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主賜天恩與主的子民,更賜恩典與在這裡聚會的人,叫他們謙恭聽聖經的道理,都深信在心裡,終身聖潔,做事合理,誠心事奉主。在這容易逝去的世界上,凡遇難的、受苦的、生病的、有缺欠的和遭別樣災難的人,伏求主大發慈悲,安慰拯救他們。阿門,願主與你們同在。”
這莊嚴熱情、水晶般純淨的聲音,在這間小小的禮拜堂四壁間迴響。主禮的湯若望神父立在聖壇邊,身著黑色長袍,頭戴黑色小帽:胸前懸著耶穌受難十字架,深深的藍眼睛、高鼻寬額、線條剛勁有力的面容以及整個身姿,都顯示著一種極富感染力的虔誠。一排排禱告席上的教徒報以同樣的熱情和虔誠,齊聲回應:
“阿門,願主與你同在。”
因為全是女子,聲音像林中鶯燕齊鳴一樣溫婉好聽。
女教徒們紛紛起身,有的到聖壇前問教義,求神父祝福,有的往捐獻盤裡投銀錢,之後,三三兩兩相隨離去。湯若望微笑地看著這番景象,心裡很覺安慰。
湯若望,原名約翰·亞當·沙爾·馮·白爾。1592年他出生於沙爾·馮·白爾這個德國萊茵州古老貴族之家的科隆城爵邸。也許是因為自幼就在聞名於世的科隆大教堂的庇覆之下,他們的弟兄三人中,兩人都獻身於上帝的事業,成為教士,另一個勉強留下來繼承爵位。
沙爾家族的紋章,是各色方格上一頂飛鷹的盔帽。據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四方形象征一個勇敢者的堅定和剛毅。沙爾家族確實產生過這樣的英雄,那位因抗擊俄國暴君伊萬而被俘、在莫斯科附近被處斬刑、寧死不屈從容就義的菲立普·沙爾·馮·白爾,就是這個家族的光榮。
湯若望並不以他出身為榮,在姓名中有意識地去掉了表示貴族世系的“馮”,但他終身奉行家族紋章上方格的用意,堅定勇敢地選擇了一條荊棘叢生的路,從未動搖。十六歲離開科隆往羅馬進神學院,從此再不曾回過故鄉。
二十六歲那年,約翰·亞當神父乘“善心耶穌”號船赴中國傳教。墨西哥灣的強猛海流、基那阿海令人談虎色變的無風帶——“死氣層”、可怕的“基那阿”瘧疾的襲擊,都沒能摧垮他的意志,他終於到達澳門。不過,由於近一年的困難的海上航行、由於瘧疾的折磨和唯一的放血治療法,他是被抬上岸的,奄奄一息,像一具骷髏。
他不顧一切地跨上這片廣大的、沒有上帝不知聖經,卻又生息著千千萬萬黃皮膚生靈的國土——這幾乎和整個歐洲一樣大的國家。他的心裡充滿悲憫和自豪,因為他從事的是偉大的事業——拯救千萬個苦難的、罪惡的靈魂!
前面只有一位先行者——利瑪竇。在澳門神學院的三年中,湯若望完全接受了這位先行者傳教的有益啟示,努力先使自己變成一個中國人,特別是,變成中國人中的“士”。如今的約翰·亞當神父,已是一位精通中國語言文字、因能準確地計算日蝕月蝕而在中國朝廷中享有“天算家”名望、在朝官士大夫中有不少朋友、吸收了許多虔誠信徒的出色的傳教士了。為了適應這裡強烈的東方色彩,約翰·亞當神父變成了湯若望神父——若望是約翰的轉音,而亞當(Adam)便成了他的姓:湯。湯神父還制定了與歐洲不同的規矩,即男女教徒分堂做彌撒,以消除“男女防嫌、惟嚴惟謹”的這個國家平民百姓的疑慮。
今天是禮拜日,這裡是女教徒聚集的地方。
漸漸空下來的小教堂還有最後四名婦女,虔誠地低著頭,依次投獻銀錠、銀錁和兩串銅錢,末位的黑衣藍裙姑娘伸出玉藕般的胳臂,把一雙光燦燦的金鐲子褪下來,恭敬地放在那堆銀錢的頂端。
“阿囡!”身著香色外衣的中年婦人,用濃重的吳語叫了一聲,顯然有制止的意思。
湯若望走近,拿起那對金鐲遞還姑娘,慈和地說:“教會不接受金銀飾物的捐贈。況且,捐獻要自願……”
“我自願!”姑娘抬起頭,“金鐲算得了什麼?我願獻身於主!湯神父,今天當著我母親和徐太師母,我再次請你接受我做中土的第一名修女!”
“幼蘩!”
“阿囡!”
“小姐!”
“依沙貝拉!”
旁邊的四個人同時叫出了四個不同的稱呼。湯若望一開口,另三人都恭敬地緘默了。他驚異地看到面前是教名海倫娜的徐光啟夫人、好友孫元化的夫人沈·阿嘉達和他們的女兒孫幼蘩·依沙貝拉:“阿嘉達!依沙貝拉!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徐夫人笑道:“神父,他們剛由登州來到京師。”
“伊格那蒂歐斯也來了?”湯若望驟然興奮起來。
“是,正在那邊做禮拜。”徐夫人指的是男教徒聚集的另一處大些的教堂,“他們會等候你的。”
“太好了!我這就去!……哦,依沙貝拉,你的心願是可敬的,但你的父母願意奉獻嗎?阿嘉達?”
孫夫人自入教以來,一直把湯若望神父當做上帝的化身,尊崇敬畏,此時怎敢明確表態,只含糊應道:“這要聽聽她爹爹的意思……”
湯若望笑了笑:“依沙貝拉,以後再說,好嗎?”
幼蘩失望地蹙起長長的秀眉:“七年以前你就這麼說,四年前你也這麼說,今天,你還這麼說……”
湯若望慈愛地摸摸幼蘩的頭:“並不是人人都能夠做修女。只要對主懷著愛心,常存善念做善事,同樣是為主服務啊!……這一位?……”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轉向四名婦女中那張陌生而秀麗的臉,她比別人站得遠些。
“她是我娘的伴從,叫銀翹,”幼蘩連忙介紹,“她是頭一回進教堂,我們想她會皈依主的!”
湯若望點點頭,眼睛裡充滿慈父般的關懷:“信奉主吧,孩子,你的靈魂將得到解救,人世的罪惡將得到洗滌!……”
銀翹惶恐地低下頭,不知所措,後退了幾步。
徐夫人領著三位女客告辭回府。徐光啟一家都是虔誠的教徒,所以特地在教會旁租賃住宅,開闢了專通禮拜堂的旁門。湯若望把他們送到門邊,返身趕往禮拜堂的會客室。
會客室裡,禮部尚書徐光啟、登萊巡撫孫元化、都察院御史金聲閒談著等候。湯若望一進屋,幾乎是衝上去的,一把抓住孫元化的手,孩子般興奮地喊:“伊格那蒂歐斯!是你嗎?我們又見面了!”
孫元化也很高興地笑著,用力搖晃緊握的手。
金聲略感驚訝:“哦?原來他們也相識?”
六十九歲的徐光啟捋著頷下銀白色的漂亮鬍鬚,笑瞇瞇地說:“哦,豈止是相識……”
十年前,剛剛來到澳門的湯若望,接受一位想要入教的商人邀請,去船上吃飯。走到碼頭邊,湯若望不禁驚歎:從沒見過這樣玲瓏精巧的船!它像一棟漂亮的二層小樓,樓簷廊柱乃至窗台窗框的雕刻,從色彩到花紋都極其複雜繁細,顯得金碧輝煌。兩人在一間艷麗中帶點俗氣的小廳坐定,熱茶和各色各樣精緻茶點流水般擺了一桌。湯若望學著中國人的樣子端茶閉目品味之際,一雙溫軟的手臂纏上脖頸,帶著濃烈的脂粉香,一個妖艷的姑娘力圖擠進他懷中。湯若望大驚,茶盞摔了,熱茶濺了一身。他的狼狽相招來一陣大笑:商人摟著另一個姑娘,跟那個被他推開的女人互相做手勢,笑得喘不過氣。
湯若望指著商人,說著半生不熟的漢話:“你!騙!欺騙!”
他的指責只換來更加放肆的狂笑。湯若望壓不住火爆的脾氣,怒吼一聲,掀翻了桌子,整個船身震動了。雕花木隔斷上懸著的粉紅色帷簾忽然拉開,那邊一些吟詩作畫、飲酒談笑的文士圍過來看究竟,其中一人大聲說:
“他是一位有學問的傳教士,出家人不近酒色,你們不該壞人家的道行!”
湯若望發完火又後悔了,因為他今天沒穿教士的黑袍,便指著滿地狼藉說:“我,賠償!”他轉向替他說話的文士,猛然認出他是同住在耶穌會公學、前來澳門為朝廷募購西洋大炮的學者之一,是老友徐光啟的學生。為徐光啟和他的學生們自捐資費購炮的愛國熱忱,湯若望還非常感動哩。
於是,他知道了,這就是中國廣南一帶有名的水上妓院——花船。美麗掩蓋著醜惡,文雅莊重與淫佚並存,對他將要畢生傳教的這個國家的複雜古怪,有了第一次體驗。
他們第二天在耶穌會公學再見,就像相熟的朋友了。可惜三天後新朋友就押運大炮去了廣州,給湯若望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和名號:孫元化,字初陽。
過了三年,湯若望隨傳教組沿北江、贛江、長江來到可愛的江南小城嘉定,那裡已有了規整的教堂和數百名教徒,成為傳教江南的基地。當傳教組被引導與捐助地盤、出資修建教堂的教友見面時,湯若望不禁驚呼出聲:“啊!老朋友!孫元化!孫初陽!……”
“哦,湯神父,你的漢話說得這麼好了!該稱我的教名,伊格那蒂歐斯!……”孫元化緊握著湯若望的大手,文靜而含蓄地笑著,湯若望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們共同度過整整一個秋天。湯若望成了孫元化家最受歡迎的客人,尤其成了十歲的幼蘩的大朋友。孫元化跟從湯若望研修火炮及炮台,他是徐光啟的得意門生,有很好的數學幾何基礎,所以掌握得很快。在後來的寧遠大捷、寧錦大捷中,孫元化“以台護炮、以炮護城、以城護民”,輔佐袁崇煥立了大功。
立功升任的孫元化回到北京時,本已赴京傳教的湯若望已被教會遣派去了西安,他們未能見面。今天他們重逢,三十八歲的湯若望已晉陞了教職,四十八歲的孫元化,更是獨一無二的、以舉人出身而獲超擢的方面大員了。
“啊,我已經見到依沙貝拉,長成大姑娘啦!”湯若望感慨地笑著連連搖頭,“還像小時候一樣,想當修女。”
“我對她說了,如果到二十四歲決心還不變,就送你去當修女!”孫元化說罷,眾人隨他一起笑了。
得知孫元化此行目的後,湯若望十分關切地問:“皇帝召見了嗎?”
孫元化歎了口氣:“召見過了。”
沉默片刻,金聲搖搖頭:“一說要錢,兵部戶部就叫苦;一提要辦西洋大炮,就有許多奏本大喊:堂堂天朝,豈可用夷人的淫巧小技禦敵!甚至竟有因誅殺袁崇煥而罪及西洋大炮呢!……”
徐光啟皺起蒼蒼濃眉:“當初只為京師處處有人掣肘,動輒得咎,才薦初陽出任登州。只要登州能成為天下武備最精良的重鎮,見仗得一次大勝,西洋大炮才能正名,在九邊各鎮推而廣之,實用於抗金復遼。所以初陽的通盤防守之策務必成功!”
又是一陣沉默。徐光啟是他們這批奉教官吏士大夫的主心骨和靠山。徐光啟的話他們當然贊成。無奈,巨大的軍費開支非私人所能包攬,非皇上點頭、朝廷通過不可,然而,這很難很難……
徐光啟府上一名老僕來稟:司禮監吳公公差人到處尋找孫巡撫,直找到徐府來了。徐光啟和金聲都驚訝地看看孫元化。孫元化臉上掠過一絲難堪:“他找我做什麼?”
回說是特意致謝,並代他家太夫人請孫夫人赴宴。
孫元化有點臉紅,連忙說明吳直母親隨舟同行的緣故,並解釋說:“難得他有此孝心,我也不好當面拒絕,並不是想與他來往……”
徐光啟歎道:“何必拒絕他……那麼,我們告辭吧?神父,晚上過來一同進餐,可好?”
孫元化遞給湯若望一卷圖紙:“這是我新近想要修築的依山面海炮台的草圖,請神父測算一下是否可行。”他又取出一個直角鐵尺夾半圓形量角器的古怪器具:“這是我新近製作的銃規,在炮口測算距離和發射角,也請神父過目。”
湯若望笑了:“你已經成了大明的炮台和火炮專家啦!”
孫元化遜謝著:“學生的成績,是老師的光榮。”
“謝謝!這是對我的最高獎勵。”湯若望拍拍圖紙,“晚上我們一同討論吧!”
徐夫人請客人在小花廳坐定,命人取來兩隻二尺多高的長方木匣擺在桌上,說:
“幼蘩,這是送給你的。打開看看,喜歡不喜歡?”
幼蘩解繩帶,開木蓋,“啊”的一聲驚呼,高興得大叫:“啊呀姆媽!銅人!是銅人!”
果然是身著彩服、一男一女兩個笑瞇瞇的銅人。
“哎喲!女孩兒家恁響喉嚨!”孫夫人疼愛地責備女兒。
“姆媽,你不知道,這叫針灸銅人。”幼蘩扶起銅人對母親比畫,“銅人頭頂灌進水,就可隔衣裳找穴位扎針。找得準,針進水出,穴位不對,針刺不進的!”
徐夫人笑了:“我原想難難幼蘩的,她竟識得,可見讀書不少。”
幼蘩像孩子喜愛玩具一樣撫摸著銅人,嘴裡念叨著:“書上講,銅人是北宋御醫王惟制的……太好啦!謝謝太師母!”她朝徐夫人一跪。
徐夫人扶起她:“不要謝我,是你家太老師請人仿製的。早聽說你喜歡醫術針灸……做個好郎中也能濟世救人,何必一定要做修女?”
“啊呀,這個囡囡啊,真正是孔夫子的褡褳——書獃(袋)子!只信書上的話。我對她講,這是中土,勿是西洋,做修女那是大黃牛鑽老鼠洞——行勿通。她卻是東西耳朵南北聽——橫豎聽不進!我再三勸她也是雞毛敲銅鑼——白費勁!……”孫夫人一口又響又脆又快的嘉定話,一串有趣的歇後語,說得大家笑個不停。她一改在教堂、在神父面前的莊重敬畏,恢復了平日的爽朗。
幼蘩立即就想試針,徐夫人命丫環領她去小書房,說那裡有針灸圖可以對照。孫夫人又囑咐道:
“銀翹,你陪幼蘩一同去。”
那位二十五六歲的嫻靜秀美的女子躬身領命,嘴裡幾乎聽不見地道了聲“是”,捧了木匣隨幼蘩去了。
徐夫人眼見她們的身影從門邊消失,轉臉笑道:“銀翹,蠻好聽,是草藥名吧?……從前沒見你身邊有這個人,看上去蠻穩重、蠻聰明。”
孫夫人笑得很得意:“師母見得不差,家裡的使喚丫頭都是幼蘩給取名,那才是老鼠鑽書箱——咬文嚼字呢,全都是草藥湯頭!銀翹雖說成天像只浸了水的爆竹——一聲勿響,卻是喉嚨裡吞螢火蟲——口裡勿響肚裡明,樣樣家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了她半個管家婆,我真是省心省力!”
“你從哪裡尋來這麼可靠的人?”徐夫人不無羨慕。
孫夫人的笑容漸漸收了,蹙眉歎道:“若講她的來歷,真是黃連炒苦瓜——苦上加苦啊!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孫元化用兩天時間安置好來京居住的家眷,又急急忙忙趕回寧遠。他心緒很沉重,和所有心懷良知的士人百姓一樣,對國家面臨的局勢簡直絕望了:強敵金虜在東北崛起,官軍屢戰屢敗,喪師失地,九邊震動;朝中天啟帝深居後宮不問政事,魏忠賢和客氏勾結擅權亂政,勢焰熏天;奸佞當道,朝政一片混亂;東林黨人盡遭羅織,下獄纍纍,毒殺殆盡……他是一個小小的兵部主事,官微言輕,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建樹,便把一腔忠義和心血都投入抗擊金虜的寧遠大戰之中。然而,無數將士浴血奮戰,卻使魏忠賢一黨奸佞因寧遠大捷升賞封侯,連五歲的侄孫也授爵位,前方將士能不寒心?他孫元化能不寒心?……
胯下銀鬃馬忽然昂首長嘶,揚蹄人立,差點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孫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順城門大街,路上行人蕭疏,並無阻礙,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邁步,不時扭轉長鬃飄拂的馬頭,回首西南,終於不顧韁繩轡頭的控制,猛然側身跑了個小圓弧,往來路飛奔,怎麼也勒它不住。
驚異中,孫元化忽聽有類似濕鼓悶雷之聲發自地底,從他背後“隆隆”滾了過來,聲響愈來愈大,銀鬃馬逃命似的狂奔,驚慌嘶叫。猛抬頭,方纔還炎日當空,天晴氣朗,此時黑沉沉的烏雲驟然湧聚,頃刻蓋滿頭頂,四周屋宇竟也搖晃動盪起來。
孫元化疑心自己頭暈。須臾,大震一聲,有如霹靂,天崩地塌,昏黑如夜,萬戶千家陡然間紛紛搖落晃倒,“轟隆”“嘩啦”聲延綿不絕,沿路滾動,塵土沖天而起,瓦礫石塊亂飛。房倒柱摧的巨大聲響止息了,剎那間萬籟俱寂,彷彿時間和空氣都被驚呆,跟著就爆發了混亂和喧囂:人們狂跳突奔,呼天搶地,喊爹叫娘,呼兒喚女,哀告救命,痛哭慘號,如同踹了穴的螞蟻,燎著窩的馬蜂。老天爺並不發善心,又刮起了飛沙走石的怪風,吼叫著拔樹掀石,把受難的人們捲得團團亂轉,被瓦礫石塊擊傷無數。孫元化只得拉馬一起臥倒,閉眼聽天由命了。
狂風終於打著旋兒離去。孫元化起身,滿耳哭叫呻吟,四週一片瓦礫。他擔心妻子兒女,一時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數里目及處盡都殘破,無法辨認道路門戶。只好喝一聲“回家!”放鬆韁繩,任銀鬃馬認路奔回。
一路上儘是狂奔亂走的行人,目光驚慌瘋傻,口中亂嚷,有的直撞到孫元化的馬頭竟也毫無知覺。走得時間長了,才見到扒土石瓦塊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遠處,幾名匆匆趕到的書辦差役,手持鐵鍬橛頭,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礫上大吼:
“底下有人嗎?快應一聲!”
“救命!……”瓦礫下傳出尖細微弱的哭叫。
“你是誰?”諸人大聲問。
“我是小七姐……”
“老爺呢?”
“老爺太太都……”接下去的是哭聲。
眾人綽起工具,挖開積土瓦礫,小心地搬抬,一個年輕女子慢慢爬出,竟是一絲不掛。雖然身上泥土和青紅傷痕滿佈,在黑灰的背景上,仍顯得粉白細嫩。她拿一片瓦遮著下體,雖是滿面淚痕,十分羞赧,卻帶著幾分孩子般的狂喜,仰望蒼天,“撲通”一聲跪在瓦礫堆上。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全都愣了,頃刻間哈哈大笑。女子也是一愣,隨即匍匐在地,放聲大哭。
路過的孫元化看不過去,脫下外面的大衫扔給女子。女子連忙拿去裹在身上,抬頭投來感激的一瞥,隨即敏捷地扯住身邊一匹脫韁的黑驢,騎上驢背,哭著走了。從書辦差役口中得知,此女是他們本官八個小妾中的一個,看來本官一家只活得這一口人了。
遠遠望見自家門牆安然,孫元化鬆了口氣,正待下馬進門慰問,騎驢女子已經跟到近前,納頭跪拜,請予收留,孫元化無奈,只得引她進家,交給夫人沈氏……
徐夫人長歎:“唉,那場地震,實在是魏閹作惡太多,天怒人怨,招來上帝的懲罰呀!”
孫夫人道:“正是呢!銀翹初來,我還想替她打聽家鄉父母,好讓她一家團圓。她卻是個沒嘴葫蘆,倒不出放不進,一點口風不透,死不肯走。看她又懂事又勤快,蠻難得,就留到了如今。”
“她也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再不尋人家,怕就耽誤了。”
“咳!提過###十來回,她是三錐子戳不出一點血,牛皮筋一樣,只搖頭不做聲。看起來牛吃稻柴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也勉強她不得。她琴棋書畫樣樣通,拿她當丫頭,真是檀香木當柴燒——大材小用了!要不是咱教裡頭有規矩,我就做主把她收到房裡,倒蠻合適……”
被二位夫人作為慨歎話題的銀翹,此刻正在小書房裡幫著幼蘩興致勃勃地扎銅人,彷彿不把倒霉的銅人扎幾十個透明窟窿就不罷休似的。
窗外傳來腳步聲和蒼老的笑語:“我們小書房談天。”
“老師先請。”
後面一句聲音厚重溫潤,震得窗紙微微發顫。銀翹手裡的書“啪嗒”掉到地上,她連忙俯身去拾。
“是太老師和爹爹!”幼蘩高高興興地到門前迎接,攙扶著父親的恩師,“謝謝太老師惦著幼蘩,幼蘩給太老師磕頭!”她真的跪在徐光啟膝前,“崩崩崩”叩了三個響頭。徐光啟捋著鬍子笑得合不攏嘴。
看見銅人,孫元化也向老師致謝,隨後吩咐女兒:“你們收拾收拾,到別處去吧……哦,銀翹今天做了禮拜,覺得好嗎?願不願受洗入教?”
自男主人們進屋就俯首跪倒的銀翹仍不敢抬頭,低聲回答:“禮拜……好。老爺要銀翹入教,銀翹就入教。”
孫元化笑了:“入教可是你自己的大事,誰也不能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告訴夫人。去吧。”
銀翹一直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顫抖得像不安的蜜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無聲無息地隨幼蘩走了。
“賢契果然體恤僮僕,待下寬厚。”徐光啟讚了一句。
“神父常說,人們只有職分責任的不同,他們的靈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既然如此……”徐光啟沉吟片刻,望了望門生,“方纔你又何必拒絕吳公公呢?”
他們一回徐府,孫元化便對來送信的吳同說妻子近日傷風,不能赴宴。吳同代吳直說了許多仰慕的話,見孫元化一直冷著臉,只得放下書信告辭而去。
孫元化歎了口氣:“我知道他們是可憐人。只是魏忠賢作惡太甚,喪盡人心,與此輩交往必為士林所不齒,徒損名聲!”
徐光啟指了指桌上放著的吳直的信,字跡秀美流利:“他們這一茬司禮監太監,都在內書房讀了多年書,由學士大學士調教,頗有學問。吳直近年尤得皇上信賴,首輔周相也與他過從甚密……”見學生低頭不語,徐光啟也有些難為情,想說的話不好啟齒,心緒複雜繚亂,乾脆換了話題:
“賢契此次平定劉興治之亂,為朝廷立了大功,可算旗開得勝,你這舉人巡撫可以坐穩了。”
孫元化笑笑:“多謝老師掛念,剛剛起個頭,以後的事,唉,難說了。”
“張燾還好吧?”
“千斤重擔他挑著五百呢。我這次進京,登州的事就靠他主持著。那位張總兵張可大……唉!”
“很棘手嗎?故意作梗?”
“也談不上。他或許並非有意,但總是想不到一處,別手絆腳地不得順暢。我那裡監軍道尚出缺,還可進人,老師再薦一個得力的人出任好嗎?”
“監軍道?也是巡撫之下的要職,非四品官不能出任,就是特簡也不能低於五品。你看中什麼人?”
“老師,王征如何?”孫元化趕忙笑著問,神情活躍了許多,“我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望他哩!……”
“我料定你必要提他!”徐光啟也笑了,“難得你們彼此投緣,他那麼孤傲的人,長你十歲,又是進士出身,竟也服你。不過嘛……”他遲疑著沒有說下去,另起話題:
“你還想到誰?”
“瞿式耜可成?”
“唉,他自元年謫官,至今未起用,薦他難以獲准。”
“那麼金聲、陳於階……”
“金聲近日方擢監察御史,不妥;陳於階乃老夫外甥,則更加不妥了……此事我記下,慢慢物色,總要得力才好。好不容易得了登州……哦,賢契陛見,聖意究竟如何?”
孫元化又變得心事重重:“奏說增建炮台打造海船以備恢復四州之時,聖上頻頻點頭稱好,神色很是振作;提到需撥款項,聖上默默無語,不時手腳浮動,但見袍袖袍襟蕩漾不止,想來……”後面的話不便出口,縮住了。
徐光啟起身從櫃中取出一個半尺見方的木匣,打開給孫元化看,儘是干人參:“聖上慮及國用軍餉不足,特地命將萬曆年間儲存下來的遼東人參到市上發賣,朝臣多有認購。但總共也只賣得數萬兩。”
孫元化十分驚詫,道:“竟然到了變賣家當的地步!破落戶嗎?……”
徐光啟蒼眉一揚,連忙制止:“不可如此說話!……”突發的嚴厲使孫元化略感意外,徐光啟自覺過分,沉默片刻,又說下去,但聲音壓低了許多:“日前禮部主客司郎中出缺,禮、吏二部共推尚相隆補官。聖上道:‘主客司分掌諸蕃朝貢接待給賜之事,當簡循良有禮之人。尚相隆因買茶不合意,打破家奴頭臉,豈能掌主客司事?’吏、禮二部大臣無不驚愕,回來細訪,果有此事。以為是言官密奏,但都察院緝事之人說道:‘我輩鉤察,皆關於錢糧重事,居家打罵奴僕,何從問之?’連諸內侍也都相顧驚詫,真不知如此細事何以上達聖聰?……”
孫元化懂得了老師的用意,仰望屋頂,似不經意地低聲說:“陛見將畢之時,聖上忽然問我昨日飲酒沒有,我說飲了;又問我同坐者誰?我答之以同在寧遠的李、胡兩幕僚;還問吃了什麼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雞、燒鴨和豬肚。聖上便笑了,說:‘一點不錯,孫元化果然誠謹不欺!’……”
師生二人好半天相對無言,四週一片沉寂。
“這不行!”孫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著扶手,“別人說什麼我不管,炮台非建不可!大炮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緩!”“卡吧”一聲,扶手的雲頭木雕被他敲斷了。
“自然,當然,可是到哪裡去弄這四十五萬呢?……”老頭兒彈著自己寬闊發亮的前額,一籌莫展了。半晌,他遲疑地老話重提:“眼下最得聖上恩寵的,宮中自然是司禮監,朝中要屬首輔周相了……”
“我寧可去求告周相。”孫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論才幹,論學識,周相可算一時之選,況且終究是士林中人,便與之交往也不辱沒你我,但凡親友故舊有事相求,他都肯盡力。只是……”徐光啟打住了。孫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從不接待空手上門的親友故舊。於是他口吃吃地說:
“我這裡……尚、尚有二千餘兩……”
徐光啟擺擺手,牙痛似的苦著臉:“不。金銀形跡過露。不如將你帶來送我的貂皮、人參轉贈他……”
“老師!”孫元化站起來喊一聲。
徐光啟只管皺著灰白的雙眉,唏噓著,十分痛苦地往下說:“給他,全都給他!……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懺悔!主會理解我的苦心,原諒我的罪惡!……”
“老師……”孫元化心熱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髮蒼蒼的師尊面前。
“保爾!伊格那蒂歐斯!”湯若望興奮地推門而入,紅彤彤的臉上滿是笑,手裡舉著那件銃規,“太好了!有了它,大炮能打出最大射程,還提高了準確度!這可是登州守軍最要緊的秘密,千萬別讓對手得到!哈,這樣一來,你的大炮,每一門都是最好的,無敵的!……”他終於發現他的兩位教友神色不對,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麼事?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徐光啟莊重起立,蹣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神父,我要向你懺悔……”
“不!”孫元化急忙在湯若望另一側跪下,堅決地說,“是我的罪過,請聽我懺悔,求主饒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