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守登州的軍隊中,本地衛所兵多是登州人,少量客兵也都來自中原,自然瞧不起關外人。還有一層,登州是個富地方,照例聚集了不少有來頭有根底的名門貴族子弟,那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哪裡把孫元化放在眼裡?
這天傍晚,名門子弟們又聚在中軍管惟誠的游擊署裡喝酒賭錢。
管惟誠把竹筒裡的骰子搖得“克啷克啷”亂響,咧著大嘴笑道:“怎麼著,咱們這新巡撫,沒啥能耐嘛!”
“能耐?”守備明末的軍銜等級為總兵、副將、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品級分別為正二品、從二品、正三品、從三品、正四品、正五品、從五品、正六品。姚士良是位侍郎的兒子,一翻白眼,“簡直是窩囊廢!領了一幫傻頭傻腦的遼呆子,呸!那股土腥氣沒把我熏死,又髒又臭,這路貨色也能打仗?”
“也就仗著紅夷大炮,別人不趁,他獨一份兒唄!”這是最小的子弟官——千總張鹿征,登州總兵張可大之子,一邊說,一邊又搖頭又撇嘴,還不住討好地瞧瞧呂烈,指望他給予證實似的。
呂烈不接茬兒,只管叫著:“下注下注!我的五兩。”
游擊陳良謨也拍上一塊銀子:“我也五兩!”
呂烈從眼簾下朝他一瞥,鼻子裡哼了一聲。張鹿征連忙湊趣:“老陳官兒最大,家裡頭金山銀海,好意思拿五兩銀子哄人?”陳良謨的老爹做過一任漕運總督,撈足肥足,是登州子弟官中的“首富”。
陳良謨笑道:“我添!我添——加五兩!……沒準兒真是個膿包哩,頭次轅參下級武官定期進轅門參見總兵以上的高級武將,稱轅參。過去五六天了,沒點子動靜嘛。”
“就會這個營看看,那個營轉轉,誰跟他說好說歹,他總是個笑,沒話。濫忠厚,沒用!多半一輩子沒管過這麼大地盤,不知怎麼好了。就像叫花子白得了一笸籮饅頭,摸這個拿那個,恨不得都咬一口!……”姚士良的話越說越刻薄,把大家都逗笑了。
唱曲的銀兒袒著胸,掠著烏雲似的鬢髮,裊裊婷婷走來給他們斟酒,從管惟誠手裡奪過竹筒子,嬌笑著:“管爺,你只管押銀子,骰子我替你擲!”
管惟誠在她粉馥馥的臉上捏了一把:“好好擲,贏了錢跟你對半分!……也難那麼說,常言道,仰頭老婆低頭漢最難鬥,說文點兒,叫做大智若愚……”
“糊弄人罷了,騙誰去?”陳良謨做了個鬼臉,“點他出任巡撫,朝廷裡多少人不服!好些進士出身,熬一輩子也不過知縣知府裡轉兩圈,他個小小舉人,竟然……哼,誰不罵他借物進身無恥下作!等著看笑話的多了去啦!”
“就是嘛,”姚士良又翻翻眼皮,“朝廷不是差他來平定劉五的嗎?如今劉家那伙子王八蛋還站在長島撒尿哩,他可連屁也不曾放一聲!……哎,呂哥,你說呢?”
登州衛無端降級,激起他們本能的反抗,他們不敢對做此決定的朝廷說三道四,就把怨恨都發洩到新巡撫頭上。
呂烈嘴角冷笑:“我有啥說的?擲骰子,擲骰子!”說著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銀兒慇勤地執壺再斟,他揮手攔住,銀兒順勢托住他的手輕輕撫摸,他抽身離座走開。張鹿征連忙補座,涎臉去捏銀兒的小手,銀兒甩開,重新偎到管惟誠身邊去,替他拿起竹筒,逕直向桌上銅盤傾倒,骰子蹦了幾蹦,定住。
“哈哈,十點!好銀兒,小心肝!”管惟誠眉開眼笑,摟過銀兒就要親嘴,銀兒推開他:“急死你!別人還沒擲呢!”眾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呂烈自己斟了酒,拈了塊醬肉嚼著,獨自走到一邊慢慢地喝。
孫元化,孫巡撫,到底怎麼樣?……
親兵告訴他,孫巡撫曾兩次夜巡到他呂烈的都司署,都逢他夜飲未回。昨夜呂烈扶醉歸來,又過了二更。親兵急忙跑來稟告:孫巡撫又來了,正在書房等他。呂烈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趁著酒意,晃進了書房大門。
案前燈光明亮,孫巡撫一身便裝,正在燈下看書,神態自然灑脫,溫文爾雅。短短的一瞬間,讚賞抵消了心中的敵意,他暗暗歎息:“好好的儒雅之士,何苦到這兵刀險惡之地來攪渾水!”但瞬間軟弱頃刻消散,他哈哈地笑著長揖不拜,口齒不清地說:“撫院大人不愧出身舉人,至今善讀,不勝欽佩,欽佩之至!”若能惹得這位巡撫大人勃然發怒,也算一件開心事!
孫元化只望著呂烈,口氣很溫和:“你又醉了。”
他說“又醉了”!他用的那樣慈和悲憫的口吻,好像呂烈是個淘氣的孩子,是個任性的病人!呂烈覺得怒氣倏然撞上胸膛,立刻頂了一句:“我從小不要保姆,見道學先生就作嘔!”說罷又嘻嘻笑著湊過去,涎著臉問:“大人所讀何書?”
孫元化指指函封:《漢書》。
呂烈乜斜著眼笑:“既讀《漢書》,請問,漢高祖何許人?啊?哈哈哈哈!……”他不等孫元化回答,自管大笑著挺身躺上便榻。他有意借酒冒犯巡撫大人,但實在醉得支持不住,躺倒便呼呼大睡,也不知孫元化何時離去。
今天一整日,呂烈都等著巡撫大人叫他去斥問,對答詞都想好了,回來定可在同伴中吹噓一番。然而他白等了,沒有一點消息……想起他的微笑,那居高臨下的可惡的微笑,他恨透了!——他深信,一切笑臉迎人的都沒有好心腸!
“呂烈,該你擲了。”管惟誠叫著,他回過神,懶洋洋地拿竹筒晃了晃,骰子跳出來:六點。管惟誠嘻嘻笑著把三十兩銀子都摟到自己跟前,不住地嚷:“再來再來!這回我押十五兩!”
呂烈半睜半閉的眼睛猛地睜大,閃出一道亮光。張鹿征立刻來了精神:“呂哥,你又有好點子啦!”
呂烈對眾人眨眨眼,狡黠地抿嘴一笑:“咱們來掂掂他到底幾斤幾兩!要能激得他發怒,最好再賞咱們十幾棍子,他那笑模樣可就戳穿啦!……”
這些人,一個個從小就是混世魔王,哪肯放過這個洩憤出氣的好機會!興高采烈地計議了一番,甚至定下了搗鬼的賞格:一桌酒席、五十兩銀、一百兩銀等三種……
押寶賭錢的第二輪,管惟誠又贏了。他真有個豪爽勁,分了一半銀子給銀兒,說:“銀兒,小寶貝,今晚就陪我宿了吧!這份錢夠我去你家住一個月的啦!”
銀兒掩著嘴笑,目光卻飄向呂烈,戀戀地一眼又一眼地瞅,拿出打情罵俏的身段,尖尖食指一戳管惟誠的額頭,嬌聲道:“纏死人啦!要是呂爺……”
張鹿征搶過話頭:“哎呀,小銀兒,別做夢啦,也不照照自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呂哥呀,除了原生貨,你們這號娘兒們,倒貼他也不要!”
銀兒啐他一口,眾人哄笑,各自散去。
進巡撫署大門,轉過影壁,先看到一座濕潤的、點滿綠苔的太湖石山立在水池中,水面蓮葉青青,紅白兩色睡蓮給人帶來涼意。一個小男孩迎著他們,口齒伶俐地叫道:
“孔叔,耿叔,帥爺巡撫有兼管一方軍事的職權,可尊稱為帥爺、撫院、撫台等。讓我在這兒等你們。”
“哎喲,小陸奇一!”孔有德一步跨上,把孩子抱著舉起,小傢伙兩條瘦腿高興地亂蹬一氣。
耿仲明也伸手拍拍孩子清秀的小臉蛋:“可有個人模樣了!要不叫我,誰還認得你這個小叫花子!”
孩子生氣地瞪他一眼:“你再叫我小叫花兒,我就叫你小白臉兒啦!”他掙扎著跳下地:“跟我來,帥爺等著你們呢!”小腦瓜一晃,挺胸凹腹,儼然帥府小執事!孔、耿二人相視一笑,隨他穿門過廳走廊子,來到東花廳。孫元化放下手中書,起身迎接:
“二位來了,請坐。倒茶來。”
兩位遼東營官向孫元化行禮落座。孔有德笑道:“帥爺,才幾天呀,陸奇一就出息多啦。”
耿仲明眼:“這小鬼頭,拿住他那會兒就像只小狼,還咬了我一口。我這傷還沒好利落,他倒變了個人兒啦!”
送茶來的陸奇一正好聽到,悄悄對耿仲明做個鬼臉,一溜煙退出去,引得三個大人又笑了一陣。
這陸奇一,小鼻子小臉,脖子細長,瘦骨伶仃,一個十一二歲的娃娃,是孫元化收養的小親兵。原是個不知天地的小野人,居然也伏管了,除了孫撫院,別人再難辦到。
“自家弟兄,我也不用客套。”孫元化習慣地朝扶手圈椅的椅背上一靠,神色十分和悅自然,姿態也灑脫受看,“我想你二人原先都在毛文龍帳下,與那劉興治可相熟?”
“帥爺跟前,咱老孔從不說瞎話,”孔有德直性子人,毫不隱諱,“劉家弟兄咱只服劉二,別的,哼,都不咋的!”
孫元化笑了:“不咋的?什麼不咋的?”
“瞧不上唄!一個個好勇鬥狠,又奸詐又野,不懂禮義,不知王法,高麗棒子,比韃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再說他們弟兄七個,我到今兒也鬧不清誰是誰。”
耿仲明細眼長眉,很清秀,一看就比孔有德機靈。他有個眼皮的習慣,得極快,活像蜜蜂忽扇翅膀,或許他心思動得更快。他說:“孔哥?##患鞘露A跫業苄擲琉肆醵褪蹺迨強椴牧希行募譜拍兀〉背蹺液塗贅縊媼醵齙耗腔岫揖拖牘蹺逶繽硪質攏黃淙弧?/p>“哦?你何以料得?”
“這天底下,劉五隻怕一個人,毛帥毛文龍;只服一個人,他二哥劉興祚。如今毛帥死了,劉二陣亡,誰還管得了他?陳繼盛哪在他眼裡!他早認定他該是皮島大帥,早晚得找個茬兒把陳繼盛收拾了。這不,直鬧到長島來了!……這人能幹是真能幹,可也橫得厲害,真開了殺戒,野著呢!”
“對,對!”孔有德想起來了,“他隨劉興祚來皮島,不到一個月就娶了十五個小老婆,哈,每天晚上拈鬮陪他睡。劉興祚勸他減些個,他就擺了一盤珍珠串、一盤珊瑚串,招來那些女人說:願意留下的取珍珠串,願意走的取珊瑚串。女人嘛,哪知深淺?十五個人裡倒有十三個取了珊瑚串。他還笑嘻嘻地告訴劉興祚:‘我聽二哥的,把她們全嫁出去!’一回頭,全殺了。劉興祚聽說了又驚又怒,他倒像沒事人似的,說:‘我不是講明了嗎?拿她們都嫁給閻王爺呀!’瞧瞧!”
耿仲明蹙蹙眉頭:“他倒也不是一味耍蠻,還算個能屈能伸的漢子。孔哥,還記得沈世魁跟他要女人的事嗎?”
孔有德拍拍額頭:“那事也是劉五的?”
孫元化也問一句:“沈世魁,好像是毛文龍的親戚,現下仍在皮島,可是?”
耿仲明連連點頭:“帥爺好記性,沒錯!他仗著女兒是毛帥的小夫人,當年可是皮島上的二太爺!劉五的一個愛妾才色雙絕,出自書香門第。劉五雖也識得幾個字,筆下卻畫不成形,得了這個美人兒,連公文書信都有人代理了。沈世魁那天找到劉五說:‘我有一事相求,肯答應,才告訴你。’劉五哪敢不應,恭恭敬敬地說:‘只除了我劉五這一身,任憑你取!’沈世魁哈哈一笑,說:‘那我就先謝過了!’一聲令下,手下人竟把劉五的愛妾強扯進轎,抬了就走,沈世魁還笑著連連拱手致謝說:‘在下所求就是這位新嫂子,承賜承賜!’劉五氣得臉都白了,硬是站著一動沒動,把這口氣嚥下去了。尋常人豈能辦得到?”
孫元化拈著鬍鬚,默默點頭。
“我記得毛帥一死,沈世魁挺知趣,趕緊就把那個美人兒送還劉五,還搭上好些珍珠人參,算是賠罪。劉五倒真的全收下了,對不對?哈哈哈哈!”孔有德笑得很開心。
“後來的事更怪,這女人反倒對沈世魁念念不忘,多半也是嫌劉五的根兒是外夷,總瞧他不上。偏又沒事找事,寫詩作詞說什麼綵鳳隨鴉,偏偏又叫劉五看見,登時大怒,一把揪住美人兒說:‘你講綵鳳隨烏鴉不是?告訴你,烏鴉還打綵鳳哩!’一巴掌扇過去,劉五力氣大得賽狗熊,美人兒何等嬌弱?竟給他打折了脖頸,倒地斃命。劉五不在乎,一口薄木棺材埋了,倒是沈世魁,聽說還偷偷去祭了幾回……”
孔有德一拍大腿,說:“所以呀,我說他高麗棒子不知禮義嘛!”
“也難這麼說,他對他結髮妻子就情深義重!”耿仲明看了孔有德一眼,“他們弟兄逃出來,老母妻子可都叫韃子下了獄。劉五在這邊,吃飯留著髮妻的座位杯盤碗筷;睡覺留著髮妻的床帳被褥;多少小妾進門,都要先向他髮妻的座位拜主母;就是跟小妾睡覺,也要往髮妻位子那兒稟告一聲,說是不為尋歡取樂,為的劉家後嗣……”
孫元化驚訝地問:“這是為什麼?”
“聽說當年劉五在陣上受重傷,看看將死,髮妻割臂肉入藥,又日夜服侍,衣不解帶一月有餘。劉五活過來了,他那髮妻卻病累交加,死了好幾回。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如今,又受劉五連累下了獄……劉五感念髮妻,原是發誓終身不近別的女人的,可他髮妻定要他納妾生子為劉五留後代接香煙。劉五便一個接一個地娶妾,至今也沒生下一男半女……”
孫元化沉吟片刻,問道:“據你們看,他們會不會暗通金國?”
孔有德抽了口冷氣:“不會吧?他們弟兄反出瀋陽,那韃子恨他們不死,還懸賞買他們的腦袋哩!”
耿仲明也說:“韃子拿他們家眷下大獄,劉五那性子,還不恨透韃子!……不過,要說當初,韃子汗王待他們弟兄也真不薄。”
孫元化默然,孔耿二人也不言聲了。半晌,耿仲明遲疑道:“帥爺,不知當講不當講……我隨劉二出島赴寧遠,又奉命守太平寨,那會兒他不知為啥,總是心事重重。我想……他像是自己要尋死,最好死在韃子手裡頭才甘心也似的!”
孔有德恍然:“對!對!我也覺著劉爺自打去守太平寨就不對勁,可說不明白。今兒仲明這麼一說,是那意思!”
“哦?”一道寒光從孫元化眼中劃過,大家又沉默了。
陸奇一匆匆走來稟告:“張總鎮來拜。”
孫元化站起身:“二位隨我去迎接。”
孫元化親自到大門把張可大接到西花廳,分賓主坐定。撫標中軍撫標中軍即巡撫衛隊長。耿仲明和游擊孔有德站在孫元化身邊,鎮標中軍鎮標中軍即總兵衛隊長。管惟誠和千總張鹿征則隨侍張可大一側。
寒暄一番之後,張可大開門見山:“撫院大人經綸滿腹,韜略在胸,平劉興治之亂想必早有成算。近日又有商民上書,因長島為劉興治所佔,往天津、旅順等處貨船不敢出海,陸路又十分艱辛,是剿是撫,望大人示下。”
孫元化歎道:“正是。漁民也半年不敢下海,桃花魚汛已白白放過,眼看秋汛在即,不能再等。不過,剿撫二策,大人以為何者為上?”
“下官以為,良民百姓殺一個都是罪過,但叛逆之徒須斬草除根,便殺千殺萬也不為過!劉興治凶狡好亂,絕非善類啊……”
“大人不以為他進據長島揚威海上,是為逼迫朝廷任他為皮島東江之長嗎?未必真有叛逆之心吧?”
張可大驚異地張張嘴:“這……”
孫元化神態和悅:“我有意在蓬萊、長島、廟島之間海域來一次水戰演練,邀劉興治出兵船合練,看他如何回答,是剿是撫,我們便好相機而動。”
張可大點點頭:“也好。”
“這樣,便須訓練士卒,排演陣法戰法。我意自明日起,先會集營官、哨官、哨長講習三日。”
“今日正好有幾位營官隨行,不如就此請大人教訓。”
說話間,六七名登州營的參將、游擊、都司、守備銜營官也來到西花廳,張可大一一向孫元化引見。待眾人分列站定,孫元化和藹地鼓勵了幾句。
忽見一名守備銜營官,喝醉了似的踉踉蹌蹌走進花廳,在巡撫和總兵大人面前一站,便旋風似的原地打轉,彷彿西域胡人跳胡旋舞,又重重一頓腳,停住,瞪著眼努著嘴,腰也不彎地高高一揖,嘴裡口齒不清:“卑職姚……姚士良,參拜……參拜帥爺……”再旋一圈,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張可大張口結舌:“他……這……”
孫元化視如不見,對張可大說:“我想,講習地點,選在關帝廟,如何?……”
張可大尚未回答,便呆住了:又有一個身穿碧綠紗衫、腳登護甲皂靴的高大男子,中了邪一樣哼哼呀呀地唱,手舞足蹈地進五步退三步,一會兒蹲一會兒跳,彷彿巫婆跳鬼裝神,又滿臉塗墨,看不清面目,揮動著一副營官頭盔,遙遙對巡撫大人躬身一拜,轉身慢跑離開。
張可大語無倫次,很是不安:“這是游擊陳良謨……素日胡鬧慣了,責罰多次,全無效用……怕是又喝多了!”
登州營諸將領都在偷偷地笑,一眼又一眼地瞅著撫院大人。孔有德、耿仲明臉都氣白了:這不是公然戲弄帥爺嗎?孫元化仍然繼續說他的要事:“講習完畢,要一個個考查,不合格的不准參加演練,待補習合格,方可領兵……”
人們的注意力又被引開,全都注目廳前:那兒出現一個女子,鵝黃衫兒水紅裙,高髻橫釵,濃施粉黛,但身材高大魁梧,當她裊裊娜娜直趨庭前時,裙下露出一雙穿粉底皂靴的大腳。她羞答答地低垂了頭,衝著巡撫大人拜了四拜——新嫁娘拜見公婆的禮數!有人“撲哧”地笑出聲,又趕緊捂嘴,多數人拚命咬住嘴唇隱忍不發。孔有德大怒,挺身欲出又被耿仲明扯住,向他努嘴示意:沉住氣,瞧帥爺的。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這女子是男人扮的,專為戲弄耍笑,以激怒巡撫大人。
張可大尷尬萬分,對那“女子”發怒道:“呂烈!大膽!竟敢如此!真是……”他口氣卻又軟了,歎道:“這麼鬧,成什麼模樣!……”
裝成女子的呂烈,挑釁地望定孫元化,就盼著他變臉。戳穿假面具,是呂烈最痛快最開心的事,他一向喜歡這麼幹。只要巡撫大人一拍案,他就跟他呂烈站平了,呂烈就獲得心理勝利;若能拿呂烈叉出轅門捆打幾十棍則更妙,呂烈就更能在登州營兄弟伙裡稱雄,身份就更高了。遺憾的是孫元化看都沒看他一眼,只管繼續對張可大說話:
“還有,得讓登州將領們都懂得西洋大炮。隨炮同來登州的葡萄牙國教官可萊亞漢話說得不錯,屆時請他示範……”
眾人畢竟是軍官,西洋大炮畢竟是聞名天下的兵器,大家肅然靜聽,不再竊笑議論,也不再看那個男扮女裝的呂烈,而呂烈也不知何時悄然離去了。
總兵大人告辭時,為難地苦笑:“帥爺明鑒,這幫貴胄子弟,下官也……唉!”
孫元化體諒地安慰:“不必如此,哪裡都一樣。何況此乃私廳相見,並非公堂公事,不用太認真。”
孔有德出府時憤憤不平,橫眉怒目地說:“帥爺是封疆大員,這不成天下人的笑柄了?就該當場懲戒,打他五十大板才對!”
孫元化緩緩搖頭:“我若如此,豈不稱了他的心願?現在成笑柄的是這些貴胄子弟,於我無損。”
晚上,孫元化退回私第,夫人沈氏、長女幼蘩、幼子和京、幼女幼蕖迎接慰勞。飯後一家人說笑片刻,孫元化仍回書房,重新拿起量尺三角尺,畫一會演算一陣。為了提高西洋大炮的準頭,他一直想造一件實用的量器。
“爹爹!”幼蘩在門口叫了一聲,走進來站在桌邊,眼淚汪汪地擺弄著桌上的文具。
“蘩兒,怎麼啦?”孫元化小心地從女兒手下移開演算草稿。
“他們……這些登州營官,太欺負人!”姑娘說著,便抽抽噎噎地哭了,“難道爹爹還怕他們?……”
“陸奇一告訴你的?……責罰他們有何難,爹也不怕那些名門望族。只是初來乍到,遼東兵與登州兵已見裂痕,些許小事就會引來爭鬥,若壞了大事,辜負聖恩,豈非得不償失?……好了,你去吧,爹沒事。”
在作圖演算過程中,孫元化眼前不時出現一個人的形影:忽而威風凜凜中帶著嚴酷,揮鞭抽打散亂的兵丁;忽而男扮女裝怪模怪樣,一臉狂妄挑釁之色。那日候他夜歸,他竟反問:“漢高祖何許人?”意思不就是說,漢高祖也好酒好色貪財貨,照樣可以成就大業,何必以小節苛求他呂烈呢?……
這是個古怪的、不可捉摸的人,看來頗有才幹,只是他那麼深的敵意,是從哪兒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