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小香荷包,纓絡飄飄,月白緞底上的繡圖,像真景一樣美:碧綠的蓮葉從水中托出粉紅的並蒂荷花,一對文彩絢麗的鴛鴦,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裡偷閒,獨自躲進青楓小林中,又一次拿出夢姑給他的荷包凝視著、撫摸著,心潮翻騰,不能自已。
    他沒有爹娘,從小跟著柳師父學藝,長住在永平府馬蘭村,邊練功夫邊種地。
    他和夢姑青梅竹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夢姑從來不曾用"小戲子"這樣的話嘲笑他。前年圈地事發,同春受了傷,夢姑一家母女三人常來照料他這沒娘的孩子。後來土地被圈的幾家人實在無法生活,柳師父便把他的兩個養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給了慶樂戲班,拿佃身銀幫助眾人渡過難關。喬梓年拚了性命,終於奪回了馬蘭村民地,村民們也義不容辭地幫這孤寡一家耕種出力。去年夏秋兩熟豐收,馬蘭村的日子好過多了;同春也在京師走紅,和久負盛名的劉銀官、陳玉官並稱"梨園三傑",一時身價百倍。
    久病的養父便要乘時為他張羅親事,他心裡早看定了幼年時的小夥伴。今年清明節,他為此專門請假回鄉求親。原以為當年同舟共濟,必定一說就准,不料喬氏口緊,推說夢姑年幼,要過兩年再議婚。同春心裡又難過又疑惑。是夢姑的小妹妹容姑跑來,對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說:「我娘別的都不嫌,就嫌你們爺兒仨都是唱戲的!"同春很不服氣:不偷不搶不賣身,恁本事吃飯,比誰賤?
    他問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著小眉頭,悲哀地說:「我姐眼睛都哭成紅桃兒啦!……」
    她讓我偷偷地給你這個包袱……」包袱裡,兩雙青布鞋,一件紅肚兜,一個香荷包。當時他落了淚,立刻把他預備的聘禮——一對碧玉鐲子交容姑帶給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擱,只得趕回京師。
    他常常想念夢姑,不時拿出信物來看。一見到信物,就像見到夢姑,總覺得心口發燙,鼻子發酸,淚水湧滿眼眶。眼下,對著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發誓:天荒地老,決不辜負夢姑的情意!
    「雲官!雲官!張老爺叫你!"背後有人在喊同春,他如夢方醒,又跌回到現實中。今天是呂之悅先生四十五歲生辰,借正陽門外浙紹鄉祠詩酒宴客。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師幾個有名的優童都被招來侑酒。呂先生品行道德學問,都令同春佩服,應召並無怨言。可是與宴的那些文人學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種的好色之徒,歌場流連、俳優角逐的老手,見到他們,同春就心裡就膩,又不敢得罪他們,怕斷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夾縫裡覓生活,不冷不熱,落落寡合。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價。
    張老爺,就是張漢,已在李振鄴的幫助下,謀了個國子監監生的資格。他臉龐豐潤了,服飾鮮明瞭,氣概也灑脫了,再沒有最初那種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寒酸氣了。他和李振鄴、龔鼎孳圍一小圓桌隨意而坐,桌上擺著八珍攢盒,裝了些下酒菜餚,酒壺、酒杯胡亂擺開,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京師名伶的優劣。
    張漢召來同春,拉他站在身邊,像出示什麼古玩似的對另兩人說:「請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實他演旦角,真正秀穎無雙,娉娉婷婷,絕無浮艷之態,於兒女傳情之處,演來頗為蘊藉,而台下叫好聲寂然,敢不可怪!依我說,好花看在半開時,閨情之動人在意不在象。若是於紅氍毹上觀大體雙,豈不味同嚼蠟?"大體雙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漢,國君劉鋹荒淫無度,曾令宮女與人裸合,自擁波斯女旁觀,名之曰"大體雙"。這比喻引得李振鄴哈哈大笑,龔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鄴忍笑道:「這話也難說。剛才來送酒的明官,諢名水蜜桃,水團臉盎潤如膏,笑容可掬,見了他沒有不愛的。扮出戲來,巧笑蠻聲,工於嫵媚,但頗帶村俗氣。《背娃子》一出中演鄉下婦人,神情畢肖,又嬌癡謔浪,真是旦色中專結歡喜緣的冤家!一出簾則叫好聲四起,多有豪客捧場,門前豈不冷落。漢兄如何解釋?"張漢笑道:「這叫作野花偏艷目,村酒醉人多。民諺云:三月三,薺菜花兒上灶山。得其時罷了,未必長久。"龔鼎孳撫掌點頭:「正是正是。即使觀戲聽歌,自有風雅村俗之分。老夫最愛蓮官,濃纖合度,秀雅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像吳下女郎,決難料想他是北國男兒。觀其丰采,如在粉紅糅綠中忽睹牡丹一朵,艷麗奪目,使人愛玩不置……」這位老風流、老名士,津津樂道,有如吟詩作賦,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
    李振鄴不甘落後,笑吟吟地說:「老前輩言之有理。不過水蜜桃自有出奇之處,難道不曾風聞?」「老夫不知,"龔鼎孳捻著鬍鬚悠然自得地說:「只記得吳下金閶有一名妓,也叫水蜜桃。」「這倒奇巧,真可謂兩般滋味盡酕醄了,哈哈哈哈!」李振鄴很為自己的調笑得意,笑嘻嘻地接著說:「京師水蜜桃,兩隻俏手妙絕人寰,老前輩不知嗎?"龔鼎孳斷然道:「決不如蓮官!」「老前輩敢打包票?」「有何不敢!你我立時來一個樽前相比。負者罰作東道,改日請客!"李振鄴拍案叫絕:「好!好!這樣的風流韻事,足傳千古!
    漢兄,快請仲裁!」
    賓客們鬧哄哄地圍過來,同聲叫好。蓮官和綽號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雙手。仲裁們一個接一個,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過來弄過去。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閉上了眼睛,一個接一個寒戰從背上滾過,冷汗淋淋,順著額頭、脖頸一個勁兒地流。他滿面通紅,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裡去。此時他突然明白了,在這裡,沒人拿他們這些戲子當男人看,沒人拿他們當人看。他們是玩物,是這些名士發洩他們卑污感情的玩物!這些名士,不也這樣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腳嗎?……他但願此刻眼睛瞎掉,永遠不看這可羞的景象,他但願立刻就死去,永遠不蒙受這樣的恥辱!
    一名仲裁的曼聲宣告,硬灌進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膩滑,豐若有餘;蓮官之手,肢節秀削,柔若無骨。明官遜於蓮官!"又一陣哄然叫好。喧鬧中有人問龔鼎孳:「老前輩何以如此知根知底?"龔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腸不自持,玉纖偷握笑儂癡。
    藕梢潔白羊脂膩,甲乙樽前各自知……」人們鼓掌呼叫,高聲稱讚,亂哄哄的一氣。其中卻冒出一個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嬌滴滴地說:「龔老前輩,我要你這詩,肯不肯給呢?……」蓮官——同秋的聲音!同春吃了一驚,睜眼細看,才發現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嬈,臉上粉白黛綠,頰染胭脂,唇點朱紅。往日的羞澀此刻像被風吹去了一般,滿臉妍笑,一身媚態,那雙羊羔般令人愛憐的大眼睛半睜半閉,在睫毛掩蓋下閃閃發光,充滿了誘惑和挑逗……這是同秋嗎?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同春嚇呆了,心頭一陣狂跳。
    這時,出去迎客的主人呂之悅陪同客人進來了,賓客們才恢復常態,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從呂之悅由他的東翁鄂碩將軍正式推薦給安郡王以後,他的聲望更高了。
    呂之悅性情坦蕩平易,從不與人相忤。遇到能寫文章的人,就一起談文章,遇到通曉音律的人就一起談音律,遇到善於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談琴棋丹青。他常愛獨行村落,遍遊山顛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樂與談說,周旋終日毫無倦色。
    他是錢塘人,北遊數年,老婆屢次寄書勸歸,都被東家一再挽留下來。當了安王的賓客後不久,妻子又來信催他,他便寫詩呈安郡王:老婆書至勸歸家,為數鄉園樂事賒:西湖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龍井茶,牽蘿已補床頭漏,扁豆猶開屋角花。
    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滯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詩非常讚賞,說呂之悅性情之恬適無人可比,天下難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請教,更不肯放還了。
    適逢呂之悅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來一幅親手繪製的故鄉山水圖,問他何日還鄉,在文人間一時傳為佳話。
    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歸呢?
    呂之悅迎進的客人,雖然也和主人一樣,青衣便袍、頭戴風帽,但身材高大,兩肩寬闊,四十以下年紀,一雙眼睛亮閃閃的,氣度很是軒昂。呂之悅站在他身邊,就更顯得文質彬彬、書生弱質了。
    賓客們都不認識這位寬肩膀的來人,從呂之悅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態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見此人爽快地舉手一拱,聲音洪亮地說:「來遲一步,攪了諸位的清興,抱歉,抱歉!"賓客們參差不齊地寒暄一番,來客便轉向主人說:「笑翁,尊夫人的手筆,總要賜觀的吧?"呂之悅笑道:「在隔壁小間掛著,剛剛裱糊起來。"兩人相視一笑,舉步走向大廳一側。後面幾個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過去,來客回頭制止道:「門口侍候。"呂之悅對大廳掃視一周,說:「雲官,你來。「霎時間,同春像是脫去一件既骯髒又沉重的衣袍,離開那群風流名士,他覺得渾身輕鬆。
    這是一間精緻的小花廳,完全是江南風格。長條案上擺了兩盆春蘭;方屏風上水墨迷離,展示著富春江秀水,子陵灘煙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掛落,鏤空細雕出喜鵲鬧梅的圖案;紫檀木的太師椅嵌著雲壑飛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鑒人。一幅長卷橫掛在東牆上,題為《故鄉山水圖》,畫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寬肩膀的來客在圖前站定,背著手仔細看了許久,讚不絕口,並笑吟道:「應憐夫婿無歸信,翻畫家山遠寄來。可謂千古逸事啊!」「你這風流倜儻的詩句,正可為之傳神!"呂之悅和悅地讚道。
    「這圖運筆靈妙,瀟灑幽閒,直追唐六如。賢伉儷才具,真不讓明誠、易安。「「見笑見笑,"呂之悅一搖手:「無師無法,有瀆清視了。"同春送上茶點。兩人坐下,很隨便地閒扯著。
    「笑翁,唐六如這六如二字,做何講解?」「據記載,是取佛家之說。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經,說它不清。但是鄙人倒願君六如。」「哦?」「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龍,一如高柳蟬,一如巫峽猿,一如華亭鶴,一如瀟湘雁。」「再說一遍!「呂之悅微笑著,一字一句地重複。來客目光閃閃,精神振奮,驀然站起,大步如風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長天,寬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長期,猛回身,向長條案一揮手,高聲說:「笑翁,請留此六如寶墨!"同春早聽得呆了。這是另一個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臨曠原。呂之悅喊他一聲,他才趕緊跑過去侍候文房四寶。
    呂之悅寫得一筆剛柔並具、古樸大方的魏碑體。這十八個字,用濃黑的徽墨寫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蒼勁有力,渾如鐵鑄,很有氣勢。寬肩膀的客人站著旁觀,不住點頭。寫罷,呂之悅正要擱筆,來客說:「慢!笑翁的行草二書也聞名於時,何不一併賜教?"呂之悅笑笑,另拿出一張宣紙,換了一枝雞狼毫,舔足濃墨,提筆在手,問:「寫什麼好,唐詩?」「不!我來念,你來寫。題目:詠雪。聽仔細了:漫天墜,撲地飛,白佔許多田地,凍殺萬民都是你,難道是國家祥瑞!……」
    才寫了兩句,呂之悅的眉毛就不住聳動,寫罷,擲筆大笑。來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開朗,聲音也更宏亮。
    呂之悅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餘,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來客笑道:「怎麼能忘呢?歷來都說跪諫、哭諫,唯有你來了這麼個詩諫。偏偏只有你這一詩諫,令我大慚。"呂之悅說著玩笑話:「當時正逢君怒,深恐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諫,無奈,才出此兩全之策啊……」「笑翁再這樣說下去,我可要無地自容了!"來客一揮手,接著說:「事後回味愧不可當。皇上明見萬里,實在是我自己糊塗,罰當其罪!圈地一事的處置,皇上確是為江山社稷著想,為大清的萬世基業著想,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笑翁,我總還當得起深明大義四個字吧?」「當得,當得!"兩人相視而笑,很是坦誠。
    同春目不轉睛地望著來客,心裡驚疑不定:他的英武軒昂,就是在漢人中也是不多見的;他的風流儒雅在滿人中更是絕無僅有。既不似貴胄宗親那麼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樣虛禮謙卑,他是誰?……同春擺下棋盤,二人入座對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細察看來客的一雙手:大而豐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膚色柔潤,指甲修得很整齊,右手拇指還套了一個翡翠扳指。連他的手也這麼令人難以捉摸。
    棋子落棋盤,清脆的聲音很好聽。來客一面下子一面說:「笑翁執意回鄉,強留不恭,只有一事請先生務必應承。國家初創,百廢待興,朝廷求賢若渴。先生巨眼識人,薦賢之任,請不要再推托了。京師朝中雖有大臣薦舉,但賢才多流落山野間。笑翁性愛山水,一舉兩得,豈不甚好?」「那麼,覆命之後?」「禮送先生南歸錢塘。」「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呂之悅的衫袖,對棋盤東南角匆匆一指。這一子若落在別處,那一角就沒救了。呂之悅忙回手連出子突圍,終於化險為夷。來客驚異地注視著同春,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
    「這個小兒忠心為主,倒有幾分眼光。"呂之悅淡淡一笑:「在他們那行,難得有他這麼乾淨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日後的路正難走呢!」「那麼,此人當是梨園三傑中的雲官了?果然名不虛傳。"來客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春,微微點頭。
    呂之悅將來客送出浙紹鄉祠時,雲官又被賓客們拉住了,他們要為優伶贈聯。伶童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嬌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贈聯高掛楹間,他們的身價將大大提高。
    雲官被第一個推出。
    那位滿面皺紋的老名士搖頭晃腦,瞇著眼瞦定同春,抑揚頓挫地念道:「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李振鄴連連擺手,大聲道:「不妥!不妥!"張漢接著說:「雲官無媚容無俗態,有翩翩佳公子之風,在梨園如匡廬獨秀,豈能用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服:「你來一聯無脂粉氣的如何?"張漢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鐵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風流。"眾人拍案叫好。同春心頭一熱,不免看了張漢幾眼。張漢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同春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
    蓮官站在席間,裊裊娜娜,粉面含春,不時向龔鼎孳飛媚眼。龔鼎孳如飲醇酒,閉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聯贊語:「子夜清歌,寶兒憨態;漢官楊柳,秋水芙蓉。「蓮官彎腰左斂,像戲台上扮小旦時那樣輕俏地向這位老前輩致謝。冷不防李振鄴哈哈大笑,別有意味地對蓮官使個眼色,調侃地說,"蓮官,我贈你一個別號:十全。」「謝李大人!"蓮官喜不自勝。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嗎?
    李振鄴醉迷迷地挨近蓮官,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乜斜著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贈你一幅絕妙好聯: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聽!"猥褻的含意太露骨了,賓客們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過氣,便連聲咳嗽。同春的臉"刷"地紅了,心頭火燒火燎,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憤怒地望著同秋——蓮官,卻見他只露出一點兒尷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著眾人一道笑了,笑得嬌滴滴的,還作態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間接受贈聯,同春無心再聽,大步走到同秋身邊,壓住火氣低聲說:「跟我來。"同秋這回真紅了臉,咬住嘴唇,低頭跟著同春乖乖地來到門外廊下。兩人面對面站著,同春眼裡冒火,同秋卻望定地面,緊緊抿住搽得通紅的嘴唇。
    他倆同是柳師父的養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歲,兩人一同學藝,一同佃進班子,感情一直不錯。同春拿出師兄的身份,劈頭就問:「爹給咱們定的規矩,你忘了?"同秋不作聲。
    「老實講清楚,不然,別怪我無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懼、羞怯,夾雜著恥辱,同秋嚶嚶哭泣,慢慢跪下,低聲說:「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後來,他就把我……」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同春直跳起來,揮手重重摑了同秋一耳光,罵道:「你這個沒家教的下流東西!"他恨李振鄴荒淫無恥,敗壞了他柳門的規矩;他更恨同秋沒出息,叫人作弄了,還對他媚笑!
    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恥辱打掉了。他捂著臉挺身站起,抗聲分辯:「怪我嗎?怪我嗎?咱們不就吃的這碗飯嗎?人家設堂子、賺大錢,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車來轎去,逍遙自在,不就靠的這一手?人人都這樣,咱們硬撐著講乾淨,誰信你?」「咱們憑本事吃飯,自重自愛,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著腳,幾乎喊起來。
    同秋含淚的眼睛裡透出一道冷光。今天這場談話他早已想過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條路。他抹去淚水,平靜地說:「不染,不染,說來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園紅得發紫,可算是憑本事吃飯。一年下來,不就只掙了一副碧玉鐲子嗎?……人往高處走,我不願意像你那樣窩囊一輩子。要想乾淨就別當戲子。命裡注定幹這一行,就說不得乾淨!誰讓咱們不投生到公侯府宅、書香門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這麼難!夢姑的娘不肯應承這婚事,有什麼可怪?單是戲子這名稱就足夠玷污夢姑的了!……」
    同春用雙手蒙住臉,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陣寒戰。等他重新抬起頭,同秋不知何時已悄悄走開了。他跳起來,發瘋似地衝向大門,去尋找送客的呂之悅。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嗚咽著說:「呂先生,你救救我吧!"呂之悅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麼啦?」「這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我要脫籍,哪怕回鄉種田!"呂之悅點頭歎道:「我早對諸人講過,你外相雖美,但眉目間英氣太重,終非此道中人。不過你是名優,脫籍身價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財力?老朽客居京華,籌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脫籍之後,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嗎?多半還得給人當書僮家僕,仍然為奴,何苦多此一舉?」「呂先生,我決意回鄉耕讀一世,決不再入梨園!」同春回答得斬釘截鐵。
    「也好……難得你能如此自愛自重,理當相助。"呂之悅沉吟著,下意識地回頭朝大門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說句話就好了。」「誰?」「方纔跟我對弈的那位客人。"呂之悅微微一笑。
    「那位先生好大氣概!他是誰?」
    呂之悅從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驚,不覺打了個冷戰。
    兩位行客一進到山腳下,就感到陰涼沁大,非常快意。呂之悅對張漢說:「我們等一等雲官。"他倆各佔一塊大青石坐下歇腳。這裡綠樹合圍,溪水潺潺,十分幽靜。在驕陽下走了一個時辰,呂之悅不免有些氣喘,張漢也滿頭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臉上輕輕沾著。
    同春提著一隻竹籃跑到跟前,打開籃蓋,把熱粽子分給呂之悅和張漢,笑道:「端午節的時令貨色,比平日的好。寺觀裡出家人做的,很乾淨。"三人都餓了,剝了粽葉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畫腳地介紹:「那是掛月峰,那是紫蓋峰,上邊,瞧見嗎?松樹林子中間,古塔那兒叫萬松寺,西邊就是舞劍峰,老人說是李靖舞劍的地方……」呂之悅縱目觀覽,點頭讚賞:「崢嶸突兀,峰巒競秀,蒼松擎天,飛泉奔瀉,果然名不虛傳,京東第一山!"同春興頭更大了:「對,對!人們都說,這盤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觀,上盤奇松,中盤怪石,下盤飛泉,可以跟天下勝景比高低哩!"張漢歎道:「九華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貢水經。盤山何足道,居然名揚四海。山川有知,寧不感憤!"他是在說山水還是說人?呂之悅和同春都看著他,他輕輕一笑,彷彿回過神來:「老前輩尚記家鄉風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餘,壯闊雄豪不足,其實不然!
    錢塘大潮就不必說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揚子江,都是非常奇景!當年道出江左,閱月間我遍歷諸地,紀之以詩,至今猶難忘懷。"張漢請求再三,才得隨同呂之悅出京訪賢。呂之悅對他人品雖不無疑惑,但還是愛他才學,也就收了這個弟子。現在張漢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明明想顯示詩才。呂之悅向來不愛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領教。"張漢清清嗓子,吟誦他的《大月渡太湖》:「廣寒八萬四千戶,太湖三萬六千頃。姮娥子與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彎彎月子照當頭,翦翦春風不住流。如此煙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呂之悅輕輕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來你當年頗有氣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張漢揚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應舉不作狀元,仕宦不至將相,虛此一生!"同春著迷似地望著張漢,心裡充滿敬仰。這樣年輕、這樣有才華,對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沒有遇到第二個。
    由於呂之悅的斡旋,安王府戲班把同春由慶樂班買去。慶樂班不敢訛拿,只按當初佃進的三百兩身價加三成三,算了四百兩銀子。隨後安王爺一句話,放同春脫籍為民。同春感激涕零,聽說呂之悅要往京東一行,便自告奮勇地為他帶路,然後便回馬蘭村。一路上,同春輕鬆愉快,活潑得像天上自由飛翔的小鳥。他拿呂之悅當長輩尊敬和服侍,也記得張漢在自己心頭引起的知己感。張漢的才華和雄心,使他聯想到許多戲台上的英華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陸遜,還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張漢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傾慕嗎?……他太年輕,不明白張漢對他的看重和讚賞是為了接近呂之悅,也看不清呂之悅對張漢的保留態度。
    張漢一見呂之悅含意不清的微笑,連忙自我解嘲地掩飾道:「這都是早年的癡想。如今,壯志銷磨已盡,此生當終老江湖了。"同春心頭又閃過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嚴子陵。
    呂之悅平靜地笑道:「真能為天下萬民憂,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張漢怔了一怔,低頭拱手恭敬地說:「老前輩金玉良言,晚生謹受教。"同春蹲到溪邊舀水,笑著介紹:「這股泉水從翠屏峰出來,一路都在石頭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幹,什麼時候喝它都不會鬧肚……咦!這是什麼?」清澈見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紙飄浮而下。同春連忙撈上來,呂之悅和張漢一看,卻是一頁刻寫精美的《離騷》,不過無頭無尾。紙形很方正,並無損傷。
    張漢道:「莫非盤山裡藏有大賢?」
    呂之悅看著這頁濕淋淋的《離騷》出神。同春喊道:「又下來一張!"他趕去撈過來。仍然是《離騷》,內容正好與前一頁相接。
    呂之悅說:「端午佳節,或許有人在祭奠屈原。"張漢說:「果真如此,這人決非尋常之輩。"同春提議:「我們循著溪水逆流向上,總能見到他的。"呂之悅誇讚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著泉流上山。林木蔥蘢,峰迴路轉,路旁怪石十分別緻:巨大的元寶石比馬車還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圓數丈;古松伸臂,彷彿迎賓,可是松下橫臥的一條二丈多長的石蟒,又會把來客嚇一大跳。空谷下泉聲低回,半山腰隱隱有詠哦之聲。清溪繞半山亭流下,聲音想必是從亭中傳出。三個人藉著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觀看動靜。
    亭中也有三個人。一人穿著藍袍,背身而立,一動不動,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觀賞山景;臨溪兩人,一人著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冊書,高聲誦讀,讀的正是《離騷》。他每讀完一頁,就扯下來扔進溪水,任其飄浮而去。他身後,一個褐袍道童呆呆站著,無動於衷。
    不多時,一本《離騷》誦完撕光,順水流荊白衣道人發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慟哭,聲淚俱下地吟出一首詩:「年過四十去遊方,終日修行學道忙。說我平生辛苦事,石人應下淚千行!"藍袍人並不回身,只朗朗地說:「道兄,出家人清淨無為,何苦如此作踐自己。"呂之悅一愣:這不是陸健的聲音嗎?他記起陸健的獄事,不覺回頭看了張漢一眼,想把他支開。
    同春又驚又喜地悄聲說:「這就是今年開春來我們村裡的那個白衣道人,通醫術、會看風水,可真有道行!……」張漢面色驀地陰沉下來,說:「世上最數這些出家人奸詐,多是騙子!我向來不信,也從不與結交。老前輩,我往別處走走,明日薊州城會齊,請你去看鼓樓上那塊《古漁陽》匾額,聽說是嚴分宜的手筆哩!「他恭敬地對呂之悅一揖,掉頭轉向另一條路,上山去了。
    亭裡的人也聽到他們的聲音,一時靜了下來。呂之悅走進草亭,和顏悅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鄉之客。
    這位道兄,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臨的雅興啊!"道人極快地對呂之悅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緣分,請坐。"陸健聽到呂之悅的聲音,心裡"撲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變了。同春看見陸健,驚喜異常,張口要叫,陸健袍袖一揮,對同春使個眼色,微微一搖頭。久在舞台的同春還有什麼不明白,立時閉嘴。陸健見呂之悅也裝出不相識的樣子,才慢慢平靜下來,恢復了悠閒自在的表情。聽到道人慇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兩個字:「請,請。"亭中石桌邊有四個石墩,三人便坐下敘談。
    呂之悅說:「聽道兄讀騷吟詩,憂憤何深?"白衣道人灑脫地一笑:「文人積習,至死難改。」「那麼,道兄曾是文士了?懷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歎啊!"呂之悅進一步試探。
    白衣道人避開話題,笑道:「往事不可追,談它何益。總歸是命裡注定。"呂之悅笑道:「說起命裡注定,還真不由你不信。我認識一位老先生,錢塘張曼,已年登古稀,醫卜、堪輿、風鑒之術無不通曉。前朝萬曆年間曾游遼東,歸來後對人講:據風鑒而觀,王氣聚於遼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後皆當大富貴;而閭巷間兒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將相,莫非天下將從此多事?當時人們都以為他狂妄。誰知三十年後,果然一一應驗。或許萬事真有前定?"他說著,平日看上去有幾分矇矓的笑眼,突然閃出精明銳利的光澤,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對方一定會做出反應。
    白衣道人含笑道:「這類事,檢之史書,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閒鼓吹》中,曾記苗晉卿一事。苗公落第歸鄉,途中遇一老人,自稱知未來事。苗公於是問道:我應舉已久,有一第之分嗎?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來頭,只管再問。苗公道:我久困思變,但求一郡守,能夠得到嗎?老人道:更向上。苗公問:那麼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驚異,再問:為將為相嗎?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發怒,說:將相更向上,難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為事屬怪誕,驚出一頭汗。
    後來苗公果然出將入相,唐德宗駕崩,苗公以首輔居攝政三日,應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預言。可見命皆前定,安知人間沒有第二個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飄飄,風致瀟灑,彷彿出世神仙。但他複述的這段軼事,以及他眼睛裡偶爾閃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處目光鷙銳的鷹鷲,決非肯低伏人下、輕易認輸之流。呂之悅暗暗點頭。
    陸健接下去說道:「講起定數,我也想起一個故事。前朝崇禎末年,流寇勢焰大張,烈皇日夜憂勞,曾令一心腹太監便裝出宮,探聽民間消息。路遇測字先生,太監出一友字請占卜吉凶,測字先生問占卜何事,答曰國事,先生道:不佳,反賊早出頭了。太監急忙改口說:不是朋友之友,是有無之有。測字者皺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監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測字者長歎道:越發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斬頭截腳,還成什麼體統?…………」三人一起沉默下來,只聽得松濤陣陣,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們心有餘痛,黯然神傷?
    呂之悅打破沉默:「一亡一興,雖說有天命,卻也在人力。
    興亡之間,名將如雲,才人輩出啊!」
    陸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後來陸健站起身,對另兩人拱手一揖:「花謝花開,時去時來,福方慰眼,禍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聽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來,對陸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孫子都聽君此番話,躁進之心也當渙然冰釋!"他順著陸健的話題,高聲吟唱著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聽於天,有何不可!"他反覆吟著這四句,頭也不回地自顧自去了。小道童緊跟在後,很快,師徒二人就消失在濃密的樹蔭山草之中,吟唱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文康!」
    「笑翁!」
    陸健和呂之悅互相緊握雙手,互相重新打量,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既高興又感慨。同春也連忙向陸先生拜謝當年相助之恩。呂之悅這才詳細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內情,嗟歎不已。他轉而問道:「文康,這兩年你怎麼樣了?江南獄事……」陸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澤田野間!……」
    「你?……唉!赦書未得,我愧對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舊家之案已成大冤獄,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牽連者也在千人以上。說十姓謀反,確屬冤枉,只是……唉,也是十舊姓在前朝百年榮華顯赫,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換代,誣告在所難免!……」陸健告訴呂之悅,因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濟貧困,所以獄急之後,受惠之家多方保護他,使他逃過多次追捕。好在通緝他的佈告只在江浙兩省張貼,他躲來北方,反而比較安全。
    「你就永遠匿隱山澤,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學啊!"呂之悅問話中感歎很深。
    「還談什麼才學!"陸健一聲冷笑:「終日有如被獵犬追捕的野兔!只望老天開眼,昭雪冤獄吧!」「這要等到何年何月!"呂之悅緊皺眉頭:「朝中就沒有相知肯幫一把?當年你救助過那麼多人!"陸健眉梢一動,沉吟片刻,又搖搖頭:「年深日久,未必還記得我。」「是哪一位?"陸健凝視著呂之悅,確信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會有害人之心,便緩緩答道:「傅以漸。」「傅以漸?這可是個幫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經拜內秘書院大學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淺?」「這……很難說。只看他是否念及舊情了。"呂之悅見陸健不肯深談,也就不再追問,想了想,說:「這樣吧,盡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務必使此冤情上達天聽。不過我位居幕賓,終歸成效有限。你再給傅以漸寫封信,讓這個小兒立即送往京師,多方使力,或許平反有望。」「好!"陸健雖在難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氣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紙筆,就石桌寫成一信。但交信給同春時他有些遲疑,彷彿不好出口。最終他還是囑咐了一句:「此信必須交給傅大學士的王氏夫人,就說是夫人娘家的報安書。]呂之悅很高興:「原來你與大學士夫人娘家有交情,這就更好了。聽說傅大學士伉儷情篤,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師送信,送罷信再回鄉。」「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細,回答很痛快。
    呂之悅又問:「剛才那道人你早就認識?」「不,今天上山才遇到。彷彿有些才學,很是狂傲。攀談之間,覺得他對我別有所圖。」「你是指……圖財?」「不。像是圖無貝之才。他吟詩誦騷,幾次試探我,很有網羅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單是來遊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連同我一起網羅了去,對不對?"呂之悅大笑道:「你這個鬼精靈,真正不減當年!……不過,你聽我這老友幾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於流賊李自成,弔民伐罪,為大明雪了亡國之恥。歷數前朝,得天下之正,可與漢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舊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
    皇上親政以來,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為招撫,各處逆命抗拒者漸次平定,足見海內人心厭亂求治。雖然雲貴南明和東南鄭成功時有動靜,但強弩之末,終難有所成就。至於山野間盜賊橫行,久亂之後在所難免。你亡命期間,可要看清情勢、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網羅了去,再要拔出來就不容易了!"陸健笑道:「放心。我一向並不熱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裡有作亂的興致。十多年,實在是亂夠了!」「還有,你要盡早離開此處。我看那道人很怪……」呂之悅心裡還掛著個張漢,生怕他得知陸健被追緝,告發上去,又要連累許多人。這話他不好出口。
    最後,呂之悅把自己的盤纏分給陸健五十兩銀子,兩人一揖而別。呂之悅上山,陸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張漢氣喘吁吁地登上盤山,松林的濃密綠蔭把烈日遮得一絲不透,空其中瀰漫著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擺脫憂鬱,初上山時的愉快被無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壞了。他見不得和尚、道士這些方外人。他記憶中最恥辱、最慘痛的一件事,就是因為相信一個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張漢本是浙江嘉興府生員,原名吳自榮,在家鄉頗有才子之名,可惜家僕如洗,總不能出頭。順治二年,他十七歲,決意趁鼎革之際上進,賣掉僅有的幾畝薄田,奔赴京師。他認定京師是人文聚會之所,定有際遇。誰知蹉跎半年,想謀一學館舌耕為生也不可得。他生計日益艱難,便決意走捷徑以登仕途。他彙集了明代錦衣衛有關制度,趁著朝廷廣開言路,具疏上奏,敬請朝廷仿明制設錦衣衛掌獄刑,使校尉緹騎緝訪民間,以防謀叛害國。他本以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獎許,得到識拔,不料御批下來,斥責他"率爾妄陳,謬希進取,獨不思聖主當陽,朝政肅然"!"至設立錦衣衛緝訪一款,乃明朝極弊,尤屬狂悖"!"應依上書詐不以實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詔,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員衣頂為民。
    他窩囊極了。仕途未登,反而丟了頂子,斷送了前程。當年在家鄉被人譽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淪為乞丐了。
    誰想福星高照,一個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為婿,並說只要他肯就婚,便幫他恢復頂戴。他受寵若驚,又喜又怕,忙不迭地應承了親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為這家貴人竟看中自己這麼個落魄文人,總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簽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頗有名氣的老道還煞有介事地對他說:「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貴子。"婚事辦得冷清,既沒有吹打,又沒有請客,一頂素轎把他從南城一個破爛小旅舍裡抬進內城,兩扇黑色大門前,兩個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進側院的洞房了。
    他心裡不滿:人家娶親也比這氣派!可是不敢有一點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許滿洲人招贅,就有從簡的規矩吧?……洞房裡倒是光彩煥然,喜氣洋洋。炕桌上一對紅燭明明亮亮,照著炕頭盤腿而坐、紅襖紅褲紅頂頭的新娘。天!這麼寬的肩膀,這麼厚的胸脯,好大的塊頭!當他懷著一絲不安揭開頭蓋時,嚇得他往後一縮,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孫餑餑撒了一地。他手腳冰涼,渾身寒戰,這個新娘怎麼這樣可怕?左臉白右臉黃,一半頭髮黑,一半頭髮白,連兩隻眼珠的顏色都不一樣:黑髮黃臉這邊是人眼,白髮白臉那邊眼睛黃蠟蠟的,像死羊眼一樣。他幾乎暈過去,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
    生米已煮成熟飯。他是個即將淪為乞丐的人,能抗拒這樣的結局、這樣的命運嗎?新娘子人醜雖陋,性情倒不驕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來,勸他吃菜喝酒。到了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說話算數,婚後立即著手給他活動恢復頂子。他看出老旗人心裡有鬼,對人只說他是收來的義子,為他買頂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機靈,堅持恢復頂子的事要自己去辦理。老旗人畢竟憨厚,對他並不疑心。於是他乘機改名叫張漢,籍貫仍寫嘉興,不肯換成漢軍旗。
    他果然變成了嘉興府秀才張漢,並從此拋棄了他那醜怪的妻子。嘉興府生員吳自榮從人間消失了。他毫無內疚,一身輕鬆。在鑽營附勢的緊張活動中,有時他會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懷孕的醜妻。一年後,出於好奇,他曾改裝到那條胡同去打聽,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鄰居一個小女奴悄悄告訴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陽堡;他的醜女養了個兒子,也一同帶走了。
    在京師緊張的應酬、奮鬥中,他難得有時間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靜的山林中,啁啾鳥語,潺潺泉流,彷彿推著他去回憶,他信步在松間遊蕩,任憑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騰……兩隻小鳥突然嘰嘰喳喳地從他面前驚慌地飛起,他腳下一滑,身子向前衝倒,跟著,一個尖銳的聲音朝他嚷嚷:「你幹什麼!把我的網沖壞了!"張漢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張捕鳥網,驚得架桿上兩隻"呼伯拉"撲稜著翅膀亂叫。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憤怒地跳出樹叢,衝他氣呼呼地喊:「鷹都叫你嚇跑了!你賠!你賠!」
    繡花小袍子已經很舊,小黑馬靴也沾滿了泥土,辮子纏在頭頂,漢話又說得這麼好,看樣子這小孩並非貴家子弟,用不著陪小心。張漢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轉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聲喊:「瑪法!瑪法!"一個老滿人從松林中衝出來,粗壯有力的大手往張漢肩膀上一拍,張漢只覺得身上象壓了一塊磨盤。只聽那老頭兒用滿語吼道:「你敢欺負小孩子!"張漢一回頭,兩人頓時驚祝張漢向後一縮,老滿人朝前一衝,雙手把住張漢的肩膀搖撼著,又驚又喜地嚷著:「天爺!天爺!……我到底還能見你一面!……」他滿面堆笑,掉頭招呼那小男孩:「費耀色!快來給你阿瑪叩頭!來呀!"費耀色遲疑著。這個不講理的男人,竟會是他阿瑪?看看瑪法幾乎要發怒了,他只好跪到張漢面前,叩了三個頭。張漢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爾登非常激動,斷斷續續地說:「我當初騙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為我留下這個小孫子,我要謝謝你。你這些年過得順當吧?「張漢猶猶豫豫地用滿語支吾著:「我……」「當初不知哪個多嘴的告我的狀,旗主發怒,因為私嫁女兒打了我一百鞭;因為招贅漢人,把我們全家發配到尚陽堡。
    我那女兒,你的妻,到尚陽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費耀色三歲的時候,我的老伴兒又去世了。現在,只剩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張漢慢慢集攏模糊的目光,仔細看看蘇爾登,好落魄的樣子:衣袍敝舊,鬚髮蒼蒼,皮靴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雙大手又黑又髒。張漢一轉眼,發現費耀色一雙黑眼睛正聚精會神地審視著自己,雖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難尋出他母親的面影,也許不久後他也會變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鎮定了,後退一步,躲開蘇爾登的雙手,勉強問道:「你們,是皇莊的鷹戶吧?"蘇爾登直發愣:「是啊……三年前,我們從尚陽堡回來,小費耀色喜歡捕鷹……」張漢冷冷一笑:「你認錯人了。"蘇爾登驚住了:「你,你,說謊!"費耀色不眨眼地盯著張漢的眼睛,認真地說:「說謊話的人是膽小鬼!"張漢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連聲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在松林邊,他正遇上呂之悅。呂之悅見張漢氣急敗壞的模樣,連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張漢心頭和嘴頭都打磕絆,找不出話來回答,只說:「豈有此理!認錯了人,還要糾纏不清!真是豈有此理!"張漢越是怒形於色,呂之悅越覺得蹊蹺。因為他隱隱覺得張漢表現得太過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張漢自顧自下山了。呂之悅進了松林,遠遠看見那個衣著敝舊的老滿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頭上,兩手按著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臉上毛叢叢的鬍鬚都挓挲開來,渾身噴發著怒氣。男孩子站在他身邊,一手扠腰,動也不動。
    「真不是東西!"老滿人突然一聲大吼,把呂之悅嚇了一跳。他仔細地打量對方,終於很有把握地喊道:「蘇爾登!"老滿人吃了一驚,轉過佈滿紅絲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來,拉住呂之悅的手連連喊道:「呂先生,真是你嗎?……」
    順治二年,呂之悅在杭州被鑲白旗甲喇章京鄂碩將軍羅致府中設館教授子女。蘇爾登是鄂碩的內兄,雖然已是遠親,但因隨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碩府中走動,因此與呂之悅相識,很敬佩呂之悅的學問,還想跟呂之悅學說漢話。不久蘇爾登隨隊調回京師,就不曾再見面。如今蘇爾登怎麼落魄到這種地步?兩人互敘溫寒,不幾句話就轉到蘇爾登的現狀,蘇爾登立刻想到剛才那個不肯認親的吳自榮,頓時罵了起來:「天下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連自己的親兒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麼回事?"呂之悅扶蘇爾登坐下,和悅地問。
    蘇爾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說:「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還記得我女兒吧?白白淨淨、漂漂亮亮,誰不誇她?我們回到京師,就把她嫁給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兒子。沒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瘡,頭髮白了,臉也變了樣,給休了回來。
    本旗二十七個牛錄裡沒有人肯來再娶,我難道讓女兒白放著?
    那次往南城辦公事遇上這傢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這才誠意招贅……「老頭兒不厭其煩,把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我為招了個蠻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罵了許多年,還流徙尚陽堡,跌了我紅帶子身份,吃了這麼些苦頭。就算我當初騙婚,這罪過也抵了吧?呂先生,你是知書明禮的好人,你倒評評看,誰虧待了誰?那小子該不該吃一頓教訓?"呂之悅心裡很不平靜,沒想到張漢還有這麼一段可悲的經歷。雙方都有所圖,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現在這種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該怪誰呢?……他慢慢地說:「蘇爾登,不要生氣吧!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這世上來,總要活下去的呀!費耀色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蘇爾登一把摟住費耀色的小肩膀,驕傲地說:「這可是個乖孩子,將來準是條好漢!巴圖魯!」「那你還管他認不認這個兒子!他若認了,帶走費耀色,你肯嗎?"蘇爾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說得對!"呂之悅再次打量著祖孫倆:「這麼說,前年在馬蘭村趕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這回事。先生也知道?"呂之悅笑著講了那次見聞,最後說:「小費耀色,你那會兒要肯告訴我你的姓氏,咱們不就可以早點見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漢,這會兒才露出點難為情的樣子。
    「你們祖孫倆……日子過得不順心嗎?」「哪裡話!虧了鄂碩講情,我們三年前從尚陽堡遷回來。我看中馬蘭村那地方好,就安了個家,有月銀、有奴婢、有馬群、有山場,什麼也不缺。費耀色最喜歡獵鷹,纏著我要到盤山來玩,我怎麼拗得過他?」「鄂碩近日晉陞護軍統領,他的女兒已賜婚給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晉了。你不去賀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學生嗎?當然要去賀喜!"蘇爾登笑瞇瞇地說:「我們祖孫多虧了他!費耀色說要捕兩隻最好的海東青,送給恩人!"呂之悅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萬端。田園荒蕪,可以開墾,三兩年總能恢復;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內可望繁盛。但大亂之後,民氣復甦何等艱難緩慢;異族入主,貴賤之間的鴻溝又何等深長!士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剛從荒野進入中原的八旗旗主們懂不懂?號稱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麼時候能見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間大同呢?……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決定,見到張漢,決不提有關蘇爾登家的一個字。因為此事實在令他難置可否。
    他一向自詡為識人巨眼,現在卻在懷疑自己了。
    柴門"喀啦啦"一響,九歲的容姑連蹦帶跳地衝了進來:「姐!姐!同春哥又要回來啦!他不唱戲啦!"夢姑猛地停下紡車,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聽誰說?「「村裡人早傳開了。白衣老道給柳大爹帶回來一封信,是同春哥讓捎的……姐,人家都說,同春哥是為了你才這麼著的!」「別胡說!"夢姑滿臉紅暈,低聲斥責一句,眼睛卻像曉星般閃亮。兩度春秋,當年的紅襖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淺淡的眉峰如遠遠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總帶著天真純潔的神情。圓眼睛變長了,眼尾向鬢邊掃去。小小的嘴象櫻桃那麼紅,也類似櫻桃一般的圓。略長的鴨蛋臉,更增加了她給人的溫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點不怕她,一晃腦袋,眨動著圓圓的大眼睛,天真地說:「我沒胡說呀?你不是願意嫁給同春哥的嗎?「「死丫頭!"夢姑一手摀住發燙的臉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開紡車跳下炕,裝作生氣地說:「再說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說,我偏說!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夢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個跑一個追,姐妹倆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夢姑姐姐!夢姑姐姐!"院外的喊聲使姐兒倆停了追鬧。
    夢姑開門一看,是費耀色這個小韃子。他不肯進門,只遞給夢姑一個折成飛燕的紙,悄聲說:「我在盤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讓我帶給你這個,過幾天他就回來……可別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囑咐的!……好啦,我走了。」「費耀色別走!"容姑在院子裡命令似地叫道:「我給你留了好些麥黃杏,等著!"她跑回屋,拿出裝滿黃澄澄的鮮杏的扁竹籃,遞給費耀色,才揚著小臉說:「你走吧!"費耀色笑嘻嘻地對她扮個鬼臉,抓幾把杏兒塞進兜裡,吃著走了。
    夢姑心慌意亂,手裡攥著那張紙條,像捏著一團火,急急忙忙掀簾退回裡間,好半天呼吸才平緩下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只"飛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夢姑賢妹見字如晤:吾已脫籍,五、平日內將歸。婚事諒無阻礙,望賢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脫籍歸田!……他是京師的紅角兒,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結識的都是大老官,金窩銀窩他都不要,全是為了我啊!……夢姑想著,感念已極,不覺熱淚滿腮。
    這消息,娘知道了嗎?……娘和村邊環秀觀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觀裡去了,說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麼樣?……圈地官司打完以後,安王莊竟破例把那三十畝地仍舊佃給喬家,而沒有收回交糧戶耕種。喬氏於是成了二佃主。由於王莊的土地不納糧不上稅,交了佃租後,喬家所獲比哪一年都多。喬氏因而也有點財大氣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夢姑的心願嗎?……夢姑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兩隻手扭結著,揉搓著,皺一回眉頭又悄悄抿嘴笑,終於呆不住,囑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環秀觀去了。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以後,因是道友,就借住環秀觀。袁道姑很仗義,把前院大殿兩側的四間客房讓了出來,自己領兩個徒弟住到後院。夢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後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沒什麼忌諱,見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進去了。
    松蔭滿地,蟬聲悠長,幽靜的觀院一塵不染,確是出家人修真養性的地方。夢姑不覺腳步兒也輕了,氣息兒也微了,生怕攪擾三清,受到天罰。偏偏廂房裡傳出人聲,是那兩個小道姑:一個在嗚嗚咽咽地哭,一個在絮絮叨叨地勸,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傳到夢姑耳邊:「……哭啥哩?楊貴妃娘娘也當過道姑,武則天娘娘還剃光頭當尼姑哩!……」這叫什麼話?出家人不是修仙嗎?夢姑心裡有事,無暇多想,只管走進袁姑姑的上房,掀開門簾,輕輕喊道:「姑姑!"沒人回答。堂屋正中供著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聖像,像前一尊宣德爐,青煙裊裊,香火正旺。看這樣子袁姑姑並未走遠。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門上沒鎖,便推門而入,仍然不見人影。做法事的鈴、鈸、鑼等物擦得乾乾淨淨,在暗屋裡也閃閃發亮。所有的高桌低櫃,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齊齊。靠北牆立著個一人高的空木櫃,有些歪斜,破壞了整個小屋的和諧。夢姑走近把木櫃扶正,卻猛地吃了一驚,木櫃背後的牆上,竟有一扇新開的暗門!夢姑心頭突突亂跳。
    她竭力抑住慌亂,好奇地把暗門推開一道縫,貼臉偷看一下,認出來了,那邊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陽光透過窗欞,把這間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擺了一桌酒宴,雞鴨魚肉,十分豐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頷虎鬚的旗人,身著褚紅色外衣,在往桌邊擺酒杯,白衣道人陪著一位青衣客低聲談話。那人鬚髮灰白,清有神,夢姑從未見過。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師徒是全真,怎麼可以開葷?
    門"呀"的一聲輕輕推開,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進來。看到他,夢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當她到觀裡燒香,這個道童總在旁邊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眼裡像有一團可怕的烈火,直逼夢姑,像要吃人。可是現在,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面容蒼白、雙眉緊皺,身姿和表情滿含悲傷,顯得那麼清秀、憂鬱,竟使夢姑對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師父,特來領罪,等候受罰?
    然而,夢姑萬分驚異: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搶前幾步,一字排開,竟撲撲跪倒迎接小道士,並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無侷促。坐定後,三人又肅然行了三跪九叩禮,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個座位坐下了。
    夢姑完全昏了頭,不知眼前這怪事是真還是夢。她怕被人發現,不由得縮緊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聲調嗚咽地說:「流亡數省,也沒有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最近聽說李定國退出廣東、敗走南寧,樂安王兵敗被殺。觀時度勢,天意可知……諸卿歷盡艱險隨我奔波,本想使我繼承祖業,但大勢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聽說韃子攝政鄭親王濟爾哈朗病死,入關戰將俱歿,正是主少臣疑,國事不穩之際;鄭成功已陷舟山,勢力大張,不如前去投他,乘機而為!「白衣道人搖頭道:「鄭氏名雖奉明,志在自立,可聯而不可投,且舟山狹小,非用武之地。至於韃子朝廷,主雖年少但頗具見識,上有太后挈綱,下有良臣輔佐,外有吳三桂、尚可喜一干人賣命,根基已牢,一時難以動遙唯有南聯永歷,東通鄭氏,立定腳跟徐圖發展,或許大事可成。"青衣客從袖中取出一圖,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籌劃六年,惟此一區可暫立國。昨日接到幾處舊將密書,都正練兵積粟待變。臣意先取三山為根本,然後御駕親臨,勇氣自當百倍!……」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四個人臉上表情也越來越開朗。
    夢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卻明白了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處在艱難之中,不得不改裝流亡。於是,說書瞎子口中許多落難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裡活動起來,她更加可憐這個倒霉的"公子",對白衣道人這些"義士"也就格外敬佩。這些日子積存心頭的對小道士的惡感,轉眼間消失殆盡了。
    酒過三巡,小道士低聲說句什麼,三位"義士"面露難色。小道士不高興了:「既欲延某一線祀,卻又如此推托!"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竊願王爺以大業為重。況且先前已經……」「時至今日,本王尚無子嗣!"小道士搶過話頭,生氣地說:「若是絕後,大業縱使成就,又是誰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連連解釋:「王爺息怒。實在是弘光帝前車之鑒,深恐酒色誤事,臣等不得不再三進諫。王爺所欲,臣已囑環秀觀主去辦了。"小道士面色轉喜:「辦成了?」「想來沒有阻礙。袁道姑已對她明說。她只要一見憑證。"小道士笑道:「這好辦!叫袁道姑領她見駕!"褚衣人出去一忽兒,又領進兩個婦人。前面那個頭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後面一位夢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著猛地往後一縮,嚇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喬氏啊!
    袁姑姑拉著喬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頭了!夢姑又驚又怕,心跳得怦怦響。她自幼溫良、聽話,非常膽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來就比說書唱戲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親竟捲了進去!這就更加不可捉摸。夢姑象發寒熱病似地簌簌發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著炕桌,托著腮,想了好半天,拿說書和唱戲的故事套來套去,也沒想出個名堂來。她歎口氣,不想了,起身從炕洞深處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又一層地打開,那對碧玉鐲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裡,那麼瑩潔光潤,像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像翠鳥艷麗的羽毛。她把臉兒貼在溫潤的玉鐲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現在眼前……有人敲門。她連忙藏好她的寶貝,伸了個懶腰,走去開門。
    「啊!你!……你找誰?"夢姑意外地看到,門前站著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樣炙熱,烤得夢姑心裡發抖。
    小道士舔舔乾裂的嘴唇,勉強笑著:「就找你!」「不!不!"夢姑驚慌失措,急忙關門,但小道士身子一橫,擋住了。"我娘不在家,誰也不讓進!"夢姑竭力壓抑著恐懼,正顏厲色,口氣非常堅決。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這不是你娘給我的嗎?「他舉起左手,無名指上,一隻鑲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夢姑一見就怔住了,這是母親珍藏多年的唯一寶貝,是當年父親娶母親的定物。原是一對,那一隻已在十年前隨父親入葬了。
    趁夢姑發愣,小道士跨進門,返身把大門插上。夢姑慌了,張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摀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不許嚷!跟我來,有要緊話告訴你!"除了許多年前,父親曾這樣對她說話以外,這是第一個用強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懾住了,不由自主地隨他走進裡屋。小道士目光灼灼、聲音嘶啞地說:「這戒指,是你娘給我的定親信物。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他說不下去了,眼睛和臉都漲得血紅。夢姑在他的逼視下步步後退,嚇得渾身發抖,嘴裡不住地念叨:「不!不!……」喬氏在袁道姑屋裡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才三個月,治了許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遠遠近近誰不說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話,誰敢不聽?袁姑姑說得也對,眼下這朝廷,雖說對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蠻族,再寬厚也是邀買人心,不能信!喬氏是前朝貢生之妻,知書明禮,哪能忘記忠義為本的正理!
    「到底貢生之妻,有見識有心計!"這是白衣道人說的,聽來很是舒心。因為她並不輕易相信小道士是龍子龍孫,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龍鈕金印,上面確實用篆體刻著"大明陽曲郡王朱"幾個大字。金印為憑,還有假嗎?再聽白衣道人、青衣客說平天下大勢,處處起反塵,省省有接應,不出三五年,大明定當復興,夢姑就是王妃了!
    喬氏沒想到自家風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個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擺開架勢,仔細瞧瞧,果然是龍眉鳳目,面如冠玉。夢姑好福氣啊!喬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讓小道士和夢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維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興沖沖地回到家來,一推門,門不開,隨手敲了幾下,沒動靜。喬氏納悶,用力打門,喊道:「夢姑,開門哪!"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門閂響,門開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頭髮、衣裳都濕淋淋的,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臉色發青,胸脯起伏,氣息很不平穩。
    「你?……」喬氏倒抽一口涼氣。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說:「丈母,本王已納你女兒為妃了!"他點點頭,甩開步子飄然而去。
    喬氏站在門邊,怒、驚、喜、怕,心裡非常混亂,一時不知所措。"哇"的一聲,夢姑在屋裡痛哭,喬氏一驚,衝進裡屋,掀開門簾,她就什麼都明白了。女兒披散著頭髮,半裸著身子,正在往房樑上扔汗巾。她趕上去一把摟住女兒,喊一聲「我的傻閨女!"娘兒倆抱頭大哭。
    夢姑哭得上豈不接下氣,"我不活了!……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哪!……「喬氏語無倫次地撫慰女兒:「好閨女,可別往絕路上走……他是個王爺…………娘已經把你許給他,他是你丈夫了…………」夢姑哭得昏頭昏腦,接口就詛咒:「什麼該死的王爺!挨千刀的丈夫!……這麼作踐人,叫人怎麼活啊!……」喬氏溫存地摟著女兒,為她梳理頭髮、擦去淚水,又給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許婚的詳情細細說了出來,剛才一心尋死的夢姑這才聽懂了,頓時驚得面容雪一樣白,脫口而出地說:「同春哥就要脫籍回鄉了呀!……」喬氏心裡一抖,鼻子發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兒嫁給脫籍歸來的柳同春的;帶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給袁道姑瞧瞧,用它給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誰想見到袁姑姑,事情就全變了……喬氏歎了口氣,輕聲說:「傻孩子,自古來女人講的是從一而終。如今你已失身於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輩子吧。同春,你還想他做什麼?……」這時夢姑才弄清了今天這樁事的真情。三年來,她用少女曼妙玲瓏的心、真摯的情愛,編織著神秘甜美的夢——那只屬於她和同春的夢。今天,這夢破碎了。她心裡一陣劇痛,眼前發黑,身子一仰,昏了過去。
    「夢姑!夢姑!"喬氏流著淚,抱著女兒用力搖晃。好半天,夢姑才吐出了一口氣。
    「屋裡有人嗎?"一個響亮的銅鑼般的聲音在院裡問,嚇得喬氏一哆嗦,這才記起大門沒關,趕緊迎了出去。一出屋門,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這是個像柏樹那麼魁梧結實的虯鬚大漢,黑紅的臉龐,閃閃發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喬氏只吐出一個字,心口怦怦亂跳,手腳暗暗打戰。
    「娘!你不認識兒啦?"大漢撲過來,跪在喬氏腳下,仰頭道:「我是你大兒柏年啊!……」「天爺!"喬氏高叫一聲,跌坐地上,盤著腿,又笑又哭:「老天,這不是作夢吧?你還活著,你回來了!……我只當喬家男人都死了,絕了後了!……你身子骨倒結實,這麼大個子!……我只當我再沒臉見喬家先人了,你還活著,活著呀!……」
    她撫弄著兒子的頭髮、肩膀,顛三倒四地嘮叨著,高興得有如癲狂。
    喬柏年用手指抹著眼睛,聲調哽咽著說:十年了,我總惦著老娘,惦著家鄉,惦著祖墳。今兒總算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活命!……」喬氏不錯眼地打量兒子:「你倒還認得家,就這麼照直走進院裡來了!嚇我一跳!……」「兒子哪裡尋得著家門,是個同路進村的漂亮小伙兒指的路。可真是個人物!"喬氏一怔,有點緊張:「你說誰?」「指路的小伙兒呀!熱心腸,好身板,俊模樣。娘認識他吧?他說他叫柳同春。"喬氏無言,拉著兒子粗壯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裡的哭聲再起。但已不是方纔那嚎啕不息,淚滔滾滾。
    這哭聲幾乎聽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腸寸斷的飲泣……四「稟太太,有位夫人來拜望。"顧媚生放下右手拿著的《玉台新詠》,左手仍然抱著她那個裝紗點銀、香氣襲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彎眉,說:「糊塗!為什麼不報來客府第?"老僕連忙躬身,誠惶誠恐地說:「來客不肯明言,只說是太太的故舊……坐著八抬大轎,僕從烜赫……」顧媚生想了想,說,"請她在內花廳待茶。我即刻就來。"老僕下樓去了,顧媚生這才把"小相公"遞給身邊的保姆,站了起來,端茶盞用香茶漱漱口。丫環趕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罷,又趕忙退下。但顧媚生並不急著下樓,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細刻著雲朵仙鶴的橢圓窗洞上,蒙著綠瑩瑩的亮紗,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門、二門、前院,外面卻看不見她。
    隨著家中老僕,先進來兩個艷妝的丫頭,跟著,一位貴婦人扶著一個丫頭的肩,慢慢走進來,身後隨著兩個丫頭,丫頭的背後是兩個穿號衣的老僕。再看那貴婦,披了一領鑲金嵌銀的湖色披風,頭上蒙一幅如雲似霧的面紗。顧媚生不快地想:尊貴也罷,矜持也罷,犯不上到我家來擺!
    話雖如此,她還是很快下樓去到內花廳,早在進門之前,就把親切、燦爛的笑堆上面龐。跨進花廳,她心裡一驚:來客已除去面紗披風,側立壁前,觀賞那一幅宋代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此人下著白羅裙,上穿淡綠對襟薄綢衫,一頭黑亮的秀髮全堆上頭頂,用一根赤金點珠鳳頭扁簪穿住,有如烏雲中展翅飛翔的一隻金鳳凰。面貌雖然看不見,但風姿綽約,淡雅如仙,令顧媚生為之目奪。
    聽到腳步聲,貴婦轉身面向主人,莞爾一笑,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款款地說:「顧太太,久聞大名,特來拜望,不見怪吧?"顧媚生笑著寒暄:「拜望二字,實不敢當。請坐,請茶……」她心裡卻在暗暗納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識……她稱自己顧太太,難道是江南宦門的家眷?
    「顧太太別來無恙……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顧媚生仍然嫵媚地笑著,那雙有名的號稱橫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飾下,極快地上下打量來人,非常得體地、決不使人見怪地輕輕搖了搖頭。
    來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開時節,在姑蘇虎丘西施井邊,銀爐焚香,義結金蘭……阿姐,你當真記不得了?"最後一句,用柔媚的蘇白道出,立刻勾起顧媚生那遙遠的回憶。她驚喜地一把捏住來客的雙手,失聲喊起來:「素雲小妹!素雲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還有見面的一天!"顧媚生動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態,又激動又急切地問:「這些年你都在哪裡?甲申、乙酉兩次劫難怎麼逃脫的?如今在何處安身?為什麼到今天才來看我?這些年叫我好想啊!……」說著說著,淚珠成串地淌了下來。
    素雲微笑地拍著顧媚生的手背,溫柔地安慰著:「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嗎?甲申、乙酉已經過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專來找阿姐敘舊的呀!"顧媚生慢慢安靜了,聽到素雲在"敘舊"兩個字上加重了口氣,立刻會意,說:「這裡不好講話,快跟我上樓,到我房裡去!"她拉著素雲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走向庭院深處。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風姿,好氣度。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看上去好像不到二十哩!不知誰有這麼大的福氣,能消受你這一代佳人喲!……你看你,僕從如雲,落落大方,想必嫁了個金龜婿,做起了夫人,對不對?……他是誰呢?在京師吧?在哪個衙門當差?"素雲笑而不答,只說:「阿姐,你樣子沒變,性情也沒變,還像早年那麼活潑的。結拜的時候,論年紀你是阿姐,論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喲!憊嗣納Φ潰骸罷廡┌輪槔霉茸櫻髂慊辜塹盟*"十五年前,她們都是不到十六歲的姑蘇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蘇人稱之為荷花生日,她們相約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結拜。她們都精通詩書旗畫,選擇的時間地點很有詩意。她們願自己象荷花那樣美麗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們一樣,是美人,也是個以色事人的風塵女子,西施終於有個與心愛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結局,那也正是她們所嚮往的。
    兩人攜手走進顧媚生的香閨,抱著"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連忙跪下請安。素雲立刻上前抱過"小相公"仔細欣賞,笑道:「真正名不虛傳。阿姐的小相公精緻得很呢!一定能帶一個弟弟來!」「你也聽說我家小相公了?"顧媚生瞟了素雲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罵我是人妖!才不理他們呢,人妖就人妖!
    咱們生來是挨罵的命!再說,女人家生不出兒子,丈夫再疼愛,親戚朋友當面不說,背後總是要罵的,什麼母雞還生蛋,母豬還下崽的,討厭死了!……我要是有個兒子啊,顧太太三個字怕不重過千斤!"說到這裡,她突然心裡一動:素雲上樓一見木孩子,就稱"小相公]方才進門,第一聲就喊顧太太。十多年不見了,這些近日的事怎麼她都知道?
    當初,龔鼎孳做左都御史時,朝廷賜給命婦誥封。按制度,誥封必須頒給原配夫人。龔鼎孳不敢違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處。夫人卻說:「我已受先朝兩度誥封,不能再受新朝誥封。誥封給顧太太吧!"這樣,顧媚生就受誥封成了命婦,而"顧太太"的稱呼也就被人叫開了。顧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類令她厭恨的頭銜,不過,和"夫人"這樣的正式稱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頭。
    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現,只在這三兩年。
    顧媚生不高興了:「阿妹,想來你這些年都在京師,為什麼不來看我?不知道我嗎?」「哪能不曉得阿姐的大名!"素雲笑著說:「早些年不敢來,近幾年又不能來。阿姐莫要生氣。」「這話怎麼講?"素雲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顧媚生明知她在賣關子,還是等侍女們穿梭似的在桌上擺滿精緻的茶點和小菜以後,才把她們打發出去。只剩下姐兒倆了,顧媚生道:「好啦,你講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顯,你妹夫無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滿、漢同列不同權,處處要小心,又怕人說結黨營私,有礙官聲……」「那麼,今天怎麼敢來了?「顧媚生不滿地問。
    素雲笑瞇瞇地壓低聲音:「近日你妹夫扈駕出都,我才得空來看望阿姐。」「扈駕?"顧媚生心中一驚:「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誰?"素雲挽過顧媚生的肩頭,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山東聊城傅以漸,字於磐……」「啊!傅以漸!內秘書院大學士!"素雲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歪著腦袋靠在顧媚生的肩上,三十歲的人了,倒像個嬌羞的女孩兒。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顧媚生推開素雲,假意要拜下去,素雲一把攔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顧媚生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當年她的狂笑曾風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還能辨出早年那絲毫不損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她心裡真的高興,這對丈夫的起復不會沒有好處。她拍著素雲柔軟的小手,連聲說:「好啊,好啊!當初結拜,數你年紀小,大姐笑你有富貴命,你還生氣了呢,說什麼定要效仿西施,隱居山水花木間。如今怎麼說?"素雲一笑,拉顧媚生一道坐下,順著她的話問:「姐妹們近況如何?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顧媚生道:「倒是我們這些在野的人家,來往走動得勤,芝麓又極好客,消息蠻靈。"於是,她扳著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後來嫁給錢謙益,順治三年,錢謙益在明史館充副總裁任上辭歸,回常熟與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娛,頗為安樂;二姐便是她顧媚生;三妹陳圓圓已是平西王次妃,順治初年她留京時,還時有來往,平西王接她隨軍,出京時顧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給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經去世……「金陵的一幫姐妹呢?"顧媚生與柳如是一起,在崇禎末年去了南京,對秦淮名妓的歸宿都很清楚:馬香蘭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遁入空門。
    「唯有我們這些俗人,還在紅塵中沉浮!"顧媚生最後說了這麼一句感慨的話,隨手在杯盤間拈了幾塊蜜餞果脯,津津有味地嚼著。
    「哎喲,阿姐,再吃這些東西,你還要胖起來,再胖可就不容易養兒子了!」「死丫頭,嘴巴還那麼刁!」「阿姐消息靈通,可曾聽說江南十世家謀反的事?姐妹們有沒有給牽連進去?"素雲終於小心地、彷彿無意地發問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計其數。
    要是芝麓還在都察院,總會拚死進諫的。姐妹們嘛,要有,便是錢家、冒家。可不曾聽說呀?」「好像還有仁和陸文康家吧?"素雲突然單刀直入,提出了她此來的中心題目,不過口氣非常平緩,似在隨意閒扯。
    「不錯,仁和陸家,弄得很慘,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捨萬貫傢俬查抄一空。「「家中再沒有人了?」「不是入獄監禁,就是絕了戶,記不清了……你和陸家相識?」「倒不。是一個親戚與陸文康有同窗之誼。"素雲表示很有興趣,便夾起了一塊涼藕,跟著她就暗暗鬆了口氣,不用她再挑動,顧媚生已義形於色地講起這場冤獄的詳細經過,滔滔不絕。這些都是由來往於龔鼎孳門下的文人之口傳出,比官吏的文書奏折生動得多。看來,這位二阿姐對於素雲在蘇州後來的遭遇竟一點都不知道,或許已經忘卻了。
    素雲樣子很悠閒,吃著點心,喝著香茶,似聽非聽。實際上,顧媚生的每句話,她都聽進心裡去了。直到顧媚生轉到別的話題,她才起立,走來走去地巡視阿姐的香閨,不斷向她打趣。當她停在窗前,像顧媚生剛才看她那樣向外觀看時,卻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見她的老僕正在與一個少年書僮講話,就是這個明眸皓齒的俊書僮,害她找得好苦。這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姐,那個小廝是你家的人?」
    顧媚生走過來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門生張漢的書僮。
    說來可憐,他原是梨園名角,曾發誓不肯再唱戲,要脫籍歸田。結果父親病死,訂親的媳婦又退了婚,只落得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這才又回到京師。他敬慕張漢的才學人品,自薦當了書僮。可是他又不肯賣身為奴,只算是個侍候張漢的夥計。張漢倒也願意,這就叫做緣分。主僕兩個,都跟畫兒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顧媚生說著,掩嘴笑了,是那種中年風流女人說到漂亮後生時曖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們下樓去,我要找他問話。」
    「喲,小阿妹,你那大學士不醋嗎?"顧媚生斜瞟素雲一眼,笑得更厲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為他漂亮標緻。一個月前他替我娘家捎來一封信,還沒謝他,也沒細問,他就走了,再沒找到。
    今兒個可要問問清楚!……」
    素雲到家,隨傅以漸出去的旗人前來稟報: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雲靈機一動,身子搖搖晃晃,跟著躺了下去,喊頭痛說噁心,午飯也沒有吃。於是閤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裡一派寂靜,素雲那深邃寬大的寢室裡,更是寧謐十分,幾乎能聽到檀香香煙在空中裊裊標飄動的細微聲息。侍女在門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素雲懶懶地躺在翠帳如煙的繡床上一動不動,頭腦卻異常活躍、靈敏。十四年的歲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開了。正因為時間相隔太久遠,素雲得以清楚地看到整個事情的全部過程,好像她是一個戲台下冷靜的看客,而不是當事人:浙江仁和陸健,才氣豪放,風流瀟灑,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門公子一樣,喜歡蓄養歌姬侍妾。他春遊姑蘇,遇到十六歲的名妓素雲,驚為天人,以三千兩銀子為聘禮,把她買回家中。素雲色藝為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寵愛。
    一天,忽有山東書生投刺請見,門丁以從不相識為理由予以謝絕。這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書生非常固執,安坐門前,大有候陸公子駕出的意思。陸健只好在客廳接待了他。書生無暇寒暄,自稱"山左傅以漸",因聽說陸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雲的,艷傾宇內,特地趕來一睹風采。
    陸健頗覺意外,遲疑半晌,逡巡著說:「勞君遠來,請先待茶,慢慢商議。」傅生慷慨陳辭:「某千里徒步而來,於公子並無他求。公子若幸而許我,誠當少候;否,則不必相留。"陸健無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聲,便同意了,傅生這才就座。此時已近暮夜,陸健即命旗人擺上酒宴款待傅生。酒過數巡,燈燭輝煌,環珮鏘然,十多名侍女前導後擁,如眾星捧月,素雲出見了。傅生起立,長久地凝視素雲,歎道:「果真名不虛傳,不負我來此一行!"說罷就向主人道別。陸健堅持要留他多住幾日,傅生笑道:「得睹傾城之貌,私願已遂,豈是為飲食而來!「他一揖告辭,逕自走了。
    陸健坐立不安,怏怏不樂,如有所失。惆悵之餘,猛然驚覺,拍案大呼道:「陸艦陸健,何愛一婦人而失國士!"他立刻牽來駿馬,跨上雕鞍,向北飛奔,終於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漸,強制他一同回府,並以最高禮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陸健把傅以漸引進一間紅燭高燒、錦帳華褥的寢房,對傅以漸拱手道:「君來此雖屬無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雲相贈,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漸堅辭不就,說奪人所愛將陷他於不義。陸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贈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單,難致佳麗,我粉黛盈側,豈少此女。我視君為大丈夫,方有此舉,何必效書生羞澀之態!"說罷,侍女已導引素雲出拜。傅以漸驚喜過望,便也就依從了。
    在陸府,傅以漸夫婦過了滿月,陸健父為素雲出裝奩十箱,更贈傅以漸千金,送歸聊城。傅以漸安然當了富家翁,從此得以博覽群書,專心舉業。
    甲申之變天下大亂,傅、陸兩家音書斷絕,整整十二年了……素雲在床上翻了個身,侍女連忙用托盤捧上一把精緻的小茶壺,素雲端著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綿長的回憶…………這件事從頭到尾,兩個男人都以豪爽俠義相標榜,自以為可傳為佳話,可留於青史。但陸健也罷,傅以漸也罷,誰都沒有想到去問問素雲的意思,問問素雲到底喜歡誰,願意跟誰——儘管她身價高達三千兩銀子,儘管她是個傾國傾城的姑蘇美人。直到洞房花燭夜之前的那個下午,陸健才告訴素雲要把她嫁給傅以漸。
    素雲大吃一驚,感到蒙受了恥辱。應該說,她見到的傅以漸,給她的印象是不錯的:寬額、隆準、闊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當時她就想,此人儀表非凡,氣度軒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戀的是風流瀟灑的陸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淚好像使陸健有些感動,他柔聲說:「你是嫌他窮嗎?你這麼個超逸的人兒,竟也脫不了俗氣。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裡過十年二十年,仍不過是個歌姬,嫁給傅以漸,你就是他的結髮妻子。傅以漸乃國士,你還愁當不了一品夫人?「素雲使氣,跺著腳說:「我不管什麼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歡你。可你,拿我當一件東西,隨便送人!……」陸健不說話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許久。他眼睛不看素雲,低聲說了一段話,那憂鬱的聲調,傷感的表情,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素雲,別看我只大你三兩歲,在男女之間的事兒上,真情實意早就埋葬到墳墓裡去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凡事不過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對你也無非如此,你有什麼可留戀的?不錯,我拿你送人,沒有把你當人看。那麼從今以後,我拿你當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當是天經地義了!……」他沒有食言,送給她的嫁妝跟他親妹妹的相同;她隨傅以漸回山東後,在來往書信中他也以兄長自居,稱他們為賢妹、妹夫……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聽那小書僮說起在盤山相遇的情景,他該是很狼狽的了。他一定老了許多,十四年沒見了!……
    十四年來,她與傅以漸相依為命,倒也十分恩愛。傅以漸確是個不同凡響的男兒,他並不在意素雲的出身,也從不問起素雲在陸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當結髮妻相待。素雲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後,他連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順治三年,他以頭名狀元大魁天下,授內弘文院修撰。為了顯示榮貴,同榜進士紛紛在京納妾,他卻毫不動心。事後素雲問他何不入鄉隨俗,也納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縱然美女如雲,誰能比得上拙荊?"傅以漸居官謹慎,尤其拜大學士以後,得在議政王大臣、滿尚書等滿洲親貴間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們,真是費盡心力。江南十世家謀反案,從順治初年直鬧到今天,滿官總是一口咬定。因為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戶,文人淵藪,在滿人看來,他們謀反是確定無疑的,不嚴加鎮壓,江南就難以服帖。傅以漸敢去碰這棘手的事兒嗎?弄不好,丟官喪命都是可能的。不見陳名夏的前車之鑒!
    可是,人不能沒良心啊!……素雲努力壓制著煩亂,在心裡演習著如何說服激勵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麼樣了!"還在窗外,傅以漸就急不可待地大聲問。他一進門就聽說素雲臥病,一步未停,邊走邊脫朝衣、朝帽,直趕到寢室,幾個大步就邁到了床前。侍女連忙把紗帳掛上銀鉤。
    素雲慢慢回臉,睜開迷迷矇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來,他的最大變化,就是唇邊頷下多了一些鬍鬚,略略遮住了闊嘴;由於薙發,額頭更顯得寬大,可是鼻樑高聳,目光清湛,和當初一樣,是個可以依賴的男子漢。她怦然心動,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勞累吧?「「我還好。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會中暑呢?」「在花園太陽底下站久了。」「丫頭為什麼不撐把陽傘?"他轉頭要責問侍女,素雲連忙示意侍女們退出,說:「不怪她們,是我不小心。」「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就是心裡有事,總放它不下。"傅以漸端起茶壺喝了兩口,坐在床邊,安慰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排遣。」「這幾日,天天晚上夢見廟裡判官戳手指斥我,說什麼女子也當報養育之恩,你豈能忘記娘家!連夢三夜,心緒不寧,如病纏身,但我向來不記事,離家年久,又逢世亂,實在不知娘家在何處啊!"傅以漸想了想,和悅地說:「賢卿難道忘了?按理而論,仁和陸府實在應該算是你的娘家,對不對?"素雲恍然,似有所悟地連連點頭:「對的!但不知陸健在哪裡?"傅以漸歎口氣,低聲道:「我聽說順治初年,陸家就牽入十世家謀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學士後,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尋訪他的消息,回報說痛遭冤禍,家沒身亡。怕你難過,一直沒有告訴你。"素雲靜靜地對傅以漸凝視片刻,說:「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貧困交加而得以專心向學、坐致通顯,實在是陸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數年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也實在是陸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會忘記吧?」「沒齒不忘,終身銘記。"傅以漸說得很鄭重。
    「那麼,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將何以報答?"傅以漸一驚,看素雲時,病態全無,炯炯目光直視自己。
    他毫不猶豫地說:「果真如此,以身相報尚且不惜,何況其它!」「此話當真?「「可對天日!"素雲立刻拿出陸健的那封信。傅以漸臉色都變了,開封時雙手略略發抖,但他還是從頭到尾讀完了這封寫給妹夫和賢妹的信。信中不過恭問起居寒溫,但末後說了一句:「因遭冤獄,數載亡命山野,昭雪無由。"素雲一面看著傅以漸的表情,一面小聲解釋:「這是你出京後一個小廝送來的,連他也不知文康現在何方……」傅以漸看罷,收信入封,面容嚴峻,沉吟不語。
    素雲見狀,猛跳起身,從枕下抽出一把鋒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頭髮就剪,傅以漸連忙阻攔時,已剪下一綹二尺長的青絲了。素雲手捧青絲,望天發誓:「人生在世,信義為本。
    要是不能報恩,狗彘不如!要這榮華富貴有什麼用啊!……」
    傅以漸奪過剪刀,生氣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性急!
    不報文康之恩,我成什麼人了?朝廷裡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權盡屬滿官,漢員不過是陪從。我雖拜大學士,也不過秉承皇上和王大臣會議的意思辦事,哪能說了就算數?何況逆謀大案非同小可,滿官視為禁臠,從不讓漢官插手……「「照你這麼說,報答文康還不是一句空話!」「我想,唯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聖明,或許有開恩之舉,但也需時日。我將遍謀有識之士,看準有利之時機,會同申奏,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辦得成的…………」這些,素雲理解。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那麼解江南冤獄的事,你是經我提醒才想到的嗎?」「哪裡。如今訐告成風,漢官人人自危,再不設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唉,"素雲長歎一聲,又躺下了:「但願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獄,讓江南還如舊日江南那般昌盛明麗吧!」

《少年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