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喤!——」
    「喤!——」
    五鳳樓上,鐘響陣陣。鐘聲沉重又遼遠,響徹北京古城的每一個角落,莊嚴地宣告:皇帝出巡!
    「啪!啪!啪!"靜鞭山響,這是在靜街。多數住戶早已奉命迴避,閉門不出,誰膽敢開窗窺視,定被巡街的捕快問罪。胡同口一道道柵欄都已關上。只有少數來不及躲開的小民,聽到鞭聲便立即匍伏,絕對不能抬頭。
    開道紅棍,黑漆描金,由一對對鑾儀兵高擎著走過。跟著便是由鼓、仗鼓、板、龍頭笛、金、畫角、金鉦、小銅號、大銅號等組成的浩大樂隊,一百五十多位樂師合奏著鐃歌大樂"布爾湖"。小銅號圓潤嘹亮,八管齊奏,以悠揚的旋律歌頌著滿洲先世;大銅號四尺多長,八管同吹,震耳欲聾;四面銅鼓的敲擊聲比樂曲聲傳得更遠,震得地皮簌簌發顫。樂隊之後,三百多紅衣鑾儀校執掌著一百多對鹵簿:傘——黃、紅、白、青、黑、紫等色的龍紋散花卉散方散圓傘;扇——鮮紅、金黃、單龍、雙龍、圓形、方形、鳥翅形;各色幡、幢、麾、節、氅,錦綺輝耀;各種旗纛在風中招展,燦若雲霞;槍、戟、戈、矛、鉞、星、臥瓜、立瓜、吾仗,朱紅的桿,純金的頭,顯示著皇家的富貴和威風。浩浩蕩蕩、絢爛奪目的鑾儀,導引著一頂黃幔軟金簷暖步輿。十六名抬輿騎尉,頭戴豹皮帽,身穿紅緞織小葵花長袍,步伐整齊,又穩又快。緊跟步輿,是一把曲柄繡金黃龍華蓋。兩班舉著豹尾槍、佩著弓箭大刀的御前侍衛分列華蓋兩側,緊緊護衛著御輿。再後面,是捧著金香爐、金香盒、金唾壺、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杌等物的一大批太監。最後,是護軍營的三百名精銳騎兵。輝煌的大隊,在徐緩、莊嚴的樂曲聲中靜靜前進,像一條彩色繽紛的河,向南流動——這是皇帝排設儀仗中的第三等:騎駕鹵簿,只用於皇帝巡幸皇城以外。
    宣武門北的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總是那麼繁忙熱鬧。因為地處南北城交界,南城的漢人和北城的滿人都愛在這裡交易買賣。今天早早就淨了街,店舖關門,通衢闃無一人。道路上積雪掃得乾乾淨淨,撒上一層細濕黃沙,免得御駕行經時揚起灰塵。
    一座淡灰色的三圓頂天主教堂巋然聳立,高出四周民房十餘丈,與宣武門南北相峙。正中最高的圓頂上,巨大的十字架高指藍天;正面門額,神光彩飾圍繞著三個大大的拉丁字母:IHS——救世主耶穌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動工,按當時歐洲盛行的纖縟瑰奇式(Barockstil)建築式樣修造。落成的日子,京師的滿漢百姓成群結隊,潮水般湧來,觀看北京古城裡前所未見的建築奇跡。
    浩大而莊嚴的天子儀仗,就停在了教堂門前。古老而富有東方色彩的華美鹵簿、典雅深沉的樂曲,與嶄新的歐式建築、高聳的教堂塔頂,形成了奇特的對比。教堂拱形大門的台階下,欽天監監正、皇上親自賜號"通玄教師"的德國神甫湯若望,頭戴藍寶石頂戴的朝帽,身著繡孔雀的朝褂,項下一掛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一同閃亮,正領著欽天監官員跪接聖駕。
    靜鞭三響,鳴贊官拖長聲音喊道:「興!——"護軍營騎兵們都跳下馬背,端正姿勢站好。
    鳴贊官又喊:「拜!——」
    樂隊鼓樂齊鳴,奏起了《朝天子》。所有這紅通通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擠得滿滿的,全都匍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出。步輿的黃幔一掀,一個身穿明黃團龍朝袍,頭戴小毛貂皮緞台冠、腳蹬藍緞朝靴的少年,走了出來。
    鳴贊官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伏地的一片紅藍相間、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叢中,以金黃色衣著為主調的少年從容而立,不但顯得高大軒昂,而且如黃金鑄就的一般閃閃發光。他就是滿洲入關後的第一代天子——順治皇帝福臨。
    呼喊停息,福臨緩緩下輿,莊重地走向教堂大門。他遠遠望見湯若望那部金色的大鬍子,眼睛一亮,唇邊閃過抑制不住的笑容,渾身一緊,眼看就要跑起來。很快,他又皺皺眉頭,熄滅了一臉興奮的光彩,恢復了原有的莊重。
    一位少年天子。
    福臨今年剛滿十六歲,團團的臉,細嫩而白皙的膚色,都還沒有脫去童年的影子。高聳的鼻樑,細長的眼睛,眉尖上聳、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卻已畫出愛新覺羅氏直系子孫的特徵。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閃爍不定,在欣喜或發怒時,黑瞳仁的光澤象火焰一樣熾熱灼人。豐厚紅潤的嘴唇,輪廓清晰,總是濕滋滋的。唇的四周柔毛茸茸,還不能算是鬍鬚。
    他走路輕捷有力,腰部很有彈性,這跟他愛好騎射有很大關係。只是,青春的步態被帝王的威儀壓制著不能舒展,彷彿一道激流被束在狹窄迂折、佈滿巨石的河床中。
    他走近湯若望。
    「不知聖駕降臨,有失遠迎,吾皇恕罪!"湯若望用流利的漢語,說著一整套禮儀上規定的辭句。
    「瑪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嗎?本想不讓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處的。"湯若望起立,碧藍的眼睛滿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駕足以動地搖山,若望雖老朽,也不會不知覺啊!"福臨一笑,搶先登上台階。湯若望連忙隨後相陪。御前侍衛、太監、三百多名鹵簿鑾儀校,彷彿一條長長的、越來越寬的楔形尾巴,緊緊貼在福臨身後,跟進了大門,護軍營兵馬則在大門外守護。
    皇帝親臨民宅,非常稀罕。福臨親政以來,只到鄭親王濟爾哈朗府中去過一次。濟爾哈朗是叔輩,又是太宗皇帝遺命的輔政王。而福臨拜訪湯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門內有一片寬闊的空場,鋪著整齊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條金碧輝煌、五色繽紛的大尾巴。福臨停步,向隨從們平靜而莊重地下令:「你們都留下,不必隨行。」「喳!喳!"那些跑得滿頭大汗的御前侍衛們,雖說都是貴胄子弟,年齡也大得多,卻都一字兒跪下,恭敬領命。
    一個身段細巧、面龐俊俏的紅衣太監搶前一步跪倒:「啟稟萬歲爺,奴才們跟去侍候。]福臨一擺手,頭都不回地大步穿過空場,走進辟有三座門的白色大理石凱旋坊。只有湯若望跟著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麼會有一個日爾曼族的外國瑪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臨親政那年。三月裡,福臨率領幾乎全部親貴朝臣到口外行獵,僅鄭親王、巽親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師。
    一天,湯若望住處忽然來了三位滿洲婦人,聲稱是鄭王府眷屬,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晉不相信太醫,想請博學知天象的湯若望醫治。湯若望細心詢問了郡主的症狀,斷定不過是春季最常見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聖牌交給來人說:「請郡主將這聖物掛在胸前,四天之內便可痊癒。"五天之後,三位婦女又來了,拿三百兩銀子和五片金線織錦酬謝湯若望,並尊他為神仙。因為郡主果然在四天內康復了。又過了五天,她們再來送錢。湯若望起了疑心,不肯接受。她們就大方地把這筆錢捐給了教會。
    不久,一位蒙古婦人拜訪湯若望,捐給他一筆更大的款子。湯若望說他從不接受來歷不明的捐贈,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當今皇上的母親莊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將立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親侄女。她又說,皇太后感激湯若望,今後要象對父親一樣禮敬他,願時時聽從他的指教。
    湯若望雖然很驚奇,卻不失時機地請這位蒙古婦人向皇太后轉達一個對他的傳教事業至關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國之母,迷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會遭到有學識有理性的人們的非議。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覆了湯若望這位義父: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漸次施行,但決不會允許他們干預國家政事。
    這"父"與"女"從此竟以禮敬相崇尚,直接影響到皇太后的親子順治皇帝。十年前,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程在入關進京的戰亂中保護了湯若望,並把他作為博學多才的天算學家推薦給朝廷。後來他又向年輕的皇帝引見這個高大的藍眼金髮外國人。第一次見面,福臨就被這位傳教士的仁慈的長者風度、淵博的學識和明睿幽默的談吐迷住了,極其讚賞母后和范大學士的眼光。
    當年九月,皇帝大婚,湯若望不辭辛苦在宮中隨同諸王群臣參加繁縟的典禮,以六十歲高齡而支持終日,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動。之後,湯若望又親自到宮中慶賀他的義女新近因皇上大婚所獲的尊號,得到福臨母子更深的好感。於是,大婚後的福臨,第一次親自拜訪了湯若望,並從此稱湯若望為瑪法。
    兩年以來,他們之間的情誼與日俱增,就連溝通他們的引線人——那位"郡主」、後來的皇后被廢,也沒有影響他們的關係。湯若望在朝廷裡、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來越高。福臨這麼高興來找他的湯瑪法,就是明證。
    福臨通過有天篷遮蓋的大理石遊廊,穿房越室,走得飛快,不時停下腳步,微笑地等候湯若望。
    「瑪法,我不去客廳,那兒讓人感到太客氣啦。到你的住處去吧!」「哦,好的。"湯若望的臥室更像是一間書房。高大的到頂書櫥佈滿四牆,滿滿地裝著拉丁文、羅馬文、西班牙文、荷蘭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種書籍,更有一函函線裝的漢文、滿文書。書桌又大又闊,整齊地擺放著文具和玻璃器皿:燒瓶、量杯、試管。可稱為裝飾品的只有兩樣:一塊安了烏木圓座的二尺高的天然水晶山,秀雅瑩澈,上面鐫刻了幾位朝中名書法家的題字;一條五寸多長的木製雙桅帆船模型,極為精巧。房間佈置高雅樸素,唯有那張鋪著潔白被褥的大銅床,帶點奢侈的味道。一進門,福臨竟自按照滿洲人的習慣,盤腿坐上這張床,說:「瑪法,我早就想坐坐這張床了。它看上去又寬大又輕軟,還很暖和!"福臨說著,拿過床頭兩個又厚又大又蓬鬆的枕頭,墊在自己兩肘下,開心地笑著。
    湯若望沉默片刻,認真地說:「修士是不應該睡這樣舒服的床的。上了年紀,對自己放鬆了,這真不可寬恕!」「瑪法,這是應該的呀!"福臨驚異地揚揚眉毛:「你都年過花甲了。」「哦,皇上,你坐了這床,老臣就必須另找上帝命我坐臥的地方了。你看,"湯若望指著室內的座椅、凳子,那都是福臨前次坐過的,已經用金黃色的布封蓋,不能再坐。臣民見到這樣被封蒙的座位,應該叩頭。而福臨像所有不安分的男孩子一樣,東坐坐、西坐坐,使得一屋坐具幾乎全都封蒙了。
    湯若望接著詼諧地說:「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讀寫和睡覺啦!"福臨哈哈地笑了:「瑪法,你還管這些勞什子禮節?你愛坐哪兒,儘管坐!……咦,這船多漂亮呀!"湯若望見福臨拿起雙桅帆船模型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的樣子,笑道:「皇上喜愛,老臣敬獻。」「真的?」「不過,不是這一隻,是和它一模一樣,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萊茵河上的雙桅帆船!"福臨高興得滿臉放光,喊道:「瑪法,你太好了!我要駕著它遊遍三海,網魚釣魚,那該多暢快!……」湯若望慈愛地微笑著,望著熱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純正的日爾曼語低聲吟哦:「啊,他的發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頸如夏之雪的白,他的臉如晨光之紅……」「瑪法,你在說什麼?」湯若望把詩句譯成漢語告訴福臨。福臨快活地笑了:「是在讚美我嗎?我有這麼美?……可是夏天怎麼會有白雪?"湯若望告訴福臨,在他的祖國的南方,阿爾卑斯山的皚皚雪峰,終年矗立在藍天之下。說得福臨心馳神往,剛想拍手稱讚,又皺皺眉頭,自覺忘形,便收斂了輕狂,沉靜地笑道:「瑪法,我要告訴你一些好消息!"湯若望頻頻點頭。福臨一進凱旋坊,他就覺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興奮。
    「饒州大盜曹志攀歸順!江南頑寇徐可進、朱元歸順!鄭成功手下又有兩路兵馬歸順!]福臨眉宇間一團喜氣,振奮地揮動著胳膊,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有勁。
    「哦,上帝保佑!"湯若望仰面向天,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仁愛,是君主的最大美德!」「自去年五月,至今不過半年有餘,見效如此之速,足見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才可治天下!"剎那間,福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彷彿突然長大了十歲,成了一個精明、智慧、雄心勃勃的年輕君主。"瑪法,你和范大學士一樣,有功於社稷!"滿洲入關後,一直憑借武力和屠殺征服天下。然而越征越不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處處掀起反抗的怒潮,局勢長期動盪不安。到了順治八年,由於連年征戰,軍費浩繁,朝廷財源枯竭,幾乎到了崩潰的邊沿。而剛剛親政的福臨,也和勳臣貴族們一樣,以為憑借剽悍善戰、凌厲無前的八旗勁旅,定能打平天下,所以繼續推行武力征服的高壓政策。順治九年,桂林失陷,定南王孔有德敗亡;定遠大將軍、敬謹親王尼堪奉命征討湘黔,又全軍覆沒。這喪師失地、兩蹶名王的慘敗,震動了朝野,也震動了十四歲的福臨。
    經過晝夜焦慮、寢食俱廢的痛苦思索,福臨才真正懂得了這幾年苦讀聖賢之書所獲得的治國之道:應該把歷代英主行之有效的仁政付諸實施,而不是停留在口頭上當幌子。他帶著急於圖治的強烈願望,反覆咨詢各種見解。在皇太后的支持下,他終於採納範文程和湯若望的政見,放棄了徒恃軍威的"勤兵黷武",採取了招降弭亂的"文德綏懷",從而完成了他治國平天下的一個大轉折。
    從順治十年五月開始,他發下一系列諭令、敕書、詔告,招撫鄭成功、南明永歷及全國各地的抗清兵馬,言詞誠懇,條件優妥。不過九個月,就見到這樣巨大的成效,福臨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啊!
    湯若望完全理解福臨的心情,欣慰地說:「這是上帝的啟示,他永遠保佑仁德的君主。皇上,你的選擇是你一生最偉大的事件,是一個偉大君主的起步!"福臨臉色微微泛白,眼睛亮得驚人,全身振奮,好像生了翅膀,就要飛起來似的:「我要勉力做一個有為的君主,一個仁德之君,不亞於漢武唐宗、宋祖明祖!……瑪法,我能超過世界上所有的君主嗎?所有的都算?」「為什麼不能!"湯若望微笑著,快步走去,指著一面書櫥上貼著的那張五顏六色、標滿拉丁字的世界全圖:「看這裡,波旁王朝統治的法蘭西,是個歐洲大國。它的君主路易十四和皇上你同年,也是六歲登基。法蘭西遠沒有中國廣闊,路易十四至今尚未親政。他和他的父親兩代君主,都因為有能幹的首相,使法蘭西日益強盛,如今已在美洲和印度,同萄萄牙、西班牙、荷蘭這些海上強國爭雄了。這兩位首相都是紅衣主教,一位叫黎世留,一位叫馬扎羅尼……」福臨輕輕一笑,道:「他倆也如瑪法這麼博學多才,熟知天像嗎?"湯若望一怔。少年皇帝的敏感使他多少有些狼狽,但他立即笑道:「他們是世代相承的主教,不像若望身為客卿……或許有一天,皇上將與路易十四相遇於海上。我皇上雄才大略,必能……」「不。"福臨認真地一搖頭:「我中華泱泱大國,禮義之邦,從來懷柔遠土,沛恩萬方!……瑪法,朕仰法先賢,國運必定長久,天像一定會有表徵,是嗎?……走,我們到你的工作室去!」「這……」湯若望略一遲疑,低了頭:「聖母壇上的聖像新近換了一幅,皇上不想去看一看?"福臨看著湯若望,眼睛裡閃動著狡黠和好奇:「先去工作室,後上聖堂。我還沒有進過你的工作室哩。"湯若望歎了口氣,說:「好吧!「工作室門上的鎖"卡嗒"一聲打開了,福臨迫不及待地等湯若望推開房門,不料一股嗆人的煙味隨著煙霧迎面撲來,他厭惡地擺手揮開,定睛一看,兩個滿洲官員各自拿著一桿五尺煙鍋,木雕泥塑一般嚇呆在那兒。半晌,那兩人才回過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慌得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清楚了。
    福臨認識他們,都是欽天監官員、顯赫的貴族:一個是內大臣蘇克薩哈的堂弟,一個是議政大臣杜爾瑪的侄子。福臨的笑容一點都沒有了,問:「怎麼回事?「好不容易,蘇克薩哈的堂弟回話了:「奴才請皇上……聖安!湯……湯若望把我們……叫來,說是要革我們的差使!……
    奴才給皇上當差,他,他憑什麼敢革我們的差使!"福臨轉向湯若望,以為他一定有幾分驚慌,不想卻看到一臉堅決得近於執拗的表情。他不無驚訝地問:「瑪法,確實如此?」「是的。"湯若望昂起白髮蒼蒼的頭,斷然回答:「他們不稱職!不學無術,傲慢無禮,肆無忌憚地破壞欽天監的正當工作。我不能容忍!打算先通知他們不要再進欽天監,再向皇上奏請。因為皇上突然駕到,只好把他們暫留工作室。"福臨哈哈大笑,揮手令兩名貴族退下,然後才勉強止笑,說:「你……不怕我怪罪你?"湯若望看定福臨的眼睛,恢復了他特有的慈愛和親切,說:「你不會袒護不學無術的人。羽毛相同的鳥才飛集在一處啊!"福臨點頭歎道:「我明白了,你為什麼寧肯要水鴨子一樣的漢人入教,而不願接受滿洲人。"湯若望笑著搖搖頭:「不,上帝指示我,我們的鴨子都是鴻鵠。」「哦?滿洲人就不是鴻鵠?」「不是。他們是鷙鷹,是嗜血的猛禽。」「你說什麼?」福臨倏然變色,黑眉擰起,一臉威嚴。
    湯若望直率地回答說:「成年的滿洲人,由於長期的劫掠和其他惡習,加入基督教還不到成熟地步。」「漢人就成熟?"福臨聲調都變了,高得刺耳。
    「漢人的文化、道德,確實優於滿人。」
    福臨的臉霎時漲得血紅,嘴唇縮得看不見了,鼻翼急促地翕動,眼睛忽大忽小,目光陰沉得可怕,一場盛怒就要爆發:「你,你膽敢如此護漢排滿!"湯若望照直看著福臨冒火的眼睛,面不改色:「皇上,尊貴的太宗太祖皇帝,就曾向漢人學了許多東西,大到官制,小到犁鏵。如今你的一百個臣民裡漢人佔九十九,你怎能不瞭解他們?那些成年滿洲人的嗜殺惡習,正要靠皇上你的仁德去感化改正,使他們最終免墮地獄……」這雙忠誠的藍眼睛和這無可辯駁的道理,平息了少年皇帝的怒火。事實上,他不正在拚命地學漢文、讀史書嗎?他不是越來越傾慕這古老燦爛的文化嗎?不過,他不能這樣認輸。他立刻找到了挽回面子的途徑,以征服者的驕傲,批評那個亡國的末代皇帝:「瑪法,你那麼推獎漢人,看看那可憐的崇禎吧,不就因為忌刻、貪婪、暴戾,失了天下,自縊煤山嗎?"湯若望不以為然。他在明朝的欽天監任過職,很知道明朝是被李自成摧垮的,滿洲不過從李自成手中奪來了現成天下。有首民謠流傳極廣:「朱家麥面李家磨,做得一個大饃饃,送給隔壁趙大哥。"1如今這趙大哥家的小主子,卻擺出這麼一副虛驕態度,不是很可笑嗎?於是,他答道:「崇禎皇帝的知識、道德和對百姓的愛護,都是很優異的,只是因為過分自信、固執……」「瑪法,你說他愛護百姓?"福臨急躁地打斷湯若望:「萬曆末年合九邊餉銀,每歲不過二百八十萬;到了他崇禎,加派遼餉九百萬、剿餉三百三十萬、練餉七百三十萬,自古以來,哪有正賦之外,每年又搜刮二千萬兩銀子的?民何以堪!
    所以我朝立都,第一件大事就是罷三餉以解民困,全國賦稅按萬曆初年數額徵收。瑪法你說,誰愛護百姓?"湯若望笑了:「這是本朝第一大仁政。老臣認輸!「福臨的好勝心得到滿足,自然恢復了情緒的活躍。工作室裡到處是工作台、工具、儀器和計算桌,這引起了福臨的極大興趣。他在屋裡到處走動,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瑪法,這高高的跪凳,是你作禱告用的嗎?日課祈禱要費許多時間吧?……這台起重機械的模型,是不是蓋教堂時用的那種?……
    這些器皿是合藥用的吧?你進給太后治病的藥也是在這兒做的?照書本上做嗎?哪本書裡寫著?這本?還是這本?唉,都是你們歐洲文字……」起初湯若望還一一回答,後來只是微笑著應付。這個世界上最大國家的權威無限的君王,和一切十六歲的少年心性沒有兩樣,好奇,好動,幾乎所有的角落他都一一搜尋到了。
    在天文儀器面前,福臨變得嚴肅了。湯若望熟練地介紹:這是黃道經緯儀,那是赤道經緯儀,這邊兩座是地平經儀和地平緯儀,那邊兩座是紀限儀和天體儀。他還簡要地說明了儀器的使用方法。
    福臨指指桌面,那兒一摞摞紙上寫滿算草算式,鵝毛管筆扔在旁邊,凹形的金屬墨水容器中墨汁已經用干。他問:「這些,就是你的天算?你正在演算什麼?「「今年五月,有一次太白金星晝現。此外,九月裡將有一次月食。"福臨聰慧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道強烈的光芒,他凝視著湯若望的藍眼睛,說:「瑪法,如果天上星宿的軌道可以預先測算,那就是說,它們的軌道必定如此,不可變更。那麼,由星宿預示的災禍也就不可變更了。上帝有什麼辦法克服這不可變更的災禍呢?而且這同樣的星象,難道對我和對朱由榔、對鄭成功都是一樣的示警嗎?"博學的湯若望一下子被問住了。但他不慌不忙地來了個緩衝:「皇上,我們到教堂裡去,可以講得更明白。"湯若望虔誠地信仰上帝。作為一個傳教士,如果能使一位中國皇帝成為信徒,把天主教引到東方,拯救世界上最大國家的億萬靈魂,那將是他對天主的最大貢獻,也是他一生事業的最大成功。但他看到,福臨的天性中固然有仁厚寬宏的一面,不過性情熱烈急躁,一件小事就足以激起他的暴怒,毀掉勸諫者的一切希望。所以他汲取先行者利瑪竇的經驗,努力以天然宗教和一般道德為基礎,結合中國的儒學和佛教,將基督教義融匯其中,把少年人的目光引向靈魂的解救,引向天主,最後,水到渠成,皇帝將不知不覺地被引導入教。
    福臨對湯若望,除了少年人的好奇和真心的尊重之外,還另有一番心事。目前全國各處抗清兵馬中,對他心理上威脅最大的,是奉明朝正朔的永歷帝朱由榔,而朱由榔本人和他的皇太后、皇后及太子,還有隨侍太監和相當部分的大臣,都是基督教徒。湯若望在教會中地位很高,影響很大,禮敬湯若望,是招降朱由榔的一個重要姿態。如果湯若望能通過教會直接勸諭朱由榔就好了。但他貴為天子,怎好開口求人?萬一人家以不介入政事為辭拒絕了,他怎麼下台?
    大教堂又廣又深,堂頂如同高高的穹廬,上面用絢麗的色彩繪滿了天堂和大神天使。從天窗投進一束束巨大的、長長的光柱,光柱交匯著,形成莊嚴、宏偉而又神秘的氣氛,它照亮了牆壁上精美的浮雕,也照亮了五座高大而美麗的祭壇。
    地面鋪著地毯,走上去毫無聲息。湯若望陪同福臨來到正中大祭壇下。祭壇修飾得金碧輝煌,無數燭光和鮮花供奉著救世主大聖像。耶穌身披長袍,頭頂圓光,一手托地球,一手伸出降福。小天使和信徒們環繞著他,虔誠地向他祈福祝禱。
    「讚美天主吧!"湯若望的聲音熱情而虔誠,"不論自然律則多麼鐵定不變,全能全知的上帝,總能根據他的意志安排自然律則的效果,以便向人類,尤其是向君王們默示訓誡。因此,君主帝王們應該奉祀上帝,崇敬上帝。尤其是你,皇上。「在小小的工作室裡引起福臨疑惑的道理,在這崇高的聖堂裡被賦予神聖的意義,變得令人信服了。但那最後幾個字使他忍不住問:「為什麼尤其是我呢?」「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帝王,又自命為天子。你統治著世界最大的民族,天主因此也特別眷顧你。」「只要我改正我的過錯,就能轉移天災天禍了嗎?」「是的。歐洲有一句諺語:哲人統治天上的星宿。」「教導我吧,瑪法,我怎樣避免過失。"湯若望像一位循循善誘的老師,撫著胸前那部濃密的大鬍子,向皇帝進勸:遵守帝王的責任和義務,厚愛百姓和官吏;專一信奉天主,不信任何假神假鬼;牢記孔聖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準則;嚴格以天主制定的"十誡"律己……福臨靜靜地聽著,很有幾分虔誠。後來,他咬咬嘴唇,問:「上帝的律則,帝王也要和臣民一樣遵行?」「是的,皇帝比其他人更要遵守,因為他是榜樣。"沉默片刻,福臨把眼光投向巨大的堂柱,彷彿在專心研究那些長了翅膀的光身子小天使為什麼總在微笑。半晌,他突然問:「瑪法,為什麼天主教禁止男人多娶妻妾?"湯若望裝作沒看見他閃爍不定的目光,從容答道:「這可以使兒童得到良好教育,也可使家庭和睦。這是上天的真意。」「這條誡律,對帝王們也有效力嗎?]湯若望明知這是福臨入教的一大障礙,但他是個虔誠嚴正的傳教士,不肯犧牲原則去換取實利,不管這實利多麼巨大、誘人。他點點頭,沉穩地說:「是的,它對帝王有加倍的效力,以樹立好榜樣。"福臨不作聲了。
    湯若望領福臨走到左邊的聖母祭壇下。壇上的聖母像,是羅馬聖母大教堂所供聖母像的復本,出自一代大畫師施乃(Schnee)之手。福臨默默地站了許久,眼睛一刻也不離開聖母。後來,他輕輕地說:「瑪法,請告訴我,她,聖母,願意我挑選一個什麼樣的皇后?"湯若望恍然悟出,這是福臨今天來訪的主要目的之一。他鄭重地、誠摯地望著少年明亮的黑眼睛,說:「選一個你最喜愛的人,一個能使你恪守誡律的人。」
    「我最喜愛的人?」
    「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就了夏娃。你要象愛自己一樣地愛你的妻子。"福臨臉上掠過一片迷惑和茫然,跟著又沉默了。直到出了教堂,走進那種滿果樹、佈滿石雕、有一處迷人的噴泉的花園,他還沒有擺脫沉思。太監和侍衛們蜂擁著跟了過來,他似乎也沒有察覺。
    和煦的陽光,略帶寒意的春風,剛剛泛綠的小草,明亮的藍天白雲,終於使福臨又回到溫暖的世俗生活中來。莊嚴的教堂、神聖的天主聖母和瑪法那純銀似的嗓音,曾使他靈魂淨化,飛得很高。但是,高處不勝寒,遠不如人間的喜怒哀樂那麼誘人啊!
    福臨在被無數葡萄籐纏繞的白石小亭裡坐定,對著陽光愉快地瞇著眼睛,寬舒地吁了一口氣,笑道:「瑪法,我進你大門好久了,你還沒給我拿點什麼吃的喝的呢!」「請皇上見諒。沒有你的旨意,不敢隨意進食。」「我想喝一口你這園裡葡萄釀的酒。"深紅色的濃葡萄酒被托在晶瑩的水晶杯盤中呈進,同時奉上許多花色美麗的、按歐洲方式烘烤的糕餅。福臨飲乾一杯葡萄酒,說:「瑪法,等你園裡的葡萄熟了的時候,給我留下,我要自己摘來吃。"臨行,福臨又說:「瑪法,你需要我賜給你些什麼嗎?」「謝謝皇上。我什麼都有了。」「那不行。瑪法總得要向皇帝請求一點恩澤的!」「皇上恩澤深厚,若望早已感激不盡了。"福臨蹙著眉頭想了想,忽然高興得目光閃閃:「瑪法,我有了個好主意!"他轉臉對御前侍衛下令:「著鑾儀使告訴象房,把十八頭馴象趕到教堂前的大街上來,讓它們賽跑!「「啊,皇上!……」湯若望想要制止,哪裡能夠!福臨站在他身邊,興致勃勃地說:「瑪法,你可要特別留心,別讓那笨重的象蹄踏著你……」馴象所的象房離教堂不遠。很快,十八頭龐大的馴象被驅趕到了教堂前街。笨重的象蹄"咚咚「地踏著地面,彷彿上百隻石夯上下起落,震得臨街房屋沙沙顫動。巨象賽跑的奇觀,就要出現在北國初春、大清帝國的京城長街之上了。
    福臨回宮,稍事休息,就往慈寧宮向他的母親請安。
    已是申時,西斜的太陽照得人暖烘烘的,御道邊初綠的小草,橙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牆,白玉砌階欄杆,互相襯映,格外鮮明。站在隆宗門高處,甚至可以遠遠望見淡黛的西山。富麗堂皇的慈寧宮,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煥然生輝。
    緊連著的慈寧花園還在修理,參天古松鬱鬱蒼蒼,給這極少綠色的古老宮殿帶來幾分生氣。
    福臨踏上兩尊青銅麒麟之間的漢白玉階,穿過氣勢宏大的慈寧門,太監、宮女們匍伏跪迎;然後穿過御道,跨過慈寧宮正殿的門檻,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他自幼慣熟的慈藹、圓潤的聲音,說著親切的滿語:「皇兒,你回來了。"福臨趕上幾步,向母親行了常禮,恭順地問起她的飲食起居,既有兒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還不失皇帝的威嚴。這三重身份,他已糅合得恰到好處了。跟在福臨後面的四位妃嬪:兩位博爾濟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東西宮的主位,也都恭順地跪下請安。她們的燈籠錦絲袍閃著光亮,高高的兩把頭中露出粉紅色的頭墊,叉在頭墊中間的頭正閃著翠玉金銀特有的光澤,壓鬢的絹花光鮮奪目。在周圍那些身穿藍布長衫、平梳辮發的宮女之中,她們顯得十分嬌艷,恰似萬綠簇擁著的春花。
    莊太后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大貝勒寨桑的女兒。
    她和她的姑媽、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給了太宗皇帝皇太極。由於這種婚姻聯繫,科爾沁蒙古始終支持皇太極統一滿洲、奪取天下的戰爭,成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的、舉足輕重的一支。
    當年,她是個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遠近聞名。但是,比她的美貌聲名飛得更遠的,卻是她的福命和聰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兒,自幼便氣宇不凡,敏慧練達,嫻於蒙文,愛讀書史,通大略,善詞令。據說她在七歲那年,隨兄弟們到草原上巡視牧場,一個精通相術的喇嘛見了她大為驚異,說:「這是大貴人哪,怎麼會生在此間?大怪事!"跟從的人並不奇怪,回答道:「這是寨桑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貴命!"喇嘛說:「我所謂的貴,何止於此!此女當與大國君王為偶,母儀天下!"從人們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倫四國,葉赫最大。我們貝勒一向與葉赫貝勒相好,想必我們格格要當葉赫國福晉了?"喇嘛連連搖頭說,"不止不止!此女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從人們一起哈哈大笑,說:「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為配的?快閉嘴!別胡說八道啦!"喇嘛被斥,只得走開,邊走邊嘟囔:「將來能否有驗,非我所知,我不過就風鑒而言罷了……」當時人們都當那是一句笑話,誰知二十五年後,皇太極病死,她的兒子福臨即位;當年大兵南下,滿洲入主中原,福臨成了清朝入關後的第一個皇帝,尊生母為皇太后,正應了喇嘛"為華夏兆民之母「的預言。
    當然,這些都是傳說、附會。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兒子的皇位,為了社稷江山,她曾經歷了多少驚濤駭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歲了,但仍然顯得年輕嫵媚。兩道彎彎的眉毛又黑又亮,細長的眼睛彷彿總含著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張輪廓鮮明的嘴,看上去很有決斷。高顴骨和寬下顎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點,中年以後漸漸發胖,這些缺憾反而被豐滿的面頰遮掩下去了。她神態安詳,舉止端莊,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會感到自慚和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崇高尊貴的地位。
    此時,她望著幾位下跪請安的妃嬪,靜靜地說:「罷了。"隨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後,佟妃不必跪安,肅一肅吧。"佟妃的臉兒霎時紅得像一朵紅月季。福臨看著她,眼裡含笑。佟妃極快地對福臨一瞥,嬌愛橫溢,再也不肯抬頭。其他妃嬪強笑著低臉站在兩旁,心裡不是滋味。
    太后把目光轉向福臨:「皇兒今天氣色很好。」「兒去湯瑪法處談說,又往郊原跑馬,很是快活。"確實,他像剛剛出浴似的,面色紅潤,眼睛明亮,身姿英挺。
    太后點點頭:「義父德行高尚,學問淵博,是難得的諫正良臣。替我問候了嗎?「「問候了。瑪法還給母后帶回兩面聖牌,都在聖母壇上做了祈禱法事。"福臨把兩掛懸著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金項練奉獻給母親:「瑪法說,應繫於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災。"太后接過聖牌項練仔細瞧瞧,隨即鄭重戴好。小小的金黃色十字架懸掛胸前,在那一串珍貴的東珠佛珠間閃光。妃嬪和隨侍陪伴太后的命婦們,對太后這出格的行動都很驚詫,湯若望這個外邦人還有所顧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卻……太后抬頭對眾人一望,眾人紛紛垂下眼簾。她不在意地笑笑,又問福臨:「湯瑪法為什麼送兩面聖牌?"福臨眼睛望著別處:「他說,那一面給皇后。」妃嬪們頓時低了頭,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憐。那對博爾濟吉特姐妹花無意間對視一眼,像碰著火似的趕忙閃避。佟氏拿手絹輕輕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邊的一絲微笑。
    太后立即轉了話題:「皇兒讀書太苦。同賢臣哲人敘談來往,既長知識又能散心,勝於夜以繼日。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讀得吐血。"福臨笑道:「母后再三教導,既為華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漢文、漢語。況且,兒要有所作為,哪能不費心血!武功文治,寬猛張弛,道理很深。近日兒正在仔細探究元、明兩代失國的原因哩!"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說給我聽。再有,我朝以弓馬定天下,騎射固然不可偏廢,但遊獵須有節制。過於凶野,不免傷身,因獵誤事,就有失正道了。」「母后,"福臨笑了,面容變得更像孩子:「我現在不是改得多了嗎?今年一次獵也沒打呢!倒是母后天天悶坐,多不暢快!花園過兩天就裝修完畢,到時候我陪母后盡意逛逛!"修復慈寧花園,全是福臨的主意。皇太后以軍事未定,國庫空虛為由,多次反對。但福臨自認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這件事上沒有讓步,並說只是在舊花園的底子上略加修整,並不費錢,太后才不得不認可。
    「聽說園內綠雲亭的亭額書法最佳,是嗎?」「是。都說是董其昌手書,瀟灑自如,極妙。昨日兒還臨他的字帖,內院學士看了,都說好呢!……」福臨不免露出幾分得意,順口說下去:「要是從小就讓兒讀書臨字,現在也不至於這麼苦了!……」話一出口,他立即後悔了。這觸著了母子間的一大忌諱。
    福臨幼年失教,是當初攝政睿親王多爾袞造成的。對於多爾袞,福臨也罷,太后也罷,感情都非常複雜。三年前他們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論多爾袞謀逆大罪以後,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臨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太后恨他,痛恨之下卻有愛,出於今日的地位和情勢,愛和恨都得深深壓在心底。
    太后不動聲色,又講了幾句閒話,平穩地說:「去吧。"這是常規,表示皇帝和妃嬪們可以告退了。妃嬪們恭順地排成一列,對太后肅了肅,後退著走了幾步,轉身魚貫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聲響。她們的腰身繃得筆直,上身一動不動,活像有一根竹竿從腰際支到頭頂。這是宮裡的規矩,走路不許象蠻子那樣搖擺扭動。
    就連唯一的漢妃——永壽宮主位石氏,儘管是小腳繡鞋,羅裙短襦,一身漢家打扮,也竭力不搖不擺,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臨皺著眉頭望著她們的背影,並無退出的意思。
    太后溫和地說:「皇兒,你也歇息去吧。"福臨搖搖頭:「我不。"太后疑惑地看著他,他抱怨地說:「額娘,你都看不出?
    人家肚子早餓啦!」
    太后莞爾一笑,知道他是用這種類似撒嬌的行為表示對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擺上兩桌酒膳,打發陪侍的命婦出宮。母子倆回寢殿次間一同進餐。因為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宮裡,所以沒有送膳牌請求引見奏事的攪擾,也沒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監來上菜、布菜、進試毒銀牌、嘗膳等等繁瑣的用膳手續,氣氛十分和諧寧謐,幾隻金絲熏爐散發出陣陣濃郁的沉香,傳送著溫暖,令人神安心靜。
    母親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又轉到了選後:「皇兒,中宮不宜久虛。你究竟怎麼打算?"沉默片刻,福臨說:「願聽母后教誨。」「你長大了,未必肯聽額娘的。」溫靜的語調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廢半年多來,她第一次在語其中流露不滿。
    福臨低了頭,不作聲。
    廢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爾沁蒙古貝勒吳克善的女兒,太后的親侄女,當初由攝政王多爾袞作主禮聘的。就因為這個,不管皇后如何秀麗,如何至親,福臨心裡都非常彆扭。大婚前幾個月,多爾袞病死,福臨立時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吳克善已經親自送女進京了。從國事論,以親情言,大婚都不能不舉行。婚後,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兩年,福臨就不顧一切地要廢掉皇后。
    皇太后原不同意,後來見愛子為此鬱悶成疾,日漸消瘦,知道不能勉強,也就答應了。誰知朝中卻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許多臣子,尤其是漢臣,據古禮力爭,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請慎重詳審;滿洲王貝勒大臣集議,也主張以皇后主位中宮,另立東西兩宮。福臨不但拒絕了一切勸阻和折中方案,還訓斥諸臣沽名,嚴厲責罵了格外上勁的幾位漢臣,嚇得他們上疏認罪。這時,輔政鄭親王濟爾哈朗首先表示贊同,議政會議便也遵從了皇上。皇后終於被廢,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朝臣們第一次領教了這位少年天子的固執。
    對於這件事,莊太后的心情比兒子複雜,考慮的方面也多得多。她豁達地一擺頭,彷彿表示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後認真地看定兒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福臨的口氣有些遲疑:「兒尚無定見……只是兒既為華夏之主,滿、漢畛域似應漸次彌合。立後,能不能……」太后細長的黑眉一揚:「已經納了一位漢妃,又推重降將,封了孔、吳、耿、尚四王,滿、漢一體的意思也就足夠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非貴人不足當此!」「那,母以子貴,若佟妃生子,是不是……」太后微微搖頭,半晌才說:「立後,必得為社稷江山著想。
    去年廢皇后,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嗎?天下未定,萬不能自斷股肱啊!……「福臨一時無言。為社稷計,就不能不聽太后的教誨。立漢女為後,祖宗家法不許可,福臨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如果要他自己選擇,湯瑪法的話最使他動心。他要嘗試著追尋一種新的感情,找一個他自己最喜愛的皇后。可是眼前這些有資格升為皇后的主位們,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較之下,佟妃還能得到他的歡心。
    一出慈寧宮,福臨的面容舉止變得莊重舒緩,儼然一位身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監攙扶著上了御輿,大群侍從仍靜靜地跟在後面。時近黃昏,西天的晚霞給四圍悄悄染上淡淡的紫色。在這淡紫的暮靄中,大內重重疊疊的宮脊飛簷,都蒙上一層憂鬱的霧,壓角的一排排蹲獸,也顯得神秘而奇妙。深寂無人的御階御道,更令人心頭空落落的。一股難以言說的悵惘,一種想要得到什麼又很難得到的懊喪漸漸湧上心頭,福臨在想什麼?在尋求什麼?是當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異族一統天下的壯懷?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或者,是因為立後?是了,談了半天,母子對此沒有達成協議。福臨輕輕歎了一口氣。
    身邊的內監,那個長得十分俊秀的吳良輔連忙湊近:「萬歲爺可要召見哪宮主位娘娘?]福臨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萬歲爺到各宮轉轉。」
    福臨十六歲,比同齡少年早熟。三宮六院的古老制度培養了他的好色縱慾,何況他性情熱烈,正值青春猖獗的時期明末的風俗原本淫靡。吳良輔這些前明留下的太監,對宮廷裡驕奢淫逸的一整套非常瞭解,用這來迎合年輕的皇帝,達到固寵的目的,這在他們是勢在必行的。福臨惑於前所未聞的隱秘,不由他不把吳良輔當作心腹。好在上有太后的家法,福臨自己也還足夠聰明,不至於沉迷酒色而忘卻國事。但此刻吳良輔見天天宣召妃嬪貴人的皇上只是搖頭,也有些奇怪。
    天邊閃出了第一顆星,福臨望望它,心頭忽然閃過佟氏那愛嬌的笑眼,於是說:「朕想往景仁宮看看佟妃,就怕太后知道了要責怪。"吳良輔忙道:「聖天子百靈相助。萬歲爺乃天下之主,誰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麼巴望呢!……「福臨聽得心裡舒服,略一示意,御輿便轉過乾清門進東一長街,到了景仁宮門前。早有太監報知,佟妃率領著住景仁宮的嬪、貴人、常在、答應等,在景仁門前跪迎。福臨下輿,先把佟妃扶起,笑道:「母后都免你跪拜了,你還跪我做什麼!」「皇上!……」佟妃臉上映著最後一抹晚霞,十分俏麗。
    在景仁宮前殿行過常禮,福臨便直接進到後殿佟妃的寢宮。其他嬪、貴人等各自回房。
    「這一回,你不敢再騎馬了吧?"福臨笑吟吟地說,溫存的神態中帶了點甜美,使他的面容煥發出特別的魅力。
    佟妃受寵若驚,連忙躬身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決不敢稍有閃夫,必當恪守胎訓。"畢恭畢敬的官樣回答,使福臨頓時掃了興頭。她怎麼毫無反應?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一年前,正值福臨與皇后反目。他鬱悶至極,常常以騎射散心、勵志。仲春時節,西苑明秀軒邊幾株海棠花開得艷如雲霞,前來練射的福臨在樹下觀賞、徘徊,不忍離去。忽然一陣嬌聲笑語從明秀軒另一側傳出,幾位宮妃貴人在十多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中,也來到明秀軒。太監牽來一匹馴良的白馬。她們原本相約跑馬,來到這裡卻又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先騎。年齡最孝新近入宮的佟妃挺身而出,大聲說:「祖宗以騎射得天下,不敢騎馬,真要羞煞!我來!"宮妃貴人們拍手大笑。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校太后知道了,定當另眼看待哩!"一位宮妃順手掐了一朵並蒂海棠,插在佟妃鬢邊:「這朵並頭花兒是得幸承恩的兆頭!皇上今天准翻你的牌兒!"佟妃滿臉緋紅,似笑似嗔,佯裝不睬,掉頭從太監手中接過馬鞭,牽馬走了幾步,扳著雕鞍,踩上蹬子,一個漂亮的飛燕翻身的上馬勢子,跨上馬背。正待揚鞭,卻見眾人齊刷刷地跪倒,海棠花從中走出了她們唸唸在心的順治皇帝。佟妃忙跳下馬,跪拜在地。順治徑直走到她身邊,對她打量片刻,唇邊露出笑意,隨後轉身走開。
    當天晚膳,太監用玉盤進上宮妃的綠頭牌時,福臨找到了騎馬的人兒。綠頭牌上寫著:「景仁宮佟氏,年十三,漢軍正藍旗固山額真佟圖賴之女。"福臨輕輕翻過了這張牌子。當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寢宮。
    後來,不管皇后怎樣吃醋鬧氣,福臨卻不停地召幸佟妃。
    他喜歡她,因為她稚氣、嬌小,對他十分依戀。初次行幸時她的驚懼和委屈,都使他覺得甜美。他常常不自禁地誦讀著辛棄疾的那闋《粉蝶兒》: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佟妃正是一個十三歲的嬌憨女兒啊!
    遺憾得很,福臨一旦跟她說起這些他深深傾慕的唐詩宋詞,她就像一段木頭。更有甚者,皇后被廢之後,她漸漸變得那麼一本正經,開口賢淑敬謹,閉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厭。
    今天又是如此!當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裡去了?
    宮女為佟妃上晚妝,拿了兩面鏡子前後照著。鏡子裡的佟妃豐腴而嬌嫩,桃花股的容色可以和鬢邊的絹花媲美,一雙圓圓的眼睛,橫波流盼,很有情意。福臨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間詞調侃她:「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佟妃緩緩轉過身,矜持地望著他,眼睛裡一片茫然,顯見不懂他說的什麼。看她故作高貴,顯示端重,完全掩蓋了她原有的天真,福臨心裡泛起一陣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當作貴妃、皇后了!
    福臨立刻拉下臉,一疊聲地叫起來:「吳良輔!吳良輔!
    把今天內院呈上的奏章拿來,我要批本!"佟妃一點不覺得意外,柔順地為福臨收拾書案筆墨。福臨從眼皮下打量她,希望她對自己的舉動提出異議或表示不滿,哪怕一點兒也好。可惜,一點兒也沒有。
    吳良輔領著幾個內監捧上折匣。福臨打開第一份奏折,這是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的題本:…………朝廷設有法司以詳刑獄,又設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狀通狀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達天知。不意有鳴冤禁地斃命甘心者。如前十日有不知姓名男子於午門外持刃割腹,臣已不勝駭異。彼時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煩瀆聖聽。今復於本月初八日,又有自刃於午門之前者。其姓名來歷臣雖不能詳知,但清禁之地何等嚴肅,一月之內兩見慘刃,此豈聖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貪生,苟非萬不獲已,詎肯自捐軀命?臣聞一夫負屈,足致干和。方今水旱頻仍,聖心警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禁地尚有冤斃之民,海內無告者不知凡幾矣!伏乞敕下該部,嚴察緣由,曾否經何衙門告理,務使受枉真情大為昭雪,使天下家傳戶曉。嗣後雖有迫切苦情,無難控告所司,不得輕穢禁闕,庶幾朝廷肅而民情亦通矣……福臨看罷,勃然大怒,"彭"的一拍桌子,站起來,憤然說:「不成話!太不成話!查出來,決不寬貸!"他擰著眉頭,瞪著折匣,氣息一陣比一陣粗重:這樣的大事,直到發生第二起才奏上來,而且不是刑部的題本!什麼緣故?他正以「仁德"自詡,卻來了當頭一棒!……佟妃摸不著頭腦,連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福臨煩躁地說:「不關你的事。起來!"他掉頭叫吳良輔:「去傳奏事處,命鰲拜立刻到乾清宮西暖閣進見!"說話間,福臨看了佟妃一眼,發現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心裡稍覺不忍,但還是斬釘截鐵地吩咐:「起駕,回宮!"三「嘿!"熊腰虎背的蒙古壯漢一聲大喝,御前侍衛尚之信仰面摔倒在紅地毯上。他惱羞成怒,一骨碌跳起來咒罵一聲,朝對手衝過去。對手已經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像一棵挺拔的松樹,望著他搖頭:他不跟手下敗將賽第二次。
    「尚之信!"領侍衛內大臣費揚古一喊,紅頭脹腦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記起這是保和殿,在御前。他連忙退下,驚出一身冷汗。
    連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內,御前侍衛被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個,都是素以力大聞名的勇士。保和殿內那微妙的空氣,頃刻變得緊張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陰沉沉地互相交換眼色,心裡火燒火燎的。他們中間未必沒有高手,但身份所限,不能下常正中的御座上,福臨勉強維持著鎮靜,可是眼睛已明顯地縮小,臉頰上的肌肉在隱隱抽搐。左側就座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心裡著急,既恨侍衛們不爭氣,又怕年輕好勝的皇帝失態,貽笑外邦。御座左側,隔著理藩院尚書,客位上是滿臉歡笑的喀爾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鍾酒,親自下位奉給他的隨從——那個角力的蒙古巨人。只要再贏兩次,他們就將大獲全勝。
    喀爾喀蒙古遠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後裔,但沒有歸附大清,只是歲有九白之貢,即每年進獻白馬八旗,白駱駝一匹。清朝受貢後也回賜一批金、銀、綢、緞、茶葉、煙、鹽等物,維持友好交往。和往年一樣,順治帝在保和殿宴請進貢使臣。不料酒宴間使臣竟問起皇帝廢去蒙古族皇后的事情,這使順治很不高興。所以當使臣提議由他的侍從官和御前侍衛角力為戲時,順治竟輕率地接受了挑戰,結果打成這樣。如果五場皆輸,他怎麼承受這巨大的羞辱?
    費揚古走到皇上身邊,輕聲說了些什麼。福臨眉梢一挑,驚異地瞪大眼睛,詢問似地看看他,他輕輕點點頭。福臨說:「好吧!"第四場角力開始了。一名侍衛走出隊伍,向皇上跪叩,隨後站起身,倒退數步,踩到紅地毯,方轉過身,面對蒙古對手。與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許他們覺得力量懸殊?
    這名侍衛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對面,卻像成年人身邊的十二三歲的孩子。他連侍衛的黃色制服馬褂也不脫,毛邊小帽低低地壓在眉際,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經不年輕了。要是仔細觀察,就會被這侍衛的內含所震驚。他是那樣強艦迅捷、黧黑,渾身彷彿帶著戰場的品味;他鼻高目深,長方臉上一部絡腮鬍子,銳利的目光使人聯想到稱雄山林的鷙鷹。侍衛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眾氣概,就像一把粗黑的鯊魚皮鞘內的光華燦爛的寶劍。
    沉醉在勝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觸到對方的眼睛,便猛然驚覺。兩人挓開雙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著對方,在紅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緩從容,互相並未接觸,實際上雙方都在積蓄力量,尋找對手的破綻,伺機猛攻。真像一隻猛虎和一隻黑豹在對峙。大殿上從皇帝到侍衛、太監,無不靜屏氣息,心弦繃得越來越緊。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騰空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黑侍衛。他體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優勢。黑侍衛在對手撲到的一剎那,極其靈活地閃向一旁,動作勝過矯捷的黑豹。他順著躲閃的式子,渾身一緊,跟著,突然間象火藥爆炸,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眼前有一團極強烈的震撼,一道黃色閃電擊向立足未穩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咚「的一聲巨響,沉重地摔在大殿門邊,趴在那裡不動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人們被黑侍衛的神力驚呆了。沉靜片刻,福臨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喝一聲采:「好!"跟著,歡聲雷動,在大殿裡迴盪。王公大臣們起立,隨黑侍衛一齊向皇上跪下致賀,高呼著"萬歲、萬萬歲"!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後來也隨眾恭賀。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來,走到黑侍衛跟前,由衷地伸出兩個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圖魯!"福臨一招手,御前侍衛用銀盤托出賞物:一對雙耳高腳菊花金盃,各重十兩,分賞蒙古力士和黑侍衛;綵緞十五匹,分賞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樂工們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歡快的旋律伴隨著歡樂的宴飲,保和殿大宴繼續著……宴會結束,與宴人員告退以後,黑侍衛才又一次上前向順治叩拜:「奴才鰲拜恭請聖安。"順治高興地說:「你回來的是時候,給大清爭了光!」「奴才剛從永平府趕回京師,一進宮就遇上費揚古,告訴奴才這兒的事。我們倆一商議,使了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你從永平府呈來的專折,朕已看過。你辦事是不錯的。
    此事關係重大,朕已批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確議具奏。明日議政會議,你可將查得的詳情說明。」「奴才遵命。"出宮的路上,鰲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舉,竟是在發動滿朝文武對永平府圈地案說短道長了。是什麼用意呢?……離左翼門還很遠,守門的侍衛已齊聲高喊著"伊裡」,肅立階上向他致敬了。這本是對議政王貝勒大臣的常禮,但今天的喊聲格外響亮,侍衛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鰲拜從來以剛勇著稱。眼下入關初年能征慣戰的諸王名將相繼謝世以後,論軍功朝中無人能與他比肩,是滿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勝利的消息已經傳開,又為他塗上一層輝煌的金彩!鰲拜沉著地點點頭就過去了。他從來很少笑,此時正一門心思地想著明天的議政會議。
    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佈置如坐朝形式,彷彿縮小了規格的金鑾殿:正中設一小型寶座,座後有一扇山水屏風,屏前立兩柄雀金寶扇;寶座前列有香亭熏爐,香煙裊裊,繚繞在丹柱之間。寶座兩側八字排開,擺著兩列座墊。越靠近寶座,座墊就越高越精緻,最後兩張,雕龍繡鳳,十分華美。這裡就是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之所,會議正在進行。
    坐在正中寶座上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順治即位時,他受命與睿親王多爾袞同為輔政王。多爾袞專擅,多方排擠他,甚至興大獄籍沒了他的家產,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顢頇無用。
    但他對福臨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爾袞的權勢會危及幼主,他便竭盡心力,暗中做了許多保護福臨的事情。多爾袞一死,各旗王貝勒心懷叵測,形勢岌岌可危,他又與莊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黃、鑲黃、正白三旗歸為天子自將,造成皇權的優勢,最後,以賜死英親王阿濟格,作為這一場緊張搏鬥的終結,穩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來,他始終扶持著順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順治對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權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歲,高大肥碩,鬚髮盡白。由於多年奔馳戰場,受傷不少,看上去相當衰老。
    東首第一位是承澤親王碩塞。他是順治的異母兄。在皇太極的十一個兒子裡,活下來八人,而真正參與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碩塞。肅親王豪格英勇善戰,功勞極大。順治五年,被多爾袞藉故興大獄,削去王爵,在監中自殺。碩塞的軍功遠不及豪格,但因為是帝子皇兄,也封為親王。他今年二十六歲,主管兵部衙門。
    西首第一個座位空著,屬於安郡王岳樂。因為案件牽涉到他,必須迴避。
    順序下來的議政王貝勒還有鄭親王世子濟度,信郡王多尼,貝勒尚善。此後的座位上,便是範文程、希福、伊圖、杜爾瑪、索尼、費揚古、鰲拜、遏必隆這些八旗親貴大臣了。
    鰲拜首先說明案情:永平府馬蘭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畝,佃給民人喬梓年耕種。後來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莊,並買通莊頭,當了糧戶小頭目,欺瞞主子,暗中依舊把田佃給喬家,自取餘利。不久,他因奸占喬梓年之妻,逼得喬妻投崖自殺,兩家結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責打,懷恨在心,遂將田地改投漢軍旗佟圖賴莊上,並將平日與他不睦的柳、袁等數家民田詐稱他傢俬地一同投充。喬梓年氣憤不平,代眾告狀,處處不准,終於自刃於午門。
    王貝勒大臣們聽罷,一時沒有作聲。鄭親王卻很爽快,開門見山地說:「佟圖賴雖是我的外甥女婿,我並不袒護他。皇上在順治八年已經下過聖旨,凡占為獵原牧場的民地,盡數退還原主。鰲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確是民田,理當退還。"碩塞笑笑,說:「佟圖賴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騙,並不知道是民田。佟圖賴可以免議。"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範文程咳嗽了一聲。許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間已透露出幾分不滿。範文程,三朝元老,內秘書院大學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謀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遼東人,今年已五十七歲了,精神矍鑠,很有氣度。他曾一言定大計,為滿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漢人,自稱是北宋范仲淹的後裔。多爾袞攝政時,範文程看出多爾袞的弱點,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對豪格那一黨,他也不附從。追論多爾袞之罪,範文程曾短期受牽連而免職,由於莊太后的提醒,順治很快發覺這個錯誤,立刻給他復官,並進世職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議政大臣,對他言聽計從,禮遇極厚。範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議政會議上,他的意見常常切中要害,王爺親貴也不得不讓他三分。現在,他要議論了,誰知他又會說出什麼逆耳之言!
    「我想,"範文程慢吞吞地開口說:「鰲大臣題本上說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喬梓年一家,安王爺與佟固山額真所爭的,也不止這三十畝田。要講退還,兩家都要全退。"事實是,王用修改投佟皇親後,安郡王雖然遠出宣化戍邊,家下人卻不服這口氣,領了騎兵去馬蘭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親哪肯認輸,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復,馬蘭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這兩家皇親國戚還在那裡紛爭不休。
    信郡王多尼還是一個少年,和順治同歲。他是豫親王多鐸的兒子,一向傾慕安郡王,這時便說:「原屬安郡王的地,不該退還。"鄭親王世子濟度又高又壯,聲若洪鐘,眉頭一擰,說:「王用修二次投充,應該罰處!"鰲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地面,說:「佟府那個輕視君上的,才是罪大惡極,應該問斬!"他剛才講起,佟皇親家去圈地時,有人反抗說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聖旨,佟家領隊的竟說出"皇上小孩,什麼聖旨不聖旨"的話。鰲拜剛才一言帶過,眾人也沒留意,此刻突然拈出,眾人吃驚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連連點頭附議:「這是正理,這是正理。"鄭親王倏然變色。濟度已經"呼"地站起來要爭辯,又被父親用目光止祝範文程把這些都看在眼裡,權衡一下輕重,和顏淡色地說:「佟府家將,可交屬下管束論罪。兩家多圈的民地理應退還。倒是王用修如何處置?此人逼死兩條人命,應當償命,斬立決。"沉默了一陣,幾個人同時激動地嚷開了:「不行!」「這太過分!"議政大臣們竟一起強烈反對,連鰲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陣喧鬧過去後,鄭親王首先皺著眉頭說:「喬梓年夫婦都是自殺,王用修並無殺人罪。況且,喬家佃種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屬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殺了,也沒償命的道理!"濟度剛坐下,又跳起來,捏著拳頭,態度激烈地高聲嚷道:「誰家裡奴婢一年不尋死十個八個的?牛馬不是也要死的嗎?這也論罪,我們豈不都要下獄?」「可不是嘛!」「說得對!"眾人同聲支持。
    遏必隆是議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貴的一位。他的父親額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時設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額亦都的第十六子,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女兒和碩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關係極為密切,他有五個嫂子是公主,一個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歲不算大,由於和皇室的姻親關係,輩份卻不低。他平日不愛說話,遇事也很少有主見。議論以來他半天不出聲,此刻,他卻慢聲細語地說了這樣一席話:「咱們滿洲東來,流血流汗,吃盡辛苦,總算用性命掙得一份家當,左不過就是府第、牧場田園、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殺投充人,就像殺牛殺馬殺奴婢一樣,敗人家的財呀!你說皇上開恩,為萬民著想,退一點獵田牧場,算不得什麼,以後再置。殺投充人,這不絕了財路?以後還有誰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責罰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幾年拚命苦戰,為的是什麼?……」遏必隆這個忠厚人的老實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範文程想想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堅持己見了。
    九卿科道會議,照例在午門外闕左門舉行。所謂九卿,是指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御史。由於各官名額都是滿漢各一,加上內院學士及書記等,將近百人。會議已畢,滿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還在揮手大聲叱罵,各自散回朝房。漢官或低頭走開,或三三兩兩小聲談論。會議不順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從來的九卿科道會議,無不以滿臣為重心,以滿臣的意見為結果,漢官不過唯唯諾諾、畫押而已。今天不知什麼緣故,二十九名漢官竟敢另成一議,與滿臣意見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議上簽了字畫了押。滿臣議得:「安郡王與佟皇親各自退還民田,王用修交主子嚴加管束。"二十九名漢官卻進一步議得:「王用修問斬。不敢受理喬梓年訴狀,致其午門自盡之縣府州官,一律追究問罪。"奉旨參加會議的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收起漢官簽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對為首的幾名漢官說:「列位膽氣令人欽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書陳名夏仰頭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綱、重法治,百年大計,萬世基業。皇上聰明天縱,定有明鑒。"傅以漸低聲問:「不怕有朋黨之嫌?"陳名夏一甩衣袖,掉頭走開,冷笑道:「正不知誰人在結朋黨!"傅以漸望著他洋洋自得的背影,歎道:「得意便忘形,禍不遠矣!"陳名夏同禮部尚書陳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說笑著,同歸朝房,在午門前遇著了大內出來的範文程和寧完我。
    五個人滿面笑容,互相拱手問安。
    五個人都是漢人,都說漢話。
    五個人都是朝廷的大學士:範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時的內秘書院大學士;寧完我在順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學士;陳名夏是內秘書院大學士;金之俊有內國史院大學士之銜;陳之遴新近也授為內弘文院大學士。然而,范、寧都是遼東人,滿洲崛起之時便投奔了去,所以範文程隸天子自將的鑲黃旗,寧完我隸漢軍正紅旗,如今都是旗人,參與議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級會議,成為議政大臣。陳名夏三人儘管學問出眾,更有才幹,卻只能是"九卿"。
    陳名夏向範文程說起九卿科道會議的兩議:「……不斬王用修無以平民憤;不處罰縣府州官無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處處地荒丁亡、財盡民窮,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亂萌,焉能久安長治!"範文程聽著,並不表態。後來,他高高地向眾人一拱手,徐徐說:「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禮失禮!"他轉身踏上御道,向端門走去。
    寧完我素來鄙視陳名夏,此時,瞟了他一眼,譏刺地說:「據你所言,想必有長治久安之策了!"陳名夏道:「焉能沒有!只要依我兩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寧完我盯著他:「哪兩件?"陳名夏把頭上的紅纓頂子向後一推,摸著剃得發青的前額,說:「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寧完我臉色都白了。他儘管討厭陳名夏,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陳之遴、金之俊更加驚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著陳名夏。
    陳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談:「何需如此驚怕!前日皇上親臨內院,鄙人也曾上奏:當年豫親王南下江寧,招撫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賢薄稅,民心大悅。對率先剃髮獻媚的故明侍郎李喬予以痛罵,並出示各城門云:剃頭一事,本國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爾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無恥官員先剃頭求見,本國已經唾罵。特示。於是乎,大兵自江寧至杭州,一路傳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財賦所出之地,本應護惜此一塊土,以備供養國家之用。誰知攝政王薙發令下,本已帖然歸附的江南,頓時揭竿而起,紛紛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寧。足見留發復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並無他言。"寧完我說聲"告退!"便憤憤地走了。陳名夏對著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聲。
    金之俊一向謹慎,忙勸道:「此人乃開國文臣,何苦開罪他。"陳名夏一擺手:「什麼開國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連生員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內院,他竟然譏刺我降順。我也不客氣,勸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說得他面紅耳赤,無言對答。哼,左不過故明降人,又不是滿洲舊族,神氣什麼!"金之俊道:「還是謹慎為上。「陳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們不得呀!
    滿洲以武功得天下,國體官制盡都承襲明制。沒有我們這些故明舊臣,誰來給他指點呢?再者,皇上英明無比,改黷武為招撫,足見皇上決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滿漢一體諭示諸臣,不正是漢臣之福音?……」三人傍著御道邊青綠的宮槐,邊說邊走。陳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見,則龔鼎孳起復有望了。"陳名夏說:「正是。他昨天還折柬相邀呢。過兩日去看他。"三人聲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和宏偉的九重宮闕相比,小似螻蟻,微如芥子。
    次日,福臨在養心殿東暖閣批本,越看越不對頭,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學士金之竣學士傅以漸、王熙進見。
    金、傅、王三人應召而來,跪倒在紅地毯上,屏息靜氣,惴惴不安。福臨板著臉,擲下一件題本。
    金之俊展開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門應裁去滿官、專任漢人"的建議!金之俊暗暗吃驚:滿人功高權重,多數不識字少見識;而部院中有才有識的漢官如同虛設。這種情況向來如此,縱然錯誤百出,但也無法可想。況且上面還有滿洲諸王親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膽,敢上這樣的奏疏!
    福臨眼內隱隱閃出怒光,提高聲音說:「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爾等漢官反生異意!從實據理而言,難道不該首崇滿洲?不是滿洲東來,爾等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三名漢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連連叩頭請罪。
    福臨"啪"的又扔下一份題本,那是頭一天二十九名漢官的另議奏文。他狠狠地說:「朋黨之弊,歷朝視為異端,不想竟再見於本朝!分明是漢官心志未協,不務和衷,對滿員之見,故為乖違!歷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頭。
    第三份題本摔下,金之俊打開一看,頓時面無人色,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那是寧完我參劾陳名夏的彈章。題本的第一句,"為特參大學士陳名夏結黨懷奸,情事叵測事",而陳名夏的首項罪狀便是:「陳名夏痛恨我朝薙發,鄙棄我國衣冠,曾謂臣曰: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福臨虎著臉,最後說:「題本發下,從重議處!"三名漢官再叩而起,倒退著出了暖閣,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臨滿腦門冒火,感到他在受夾板氣:滿族親貴和太后都暗暗責備他親漢,而漢官得點甜頭,就登鼻子上臉,公然用這種方式挑戰!他,畢竟是努爾哈赤之孫、皇太極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煩躁地在養心殿外的月台上走來走去。二月的陣風挾著寒意,兜頭刮來,他不禁縮了縮肩膀。吳良輔連忙跪下啟奏:「請萬歲爺添衣。"福臨理也不理,只管緊皺眉頭,背手快步走著。
    「萬歲爺請添衣裳,看著涼。"吳良輔不厭其煩地又奏。
    「討厭!"福臨厲聲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閉口了,吳良輔仗著平日皇上的寵愛,陪著笑臉又說:「萬歲爺,添件衣裳吧!著了涼,奴才怎麼交代……「福臨勃然大怒,一把奪過吳良輔腰帶上懸掛的鞭子,照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吳良輔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受著,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閃,就像一塊石頭,保持著畢恭畢敬的姿勢。
    福臨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滾!"他自己精疲力盡,慢慢走向養心殿去了。
    幾名小太監悄悄扶起吳良輔,見他俊俏的臉上也著了幾鞭,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直搖頭,故意好奇地低聲問:「吳總管,不礙的吧?"吳良輔輕輕摸一摸臉上的傷痕,微微笑著說:「咱們萬歲爺就是真龍天子。這叫做龍性難攖,懂不懂?」經常挨福臨鞭子的內侍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咂咂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四
    南城顧園,是龔鼎孳的住宅。用他寵愛的二夫人顧媚生的姓氏為名的這處庭園,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蔭著稱於時。龔鼎孳罷官以後,終日飲酒醉歌,俳優角逐,似乎十分曠達。他家是合肥豪富,當風流寓公毫不作難。
    仲春時節,滿園花開草長。青青柳絲織出一片輕煙,爛漫桃花有如團團紅雲,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層輕紅。清溪上飄浮著嬌嫩的桃花瓣,在園中曲折縈迴、潺潺流淌,忽而穿過玲瓏石山,忽而繞過古樸草亭,到綠楊橋下匯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鏡,映出亭台樓閣、綠柳紅桃,也映出綠楊橋上憑欄而立的陳名夏和龔鼎孳。
    兩人都是文士裝束。陳名夏身著滿式無領藍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鑲邊暗蝙蝠花紋的煙色緞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
    龔鼎孳穿的卻是前明秀士常著的直領藍衫,夾裡對襟,胸前以絛帶隨便一系,頭上無帽。兩人同歲,都在不惑之年。陳名夏風度翩翩,尚可辨出當年探花郎的丰采。龔鼎孳卻神色悒鬱,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著兩人在水中的倒影,傷感地說:「唉,整整二十年了!"陳名夏心頭一沉,飛揚的神采收斂了些,低聲應道:「是啊!……這綠楊橋還是舊時物……」二十年前,陳名夏和龔鼎孳一同金榜題名,又同授兵科給事中,同榜進士成了同僚,關係格外親近。公餘歌飲留連,曾一同來過南城。那時,這裡是一所廢園,斷壁殘垣,野花無主,只有綠楊橋完好無損。兩人曾漫步橋上,對廢園主人的升沉大發感慨,進而浩歎人生無常,前途難料。但那不過是得意之餘的無病呻吟,故作風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後,歷盡滄桑的當年風流進士,又在橋頭相聚?感慨深到極處,反而無話可說了。
    陳名夏一揚頭,望著潭邊紅綠相間的色調,信口吟道:「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龔鼎孳沒有抬頭,卻低低地吟出兩句古詩:「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陳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直起身子,對陳名夏憂鬱地一笑:「走走吧。"龔鼎孳降清後,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進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屬下的給事中、御史等言官發難,朝中掀起彈劾大學士馮銓和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個人最先薙發迎降,孫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滿裝,取媚當權。當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袒護三人,詰責諸臣。龔鼎孳攻馮銓最力,當面斥之為"閹黨"、"魏忠賢的乾兒"。馮銓以龔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譏道:「何如逆賊御史!"多爾袞故意問龔鼎孳:「馮銓所說可是實情?"龔鼎孳答道:「豈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爾袞怒道:「只有無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闖賊比擬唐太宗!"馮銓沒有參倒,龔鼎孳倒降八級調用,補了上林苑丞這樣一個小官。不多時,小官也不讓他做,乾脆罷免了。
    龔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詩文與號稱文台領袖的錢謙益、吳偉業齊名。自順治四年罷官家居至今,慨歎良深。陳名夏倒沒有忘記同命老友,常相來往。順治親政後時時巡幸內院,一次在陳名夏處見到龔鼎孳的詩文,讚歎不已,還說道:「真才子也!"陳名夏於是認定龔鼎孳終有起復的一天,不時以此安慰老友。
    他倆順著溪邊漫步,柔弱的柳條從他們頭頂、肩上拂過。
    前面有一樹盛開的白碧桃,掩映著一座連著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東,與住宅的內廊相接,那裡傳出一陣女子的笑語,兩人停步花下,不禁會意地一笑。他們是通家之好,陳名夏自然熟悉這笑聲出自何人。
    當龔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責氣節有虧時,他總是回答:「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位小妾,便是發出動人笑聲的顧媚生,龔鼎孳贈她一個表字:橫波。
    顧媚生領了兩個僕婦,穿過短廊,走進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風,步態很美,一身明末官宦家婦女家居的裝束:玉色羅裙,粉色窄袖圓領衣,戴一披高領繡花雲肩,濃黑的頭髮高高盤在頭頂。她懷抱著一個綠錦緞繡百子圖襁褓,不時親暱地把臉貼上露在襁褓外的花花綠綠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襁褓遞給身邊的乳母。乳母不敢怠慢,立刻解襟開懷餵奶,顧媚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頃,喂完奶,顧媚生又對另一僕婦——保姆示意,保姆從乳母手中接過襁褓,小心地打開,抱起嬰兒,撩開尿布把尿。嬰兒手腳亂動,就是無尿。保姆說:「稟太太,小相公尿罷了,要不要就包上?」「包上吧,當心受風。"顧媚生懶洋洋地回答。
    雖說隔著花影看不真切,總是大致不差。陳名夏很驚奇。
    他知道顧媚生進香拜佛,百計求嗣,始終沒有結果。難道抱養了一個孩子?他轉向龔鼎孳:「孝升,橫波不是上月還往碧霞觀求子的嗎?"龔鼎孳先有幾分尷尬,繼而放聲大笑:「何需瞞你!來看看我們這位內外通稱小相公的娃娃吧!"顧媚生見二人進亭,站起來笑迎。陳名夏寒暄幾句,便俯身去看保姆懷中的"小相公「,頓時大吃一驚,哪有什麼孩子!那只是用罕有的白檀香木雕成的一個男嬰,四肢可動,笑容滿面,異香撲鼻,衣帽都用鑲金嵌珠的錦緞製成,華麗非常。好一顆掌上明珠!
    陳名夏揚聲大笑,連連稱讚:「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來如許空靈綺想!]龔鼎孳半贊半怨地瞟了顧媚生一眼,笑道:「就是這麼個人,你說我拿她有什麼辦法!"顧媚生也笑了,邀他們進客廳,又回臉問陳名夏愛喝什麼茶?
    顧媚生已年過三十,可謂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迷醉的魅力。她一顰一笑,一舉手一回身,都曾經過精心設計,對鏡練習過千百次的。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嬌女,遠非一般煙視媚行之流所可比擬。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貴、名妓的嬌媚糅合起來,又成另一種使人愛憐的風姿了。她對兩個男人點頭一笑,搶先去為他們安排茶點。陳名夏看著那楚楚動人的身影,拍著老友的肩頭說:「真所謂惑陽城、迷下蔡!孝升艷福如此,教人羨慕不已呀!"龔鼎孳一擺手:「算了算了,誰似你官運亨通,位極人臣!
    有道是情場得意,官場失意嘛。」
    陳名夏又放聲大笑了。他很愛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張狂。龔鼎孳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他關心著別的:「聽說近日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錯。"陳名夏把事件的經過講了一遍,得意地說:「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都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滿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議……不會出毛病嗎?」「不會!絕不會!皇上天縱聰明,非凡人可比,親政以來,頗有作為。最難得他勤學苦讀,自四書五經至諸子百家,以及詩詞歌賦,無不涉足。皇上的漢話、漢文,朝中滿人不能及其萬一!你想,我對皇上說:若要天下安,留發復衣冠,皇上竟也點頭稱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嗎?……孝升,沒有請別的客人?"此時,二人已走進客廳,小戲台面前只擺了三張宴桌。
    「還有一位,他想見你,求我引薦。」
    「何許人也?」
    「說來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鄴那日由公事房回家,途中聽見小孩子們跳著腳齊聲唱: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哪知次日便在一個朋友家見到了張漢,這朋友也是聽了童謠特意尋訪,才把他請到的。李振鄴與我有師弟之誼,就把此人引來顧園。今天邀他作陪,他還叫了戲班湊份子……」正說著,家人稟報:張漢先生來拜。陳名夏官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動。龔鼎孳接了張漢進來。張漢見陳名夏就拜,說了許多"大名久仰、如雷貫耳"的套話。陳名夏略略還禮讓座,對張漢打量一眼,直截了當地喝采道:「好一個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見,乍一覷面,一定當你是梨園佳弟子!"張漢的臉紅了一下,立刻陪笑說:「不敢。"陳名夏的狂傲實在令人難堪,怎麼一見面就將人賤比為戲子?龔鼎孳打著圓場,令僕役上菜,丫環斟酒。雙慶小班班主前來請他們點戲,陳名夏當仁不讓,點了《風箏誤》裡的三折:《前親》、《後親》、《驚丑》,龔鼎孳點了《金雀記》裡《喬醋》一折,張漢點了一出《南渡記》。
    「《南渡記》?孝升聽過嗎?"陳名夏問。
    龔鼎孳搖頭。張漢笑道:「雙慶班剛由南方來京,便會演此戲,可見流傳之廣。學生正要請老大人一觀,可知世人心術之壞,時下風氣之惡!」「這麼說,你是聽過的了?"陳名夏瞥他一眼。
    「是。"張漢莊重地向後退了退,說:「《南渡記》為江南許巨源所作,此人乃一失意文士,筆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說得義正辭嚴、態度忠誠,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張。
    戲宴開了,張漢並沒有覺得輕鬆。在陳名夏這樣的大貴人面前,他自慚形穢,戰戰兢兢,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但這是千載難逢的進取的機會,怎能錯過?
    為了求取功名,張漢煞費苦心。那首童謠是他一手製造的。他正當落魄,無依無靠,也無人引薦,便想出一條妙計:買了一大包棗和糖餅,在大街小巷見了小孩就給一把,要他學說兩句童謠:「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京師果然是首善之區,見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為好客之家的座上賓,被到處引薦……想不到小小伎倆,勝過籌思多時的計劃和行動,居然得到了成功。
    今天,張漢觀察陳名夏的態度,毫無佳兆。這位大學士目中無人的驕狂之態,反賓為主的囂張氣焰,給張漢很大壓力,他不得不竭力掙扎,時時注意著陳名夏的神態。大學士喜他也跟著喜,大學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學士皺眉他趕緊搖頭,大學士喝采他搶先擊節。他必須給大學士留下好印象,為以後直接拜會他鋪平道路。
    可是陳名夏只顧和龔鼎孳吃酒議論,看也不曾看張漢一眼。在尷尬的絕望處境中,張漢勉強支撐著看過兩折。第三折,是《風箏誤》裡頂精采的《驚丑》,男主人公韓世勳被醜女詹愛娟嚇得喪魂失魄。那小生很會作戲,水袖抖得漂亮,一臉驚懼之色維妙維肖,令人叫絕。陳名夏大聲喝采,張漢卻驀地站了起來,好像受了驚嚇,隨後又覺得失禮,重新坐下。
    陳、龔兩人都沒有注意他。
    漸漸的,張漢的眼睛瞪大了,一個醜陋的臉隱隱浮現著,還有暗紅的帳幔、閃爍不定的燈光……可怕的回憶糾纏著他,他渾身戰慄,閉上了眼睛。但戲台上的詞曲卻無情地向他襲來:「……驚疑,多應是醜魑魅將咱魘迷。恁何計,賺出重圍?……」他再也無法忍受,搖晃著站起來,對主人拱手道:「學生還有些賤事要料理,不能終席,老大人見諒!……」說罷,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走了。
    陳名夏鄙夷地一笑,簡單地說:「喝醉了。"龔鼎孳搖搖頭:「唉,如此名士!「張漢離席,顧媚生就可以從簾後移進廳中看戲了。三人說笑著越看興致越高。顧媚生曾是紅氍毹上的一代名優,自然指長道短,格外精神。
    《南渡記》開始了。兩個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剛剛自報家門,三位看戲的立時寂靜無聲。台上人哪裡知道他們所演的角色正坐在台下觀看,還因為報酬優厚而格外賣力,又唱又說又做,曲盡其妙。
    台上的陳名夏、龔鼎孳血污滿面地從王氏胯下爬出的一瞬間,顧媚生一聲刺耳的尖叫,雙手蒙臉,跑出了客廳。龔鼎孳面色鐵青,渾身顫抖,說不出話,只對聞聲而來的戲班班主連連揮手,叫他們趕快退下。
    一陣混亂之後,客廳空空蕩蕩,只剩下陳名夏和龔鼎孳。
    兩人慢慢轉過慘無人色的臉,互相看了一眼,龔鼎孳突然"哇"地放聲痛哭。陳名夏沒出聲,只有兩行淚水沿面頰緩緩流下。
    龔鼎孳捶胸頓足:「名節掃地至此,還有什麼可說!……」
    他的羞憤很快轉為惱怒,咬牙切齒地罵道:「許巨源!你個黃口孺子!陰損如此,必殺以洩忿!……」
    良久,陳名夏才慢慢地輕聲說道:「我輩吃虧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閻應元,卻不肯自甘寂寞,總以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場上角逐一番,則又不如黃梨洲、顧亭林……可是,我輩總也算是應運而生、應運而出。大兵進關入主中原,若無我輩,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陣,笑聲既狂妄又悲酸,很像夜梟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龔鼎孳直聽得停止了痛哭,毛骨悚然。
    陳名夏睜著淚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對龔鼎孳說:「當個內院大學士,錦衣玉食,調和天下,上為天子分憂,下為萬民解苦,這比當年死於忠節,比今日浪跡江湖,是強過,還是不及呢?……」龔鼎孳和陳名夏互相安慰著,心境漸漸平和了。他們約定三日後到陳名夏府上聚會。陳名夏還再三囑咐,一定要帶顧媚生去,好開導開導他的妻妾。
    他們沒想到,烏雲已籠罩在陳名夏的頭頂。
    當晚,剛剛回府的陳名夏被逮鎖問罪。聖旨命吏、禮二部大臣會同刑部共同審理這一案件。
    五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後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寧宮向母后請安,這是福臨定下的規矩。
    在宮內,儀駕比較簡單:前面侍衛舉著四桿豹尾槍導行,便輿四角各有一名御前侍衛,挎著名叫"小神鋒"的二尺多長的寶刀跟隨,太監打兩面雀金扇,頭頂遮一柄黃羅傘,後面跟著一些服侍小太監。
    福臨坐在輿中,心情十分不快。沒想到陳名夏的案件震動了整個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員,無論滿漢,都眼巴巴地盯著。福臨感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難以應付。
    寧完我的彈章參了八條,主要的,一是"留發復衣冠";二是陳名夏父子暴惡,攬權納賄,結黨營私,士民怨憤;三是塗改諭旨。會審時,陳名夏只承認第一條,說其他各款都是誣陷。而寧完我會同內秘書院學士劉正宗共證陳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實。今天早朝,吏、禮、刑三部會審後題本上奏,最後擬出的處理意見是:斬。現在,陳名夏的生死,完全取決於福臨了。
    朝廷裡的傾向太鮮明。參與議政的王公大臣和滿官對此十分快意;多數漢臣口中不說,卻都表現出一種兔死狐悲、黯然神傷的憂鬱。敢於替陳名夏講情的,只有一個外國人湯若望……剛進慈寧宮,迎接福臨的,竟是一派檀板輕敲、笛聲嘹亮、歌喉宛轉。東配殿裡新搭起小宮台,莊太后和兩位太宗的妃嬪——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還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壽康太妃,在許多福晉命婦的陪同下,正興致勃勃地觀看傀儡戲。傀儡大約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細,說唱操縱都由太監擔任。一出勸善的《魚兒佛》正演得熱鬧。福臨一腳踏進配殿,嚇得那些福晉命婦們紛紛站起身向後退避、低頭、跪倒。
    福臨依次向壽康太妃、莊太后、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后請安。她們一一受禮,問了皇帝好,便要向莊太后告辭。莊太后笑著挽留說:「今兒的宮戲怪認真的,戲碼也好,還是看完吧!一會兒有北邊新進的松仁、白果,正好品茶。"白髮蒼蒼的壽康太妃先笑著坐下,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也跟著告坐。莊太后起身笑著對她們道了歉意,領著福臨往慈寧宮正殿走去。剛進殿門,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一個宮女回配殿請佟夫人。
    一位衣飾華麗的滿裝貴婦走來向福臨請安。太后笑著對福臨說:「照家常禮數說,這是你的丈母,不該受禮的。"福臨連忙遜謝。按宮內制度:內廷主位遇娠,有生母者允許進內照看。福臨問道:「佟妃的日子近了嗎?"佟夫人連忙回答:「就在這個月了。"莊太后笑道:「這是宮內主位第一次誕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宮陪伴去吧。"佟夫人連連稱是,後退幾步,向殿外走去。
    福臨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見佟夫人,無非是表示她對佟圖賴家的恩寵。這不是又在給自己增加壓力嗎?
    母子倆方坐定,太監來稟告:鄭親王濟爾哈朗恭請皇太后召見。太后看看福臨,福臨立刻站起來說:「額娘,皇叔一定是為了陳名夏的事情。"莊太后揚了揚眉峰,沒有說話。
    「額娘,我把複審的題本帶來了,請額娘過目。"福臨說著,吳良輔跪進折匣。太后的貼身女侍蘇麻喇姑接過打開,雙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莊太后先吩咐太監:「請鄭王進宮。"然後對福臨說:「皇兒,你還是從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爭圈民地說起,近日朝廷裡都有些什麼議論?"很多次了,不等福臨細說,母親已把朝中大事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福臨知道,這些進宮侍奉母后的福晉、命婦們,等於是一個副朝廷,但他還是對母親的明睿感到驚奇,不由得說:「額娘,你什麼都清楚吧?"莊太后避開他的問題,只靜靜地望著他,道:「說吧!"於是,從午門自戕案到陳名夏獄成的全部過程,由皇帝繪聲繪色地向皇太后敘述了一遍。聽罷,太后不表態度,低頭去看題本。
    鄭親王進宮來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賜給他一個座位——那是一個杏黃色的織著龍紋的錦緞坐墊,置於太后右側向南較遠的地方。鄭親王盤腿坐下,因為這一陣走得太急,止不住喘著粗氣,臉色泛白,看上去很虛弱,和他魁梧肥碩的身材很不相稱。太后連忙命太監賜茶,並和悅地說:「王兄年紀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馬進宮吧。自家骨肉,不必太拘禮。"在紫禁城乘馬,這是極高的禮遇。鄭親王非常感動,又要下位叩謝,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方覺得心定平靜,這才誠篤地仰望著福臨說:「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陳名夏的意思?"福臨不置可否。
    「奴才就是為這事求見,請太后、皇上明察,陳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學,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裡的沙子還多,不少陳名夏一個!這人一向結黨,是個反覆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濟爾哈朗指的是兩年前的事情:御史張煊彈劾陳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時,議政大臣譚泰袒護陳名夏,反而以誣奏反坐,判處張煊死刑。不久,譚泰因黨附多爾袞論罪誅死,順治覆命議政王貝勒大臣按張煊所劾陳名夏罪狀再審。陳名夏竭力為自己辯解,到了理屈詞窮之際,便哀哀哭泣,訴說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當時福臨對議政王大臣們說:「此人真乃輾轉狡詐的小人,罪實難赦。
    但朕已有旨,凡與譚泰事有牽連者,皆赦而不問。若罪陳名夏,則失信於天下了。"這樣,陳名夏才得以革職留命。福臨畢竟看重陳名夏的學問才幹,去年,陳名夏復職。但剛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來。
    福臨不大高興鄭親王提起往事。因為就是順治九年那次赦免陳名夏,他的出發點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說:「朕觀歷代英主用人,無不用其所長摒其所短,如漢高祖之用陳平,魏武帝之容張繡。須知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要掉書袋,鄭親王哪裡是福臨的對手!那些繁複雜亂的漢文,至今他仍是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對朝廷最實際的考慮:「皇上說的是。可陳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覆,要緊的是結黨。二十九名漢官膽敢另立一議,本朝從來沒有過!
    陳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馬,不加嚴懲還成個朝廷?……」
    福臨半晌沒作聲,後來遲疑地說:「或者免官遣戍?……」
    鄭親王歎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養虎傷身。
    這種不忠不義的小人,奴才瞧著都發怵。皇上這樣待他,他對皇上又安過什麼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莊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寶座上,一如既往,端莊、慈藹、溫和,看不出可否。於是,他硬著頭迫使出了殺手鑭:「多爾袞攝政那會兒,皇上年幼,陳名夏不是夜謁睿王府,陳請多爾袞登皇位的嗎?"福臨渾身一震,緊緊咬住牙關。鄭親王心疼地看著福臨,繼續說:「多爾袞雖然回答說本朝自有家法,非爾等所知,沒有接受,但陳名夏立時由學士超擢吏部侍郎,從此大受重用。幸虧老天爺不佑惡人,多爾袞病死,不然……唉!"鄭親王低下頭,老態龍鍾。
    福臨也低著頭不出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濟爾哈朗知道擊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爾袞逆謀有所牽連,就能立刻激起福臨的憎惡;只要被多爾袞打擊排斥過,就能立刻引起福臨的好感。多爾袞一倒台,索尼、希福、鰲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參與議政,就是這個道理。
    鄭親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順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愛這個十六歲的侄子,知道自己這麼說會刺激福臨,心裡很覺難過,可又不能不說。他默默地望了福臨一會兒,歎了口氣:「唉,皇上不要過於勞累,奴才去了……」濟爾哈朗走後,母子倆相對無言,不時交換一道目光。後來,莊太后輕輕讚歎道:「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臨那目光游動的眼睛,溫和地問:「皇兒,你的意思呢?」「陳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湯瑪法今天還有奏本替他講情,說身為君上的,必得仁慈為本。兒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隨意誅殺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瑪法道德高尚,是個仁義長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歷朝興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臨烏黑的眸子盯住母親,竭力隱藏心裡的不服。
    「陳名夏並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陳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陳名夏罪名小官職低;陳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漢官結黨如何處置?只得不聞不問,他們比陳、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議政王貝勒大臣服不服?滿洲親貴服不服?八旗將士服不服?皇兒,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誰?「福臨一哆嗦,垂下眼簾,濃黑的睫毛簌簌抖動。
    「能靠那些漢人嗎?皇兒,我屢次要你想,今天還要你想,你以為天下漢民已經都臣服了嗎?如今你身踐帝位,本當懍懍然如以朽韁馭六馬,稍有閃失,就會使太祖、太宗百戰得來的天下毀於一旦。皇兒,你千萬不可大意啊!……」福臨覺得背上滾過一個又一個冷戰,額頭也滲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聲說:「我只是想,陳名夏罪不至死,所以…………」莊太后溫靜地笑笑:「到了這個地步,還談什麼有罪無罪?"略一沉吟,她說:「只須治陳名夏抹刪諭旨、結黨營私之罪。留發復衣冠的話,就不必提了。"福臨欽佩母親。因為這樣一來,不僅為福臨曾首肯此話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漢臣漢民的反感。
    佟夫人進了景仁門,繞過一架名為遠山疊翠的大理石方屏風,穿過前院,由西側門進了後院,見她的女兒端坐在寢殿前廊,身上灑滿燦爛的陽光。廊邊雀替上掛著幾隻金絲鳥籠,兩個宮女給籠裡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動不動,只嘬著小嘴,揚著下巴頦,逗弄面前那只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鸚哥。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閒心!"佟夫人風風火火地來到前廊,倒沒有忘記向她的親女兒請安。
    佟妃轉過臉,睜大圓圓的眼睛:「出什麼事兒啦?」「你舅爺爺進慈寧宮,請太后一起勸皇上。也不知勸妥了沒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個姓陳的南蠻子不可,那可怎麼辦喲!"佟妃今年剛剛十四歲。進宮時是個十足的毛丫頭,還在玩抓子兒的年齡,因為想娘幾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漸漸學會不哭了,卻又懷了孕。自己還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孩子,眼看又要當媽媽,真是又驚又怕又喜又憂。她的小小的心裡只裝得下三個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別的她無暇去想,也沒有興趣。對這些朝政,她更是一點不懂。佟夫人進宮後對她多方開導,她依然不那麼開竅,這時便說:「一個漢官,赦不赦的,有什麼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說了這麼些日子,敢情白費唾沫!這姓陳的南蠻子糾了一夥子漢官,專跟咱們過不去!」「不就是退還圈占民地那事嗎?皇上說叫退,就該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畝地算什麼,對咱們也不過九牛一毛。可那姓陳的蠻子又要殺投充人啦,又要處罰地方官啦,明擺著要倒咱們的架子,打咱們的威風呀!他要成了事,還有咱們旗人的好果子吃嗎?……」佟妃稚氣地望著母親。佟夫人一拍手,歎著氣叫一聲:「我的小冤家!這事兒還掛著你呀!」「我?"佟妃聳了聳細細的眉毛,有點驚異。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趕緊把女兒攙進臥室,扶她在又軟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宮女們都到外間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邊的繡墩上,壓低嗓音,開門見山地問:「你就不想當皇后?"這話太尖銳了,佟妃的臉"刷"地紅到脖子根,簡直像一塊紅綾,連顴上、唇邊那些黃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紅暈蓋過去了。她儘管入世不深,許多方面還是個孩子,但對自己的地位卻非常敏感。皇后被廢以後,她常常半夜醒來,悄悄地禱告蒼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繼立之分。這是她的秘密,平日決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這"非分之想"被人發現,定會招致皇上的厭棄,溫厚慈愛的皇太后也會憎惡她,她將如皇后被廢為靜妃、永居側宮那樣,被貶為庶妃或貴人,永無出頭之日。她的從不敢出口的隱秘,竟被母親一語道破,窘得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臉紅什麼!"佟夫人心直口快:「現今皇上雖說有一位皇子、兩位公主,可他們母親位份低。主位娘娘裡,你第一個有喜。我看你這肚子尖,花花臉,准生兒子!母以子貴,歷來如此,還有什麼說的?……」佟妃微微一皺眉,連忙伸手撫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東西,正在肚子裡踢腳伸拳。佟夫人的話其實多餘,佟妃自己想過何止幾百回。
    「你繼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穩,偏偏這姓陳的蠻子跟咱們作對。皇上要是赦他,對咱家算個啥意思?你當皇后還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這一層。
    「你說我能不著急上火嗎?你倒沒事人兒似的!你也該瞅空子給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蠻子的迷魂藥!"佟妃扯著綾被把臉蓋上,細聲說:「宮裡有胎訓,皇上有半個月沒來了。再說妃嬪不許預政,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聲,說:「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敗在南蠻子手裡,老娘我死不瞑目!……這南蠻子究竟有什麼妖術,迷得這些人把祖宗的規矩都忘了?別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貨!……」「你別說了!叫人聽了笑話咱家沒規矩!「佟妃突然不高興了,顯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太過分,連忙收斂,躬身謝罪,按照官定的禮節說:「娘娘恕罪。臣妾實在是心中不平……「宮女進來稟告:「稟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見佟夫人。"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對佟妃說:「消息來了!我叫她到舅爺爺府上去打聽來著!"佟妃不知哪裡來的勁,忽地坐起來:「快傳她進來!"侍女進見,先跪佟妃,後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問:「怎麼樣?"侍女抬頭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緊張,都瞪大眼睛盯著自己,一眨都不眨,頓時心裡發慌,舌頭打結,半天才說道:「皇上……批下吏、禮、刑三部題本,說是,念在陳名夏率先投誠,效勞年久……「侍女一口氣上不來,那母女二人臉色剎那間雪一樣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臉上一塊塊黃褐斑變得非常觸目。佟夫人急得揚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緩過氣,繼續說:「……皇上開恩,將斬刑改為絞刑。是絞立決!"靜默片刻,佟妃頹然倒在枕上,隨著臉色復原,笑容也漸漸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樂得手舞足蹈,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孫!"她拍著大腿,爽快地說笑著,透露出早年部落婦女的帶有男性味道的豪氣。她扯住侍女又問:「就這些?還有嗎?"侍女想了想:「御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漢官分別予以革職、降級、罰俸處分。"佟夫人樂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給我拿幾件衣裳,今晚趕回宮裡來!"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報喜。侍女會意,匆匆往宮殿監領腰牌去了。
    宮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興致更高了:「哈哈,這一回,你爹能當國丈,我叫啥呢?國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國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個公侯太師啥的,總錯不了吧?永平府那些個田地,都封給咱們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誰還敢爭!"她又拉著女兒的手,憐愛備至地撫摸著,笑瞇瞇地說:「你從小兒就命貴,好幾個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貴,有個老和尚還指實了說,你有皇后之分。我們心裡明白,不敢告訴你。打你一進宮,我們就盼著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裡走來走去,興奮地大聲叨叨:「可得敬謝老天,敬謝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馬給佛爺燒炷香!"她找來線香點著,跑到臥室後的小次間,那裡佛龕上供著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舉著香拜了又拜,嘴裡不住地念著禱詞。不一會兒,她覺著有人挨著她跪下了。回頭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嬌小的女兒,也舉著線香,滿臉喜悅和虔誠,對著金佛像頻頻拜禱。
    「萬歲爺,膳齊。"管膳大太監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發愣的福臨跪稟,福臨無可奈何地回到東暖閣。洋漆花膳桌上已經擺好三十多個琺琅質、銀質及瓷質的盤、碟、碗。兩名擺膳太監一左一右地站著,前面還有四個養心殿當值太監垂手恭候。福臨入座後,擺膳太監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盤的銀蓋打開,請皇上過目。看見皇上用眼瞧哪樣菜,就得趕緊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臨此時毫無胃口,連眼皮都不抬。
    吳良輔乖巧地走過來,用眼色支開了擺膳太監,笑道:「萬歲爺批本批了兩個時辰,怎麼也得進點膳。"他看著滿桌的菜,點著數地說:「萬歲爺往這兒瞧,這一片燕窩絲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鮮美無比;這一盆燕窩冬筍肥雞熱鍋,熱騰騰香噴噴;攢盤裡燒狗肉、鍋塌雞絲、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黃碗裡芽韭炒鹿脯絲紅黃相間,是太廟的供獻;象眼小饅頭,又軟又暄;折疊奶皮子、酸xx子,白格生生饞人眼!……」
    吳良輔一套油腔滑調,活像是市上酒樓的跑堂,倒把福臨逗笑了,說:「貧嘴賤舌的,饞死你!"吳良輔趕緊跪下叩頭:「奴才哪敢承望萬歲爺的賞,只求皇上開開臉,進得香,奴才就是餓三天也心甘情願!"福臨半笑半惱地說:「少給我耍嘴皮子!"他在面前的幾個碗裡夾了一點菜,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頭說:「把菜賞給妃嬪們。佟妃那兒多分兩樣。"太監們連忙撤膳,用黃錦鍛的棉包袱將膳盒包好,捧著、抱著、抬著退出養心殿,緊趕著送往東西各宮。
    吳良輔還在接福臨的話茬:「佟娘娘日子近了,是得好好保養。要是誕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福臨心頭一動:太子?為什麼是太子?……佟妃想當皇后?她憑什麼?……上午,他從慈寧宮回來,立刻批下題本:陳名夏處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漢官都給了嚴厲懲罰。下筆時他並不猶豫,甚至還有點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陳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後,他在批復其他題本時,腦子經常回到這件事上來。想到幾乎天天照面的內秘書院大學士,才幹卓著、倜儻不群,能和福臨論詩談史的陳名夏,三兩天內便要成為一具屍體,他又感到心裡不是滋味,感到違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壓制的憤懣。他絕非對母親不滿,因為母親是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的。
    他忍受不了鄭親王的挾制!是的,他覺得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爾袞的弱點,達到庇護親貴的目的,而最終還是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圖賴!
    這些思緒糾纏著他,使他心情十分惡劣。吳良輔一句有關太子的話,一下子使他把兩件事情聯繫起來了:鄭親王表面上是為江山社稷,實際上也在營私。他打擊陳名夏是為了保護佟圖賴,保護佟圖賴是為了幫助佟妃謀取後位……福臨站在一排排藍緞遮掩的巨大書櫥邊,緊緊抿住嘴唇,下巴凸了出來。史書史冊浩如煙海,記載了多少帝王將相的興亡,多少宮闈秘事掩蓋著爭權奪利的生死搏鬥!那些昏昧的、醉生夢死的帝王糊里糊塗,像被人玩弄於指掌中的木偶。
    可是我福臨,是大清一統江山的第一代君主,決不能任人挾制,決不軟弱!
    他穩穩地轉過身,背起雙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閣,在御案上找出那兩份重要題本,堅定地提起了硃筆。
    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宮,已是上燈時分。佟妃母女的喜氣,因皇上賜給菜餚而更加火熾。一品燕窩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裝在五福大琺琅碗裡;一品山藥酒燉鴨子熱鍋盛在紅潮海碗中,另有紫龍黃碟裝的乾濕點心四品;五寸黃龍盤盛的奶餅敖爾布哈一田;銀碟小菜四品,佟妃都畢恭畢敬地吃了。富麗的御用餐具還放在八仙桌上,等候御膳房的太監來齲佟妃臉上一團嬌慵,流露出愉快和滿足。佟夫人不住聲地又笑又說:「……想想啊,上午批本絞了那蠻子,中午就賞來御餚,皇上的心意還不明白嗎?有情有義呢!"她不再壓低嗓門,滿院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嘖嘖!這膳具多漂亮!多精緻!瞧見嗎,這是龍盤,還是黃龍盤哪!拿這紫龍碟黃龍盤給你送點心,準有意思。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這兒幹什麼?進來呀!"她發現侍女悄悄地站在門邊,伸手把她拽進來,問:「家裡人都樂壞了吧?你家老爺再不用吊著他那大馬臉啦!這可是托姑奶奶的福!……你怎麼不說話?"侍女跪下,低頭道:「稟夫人……稟夫人……」佟夫人心緒正好,很爽快:「有什麼為難事,儘管說!」「稟夫人,聖旨下到府裡,說是圈占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還;不敢受理民詞的縣府州官停職待參;老爺罰俸三月,降二級……」「啪!"佟夫人掄起胳膊抽了侍女一耳光,跺著腳喊道:「你胡說!小賤人,看我不鞭死你!"侍女連忙叩頭嗚咽道:「奴才有多大膽量,敢捏造聖旨……「佟妃臉色一變,張嘴倒吸一口冷氣,把手指咬在唇齒間,抽抽噎噎地哭了。佟夫人心亂如麻,顧不得細問侍女,連忙回身摟著女兒安慰:「快別哭!傷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孩子家嘴沒遮攔,胡說八道,別聽她的!……」「佟妹妹好嗎?"清脆柔媚的聲音從院裡傳來,彷彿含著笑意,響亮地招呼著。永和宮端妃和景陽宮恭妃進來了。這一對姐妹花,都穿著蒙古式的錦鍛便袍,端妃粉紅,恭妃深藍,閃著柔和的亮光。這是兩位科爾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難得來景仁宮串門。佟妃有喜以後,她們更不舒坦,只是懾於皇太后的威嚴和宮裡的規矩,不敢形於詞色。這會兒,她們來做什麼?
    佟妃困難地移動身子,請她們坐上臨南窗的短炕。宮女為她們收拾好杏黃緞墊和靠枕,奉上奶茶。她們向佟夫人表示了問候,坐下了。
    端妃流動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還沒來收膳具?我那兒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剛上我那兒去收。今兒賞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母親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張嘴瞪眼,一語不發。客人看在眼裡,互相使著眼色,暗暗發笑。
    端妃說:「佟妹妹,我們姐兒倆可有要緊事告訴你……」恭妃連忙打斷:「先別說,讓妹妹猜一猜。"佟妃強笑著搖頭,表情十分可憐:「小妹猜不著。"端妃笑嘻嘻地說:「告訴你吧,咱們就要有一位中宮娘娘了。妹妹猜是誰?"端妃和恭妃都笑著,閃爍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經受不住,臉色漸漸發白,心頭怦怦亂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變得不像是自己的嗓音,啞聲說:「我不知道。"端妃柔媚的笑容裡含有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還是我們科爾沁蒙古格格,咱們皇太后的侄孫女,靜妃的侄女兒!"恭妃補了一句:「今兒下午,皇上的諭旨。"佟妃耳中嗡嗡亂響,冷汗順著背溝流。她們又說些什麼,她全沒聽明白。她強笑著、掙扎著,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宮門。
    晚風送來她們的竊竊私語:
    「還當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著肚子裡有貨嗎!」「這下子可好了,看她還張狂!……」佟妃感到噁心,眼前金花直冒,渾身一軟,暈了過去。
    當晚,太醫被緊急召進景仁宮。上夜的敬事房太監、御藥房首領太監急得團團轉,佟妃的呻吟已變成可怕的嘶叫了。
    薩滿太太頭戴神帽,身繫腰鈴,手持皮鼓,搖頭擺身地擊鼓跳舞,滿嘴裡高聲誦著神祝,鼓聲鈴聲隨著她越來越快、若顛若狂的舞動和叫喊,響得越急越亂。她從景仁門跳進前院,跳上月台,又在寢殿門口跳祝。佟妃的陣陣哀號,佟夫人帶著哭聲的勸慰,仍然透過跳神的鼓鈴誦祝聲傳了出去。
    黎明前,夜色最濃、天光最暗之際,一聲嬰兒的啼叫衝破黑暗飛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著,哭叫著,彷彿受了極大委屈,又憤怒,又響亮,用力呼吸著人間甘美的、又充滿苦難的空氣。他將走過漫長的一生,完成宏偉的大業,英名永留史冊。但他的第一陣啼哭,和所有嬰兒並無不同,也是一首動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顆晨星升上來了,默默俯視著九重宮闕。隨在晨星之後,是漸清漸亮的黎明。
    這是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六
    順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臨二次大婚。這一天行冊立禮和奉迎禮,儀式最為隆重。由於連年征戰,鄭成功和朱由榔長期與清朝大軍相持,互有勝負,軍費開支浩大,財賦情況吃緊。但帝王的威儀必須維持,因而大婚典禮仍然那麼豪華、奢侈和氣派,一點不亞於第一次大婚。
    這一天,京城和全國各地都奉到喜詔,人人須穿紅戴綠,家家要張燈結綵,以示萬民同慶。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時打扮得花團錦簇。新增設的十三衙門裡的管事太監,領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區發放喜餅,人們擁擠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擠傷了許多人,熱鬧嘈雜的聲音給喜洋洋的氣氛增色不少。
    這一天,是皇家的喜慶,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氣派:宮內各處御道鋪上了厚厚的紅氈毯;門神、對聯煥然一新;午門以內各宮門殿門高懸大紅燈籠;太和門、太和殿、乾清宮和坤寧宮還要懸掛雙喜字彩綢。從太和殿外直到天安門前,陳設著皇帝的法駕鹵簿:五顏六色的旗、扇、散幡,金光閃閃的刀、斧、鉞、戟,成百成千,站成筆直的隊形,使人眼花繚亂;大輅、玉輅、大馬輦、小馬輦直排出午門,駕輦拉輅的大象和御馬肅立在側;午門外左右兩列,站了四隻巨大的開路導象、四隻身背金色嵌珠玉寶瓶的寶象,它們龐大的身軀和凶野的外貌,足以嚇壞初次進宮的人。中和韶樂設在太和殿前廊下的東西兩側,丹陛大樂設在太和門內廊下,與陳設在午門寶象之南的鐃歌鼓吹相呼應。一旦典禮開始,三支大型樂隊將把歡快的喜樂撒遍大內,撒遍整個紫禁城。
    慈寧宮外陳列著皇太后的儀駕,數百人鴉雀無聲、整齊森嚴。各宮主位及太妃們都集中在慈寧宮正殿,分列在莊太后左右,等候著典禮的鐘聲。
    皇太后高坐在寶座之上,因為穿了全套禮服而顯得越加莊嚴高貴:三重寶石冠頂上,珍貴的東珠圍繞著一塊碩大的紅寶石,九隻鑲了珍珠的金鳳環集在皇冠的四周,金鳳嘴裡各銜著五串珍珠垂掛,前面的垂向前額,側後方的垂至耳下肩頭;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著石青色繡行龍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龍鳳圖案,顯示著無上的尊嚴。可是,即使面臨這樣的大典,又處在如此高貴的地位,莊太后仍不改她一貫的自然而慈藹的大度。
    午門上鐘聲響了。一派管笛悠揚,導迎樂隊吹打著典雅的樂曲,在御杖的前導下,出隆宗門緩緩而來。後面,禮部尚書恭引身著禮服的皇帝,步往慈寧宮向皇太后行禮。一聲口令,皇太后儀駕的鹵簿高高舉起,恭迎皇上。
    樂隊和禮部堂官留在慈寧門外恭候,福臨進入慈寧宮。
    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及太監宮女們跪下迎駕,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寶座左右,和太后一同受了皇帝的禮拜。
    母子對視片刻,都微微一笑。母親的笑容裡滿含著安慰與鼓勵,兒子的笑容表示著體諒和一點無可奈何。
    太后會意地說:「此女秉性溫良,恪守妻職,孝敬節儉,淑儀素著,是皇兒佳偶。自此以後,中宮有主,內政可修,佳兒佳婦,永諧合好,我也放心了。"福臨深深一拜,按禮儀規定,說了一長段答辭,什麼"秀鍾華閥,德備坤儀","溯懿親於渭陽,定嘉祥於媯汭"之類。最後,他添了一句規定外的話:「母后覺得好,想必是好的了。"福臨再拜而出。樂曲聲又嘹亮地響起。太后耳邊總縈繞著兒子多加的那句話,心中一絲不安在擴大,似乎有某種不幸的預感。她連忙穩定心緒,閉眼靜了片刻。
    白髮蒼蒼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和承澤親王碩塞在御杖的導引下進入慈寧宮,奏請皇太后駕臨保和殿。太后將在那裡接受皇后之母及公主、福晉們的朝見。皇后進宮後,太后還要在那裡接受皇帝和諸王的禮拜,並賜宴皇后之母。
    莊太后起身走下寶座出殿,妃嬪們按各人位號有秩序地跟從在後,到保和殿參加大婚典中的內禮。太后忽然停步,回頭看了一眼。面色疲憊、臉龐消瘦,身材細弱得繡袍在身上打晃的佟妃,在這群豐滿鮮艷的宮妃中顯得非常刺目。太后微笑著柔聲道:「康妃,你產後體弱,失於調養。大典很累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宮養息去吧,喜宴我著人送去景仁宮。"佟妃因生了皇子,進號康妃。聽了太后體貼的吩咐,她心裡感動,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大喜日子是不能哭的,她連忙跪下拜謝,聲音有點嗚咽:「謝太后恩典。"慈寧門外樂聲大作,佟妃知道,太后升輿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后已經走遠,佟妃才扶著兩名宮女離開慈寧宮。
    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樣穿隆宗門、過乾清門,直接由內左門進東一長街回景仁宮,甚至也不能從啟祥門過永壽宮,穿月華門、日精門到東一長街。正殿、中宮今天只屬於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過是康妃,要想進到正位,還有貴妃、皇貴妃兩大台階。只是皇上一直沒有冊立貴妃、皇貴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麼一段癡心妄想。如今,全都破滅了!
    她滿心淒楚,緩緩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東進啟祥門,出螽斯門折向北,便是那條靜寂的西二長街。兩旁宮牆矗立,頭頂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藍天,重重殿闕、層層宮院,彷彿都深深陷沒在厚重的宮牆之下,只有一道道深黃琉璃瓦屋脊、高高翹向天際的飛簷和簷上九個欲飛的壓角獸,求救似地浮出牆頭。她們的腳步聲在宮牆間空寂地迴響著,直走到最北頭,也不曾見到一個人影。要不是驕陽似火,真會令人感到陰森可怖。
    出百子門,向東直行,到了御花園。佟妃走得很累,天氣又熱,鬢髮都被冷汗濕透了。乍一走進這座松柏如蓋的御花園,陰涼的風頓時使她打了個寒噤。
    這邊是千秋亭,對面是萬春亭。福臨剛立她為妃的時候,不是常到這裡來的嗎?他們不是十分恩愛嗎?那時她還把"千秋」「萬春"當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寵了。生了一個皇子,也沒能挽回她的厄運。他有了皇后,還會有皇貴妃、貴妃;還會冊立很多很多的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還會為他生許多許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孫,這是皇家的願望,也是皇家的規矩,不然和千秋亭、萬春亭遙遙相對的東西二門,為什麼命名為"百子門"、[千嬰門]呢?
    午門鐘鼓齊鳴,打斷了佟妃的胡思亂想。皇后進宮了,中宮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場春夢,消失了;如同御溝裡的河水,流逝了。留下來的,只是那個小皇子,剛剛三個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宮牆內,那小小的嬰兒,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敢恨誰,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宮妃失德的一項罪過。不妒嫉、不申辯,才算恪守謹順之道。此時,她只熱切地想要見到她的兒子——按出生時序,他是順治皇帝福臨的第三個兒子。
    孩子剛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預備好的乳母手中,養在乾東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滿月時見過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宮中朝見祖母時,她和其他宮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會兒。宮裡有規矩,盡可以有宮妃在自己宮中養育其他宮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親王的子女——當然,這是對宮妃的特殊寵幸——卻不許親生母子同居一宮。清代吸取歷代母以子貴或子以母貴,因而結黨亂政的教訓,採取了這種違逆骨肉之情的宮規。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機會嗎?
    她抬手抿了抿鬢邊的亂髮,撣了撣宮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莊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瓊苑東門,步履穩健,不要人攙扶。
    兩個宮女驚異地互相望一眼,緊緊跟上。
    佟妃並不由長寧左門折向南,走東一長街回宮,卻頭也不回地繼續往東走。宮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難道要繞遠走東二長街嗎?
    千嬰門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轉身向北。宮女驚慌地喊了一聲:「娘娘!」佟妃象沒聽到一樣,逕直走向乾東五所大門。兩個宮女緊跑兩步,攔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齊聲喊著:「娘娘!……」佟妃細眉一豎,瞪起圓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嗎?"宮女無奈,只得讓開。佟妃簡直是憑著直覺,一腳踏進第二所,一眼就看見保姆抱著她的兒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為大婚喜慶,也換上繡龍的黃色錦緞小袍,頭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額前、鬢角和腦後。"孩兒!我的孩兒!"佟妃暗暗地喊,彷彿啼血的杜鵑,心裡在流著酸淚苦血。
    孩子不知受了什麼感應,慢慢轉過頭,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隨後伸出一隻胖得像藕,手背上有四個小坑的小手,咧開沒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衝過去,一把奪過孩子,緊緊摟在懷中,發瘋似地親吻著孩子的小臉、小手、脖子、頭髮,一陣哭又一陣笑。
    佟妃還是個孩子。兒子出生後被抱走,她並不覺得多少痛苦,彷彿抱走了一隻心愛的小瓷貓或是景仁宮中一架精巧的自鳴鐘,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慮,都被後宮的大事,自己的榮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時,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覺醒了。懷裡這個軟軟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東西,和自己竟是這樣的血肉相連,緊貼著他柔嫩的小臉,感覺那小手的觸摸,聽著他咿咿呀呀的嬌嫩聲音,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戰慄。這張可愛的小臉上,有他的臉形、他的眉毛和鼻樑,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細細分辨著,大滴大滴淚珠滾落下來,落在孩子的小臉上。
    保姆早嚇呆了,跪在佟妃腳下不知所措。院裡還有兩個乳母,也都原地跪著,頭都不敢抬。兩個宮女十分著急,對保姆連使眼色,保姆終於明白過來,對佟妃叩了個頭,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本所當值太監率領著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來參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針線上人、漿洗上人、燈火上人、鍋灶上人各四名,還有一些守門、清掃等執事太監。
    當值太監陪笑道:「三爺飲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門心思地撩著孩子柔細黑亮的胎毛。
    「娘娘請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們吃罪不起。"佟妃視而不見地看看他。他渾身在發抖,不住叩頭。
    「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環繞著佟妃母子跪成一圈,連連叩頭。她們謀得這分宮裡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丟了,可怎麼活!
    宮女小聲說:「娘娘回宮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說著,她想從佟妃懷裡抱過三阿哥。可是出生以來就不認識母親的小皇子,卻信賴地摟住母親的脖子,全身伏在母親懷中,誰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發抖,她又怎麼能捨得放開手?
    前殿的中和清樂,隨風時強時弱地飄到乾東五所,筵宴快要結束了。宮女急得連連說:「娘娘,不能耽擱啦!各位娘娘一回宮,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開恩!」「娘娘開恩!]四十個人一再叩頭哀求。宮女對領班乳母使了個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開衣襟,露出半邊豐滿的Rx房,終於把阿哥吸引過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彎裡,貪婪地吸吮著乳汁,咽得咕嚕咕嚕地響,不時轉過眼珠照應著母親。
    佟妃不忍再看,轉身便走。剛到門口,阿哥"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佟妃腳一軟,幾乎跌倒。宮女卻在連連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著頭,咬緊牙關,一步不停,出了乾東五所,出了千嬰門,進了長寧左門,走上東一長街。可是孩子的哭聲緊緊追著她,像一記又一記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彷彿逃進了景仁宮。跨進寢殿的門檻,她就癱倒了,耳邊卻還是她兒子那無限委屈的、抗議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和殿的內、外盛大喜宴結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還宮後,由內監持御杖、紅燈導引,前往坤寧宮。
    福臨緩緩走著,不慌不忙,還在回憶方纔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細琢磨濟爾哈朗的表情,心裡懷有一種惡作劇的愉快,相信能從老親王臉上看到沮喪。沒想到鄭親王對這次聯姻非常高興,喝了許多酒,以至於滿面紅光,顯得年輕了很多。福臨心中納罕,召他到寶座跟前,說道:「叔王,你像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擔心過一陣子,怕皇上鑒於廢後的不快,在聯姻的事兒上發生別的意外。虧得太后明斷。科爾沁蒙古與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氣呀!"由於喝酒,他的話比平日多,但決不糊塗。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樂為宣威大將軍駐歸化城,準備應付喀爾喀蒙古的進犯。就是因為四十九旗蒙古、特別是科爾沁蒙古忠於大清,喀爾喀蒙古才沒敢輕舉妄動,乖乖地前來進貢,安郡王也才罷兵回京。要專力對付南方的鄭成功、朱由榔,沒有安定的北方是不可想像的。
    濟爾哈朗喜眉笑眼地連連說:「皇上,好!就是這樣最好!……」
    他的紅臉白鬚相映生輝,更顯出一派忠心耿耿。他並沒有為佟妃謀立皇后。福臨既感動又慚愧,連忙叫內侍用自己的金盃再賜老親王一杯酒。
    福臨又召來了湯若望。他看看對方的眼睛,便明白兩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關於選後的談話。
    「瑪法,我……又結婚了。"有什麼話令福臨難於啟齒。湯若望點點頭,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撫慰著苦惱的少年天子。
    「瑪法,我不知道她,我沒有選擇的可能,我……」「我都明白,皇上。你只能這樣。盡力去愛那姑娘吧……你會幸福的。"湯若望說罷低頭告退,可是福臨還是感到了他那沒有說出口的惋歎和憐憫。
    現在,福臨就要走進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現著兩位老臣的面龐,耳邊依然響著兩位老臣的聲音。他不由得感慨萬端,長歎一聲,邁進坤寧宮門。
    在東暖閣門口,福臨停下腳步,目光從右到左,掠過整個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東西設兩個寶座;紫檀龍鳳彫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琺琅瓶的陳設,鮮紅的牆上、宮燈上、桌燈上連綿不斷的雙喜字;北邊靠牆,東邊一套簡易寶座陳設,西邊一座龍鳳喜床:五彩納紗百子帳、大紅緞繡龍鳳雙喜字炕褥、明黃和朱紅彩繡百子被,被上壓著裝有珠寶、金銀、谷米的寶瓶;床前低頭坐著新娘子:紅衣紅裙紅花,連同喜慶的紅帳紅褥,以及整個洞房的紅牆紅門紅燈,暗紅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來似的,很不舒服。
    福臨立刻聯想起上一次大婚。陳設、氣氛全都一樣,也這麼暗紅暗紅的,叫人透不過氣來。就連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個從無所知、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是前一個皇后的侄女,也會像她姑媽一樣驕橫、刁鑽嗎?記得和她相處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動輒爭吵,看來天性相忤。
    這一個能好到哪裡?看上去也那麼健壯高大……福臨一下子覺得心裡彆扭,胸口發悶,扭頭要出坤寧宮。太監們慌了。兩個首領太監跪倒有地,全身匍伏著求告:「皇上,您千萬可別……」福臨皺著眉頭苦笑了一下:「這是怎麼啦!天氣太熱,我出去風涼風涼,就回來。別總跟著我!"福臨信步在坤寧宮簷下走動。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霞光塗抹在紫禁城這一片雄偉的建築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輝煌。一群鴿子從殿頂飛過,清脆的鴿鈴聲直逼重霄。福臨目送鴿群消溶在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覺精神為之一爽,回頭想想,心下更加空空蕩蕩。
    輕風拂面,吹過一陣陣涼氣,飄來一陣陣清香。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氣息,馥郁的暗香緩緩流動著,縈繞在福臨身邊。福臨暗暗沉吟:「哪裡來的花香?……「冷不防,一個甜美的聲音,像低吟的洞簫,隨著輕風和花香,飄到福臨耳邊:「……哪能忘記江南呢?岑參《春夢》詩云: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我可是夢牽魂繞呢!……」
    是漢話!誦的是唐詩!
    宮裡頭,太后太妃也罷,主位貴人也罷,甚至宮女太監,一概說滿語。一整天在滿語的海洋中酬酢的福臨,登時耳目一新,彷彿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鮮紅的春花;又像身處暗室,忽然透進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動心。他向巨大的朱紅圓柱邊靠了靠,為的是不讓說話的人發現他。她是誰?……
    「哦,你要是嘗過無錫水蜜桃,太湖東山枇杷,別樣水果,再不要吃的喲……「這個圓潤有力的音聲,福臨熟悉,是豫親王的夫人,滿人私下稱為"蠻子福晉"的劉三秀,因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親王南下時,她正起居在家,被搶到軍中。她的美貌、機智、練達,終於使她脫穎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後來生了兒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誥,成了皇太后宮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來侍候合巹宴的四名福晉之一。那麼另一個說話的是誰?聽聲音要年輕得多……那聲音又響了,柔婉動聽:「是時候了,皇上怎麼還不進宮?……」蠻子福晉囑咐著:「一會兒侍候皇上、皇后,千萬別說漢話,當心得罪。」「是。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兩人嗎?"聲音中含著笑意。
    福臨忍不住了,一步跨下簷階。白玉欄杆邊,靠著兩位身著華麗朝服的貴婦,豫王福晉在左,福臨認識。另一位呢?
    福臨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身都沐浴在夕陽之中的嬌小玲瓏的年輕福晉。他們的目光接觸了。霎那間,福臨的心猛然縮成一團,感受著一種尖銳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臉色煞白;跟著一陣慌亂,心又"撲通撲通"亂跳,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面頰象火燒著一樣通紅。好半天,他無法使自己平靜,心神飄飄搖搖,彷彿飛上了九霄。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僅在於桃花般的容色,珍珠貝似的牙齒,端正秀麗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樣紅潤的嘴唇,也不僅在於那一雙令人驚奇的眼睛——如同清澈的冰下游動著兩粒純黑的蝌蚪,晶瑩明淨、靈動活潑——,她的美更在於她那開朗從容的大度和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聰穎、才華和真摯。滿洲貴婦、宮廷妃嬪,何曾有過這樣的美人?
    豫王福晉很不安,怕皇上聽到她們的漢話交談,連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時辰不早,請進宮吧!"這聲音象來自遙遠的地方,福臨恍恍忽忽,滿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晉的面龐。
    福臨身不由己,不知怎麼就進了洞房。後來的事,在福臨腦子裡一片模糊混亂。他記得自己坐上龍鳳喜床,和皇后各吃了兩個子孫餑餑,那是因為他使的筷子是她進奉的;他記得皇后梳妝上頭,那是因為她在皇后跟前忙活,為皇后梳上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插上扁簪富貴花。他也記得合巹宴的情形:他與皇后在南炕上對面而坐,黃地龍鳳雙喜膳桌上滿擺著菜品,他吃了沒有,嘗過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複雜而吉利的名稱卻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從門外膳房首領太監手中接來,安置桌上,並輕聲細氣地報著喜名:兩個大赤金盤盛著豬烏叉和羊烏叉;兩個赤金碗盛著燕窩雙喜字八仙鴨和燕窩雙喜字金銀鴨;中赤金盤裝了四品:燕窩龍字拌薰雞絲、燕窩鳳字金銀肘花、燕窩呈字五香雞、燕窩祥字金銀鴨絲——合成了"龍鳳呈祥";兩個中赤金碗盛著細豬肉絲湯,兩個紅地金喜字瓷碗盛著燕窩八仙湯;五彩百子瓷碗四個,各盛著老米飯和子孫餑餑,每個瓷碗都帶有一個鑲有十六塊寶石的金碗蓋……至於膳桌上原來陳設的膳具:赤金鑲玉筷子、金銀湯匙、赤金螺螄碟小菜、赤金碟醬油、紅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帶蓋赤金鍋和赤金鍋墊等等,不管多麼金紅耀眼,他全都沒有看見,連窗外那照規矩不停地唱著"交祝歌"的兩對結髮侍衛夫婦,聲音那麼響亮,他也充耳不聞。他的視聽,他的意念,全被她——那個有一雙令人驚異的眼睛的福晉佔據了。
    福臨有同齡少年人的思維特點,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吸引,就全神貫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會拋到腦後。此刻,他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晉,忘了坐在他對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個兒,今天舉行大婚、身為新郎的皇帝。好在他的喪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莊嚴的帝王威儀掩蓋著,所有的人,或出於羞怯,或因為敬畏,都沒有發現。
    合巹宴罷,大婚禮成。大清順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晉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臨猛地清醒,有點口吃地說:「怎麼,你、你們要走?"這叫什麼話!那雙晶瑩的黑眼睛略露驚異,又閃過一道光亮,唇邊泛出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使福臨一下子發窘了。
    蠻子福晉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皇上,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臨一驚,愣住了。洞房東門直通坤寧宮東過道,四位福晉魚貫而出,陸續消失在紅底金雙喜字的木影壁後面。福臨略一回味,頓時明白了自己可笑的處境:一個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心思不在自己新娘身上,倒被另一個邂逅相遇的女人吸引,以致神魂顛倒,這是怎麼回事啊!他胸中煩悶不堪,心頭空落,彷彿實實在在的心被她帶走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心的空殼。
    他再對羞怯地垂頭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發覺得她和她的姑媽一模一樣!穿了禮服的腰身竟像一隻木桶!"粉面如土"四個字忽然閃上心頭,他像吞了個蒼蠅,渾身不舒服。他慢慢踱出洞房,站在坤寧宮門口,極力向天空望著。天黑了,星星爭先恐後地向他眨眼。哪一顆明亮?哪一顆暗淡?哪一顆閃著藍光?哪一顆蒙著橙黃?啊,數都數不清……可是,看哪,東天一片銀光,十六的圓月大如銀輪,皎似冰盤,升起來了,升起來了!燦燦銀輝照亮了天空和大地,群星失去了光彩……她就像這輪明月,吸引著他,使他的心燃燒,使他的靈魂戰慄!……可恨月下老人錯拴了紅線!今晚的新娘為什麼就不是她?……福臨長歎一聲,依然呆望著月亮。
    「萬歲爺,早早安歇吧!"吳良輔輕輕跪倒,小聲稟告。
    「你還在這兒?"此時的福臨見到吳良輔不啻見到親人,連忙扶起他,迫不及待地問:「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晉是誰?"吳良輔眼珠一轉:「萬歲爺是問最年輕的那位吧?她是……噯,萬歲爺敢情忘了,去年這會兒選秀女,原本選過她的,讓皇后給攪黃啦。"福臨忽然想起來了,像昨天的事情一樣清晰。那次候選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后共同挑眩應選年齡是十三到十七歲。她在的一班年齡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都風姿綽約,行動嬝娜,皇后一看就不高興,立刻說這一班年紀太大,不懂規矩,走路腰肢扭動,違背宮裡制度,蠻子味太重,決不可留。這正逆了福臨的意思,兩人當時就頂撞起來。首領太監見勢不好,慌忙把這一班人打發走了,免得加劇帝后的不和……這麼說,她今年該是十五歲,小福臨一歲了。怪不得一見面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麼,"福臨猶豫地問道:「她現在?……」「稟萬歲爺,皇太后指婚,配給皇十一弟了。」「什麼?」福臨大喝一聲,一把攥住吳良輔的胳膊,吳良輔痛得齜牙咧嘴,喘著氣小聲央告:「萬歲爺,您輕點兒、輕點兒,您龍性龍力氣,奴才吃不消!……她,她真的是皇十一弟的福晉啊!……」福臨頹然放開手,如同渾身浸進冰水,冷透了心。太宗的十一子博穆博果爾,他的幼弟,懿靖大貴妃所生,今年剛十四歲。他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
    命運為什麼這樣捉弄人啊!福臨心裡苦極了,好像吃了黃連。唯一使他發生熱烈情愛的女子,卻被別人佔有了!唉,福臨,縱然你有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縱然你貴為天子、富有四海!……

《少年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