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叔,帥爺在這兒嗎?”陸奇一跳下馬背,就氣喘吁吁地衝到孔有德面前,尖聲尖氣地問。
“哈,小猴兒!”孔有德喜愛地一摸小親兵的腦瓜兒,“怪神氣呢,帥爺來過,呆了一會兒就走了。”
“又跑哪兒去了!”陸奇一可笑地蹙著小眉頭,儼然管事的侍從模樣,“校場我全部跑遍了,全都是這句話:來過,又走了!……”
“哎,小陸奇一,”孔有德突然把這小兵拉到身邊咬耳朵悄聲問:“那幾處校場,他們那伙練的什麼?……”
陸奇一當然明白“他們那伙”指的是登州兵,他溜一眼周圍舉石擔、舞石鎖、一個個汗濕衣衫的遼丁們,說:“一樣一樣,練得狠著哩!陳良謨營練射箭練格鬥;姚士良營練刀槍劍戟外帶火銃佛朗機;管惟誠幫著張鹿征擺陣……放心!他們才開練,比不過咱們!”他一張小嘴極其伶俐,吐珠子似的一串說下來,又快又清楚。
孔有德聲音更小了:“悄悄兒告訴我,帥爺定下哪天會考?到底……考啥題目?”
孫巡撫大義收服劉興治的故事傳開以後,登州人鬆了口氣,對孫元化感戴佩服起來。他也就看準這個時機,下令登州駐軍練將練兵。各營都掛出孫巡撫的軍訓格言:“校場多流汗,戰場少流血。”他每天親自督導,又制定小考、大考、會考的種種獎懲辦法,逼得各營從早到晚地苦練,累得晚上上炕都抬不動腿。
孔有德竟想作弊!小親兵腦袋搖成撥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你這麼大個人還想偷題?沒門兒!”
孔有德嘻嘻地笑,低聲下氣:“好兄弟,我生來的笨,要考糊了丟咱遼東人的臉!就告訴一句,回頭請你吃大螃蟹!”
“告訴你不就哄了帥爺?不成!”陸奇一扮個鬼臉,轉身就走,冷不防孔有德大手往孩子腰間一拿,眨眼間就單手把他高高舉起,耍罈子一樣在空中旋轉,彷彿他不過是根羽毛。小親兵手腳亂晃尖聲嘶叫,招得營兵們瞧著他倆哈哈大笑。
“我說我說!”陸奇一笑得幾乎岔氣,吱吱叫。孔有德輕輕一托放下孩子,雙手叉腰,笑著威脅道:“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一語未了,小鬼頭像只松鼠,打孔有德腿襠“哧溜”鑽過去,一蹦好遠,拔腿就跑,邊跑邊笑邊嚷:
“大狗熊!熊瞎子!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魁梧碩大的孔有德真像只大熊,起動得慢,待要挪步去追那機靈的小猴子,他已爬上馬背如飛地跑了,留下一串揶揄的笑聲。
天黑了,半個月亮從藍海裡升上天空,陸奇一終於在水城西炮台找到孫元化。
西炮台是由孫巡撫親自設計督造改建的,把城牆延伸到丹崖山峭壁上,這樣,東西兩炮台就像用力打出去的兩個拳頭,呈掎角之勢,封鎖了海面,護衛著水門。近日炮台剛剛成形,道路崎嶇,人行馬走都很吃力,真不知那兩門八千斤西洋大炮是怎麼弄上去的!
守西炮台的是登州陸師游擊營。到了這裡,陸奇一便板住面孔拿足架子,昂昂地回答哨兵查問。藉著暗淡的營燈和月光,他摸索著攀上丹崖山,爬上西炮台。轉出門道,眼前一亮:幾十盞營燈高挑,幾十把火炬熊熊燃燒,上百人來來往往圍著兩門大炮忙碌,只有腳步聲、旗幟飛動聲、火把燃燒聲和陣陣海潮聲,沒人言語,連咳嗽聲都聽不到。燈火下所有的人看去都一模一樣,陸奇一揉揉眼睛,覺得如同在夢中。
“不行。炮身俯仰少了半度,定位時間慢了半刻,差得遠。”低沉柔潤的聲音來自炮口前,孫元化手持銃規在那裡測量,靜靜地評判著。
從那幾十名抬炮身推炮墊的營兵群裡,站出滿頭大汗的呂烈,走到炮身一側瞇著眼端詳片刻,對部下一揮手:“重來!”他返身回去又同營兵們一起操弄那沉重的大炮。
一個嘹亮的、腔調古怪、說不清是哪方人氏的聲音讚歎著:“據窩(我)的這個……精鹽(經驗),孫大人,泥(你)的車拴(測算)亨蒸覺(很正確),窩(我)非唱(常)……奇,奇怪!窩(我)說的,泥(你)明白?”陸奇一認出是葡萄牙教官可萊亞。他又高又瘦,淡色鬈發與眾不同。
“哦,這很簡單。”孫元化微笑著解釋,“我的脈搏每刻九百次,用來計時多很準確。至於俯仰,我做了一個銃規,插進炮口,便可測知。”
“通(銃)……規?”可萊亞很驚奇,“可以給窩(我)刊刊(看)嗎?”
“稟帥爺!”陸奇搶上一步,“張參將請你回署,有要事。”
登州參將張燾,與孫元化同是徐光啟的門生,同是天主教徒,隨孫元化同來登州,做他的副手。
“知道了。”孫元化對水城內的小海看看,那裡船上水面燈火通明,水師仍在操練。他原本還要上船去的,只好等明日了:“可萊亞教官,我已命人在福船上架設大炮,請你去看看裝架得是否合理。”
“是。窩(我)這就去。”
“呂都司,就按方纔的順序反覆演練,務必練成定位准、用時少的本領。”
“是!”此時的呂烈極其沉默,應對發令都減省到了只用一兩個字。劍眉在眉心執拗地糾結一團,少有的威重。
孫元化趕回巡撫署,剛在書房坐定,張燾一腳邁進來,神色有些緊張,機警的眼睛飛快地向四週一掃,朝門外喚一聲:“抬進來!”
兩名親兵用輕便擔架抬進來一個人。此人一見孫元化,便掙扎著要起身,哽咽著喊:“帥爺!……”
孫元化很驚訝,忙扶住他:“劉興基?”
“正是小的。”劉興基垂淚道,“家兄不仁,不聽良言,反將小的杖責,還說要打死。小的無奈,只得投奔帥爺。”
“前日劉興治來函,道是即日將歸皮島,要率隊來登州辭行。”孫元化注視著劉興基。
劉興基急忙擺手:“帥爺斷不可信他!他想誘帥爺再次上島,好擒了去做降金進見禮!……”
“哦?”孫元化暗吃一驚,“他又變卦了?”
“是。”劉興基竭力忍住嗚咽,“他是故意請求率隊來登州辭行的。他說就算帥爺答應,登州地方及張總鎮也決然不准,定能逼得帥爺再次赴島送行。原是他欲擒故縱的計謀……”
劉興治果然機敏過人!事情正如他所料,他的辭行來函遭到張可大及登州太守、蓬萊縣令的堅決反對,怕劉興治積習難改,為害地方。孫元化確已準備二上長島送行了,險些落入陷阱!
孫元化揭開蓋在劉興基下身的單布,那臀、腿上的棒傷腫起好高,青紫處潰爛處慘不忍睹。孫元化皺眉道:“自家親兄弟,竟下如此毒手!”他扶劉興基俯身臥倒,為他輕輕拭去額上汗珠,問起變故的起因。
劉興基長歎了一聲:“帥爺駕臨長島,不嫌我弟兄愚魯,以大義相勸,島上弟兄無不感戴,便是我五哥也是真心歸服。誰知三日前由皮島開來一條大船,持著黃龍總兵的手諭,說是奉孫巡撫之命特地差人迎我們弟兄北歸。這原是帥爺與黃總兵的好意,卻不知為何差來的人役儘是沈世魁的家將親兵!黃總兵難道不知沈世魁與我五哥有仇嗎?好歹也該打聽打聽!這些人上島就倚勢詐索銀兩海物,鬧得雞飛狗跳。我五哥當下就要翻臉,被我們大家勸住。只說次日起錨,不料又起了變故……”
劉興基接著講了一件傳奇一樣的故事。
劉興基勸回五哥,陪他在屋裡喝悶酒,聽他不住咒罵沈世魁,發誓回皮島去收拾他。忽有親兵來報,說有四名朝鮮參客搭那大船來了長島,要往登州做生意,求劉爺使船送去,有重謝。
劉興治酒入剛腸,十分暴烈,哈哈大笑:“真是央求老虎放牛羊哩!上好的生意,叫他們進來!”
四名參客一進中堂,先跪倒三個,獨有最瘦小的不肯跪,只愣愣地瞅著劉興治。劉興治暴怒,劈胸揪過那人就揮拳頭,那人雙手猛地攥住劉興治的青筋大手,笑得很淒楚:
“你,你還是這樣粗莽……”
只這一聲,滿堂下漫不經心等著看笑話的劉家弟兄和親兵們都呆住了,幾十雙眼睛一齊盯住瘦小的參客,不敢出聲。劉興治揮出去的拳頭猛然停住,轉而擂在自己的胸膛上“咚咚”亂響,大叫一聲“貞姐!”兩人便摟在一處放聲大哭,跪倒在地。
“五奶奶!”“五嫂!”“五弟妹!”堂上一片叫喊聲,跪的跪,扶的扶,陪著一同流淚。
還是五奶奶先收了淚,說:“蒙汗恩典,差這三位爺護送我來此團聚,一路上多少勞碌險阻。四哥,勞你管待三位爺,不可差了禮數。”
退回後堂,五奶奶才取出金國汗的書信:“汗的意思這回講得明白,他年滅明之後,與我劉家分國而治。為表和好誠意,將我送了來。太太及六弟,還有各位嫂子侄兒,還在那邊,汗養活著。若失信於汗,一家人就難保了……”
劉家弟兄沉默良久,無人搭茬兒。五奶奶哭了:“不看別人也罷了,就不看太太的面?太太年高,一輩子吃盡辛苦,把你們弟兄七個拉扯大,容易嗎?就眼看她老人家死在刀下?你們七個堂堂男兒,連自己的親娘都……咳!”
劉三劉興亮沉不住氣,直跳起來:“老五,就應下!先救下母親再說。到頭,我們弟兄終是不降金不歸明!”
劉興基直是搖頭:“若是這般行事,有何面目見泉下的二哥?如何對得住孫帥爺?”
計議半晌,舉棋不定,劉興治牙咬得“格格”響,只不做聲。這時劉四劉興邦匆匆進來,很有些慌亂:“沈世魁的那些家將親兵一直盯咱們的梢,似已發現五弟妹……”
堂上氣氛驟然緊張。劉興治一拍桌子,立命眾兄弟各自回營準備船糧兵器,隨時聽他將令。
劉興基回營,忐忑不安,不知五哥到底拿什麼主意。直到傍晚,他才應命去大堂聽點。卻見營門柵欄上掛一排血淋淋的人頭,仔細辨認,竟都是沈世魁的家將親兵!劉興治已決意叛明降金,收編了皮島來船和餘部。叫劉興基來是計議誘擒登州大將以獻俘金國汗的!
“……我再三勸告,卻把他惹惱,竟要亂棍將我打死。虧了五嫂講情,才留了我一命……”說到這裡,劉興基傷心欲絕,伸手從懷中取出幾頁紙,嗚咽道,“這便是金國汗和我六哥的密信,我抄錄了來……”
孫元化接過展讀。讀著讀著,孫元化慈和的目光陡然變得尖利,直刺劉興基:
“這麼說,你們一直與金虜交通?”
劉興基侷促不安地分辯:“古來敵國尚通書信,當年袁督師、毛大將軍也都如此。何況我五哥並非真心投金……”
“難道忘卻你家二哥生而歸明,死不降金的志向?”孫元化慨然追問一句。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劉興基,他痛苦地咬住嘴唇,閉上眼睛,淚珠不住地順著慘白的面頰滾下來。好半晌,他終於抑住嗚咽,緩緩地說:“帥爺,我敬服你如敬天人,不忍見你入陷阱遭擒害,所以冒死報信。我心裡其實與五哥並無不同,既不願歸明也不願降金。我們是朝鮮人,大明也罷,大金也罷,誰也不待見我們,跟了誰也是奴才,有什麼好?……帥爺提起我二哥,其實我二哥他……他是悔不過,自己尋死的呀!……”劉興基哭得抬不起頭。
孫元化頓時想到劉興祚自己就死的跡象,還有那句古怪的話:“總算死在該死的地方了!……”
劉興基擦擦淚,伏在擔架上歇了口氣,接著說:“去年臘月底,二哥從關裡捎了封信來皮島,裡面的話盡都淒涼不堪。說是我們弟兄皆因仰慕中華,故而不避險阻,九死一生投奔了來。只說毛大將軍忠勇為國,又有袁督師這般英雄主兵事,皇上又如此英明,收復遼東趕走金虜必是指日可待的了。誰料袁督師竟殺了毛大將軍,使皮島人心渙散;皇上又將袁督師下了詔獄,如今人人自危,誰還有心陣戰?大明乃禮義之邦,沒想到原來如此,有甚興味?細想起來,金國汗待我們弟兄本是不薄,倒是我們負了他。唯願死在金人刀下箭下,恩義相抵,我也就安心瞑目了……”他泣不成聲,喘息片刻,又說:“前日來了探報,說袁督師在京受磔,京都人竟買他的肉吃!我們弟兄心裡……實在受不得了……”
孫元化耳中“嗡”地掠過一道尖嘯,一時聽不見劉興基又說了些什麼。前兩天京裡來人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十六日西市磔殺袁崇煥的盛況。京都百姓怨恨之極,每人使銀一錢買袁崇煥一塊手指大小的肉,生嚼血食,嚼時必罵一聲“賣國奸賊!”然後吞下。共剮了一千餘刀,皮骨已盡而其心肺間仍叫聲不絕,半日方止。劊子手對人誇示說:“我服侍的老爺多了去了,從沒見像袁爺膽這麼大的,看看,趕上鵝蛋了!”……
太活靈活現了!血淋淋的酷刑,皮肉、筋骨,直至五臟六腑……孫元化咬緊牙關,不願也不敢再想下去,但劉興基的哭訴聲聲入耳,卻在逼著他想……這一瞬間,他看到劉家兄弟是那麼孤立無援、走投無路、受盡欺壓,他們是迫不得已啊!這也能算是背叛嗎?……
孫元化舒放軟化的心似被重物一撞,驟然縮緊堅強,驀地醒悟:我這是怎的了?竟有這樣的怪念頭!對背叛行為姑息憐憫,豈非不忠?他悚然起身,走到窗前站定,對窗外沉沉暗夜凝視片刻,回轉身來,已恢復了莊重和嚴厲:“你們弟兄這樣出爾反爾,周旋於明、金之間,將來明、金聯手,你們怕不碎為齏粉!”
劉興基苦笑:“帥爺,我們不過想尋幾處島嶼容身,自成小國,與世無爭罷了……”
“這不是癡想嗎?明、金兩國交兵,誰能容得你們?便是金國汗那些對天盟誓的話,也不過一片煙雲!”
劉興基長歎一聲:“這,我們兄弟豈不省得?只是老母妻子都在他手,不得不……只求帥爺,若是拿住我五位哥哥,千萬念在我們兄弟不得已的苦衷,饒恕一二,該斬的長流,該流的充軍,該充軍的杖責,我便擔個不忠不義的惡名去死,也是情願的!”他猛然起身跪倒,撲地大哭。
劉興基抬走後,書房內沉靜了許久,孫元化和張燾相對無言,各自想著心事。
孫元化終於望著夜空的星月,輕聲說:“明日將有大雨,後日上島吧。著孔有德、耿仲明先去。”
多年相交達成默契,簡單幾句話,張燾已明白了孫元化心裡一整套相當複雜的方案:“要把內情告訴孔游擊嗎?”
“不必。他不會裝假,易出紕漏。……著呂烈同去,把內情對他講明。”
“他?登州營裡的,又性情古怪……”
“這都不假。但他大事不含糊,且其才堪用。”
“是!”張燾靜悄悄地退出書房。孫元化仍站在窗前,仰望天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