻說:「原來是這樣。你回去吧。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捲入這類的事情。請你務必克制一下,不要打擾我。」
慕櫻從齊壯思家裡出來以後,沒有坐車,頂風一直走回了部裡。她感激齊壯思的坦率。她理解他的處境。她並不企望他馬上做出反應。她跟所愛的和所不愛的都說清楚了,她沉浸在一種自我道德完善的快感中。
幾天後部機關裡便傳開了慕櫻鬧離婚的事,人們到醫務室來看病取藥時,表情大都十分不自然。有的女同志竟不但背後戳她的脊樑骨,還當面給她冷面白眼,她卻安之若素,服務態度比往常更好。
最後她終於又一次離成了婚。她表示什麼也不要。葛尊志倒主動去換房站,用他們那兩間房(其中一間是葛尊志找人幫著蓋起來的),換成了兩處單間的房屋,她選擇了現在這個四合院的那間西屋。她覺得自己又一次獲得了解放,贏得了自由。
針對單位裡許多人對她的訾議,她爽性利用一家刊物組織問題討論的機會,寄去了一篇系統地闡述她的觀點的文章。她堅定地認為:婚外愛情是合理的,愛情的多變性是由愛情這種東西的本質決定的;如果愛情消失了,那麼再維繫婚姻關係便是虛偽,是真正地不道德;要求愛情專一,是要求「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的陳腐觀念;最嚴肅、最純真、最道德的愛情,便是敢於愛自己真愛的,敢於對曾經愛過現在不愛的坦率地說出「不愛」,樂於迅速及時地脫離已經沒有愛的關係;只要不是強迫性的感情關係,都是合理的,因而也都是道德的;離婚率與再婚率的上升,同居關係的公開化,不但不是「世風日下」的表現,恰恰是文明程度的提高……那篇文章被刪去了一半,並顯然是作為一種非正確意見「聊備一格」地刊登了出來;她因此收到了上百封讀者來信,有一小半是罵她的,其餘的都是聲援與讚揚。
她在那篇文章裡說:「責備愛情的多變,就如同責備世界本身豐富多彩一樣。一個關在屋子裡不出去的人,他自然只能從狹小的天地去發現可愛的對象;一旦他走出了屋子,來到了田野,他必定會發現更加可愛的東西;而一旦他從平原登上了山崗,視野進一步得到拓展,他又必定會發現更高一級的美……隨著視野的擴大、選擇機會的增多,人們不斷昇華著自己的愛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問題不在愛情的多變,而在對所愛的對象是否採取了脅迫的獲取方式,對所不愛的妻子或丈夫是否能在尊重人格的基礎上妥善地解除法律關係……」
慕櫻離婚以後,她既不迴避齊壯思,也不干擾齊壯思。她知道,過不了多久,齊壯思便會離休退居第二線。經歷過對獨眼英雄的盲目熱愛、對葛尊志的世俗情愛,她昇華到了對齊壯思的超凡的精神戀愛。她等著他。她覺得,他其實也在等著她。
她以積極認真的工作,藹然可親的態度,不計詬罵的大度,又漸漸中和了一部分人對她的厭惡。她覺得自己是一隻鳳凰,正在聖潔的愛情之火中涅。
她開始集郵。她特別注意搜集「文革票」和新票。對「文革」前的舊票她採取慎重的態度。曾有人想以18張一套的特S44「菊花」票,換取她搞到的一張W2「毛主席萬歲」票,被她拒絕了。對方很是吃驚,因為W2票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奇貨,而湊齊一套S44「菊花」票談何容易!她不收「菊花」票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她記得很清楚——他有。
儘管她很少回到小院那間西屋去住,並且盡量少同院裡鄰居們接觸,結果還是逃不過詹麗穎的糾纏。既然詹麗穎並沒有讀過她發表的那篇文章,也不知道她的歷史,更不真正瞭解她的現狀,她好像也不必把自己的一切向詹麗穎公開——兼之詹麗穎跟她說,嵇志滿這個人是個集郵迷,他們兩人至少可以有集郵方面的共同語言,談不成對像還可以交換郵票嘛,她才勉強答應了同嵇志滿見一見的安排。說實在的,她不能同詹麗穎搞得太僵,畢竟她們現在是門對門的鄰居。
詹麗穎買茶葉去了。慕櫻相當內行地鑒賞著嵇志滿帶來的郵票,她對嵇志滿帶來的一套特S15「首都名勝票」大加讚賞,特別是嵇志滿有一張異版天安門票,與一般的天安門票明顯不同——它的畫面上,天際有被晨光穿透的霞雲。慕櫻用嵇志滿帶來的放大鏡對著那張異版天安門票看了半天。她微笑著對嵇志滿說:「去年這張票的國際價格已經達到了2500美元。」嵇志滿吃了一驚:「是呀,這一套的各張,包括一般的天安門票,始終都只是6美元一張。你也有國外出的郵票目錄?你都有哪幾種?」慕櫻有,是她求金鸝鳴給她弄來的,金鸝鳴的弟弟已經去了美國,繼承他們叔父的遺產。她微笑著告訴嵇志滿:「英國特威爾和鐵爾雷爾編的世界郵票目錄,美國斯克托編的中國郵票目錄,港版楊乃強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郵票圖鑒,我都有,所以知道一點。」嵇志滿不由得油然生羨,他只有日本出版的一本,而且版本舊了一點。
慕櫻姿態優雅地繼續欣賞著嵇志滿的藏票,輕聲曼語地議論說:「我們這樣的人,集郵自然不是為了謀利;但是知道一下郵票市場的動態,倒也可以增加一點對政治經濟學的領悟……」忽然她翻到了一整套C94「梅蘭芳的舞台藝術」,不禁怦然心動。這一套包括面值4分的梅蘭芳便裝照,面值8分的《戰金山》和《遊園驚夢》,面值10分的《霸王別姬》,面值20分的《穆桂英掛帥》,面值22分的《天女散花》,面值30分的《生死恨》,面值50分的《宇宙鋒》,以及一枚面值3元的小型張《貴妃醉酒》。慕櫻清清楚楚地記得,齊壯思偏偏沒有那枚小型張,並且跟她歎息過:「當年不知怎麼搞得漏收了,將來離休後,一定要想方設法尋訪出一枚來,哪怕忍痛用全套15張的『牡丹』去換……」後來慕櫻查過國外出的郵票目錄,前兩年這枚小型張在國際市場上已升值到500美元,而全套「牡丹」也不過才100多美元;價高還在其次,你根本就難得見到,沒想到這位嵇志滿卻有保護得極完好的一枚……
慕櫻禁不住用放大鏡對著那枚小型張出神。嵇志滿從旁望去,頗有巧遇知音之感——詹麗穎也翻過他的集郵冊,就全無此種內行眼光;他漸漸對慕櫻生出更多的好感來,看來她這人確實不俗,知識頗為豐富,鑒賞力頗高,說話得體,舉止嫻雅……他開始有了進一步瞭解她的慾望,便問道:「您的姓氏比較少見,您祖上就姓這個慕麼?」
慕櫻回過神來,敷衍地答道:「啊,不,這名字是我上大學的時候亂取的……一時的興致……」
嵇志滿問:「您能不能把您藏品中的精華,也讓我飽飽眼福呢?」
慕櫻笑了:「光您這麼一小點藏品,就把我那所有的全給掃蕩了;我其實剛開始集郵不久,主要是新票,一點稀奇的沒有……不過,冒昧地問一句,如果您願出讓這枚《貴妃醉酒》小型張,別人得拿什麼樣的票給您,您才肯呢?」
嵇志滿應聲答道:「這一張我是無論如何不肯割愛的!」
慕櫻那兩根細長黑亮的眉毛往上一弓,活潑地說:「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滿望著她,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她會有這種要求、這種態度、這種表情、這種聲調……啊呀,據詹麗穎說,慕櫻已經年過40,可從她的外貌上看,頂多不過30歲,而從她這種嬌憨、嫵媚的做派上看,她就活像剛剛二十幾歲的女大學生!嵇志滿的心亂了。難道他今天會以柳下惠的氣概而來,以羅密歐的柔腸而歸了麼?
慕櫻兩眼亮星似的,閃閃望定他,重複地以半天真半挑逗的語氣問:「是呀,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滿的心更亂了。剛才她說:「別人得拿什麼樣的票給您……」現在她重複地說:「如果我非要……」是呀,她要,性質似乎就不同了;不過,唉呀,要好好想想,如果她真的願意跟自己好下去,那麼,他們有什麼必要互相交換、饋贈郵票呢?他們的藏票,歸根結底不是會集中到一起的麼?……那麼,她這是索取信物的表示?她的感情,發展得豈不又太快?當然,更大的可能,她這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一個愛開點文雅的玩笑的女人!但在生活中,遇上如此有趣的女性的幾率並不高啊……嵇志滿曾自認為具有「歷史的眼光」,可在這小小的現實面前,他的眼光卻缺乏足夠的穿透力!
「啊,既然你那麼喜歡,那,我就讓給你吧——」嵇志滿挺起胸,赴湯蹈火般地說。他有意沒有再稱她為「您」,而稱了「你」。
「真的嗎?太感謝您了!」慕櫻當真用鑷子取出了那張《貴妃醉酒》,並且激動得聲音微微打顫地說:「我當然不能白白拿走……您說吧,我是給您一套文革蓋銷『語錄』票,還是給您一張1949年的紀C3A——東北地區貼用的『世界工聯亞洲澳洲工會會議紀念』票?或者,您都拿走……」
當詹麗穎拿著茶葉回來,未進家門,先隔窗窺望時,她覺得她所看到的情景,已經充分地說明——「啊喲,太好啦,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