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來對《紅樓夢》裡把寶玉那退了休的奶媽李嬤嬤寫成「老厭物」不大理解,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在康熙皇帝小時當過其保母,那甚至是後來曹氏在康熙朝持續富貴的一個最關鍵的原因啊!後來得周汝昌先生指點,才懂得保母跟保姆有重大的不同,前者是教養嬤嬤,對皇帝的精神成長有非同小可的作用,而後者卻只是餵奶的而已。曹雪芹下筆細繪李xx子的矯情昏聵,是不會有絲毫心理障礙的。他寫到,李嬤嬤跑到絳芸軒裡,在丫頭們面前發牢騷說:「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這個歇後語很妙,而且,用
來從側面刻畫寶玉的泛愛即「情不情」的性格,倒也貼切。
《紅樓夢》是一部主要展現貴族世家生活的白話小說,而歇後語總體而言屬於市井口語,所以其中寶玉和十二釵說話基本上都不用或很少用歇後語,口吐歇後語的以奴輩下等人居多。如賈璉的奶媽趙嬤嬤埋怨他不照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說「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她雖沒把「燥屎——干撅著」的整個歇後語說全,也令人覺得神情宛然。王夫人房裡的彩霞嗔怪賈環:「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話平常,可是當金釧兒跟寶玉笑說「金簪子掉在井裡——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以後,卻遭到王夫人的雷霆震怒,以至受辱被攆果然投井自盡——這預示著其悲慘命運的歇後語或許是曹翁自創?芳官跟趙姨娘對吵,喊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有的人以為那最後兩個字是「奴兒」,注意,應是「奴幾」,即「奴才輩分」之意。大觀園裡的廚房頭柳家的拒絕頭上剃成榪子蓋的小兒討園裡杏兒吃,搶白他說:「……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問他們要的?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如聞其聲。
不過貴族主子各人性格不同,如被賈母戲謚為「潑皮破落戶兒」的王熙鳳,她嘴裡有時可就不乾不淨,市井歇後語常常脫口而出。在向賈母匯報寶玉、黛玉這對「冤家」和好時她形容道:「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惹得滿屋笑聲。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一事敗露後,她跑到寧國府跟尤氏、賈蓉撒潑大鬧,喊冤叫屈說:「我是耗子尾上長瘡——多少膿血兒!」詐得尤氏母子連連告饒認賠。賈珍也說過歇後語,那是在烏莊頭送租來,以為賈元春既然進宮受寵,「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賈蓉說了一番所賞有限,且要花錢反供,其實快要「精窮」的「道理」後,賈珍接說:「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面不知暗裡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面苦。」這個歇後語噱而不粗,倒很適合貴族家長的身份。元宵節後,賈府響應元春,製作燈謎,賈母念了一個「猴子身輕站樹梢」,其實這也是一個歇後語,後半截是「立枝」,諧「荔枝」的音。這恐怕是暗示著將來會「樹倒猢猻散」吧,和其餘諸釵的燈謎一樣,令人「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
最值得推敲探究的是鴛鴦嫂子勸她給賈赦當小老婆時,針對她嫂子說那是「好話」、「喜事」,鴛鴦指著那女人罵道:「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這接連兩個歇後語,體現出了鴛鴦的悲憤與決絕,對刻畫人物起了強有力的作用,但也有更耐人尋味的內涵。據曹雪芹的好友張宜泉詩句「調羹未羨青蓮寵,苑招難忘立本羞」,以唐朝詩人李白、畫家閻立本為喻,逗漏出曹雪芹詩畫才能受到皇家重視,欲招他進「如意館」為御用工具,卻被他以尊嚴相拒的信息;再回過頭來細想,以鴛鴦的知識水平,怎能知道宋徽宗畫的鷹、趙子昂畫的馬是無價之寶?這個情節裡,是否融入了曹雪芹自身拒絕進宮折腰的情懷?至於「狀元痘」,指天花病患者倘若所出的痘裡灌飽了漿,則至多留下些麻坑,不會有生命之虞了,故而成為「喜事」。天花這種病如今已基本絕跡,但在清朝是令許多幼兒夭亡的恐怖之症,《紅樓夢》裡寫到巧姐出痘,全家如臨大敵,正是那時社會情況的寫照;而康熙被選為皇帝,據說也正是因為他比較早就出過了「狀元痘」,而那又與曹雪芹曾祖母的精心照顧分不開,所以在曹雪芹的意識裡,「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的概念是很深刻的,在這裡蹦出這麼一句歇後語,就更是順理成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