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前,隨父母住在機關宿舍大院,那個院落是個典型的四合院,我家所住的廂房門窗外,有株高大的合歡樹。一個星期天,忽然來了個面生的老頭,繞著那合歡樹轉悠,又撫摩樹皮,揀起落在地上的花,夾在手指縫裡,嗅個不停,後來就站在樹下發愣。我那時繫著紅領巾,在院子裡玩耍,覺得他十分可疑,就過去問他找誰?他說找的就是這棵樹,這樹是他父親帶著他,親自栽下的。我立刻跑回屋,向爸爸報告,說外頭有個老頭,搞反攻倒算呢!爸爸就走攏窗前朝外望,我催爸爸出去轟他,這時,那老頭也就拿著一簇花離去了。爸爸
對我說,他認出那老頭,是國務院參事室的,不熟,但肯定不是壞人,這院子原來是他家故居,對這棵合歡樹有感情,忍不住來看望看望,屬於人之常情,不必去干涉他。
北京的古都風貌,直到50年前,還可以用「半城宮牆半城樹」來概括。人們現在仍津津樂道胡同四合院文化,不過大多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北京胡同四合院的建築形態上,對胡同四合院的樹文化,似乎重視得還不夠。胡同裡的遮蔭樹屬於公樹,這裡暫不討論。四合院裡的樹木,在過去是屬於房主的私樹,那些私家樹往往是第一代房主親自挑選樹種,並且其中至少有一棵,是其親自栽下的。四合院裡最常見的樹種有槐、榆、楊、柳、松、柏、檜、棗、梨、杏、毛桃、核桃、柿子、香椿、丁香、海棠等等。四合院裡的樹木,不僅用於遮蔭、觀賞,也不僅是取其花、葉、果食用,往往還同主人形成某種特殊關係,或含有紀念意義,或表達某種祈願,或切合主人性格、體現出某種刻意追求的文化格調。最近繼續研究曹雪芹和《紅樓夢》,特別注意到曹家的樹文化及《紅樓夢》裡的以樹喻人、營造詩意的美學特性。曹雪芹曾祖父曹璽在南京任上,親手在花園種下了一棵楝樹,後來他祖父曹寅對此樹倍加愛惜,還繪圖征題,集為四五巨卷,當時的文豪名流,幾乎全都襄與其事。楝樹既非名貴樹種,其花更不華美,而且結子味極澀苦,曹璽手植、曹寅詠歎,其用意均在教誨後人勿忘其作為滿人的包衣世奴的苦澀身世。《紅樓夢》裡沒寫到楝樹,說明它並非曹氏的家史,但卻又一再通過書裡賴嬤嬤向兒孫輩感歎「你吧哪知道那『奴才』兩個字是怎麼寫的」等細節,把曹氏的興衰際遇濃濃地投影在了字裡行間。《紅樓夢》裡的大觀園,賈寶玉住的怡紅院裡焦棠兩植,林黛玉住的瀟湘館翠竹成叢「鳳尾森森」,探春住的秋爽齋後廊滿植梧桐,妙玉所在的攏翠庵冬日白雪中紅梅盛開,包括薛寶釵所住的蘅蕪院不植樹木只種各色香草,全都關合著人物的性格命運。中國傳統文化通過各種方式給我們留下豐富的遺產,其中的樹遺產也是異常豐富的,如清代紀曉嵐給我們留下了詩文,留下了足以供今天電視劇戲說的趣聞軼事,也留下了一株至今每春花如瀑布的紫籐,那不僅有觀賞價值,更氤氳出一種雅致格調熏陶著後人。
保護四合院文化,其中也應包含保護四合院樹文化的內容。在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裡,我們可以看到如今北京的四合院淪為了擁擠不堪的雜居院的情景,其中有個細節是張大民不得不把一棵大樹包在了自己加蓋的小房子裡,那些鏡頭的語意是十分豐富的。如果我們再不努力保護北京胡同四合院的樹木,那麼,再登到景山頂上眺望全城時,將不復有「半城樹」的景觀,縱使能望見許多新拔起的「樓林」,恐怕心裡也不會舒服。
現在,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栽一棵自己的樹,對於北京人——也不僅是北京人,各個發展中的經濟區裡,人們的處境大體相同——基本上是可嚮往而難以落實的一樁事了。就城市居民而言,通過納稅,而由有關部門用稅款來營造公眾共享的綠地,栽種屬於大家的樹木花草,是社會發展的新模式。但我以為,讓一個人至少和一棵樹建立更私密的關係,這一北京胡同四合院——也不光是北京胡同四合院——在我們民族世代生息的所有地方,其實都有著手植私樹傳給後人的文化傳統。樹比人壽長,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栽一棵自己的樹,寄托志向情思,留給下一代甚至很多代,讓他們在樹陰下產生嚴肅的思緒、悠然的詩意,這個傳統不能丟棄。報載,有的城市在郊外設置了不同的林場,有的用於新婚夫婦植樹紀念,或生下孩子或孩子開始上學時植樹紀念;有的用於殯葬,把骨灰埋在樹下,死者從樹中涅槃,思念者望樹生情,這都是很好的變通方式。
參加公益性的植樹造林活動,自然應該積極。倘若有一塊自己可以支配的園地,就該興致勃勃地栽棵自己喜歡的樹。近年我在遠郊有了一間書房,窗外有塊隙地可以種樹,妻子幫我栽了一棵合歡樹,這既是與我童年時光的對接,也意味著我們31年的恩愛應該延續。這樹又名馬纓花,我的寫作,仍是騎馬難下的狀態,那就再搖馬纓,繼續向前。北京市民卻又把它稱為絨線花,我更喜歡那暱稱裡的平民氣息,鼓勵自己將文字更竭誠地奉獻給平凡的族群。但妻子查了書,又找出了此樹花期的特殊氣息可以制怒消忿的依據,她批評我近來脾氣暴躁,希望我能在這樹旁調理好心態情緒,雅意感人,怎能不從?栽一棵自己的樹,實際也就是淨化一顆自己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