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一盤點綴著綠葉紅絲的菜餚捧上桌,醬紅色的濃湯泛著油光,異香撲鼻,在滿桌魚蝦中顯得很特別。劉興治瞟了一眼,隨口問:“什麼玩意兒?”
“回爺的話,因爺昨兒說海參鮑魚吃膩了,廚下特地給爺燒的大紅螺,深水下頭才撈得著……”侍從對應慇勤小心。
“這紅螺肉味兒好?”
“好,好!又鮮又嫩!”
劉興治看他一眼:“你吃啦?”
侍從很惶恐:“小人怎敢!”
劉興治瞪眼:“沒吃怎麼知道味兒好?又來誑我!扯下去打!”
侍從跪地求告:“饒了小人吧!爺先前應許過的……”
“嗯?”
“前兒小的服侍爺去海邊,爺見沙灘上荊條子很好,說是打人正合用,就拿小的試笞,小的說無罪不當受,爺應許以後有過錯折免,便打了小的三十。今兒爺就饒過小的,權當抵了上回……”
“放屁!”劉興治喝罵,“沒過錯都能打,何況有過錯!打!”他突然火冒三丈,拿大拳頭用力捶著桌子,尖聲大叫:“誑人!他娘的誑人!全是些誑人的狗雜種!——”杯碗碟盆給擂得跳起來好高,有的碎了,有的傾倒,湯汁菜餚濺了一桌子。
侍從被扯到庭院當間,一五一十地數著打,劉興治這才拿起匙子,偏偏他最小的兄弟劉七劉興基腳步匆忙地闖進來。劉興治把匙子一摔,這頓飯他是吃不安生了。
劉興基卻不顧五哥難看的臉色,口中呼呼喘氣:“五哥莫怪,有大事!孫巡撫要上島來了!”
劉興治一愣:“他,他果真來了?……多少人馬?”
“說是只有一條福船、兩條海滄船,不到二百人。”
劉興治濃眉一聳:“他敢單刀赴會?”
“探得他前日從蓬萊水城啟航,現已走遍了各島,果是巡視的樣子。此刻怕已在北長島靠岸了!”
劉興治雙手用力按住桌案,桌腿嘎吱響,他卻不做聲。
“五哥,你倒是拿個主意呀!”劉興基直髮急。
劉興治雙手抱著胳膊,木頭墩子似的一動不動,站了許久,終於緊皺濃眉,說:“傳令:各營弟兄,不准擅離駐地,各查軍資兵器,結隊待命!”
“五哥!你是要……”劉興基驚叫出聲。
劉興治不理他,自管說下去:“凡是有職有銜的弟兄,都隨我到北長島迎候!”
還是晚了一步,劉興治趕到北長島泊船碼頭,巡撫大人已經離碼頭向北去了,灣子裡只停泊著一大二小的福船和海滄船。船上旌旗飛揚,旗下數十名兵丁在收拾整理船上器具,不緊不慢,從容自然,彷彿日常出海。
劉興治只得率劉四劉興邦、劉七劉興基和下屬趕往北長島北端。大老遠,他就看到在潔白似雪的海灘上,幾十名甲冑侍從環衛著一位頭戴紗帽,身著暗紅色圓領寬袖袍的官員;藍色遮陽官傘旁邊有三位頭戴紅纓遮陽笠帽、身穿寬袖交領長袍、腰挎寶刀長劍的軍官,那官員正對著海灣指指劃劃,向軍官們解說著什麼。這還能是誰!劉興治快跑幾步,上了海灘,腳踩得滿灘球石“嘩啷啷”響,海灘上的人一起回頭看。劉興治不敢靠近,五丈之外就跪下高聲稟告:
“卑職皮島游擊劉興治迎接來遲,撫院大人恕罪!”
“嘩啦嘩啦”一片腳步響,他們走近了。
“請起。果然與興祚有幾分相像。”低沉渾厚的聲音明明近在耳邊,卻像撞鐘從遠方傳來,帶著些撼人心腑的“嗡嗡”余響,一股說不清的魅力。劉興治忍不住失禮地抬頭看:開朗慈祥的笑容,壓得低低的紗帽兩側鬢間的幾縷銀絲,使孫元化彷彿仁厚長者;但高挑的眉梢眼角顯露著才華和機警,軒昂的神態自有他懾人的威嚴。劉興治剎那間歷數自己一生的交遊,何曾見過這樣的氣度風采!他傾慕之餘不免惶恐,不免自慚形穢,慌忙又埋下頭,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啪”的一聲,劉興治肩頭挨了一巴掌,一個大粗嗓門快活地嚷:“哈,劉五弟,久違啦!你可好哇?”
    “孔大哥!果然是你!”劉興治趕忙拱手為禮。
“劉游擊,咱們又見面了,今日又有好宴吧?”呂烈半笑不笑,話裡有話。劉興治很尷尬地笑著,躬身道歉:
“呂老弟別見怪,武人粗魯,不過試試二位的膽量……”
十天前,孫巡撫差耿仲明長島下書,照知劉興治整頓兵船,參加一月後的水戰演練。因為不明劉興治的態度,此行頗有幾分危險。不知為什麼,呂烈三番五次上書請求同行。他說他雖不及耿仲明是劉興治故交,但熟悉地形水情,願去做個嚮導。人們議論紛紛,說賭氣說顯能說爭功的都有。孫巡撫卻准了呂烈的請求。
耿仲明和呂烈不辱使命,三天後按時歸來,取到劉興治的回信,說是“願領撫院將令參演水戰,但手下各營素無訓練,兵船更不懂陣法,乞撫院大人親臨長島予以教誨,駐島各軍引領以望”等等。誰都看得出這是劉五的托詞,可能還包藏禍心。張總兵更勸巡撫大人不可輕動,焉知長島上擺的不是鴻門宴?若非去不可,他願率水師五營隨行。孫巡撫卻決定巡視諸島,只帶三條船、一百多人。
人們也問起耿仲明和呂烈上島送信的經過,不知為什麼兩人都守口如瓶。今天該真相大白了吧?
耿仲明跟著呂烈,也是一臉譏笑:“劉五哥,前兒你可是拉弓搭箭,叫我們打刀門下鑽過去的!咱們好歹是老相識,虧你幹得出來!我都沒臉跟人說!”
“是哥哥不好,耿兄弟饒恕了吧!”劉興治賠著笑臉。
“大人,”呂烈恭敬地對孫元化說,“島上可看之處頗多,卑職當嚮導。”
孫元化一笑:“劉游擊在島時日不淺了,比你更熟吧?”
“他?嘿嘿,他能佔島為王,他能殺人如草,他能聚貨斂財,可就是島上的掌故他一些兒不知。劉游擊,”呂烈轉向劉興治瞇眼笑道,“算你走運,好好侍候著巡撫大人,讓我這個嚮導給你開開眼!”
劉興治無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我怎敢勞你!你既無事不知,就先說說眼前!”
呂烈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轉過半身,對孫元化介紹:“大人,此灣名半月灣,又叫月牙灣……”
“半月灣?月牙灣?地名妙!景致更妙!哦……”孫元化放眼四望,舒展胸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北長島最北端的這道半月灣,環抱一泓碧水,直鋪向遙遠的天邊,左右兩座山巒,似綠絲絨裝點的矮屏風。最難得這延展里許的長長海灘,竟如新月一樣圓柔,彎得那麼勻稱,那麼婀娜。灣內波平浪靜,風軟水涼,夏令時節竟如浩爽空寥的新秋。長島原本夏無酷暑,月牙灣更是島上的涼灣。
呂烈指著輕輕拍動卵石灘的層層白浪花:“人稱此灣海浪為女兒浪,狀其溫柔輕緩。早年間此處停泊小漁船,每到黃昏,歸帆片片、漁火點點,與霞光相映,與星月爭輝,何等情趣!如今再難見到了。”說著他瞅了劉興治一眼。自然,劉興治上島以後,島上商民能逃的都逃走了,誰還敢把漁船停在海灣!
劉興治不滿地小聲嘟囔:“這也算掌故?”
呂烈理也不理,只管朝著孫元化:“大人,請看腳下。”
“啊!”孫元化驚歎一聲,一個很強烈的動作,彷彿立刻就要蹲下,但他止住了自己,停留在彎腰下視的姿態上。
滿灘潔白光亮的球石,渾圓的如珠,扁圓的似餅,橢圓的則像鳥蛋,很是玲瓏可愛。而經海水浸潤的球石更呈現出繽紛色彩,或潔白如玉,或紅艷似瑪瑙,橙黃猶似橘柚,青綠彷彿海天。呂烈捧起一把晶瑩的石頭給孫元化細看:“大人,這石上花紋圖景,天地點染,自成情趣,真是勝過人間畫師千萬!”
孫元化揀過一塊橢圓扁石,不勝讚歎:“真是難得,這不是一幅絕佳的林壑飛瀑圖嘛!”
“大人不記得蘇東坡的《北海十二石記》?”
孫元化恍然:“那‘五彩斑斕、秀色粲然’的贊語,就是為此石所下?”
    “大人果然博識強記。蘇東坡不過做了五日登州太守,並未親臨長島,居然也有人渡海獻石逢迎討好。將古比今,能不令人慨歎!”
孫元化注目手中球石,微微點頭:“誠然。但因此而傳下這篇錦繡文章,也足以為半月灣增色了。”
呂烈一笑而罷。孔有德也跟著笑,他是個不通文墨的粗人,聽不懂那對話的奧妙。耿仲###細,聽懂了也不說破,只陪著微笑。劉興治卻心緒繚亂,半懂不懂,總覺得輸給呂烈,在孫撫院面前抬不起頭。
南長島與北長島相距五里,中通一路,寬二十餘丈,全由珠璣石鋪就,真是名副其實的玉石街!只有十五大潮日海水能把路面淹沒。孫元化一行人騎馬走過,望著兩面喧鬧的藍色大海,望著腳下如同浮在海上、蜿蜒延伸的白色路,驚歎不已。
“這像是海上飄著的一道白練呀!”耿仲明小聲地嘖嘖稱讚。
“什麼白練!是條白龍!”孔有德大口吸著海上的涼風,非常快活,“咱們騎在龍背上游東海呢!哈哈哈哈!”
孫元化捋著髯鬚,微笑四顧:“我想它更似一道白虹,連天連海,雄偉壯觀!”
呂烈彷彿沒有這份詩情畫意,望著右面那一片風平浪靜的海面侃侃而談:“這一片俗稱廟島塘。南北長島是它的東北屏障,擋浪、大小黑山等十數島環聚四周,恰似一串翡翠,任憑外海波浪滔天,塘內總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最是商船泊錨的好地方。早年間這裡帆檣林立,舟楫穿梭,珍寶如山,商賈如雲,北去津京,南往吳淞閩粵,東北到高麗、到倭國,可謂四通八達。每至傍晚,十里燈火亮如繁星,盛極一時也!現如今卻……”他哼了一聲,又瞅劉興治一眼。
廟島塘,真像一個碧玉盆!水平如鏡,倒映著遠山浮嶼,幾隻白色鷗鳥貼著海面低翔,又倏然衝上天空。只船片帆皆無,冷清寂靜,只有海浪輕柔地拍打玉石街,和著輕風在人們耳邊歎息。自從劉興治佔了長島,商船哪還敢來廟島塘!
劉興治惱火地脫口而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不能看著弟兄們餓肚皮!……再說,你這又算得什麼掌故!”
“當年唐太宗東征到此,與大將尉遲恭分兵駐紮南北長島,”呂烈果然講起了掌故,“一日,太宗得知尉遲恭重病不起,欲往探視,卻遇狂風巨浪,船不能渡。太宗仰首而歌曰:‘恨蒼天之寡情,探愛將兮無路,舟兮舟兮何以渡!’他憂慮入寐,竟得一夢:一條白龍揚鬃探爪,騰出海面,臥伏於二島之間,竟化為晶瑩潔白的長街。太宗驚醒,趕至灘頭,宛然夢中景象:玉石長街嵌連南北長島,兵勇吶喊,萬眾歡呼……唐初君臣相依,推心置腹,情無隔閡,善始善終,所以得貞觀、開元之治,百年盛世。唉!……”他很快地看了孫元化一眼,惋歎著不說了。
孫元化的眉頭痛楚地聳動了一下,遠望西北海上浮雲,默不作聲。君臣相依,推心置腹?……當年他與袁崇煥同在遼西,堪稱好友。袁崇煥得大用為總督、為兵部尚書時,就是以此自詡的。後來袁崇煥下獄,他也曾上疏援救;一旦定下賣國通敵大罪,他只得緘口不語了。……如今他時時事事都在吸取袁崇煥始信而終棄的前車之鑒,不求達到君臣相依、推心置腹、情無阻隔,但以他的聰明博識,善始善終總還是可以的吧!……
烽山是長島的最高峰,登上烽山,則南北二島盡收眼底:北望半月灣玉石街,如月如玉,更加惟妙惟肖;南隔四十里海域,登州城雄踞灘頭,萬戶人煙;西看廟島塘,平鋪出幾十里藍綠色錦緞,一團團島嶼、一串串礁石,似翡翠,如琥珀,在瀲灩水光中閃爍;東臨汪洋,廣闊無垠,波濤洶湧,極目遠望,海天相連,溶化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藍色霧靄中。孫元化舉目四望,由衷讚歎:
“何等壯闊!何等雄偉!定是觀日出月出的上好所在!”
呂烈輕輕一笑:“大人,此處看日落月落也極難得。”孫元化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向西指道:“大人請看,那便是廟島,又稱沙門島,歷朝罪犯流放之地……”他開口就是這些不中聽的話,好像人世間一切都欠他的債,令他痛恨。
    孫元化一口接過去:“不錯,廟島向以海神廟著稱。原建於宋宣和四年。前年皇上即位,特令增修擴建,賞景祈禱者紛至沓來。每逢七月七,廣閩浙蘇許多南船在此辦盂蘭會已成百年老例,其時商客雲集、繁盛非常,可算登州府一大勝事。”他轉向劉興治,“今年七月初七就在眼前,商船竟無一敢至,盛極一時的海神廟會難道就因劉游擊而廢嗎?不知劉游擊何時率部返回皮島?”
劉興治一怔,他沒料到孫元化會問得這麼直截了當:“這這這……小的來長島,實在是糧餉無著,不得不……”
孫元化微微點頭:“不錯,前些時朝廷忙於收復四城,糧餉有緩急之別,果是對皮島顧及得少。下面弟兄不得不自出尋食,原是朝廷的疏忽,但百姓商民看來,不就是搶掠嗎?……如今京東四城收復,金兵盡都趕出關去了,皮島糧餉自會及時轉運,也就不容將軍擅自征餉,擅離汛地了……劉游擊可明白?”
劉興治幾次想打斷孫元化的話,終究不敢,這時便急急忙忙地問:“四城果然已經收復?金兵確實全都退了?”
他最關心的竟是此事?孫元化心念一動,敏銳地盯住他:“怎麼,劉游擊竟然一點消息也不知道?”
劉興治慌亂地避開孫元化的注視,心裡暗暗咒罵韃子的奸狡,想起了皇太極不斷送來的諭帖中那些甜言蜜語:
“金國汗書與劉府列位弟兄知道:我國與南朝爭雄之際,爾果殺其官員,率其島民歸我,此天意特使爾等助我也!誠如爾言,但凡爾等率來金、漢、蒙古人等,決不令其入我境,皆與爾為民,在境外任爾擇地住種,做個屬國過活。青天在上,我言皆實,我若哄你,天不罪我乎?……”
“……爾等書信中有云:‘聞西邊探報,汗得城池,未幾復被漢兵占守’,必是說建昌也。永平攻下後,建昌參將馬光遠率眾歸降,時朕欲發兵防守,以其城小地窄,恐擾官生軍民,故未發兵……”
這位金國汗必是窺出劉氏弟兄首鼠兩端的隱秘,竟應許他們“作個屬國過活”,對劉興治實在是很大誘惑:屬國!國主除了他劉興治還有誰?劉家祖墳或許真有王氣哩,保他稱孤道寡當真龍天子也說不定!但金國汗至今不承認已經退出關外,極力掩飾真相,哄騙劉氏弟兄,這卻是劉興治無法容忍的,不覺怒形於色。
孫元化一直注意觀察劉興治的表情變化,進一步逼上去:“京畿四城收復,關內安定,則海路必須通暢無阻,朝廷斷不容劉游擊駐兵長島為所欲為,所以,已升副將黃龍為總兵,駐鎮皮島!”
孔有德、耿仲明、呂烈三人聽孫元化突然把話挑明,顧慮變生不測,不約而同圍攏來護住巡撫大人,一齊警惕地盯住劉興治。劉興治果然吃了一驚,一把攥住腰刀刀柄,怒聲大叫:“黃龍?他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他一揮手,劉興基和島上將領們突然按劍集攏到劉興治一邊,立眉怒視。
孫元化迅速接住劉興治的話:“憑他收復四城新立大功,連進三級為都督僉事,世蔭副千戶!劉游擊也是領兵打仗的人,豈不知武將唯有戰場上一刀一槍殺敵立功,方能加官晉爵,光宗耀祖,封妻蔭子?”
劉興治噎住,瞪了眼啞口無言。
孫元化口氣更加和緩:“劉游擊武藝高強,才量過人,本帥早有耳聞,可惜沒能在勤王一戰中殺出威名立得功勳。縱然你才具堪為島帥,朝中誰人知道?軍中誰個服氣?恃強任性而行,則更失人心。我為劉游擊計,莫如龍歸大海,虎進深山,他日往戰場殺金虜立奇功。收復金、海、復、蓋四州之日,本帥親自為你請功;倘能驅逐金兵恢復遼東,我敢斷言,那便是你拜印掛帥、封侯進爵之期了!”
劉興治呆了半晌,“撲通”跪倒在地,很響地叩了一個頭,說:“我劉五自小氣性不好,弟兄們多讓著我,長到這麼大,從沒有人像帥爺這般正言教導,不欺不誑,是非曲直利害都擺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麼好說?我服了帥爺你!四哥,老七,弟兄們,都來給帥爺磕頭!”
    孫元化謙和地扶起諸人:“不必如此。目下國家危難,強虜猖狂,更須我等同仇敵愾抗擊金虜,以期還我河山!元化願與諸公共勉!”
孔有德、耿仲明眉開眼笑,不料真能化干戈為玉帛。呂烈心裡未嘗不為孫元化審時度勢、因勢利導的才幹和魄力所折服,但表面決不肯表露一點。
眾人簇擁著孫元化下山,孔有德忽然嚷出聲:“好作怪!那也是棵樹嗎?”
好一株狀貌奇特、蒼勁遒拔的古樹!高數丈圍八尺,樹冠圓闊茂密,似擎天傘蓋,濃蔭方圓數畝,樹幹皮暴稜凸,好像###條龍蛇緊緊絞纏盤結一起,又各自伸向天空。
孔有德拍拍呂烈:“喂,你這百事通,怎麼啞巴了?”
呂烈一時回答不來,隨口說:“山草野樹,誰能識得許多!便是大人恁般淵博,怕也說不出這怪樹的名目。”
孫元化笑笑:“果然難認。只是因這樹,我想起一個人。”
“末將倒不信了,”孔有德驚奇地問,“何人有這般胖大身軀?”
“不是形似,是神似。”孫元化不笑了,繞著這株怪樹慢慢地兜圈子,沉思著,說:“此人幼蒙倭難,幸遇大將軍劉平倭定朝鮮,攜回中國養為親兵。薩爾滸之戰,明軍大敗於金,劉大將軍戰死,他因此自覺有罪,不敢回關內。遼東失陷,他竟被金國擄去。因他聰明機警,深受汗王喜愛,多方善待恩養,先嫁以貝勒之妹,又任為副將,管金、海、蓋三州,可謂榮華富貴極矣,此人卻視如草芥,一心要歸南朝,暗中交通毛文龍。多次被人告發,也多次定罪下獄,幾回要殺,金國汗王因特別愛他才幹,竟都赦宥了。受此磨難,他並不灰心,歸朝之意愈切,費盡心機才用金蟬脫殼之計,假托自焚逃走,於前年十月攜帶屬下二百餘人歸來。金國汗聞知大怒,將他家眷數十口全下了獄,他也並無回顧之意。金國汗恨他入骨,今年正月聞知他在太平寨,專遣兩路兵馬夾擊,置他於死地,他身中十數箭而直立不倒……”
劉興治兄弟此時已泣不成聲,孫元化對他們望了好一會兒,歎息道:“在寧遠,我與他相處月餘,一見如故,三生有幸,常相往來晤談。聞他在太平寨遇險,急領兵救助,已是不及,連遺體也不曾尋得,只救得他兩個回來。”孫元化指指孔有德、耿仲明,“當日戰事詳情,耿中軍上次來島想必都說與你了?”
劉興治連連點頭,跺著腳慟哭。
“他生時心中糾結纏綿如此樹的,是一片忠君報國、一心向明的情懷,死後英靈不散,定將護佑我朝國泰民安。但願你們弟兄承繼令兄遺志,不辱令兄英名!”孫元化說罷,虔誠地對天一揖,劉興治兄弟連忙跪倒,哭著對天叩頭,隨後站起身擦淚,嗚咽著說:
“帥爺教誨,我兄弟銘記終生!”
眾人早聽得呆了,孫元化突然轉了話題:“呂都司,我記得此樹乃小葉樸,本地人呼之為‘祖宗樹’,不知是也不是?”
“這,卑職不知。”呂烈還在恍惚中。
孫元化便告訴眾人關於這棵樹的傳說:二百年前,安徽鳳陽一老人攜了八個子侄逃難至此,一住十年,墾田開荒,終於豐衣足食,老人卻一病不起。臨死遺言說:“要想守住家業、世代興旺,你們八個千萬不能分心……”八個孩子埋葬了老人,各自在墳前栽一棵樹,表示齊心協力在島上扎根創業的心意。這八棵樹從此不管日烤風吹、雹打霜侵,愈長愈旺,愈挨愈近,漸漸並在一處,長成了一棵。後代都知道此樹是得了老人的靈氣兒,對它格外虔敬,“祖宗樹”的名兒便世世代代流傳下來。
最後,孫元化說:“我等弟兄們也當如這祖宗樹一般齊心協力,不生外心,抱成一團,方能抵擋暴雨狂風啊!……”
他的低沉厚重的聲音,像古鐘一樣在每個人耳邊震動,直響到了他們心底,在那兒激起戰慄。今天,是他成功的一天,他光輝的一天!這些人都被他迷住了,為他丰采奪人,為他器宇軒昂,為他博學多才,為他沉靜慈祥,甚至為他疏朗誠篤的面容,為他深邃動人的聲音……
    院子裡搭起天棚,排桌設宴款待孫元化一行。劉家弟兄不再提水戰演練的話頭,決定十天之內北返皮島,賓主皆大歡喜。
不想入席之時,呂烈對主人的座位故意地看了一圈,冷冷笑道:“劉游擊那張別緻的椅褥怎的不見鋪出來?”
劉興治雙眉一豎,似要發作,繼而軟下來,頗有幾分尷尬,笑道:“鬧著玩兒的事,何必又提它。”
上次呂烈和耿仲明來島下書,劉興治也設宴款待,入宴前向兩人指看他椅上的坐褥:似獸皮而無毛無尾,似帛緞又四肢宛然,椅背處的褥上黑毛叢密,彷彿人發。呂、耿二人都認不出是何怪物。劉興治嘿嘿一笑,請他們轉到椅後去看,坐褥後垂的那一塊竟是一張人臉!耳目口鼻分明,但已干縮,原來是人皮坐褥!兩人驚詫不已,劉興治卻洋洋得意地誇耀此物如何冬暖夏涼。
這是劉興治的下馬威,並未把呂、耿二人嚇住。耿仲明不快地笑道:“劉五弟還是這麼愛殺人玩!”呂烈卻極其鄙夷地從鼻子眼裡哼一聲,說:“蠻夷陋習!”幾個字就把劉興治激得面紅耳赤,差點兒發作。
今天呂烈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不是專要劉興治難看嗎?
孫元化看定劉興治閃爍不定的眼睛,親切地說道:“劉五弟,我大明乃禮義文明之邦,不可再學那茹毛飲血的蠻族行事,免被同僚恥笑。”
“是。”劉興治面有愧色,低頭恭敬地回答。
海參宴極是豐盛,為貴賓特意準備了清湯原汁鮑魚,用的是最上等的皺紋盤大鮑,一隻只有剖開的半個鵝蛋大小,擺成六六如意圖案,鮑肉上剜了花紋,撒上紅椒、青蔥、黃姜切成的極細的絲,鮑貝內壁閃著華美的珍珠色澤。對著色香味形俱美的上等佳餚,誰不開懷暢飲?幾個清俊的十三四歲小親兵,在席間調絲弄竹,為賓主唱曲:
……徒捧著淚盈盈一酒卮,空列著香馥馥八珍味。慕音容,不見你;訴衷曲,無回對。俺這裡再拜自追思,重相會是何時?搵不住雙垂淚,舒不開咱兩道眉。先室,俺只為套書信的賊施計;賢妻,俺若是昧誠心,自有天鑒知……
這曲《雁兒落》是《荊釵記》中王十朋祭祀亡妻的唱段,極是流行。酒已半酣,許多人跟著點板打拍、輕聲哼唱。那邊劉興治持杯不動,呆呆地聽著,眼眶裡竟盈著淚光。他的部下都不敢看他。孫元化瞅著他暗自嗟歎,知道他不只是因為有了酒意。這次事情完滿解決,表明自己對他的判斷相當準確……
早知道這般樣拆散啊,誰待要赴春闈?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說來又恐外人知,端的是不如布衣!……
一句“端的是不如布衣”,劉興治眼裡的淚擱不住,終於滾下。他連忙舉杯仰頭飲酒,雙袖掩過了兩滴豆大的淚珠。
“停!檀板拍——拍錯了!”耿仲明搖搖晃晃,撐著桌子站起來,指著小親兵,已有七八分醉意。
“仲明,你醉了!”孔有德趕忙拉他坐下。
劉興治不高興地瞪住耿仲明:“錯?錯在哪兒?”
“就是這句‘端的是不如布衣’!這‘布衣’之‘布’字,出口應在後半拍,是這樣——”他竟以手代板在宴桌上拍擊,搖頭晃腦地把這句唱了一遍,然後說:“他,搶了半拍!”
身為營官,當眾唱曲,成何體統!劉興治卻笑了:“真看你不出,精通音律呢!”
“哈!我若不是會唱曲,早就見閻王去了!”耿仲明很興奮,眼皮也不了,只顧絮絮叨叨,再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早年間,努酋指清朝開國皇帝努爾哈赤。破遼東,恨貧民作亂,拘來貧民殺個乾淨,叫做‘殺窮鬼’;第二年又說富人聚眾思叛,再拿富民抓來殺個精光,號稱‘殺富戶’,兩趟大殺,遼東還剩幾個漢人?……只有四種人不殺:一是皮工,韃子留了作快鞋;二是木工,韃子留了製器具;三是針工,韃子留了縫裘帽;四是優人,韃子留了看戲聽歌。最殺得狠的就是唸書人,殺光不留!我幼時原是讀書種子,偏又生得白淨,那年韃子拿住我時問說:‘你必是秀士!’我急中生智道:‘不是秀士是優人。’韃子道:‘既是優人,唱支曲子我聽!’虧我平日愛聽戲,便唱了一曲,就是方纔那支《雁兒落》,才得活命……”他醉眼矇矓地望望這個,瞧瞧那個,大家也都靜悄悄地看他。他淒切地笑了,抹了抹額頭,說:
    “何必嘲笑我呢?咱們這些人,只除了帥爺和呂都司,誰不是打韃子刀下逃出來的呢?誰又不是喪家犬呢?……”他說著,突然傷心,嗚嗚地哭了起來。
主客滿座,一個個神色慘然,有人低頭飲泣。
“哈哈哈哈!”呂烈不合時宜地仰天大笑,笑聲很刺耳,令人討厭。劉興治、孔有德諸人禁不住怒目相視,孫元化也不解地蹙起眉頭。呂烈自顧自地笑了個夠!非如此,不能抵消心裡因受孫元化感動而低他一頭的感覺。他一拍桌子,傲然大言:“男子漢大丈夫,何屑作此婦人態!”攬過大杯一氣喝乾,擲杯於地,喝道:“酒來!”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