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脫去公服,穿上福字紋的熟羅袍,頭戴一頂浩然巾,孔有德興沖沖地去逛最熱鬧的大市口。他覺得自己這身打扮很像走南闖北的客商,很是風光。帥爺放他兩天假去四處見世面,特地囑他不可撒野生事。別說帥爺的話對他從來是金科玉律,只看這天子腳下的威嚴也把他鎮住了,不由他不凜然生畏,事事小心,早早就下鞍牽馬步行了。
他出生在遼東苦寒的鄉間,後來從軍打仗,不是深山荒野,就是茫茫大海、海上孤島,雖說豪雄之至,實在也孤陋寡聞。初到登州,民居稠密,市面繁富,人物俊秀,已使他讚歎不已,以為前所未見;這次來到京師,更是話也說不出來了,眼睛也不夠使了:老天爺!山一樣高的城門!蛛網一樣密的街巷!螞蟻般稠的人群……紫禁城裡數不清的金頂大殿放光,玉皇大帝住的也不過如此吧?……
越往前走越繁華,人多車馬多店舖多,五顏六色,真叫花花世界!他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別說一間挨一間的店舖裡,千種萬種貨物他叫不出名兒,就連那些字號匾額、招牌幌子上的字,他也認不得幾個……哎,這邊倒有幾個眼熟的:那是參將游擊的“參”;耳朵鼻子的“耳”;大小的“大”;店舖的“店”。啥叫“參耳”呢?木耳?地耳?……識得四個字,一塊招牌,孔有德高興非凡,一把拽住一位路過的讀書人,指著招牌高聲問,大有賣弄的意思:
“請教請教,參耳味道可好?比得上地耳木耳嗎?”
“什麼參耳?”那人莫名其妙。
“咦?就是這個參耳大店賣的參耳呀!總不是豬耳朵羊耳朵吧!”孔有德指指招牌。那人瞧了一眼,略一回味,大笑:
“哈哈哈哈!我道又出了怪物,從未聽說過!參耳!……那是參茸!懂不懂?參茸大店,人參鹿茸!”
周圍的京師人也跟著大笑,無數嘲弄鄉巴佬的話向他摔過來。孔有德卻不像許多薄臉皮勃然大怒,只是尷尬地伸手摸摸後頸,隨後發出一陣壓過所有人的更響亮更有氣派的隆隆長笑。京師人被他鎮住,反倒不笑了。
一個京師娃娃忽然指著他身後嚷道:“漢子,你的馬!脫韁跑啦!”
孔有德高聲咒罵著,扭頭就追。開春了,這匹強壯的五歲公馬早就躁動不安,不是叫聲就是氣味,引得它離開了主人。孔有德追上它時,它已經闖進離大市口不遠的胡同裡,衝亂了一長列儀衛隊伍,直奔那匹栗色母馬,把馬背上的持旗兵撞下馬鞍,竟亢奮地堂而皇之地揚蹄伏了上去,激起一片嘶叫喝叱和粗魯猥褻的大笑。栗色母馬拚命踴躍,踢打後蹄,混亂哄鬧片刻,這個“強姦未遂犯”終於被一名騎手制服,緊緊勒住韁繩,另有人揮大木棒照著馬身狠狠擊下去。小公馬亂晃著一頭鬃毛,暴跳嘶叫,聲音淒慘又委屈。
孔有德心疼不過,跳過去一把攥住胳臂粗的木棒,賠著笑臉:“爺們行行好,饒它這一回……”
“啪!”一鞭子朝孔有德頭臉抽過來,他一愣,面頰頓時火辣辣地疼!他瞪眼吼道:“怎麼打人?不講理嗎?……”
“啪!”又一鞭子抽在孔有德身上!持鞭人惡狠狠地說:“頭一鞭打你擅闖儀衛,這一鞭打你不服管教!”“啪!”孔有德腿上又挨一鞭,“第三鞭打你目無尊長犯上作亂!天子腳下豈容你這野種撒潑耍賴!講理?這就是理!”
旁邊有人答茬兒:“再賞他兩鞭!竟調教出這樣的下流畜生!”
“想必他也是個下流坯!”一句話招來一通怪笑,深深的胡同裡笑聲延綿不絕。孔有德又羞又怒,臉漲成紫茄子,想要發作,但對方聲勢浩大,不知什麼路數,自己應了帥爺囑咐,決不敢在京師闖禍,只得強壓怒氣,又挨了他兩鞭。幸而大門深處一遞一聲地由遠而近傳出口令:
“上馬!——”
“上馬!——”
“上馬!——”
…………
儀衛兵們這才撇開孔有德,紛紛登鞍上馬排好隊列,挺胸凹腹地穩坐等候,一片寂靜。寂靜中又傳來一聲大喝:“走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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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胡同裡猶如響了一聲悶雷,數百儀衛兵可著嗓子同聲大吼;跟著,胡同口的開道鑼“堂堂”響,整個隊列河水似的向前流走。隊伍中段簇擁著一頂八人抬的綠呢大轎,轎前有銀浮屠頂、黑色茶褐羅絹三簷傘蓋,轎後有青圓轎扇、紅圓轎扇各四副,之後又是無數帶刀衛兵,好半日才過完。
好威風!好氣派!孔有德呆呆地望著,暗自慶幸事情沒有鬧大。不料有人喊他的名字,倒叫他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那人從大門口跳下石階朝他跑過來,竟是營裡經管採買事務的偏將李九成!
“孔爺!果真是你!”李九成細眼削頰斷續眉,鼻側兩道又深又彎的法線紋法線紋:相面法稱鼻翼至嘴角的紋路為法線紋。裡抖出笑意和驚奇,“你怎麼也來了京師?”
“隨帥爺來的。你呢?不是去口外買馬的嗎?”
“帥爺也來了?我是想省幾個買馬錢,才在京裡找門道,找到這侯爺府的。府裡執事跟口上管馬市的有交情……咦,你這臉上……”
孔有德一摸,臉上凸出長長的鞭痕,自己三品游擊竟受此羞辱,登時心頭火起,張口就罵:“他奶奶的,打馬又打人,這幫王八蛋,太橫了!……”李九成趕忙摀住他的口:“快別說了!”他回頭左右瞧瞧,壓低了嗓門:“方纔我遠遠地都瞧見了,可沒認出是你!虧得侯爺不知道,也虧得那些儀衛只想尋開心找樂子,沒跟你認真,要不然哪,哼!……”
孔有德眼一瞪:“這麼厲害?”
李九成拉了他就走,他還不住地回頭看,高高的圍牆上,只能看到一個個翹角大屋頂和隱隱約約的樓台亭閣。“別看啦!這兩三條胡同連成片,都是侯爺府的地界!”
孔有德一伸舌頭:“天爺!他是龍子龍孫?”
李九成搖搖頭。
“是皇親國戚?”
“不是。”
“跟咱帥爺一樣,進士舉人,文武全才?”
“也不是。倒跟你一樣,”李九成幾乎在耳語了,“從兵卒當起,百戶千總地步步升高……”
孔有德腳下一絆,猛地站住,愣了半天,突然打雷也似的吼了一聲:“當真?”
李九成嚇得一跳:“怎麼啦?”
孔有德摸著臉上的鞭痕,陡然間,臉漲得血紅,鼻孔翕張,氣息粗重地噴出幾句不連貫的話:
“他奶奶的!……他能,我就不能?……”
“哎,哎,孔爺小心!孔爺小心!這兒可不是登州,更不是皮島……”
強光在孔有德虎眼中躍動,有如閃電。他極憤怒又極興奮:“他是人,我老孔也是人!……走著瞧,他奶奶的!……不把他狗日的比下去,老子不姓孔!”
“老天爺,你就別嚷啦!致這份氣幹啥哩!……弄點兒傷藥敷上吧?”
孔有德這才回過神來,笑了笑:“不用!老孔皮厚,片刻就好。走,找個酒樓喝它幾盅,我請客!”
李九成滿口應承,打量著孔有德的坐騎:“好馬!多大?”
孔有德楂開大手:“五歲口。”
李九成哈哈一樂:“怪不得,青春正當年嘛!”
孔有德忍不住也笑了。
李九成湊近低聲道:“別說馬,曠得久了,人也難受。”
孔有德嘿嘿一笑:“有啥法!”當年李九成父子跟隨他一同投奔皮島毛文龍,後來又在孫元化麾下再次相聚,交情原非泛泛。李九成秀才出身,經過商當過師爺,給人稱遼呆子的孔有德出過不少主意,可算心腹之人了。此刻李九成隱秘地擠擠眼兒:“等會兒我領你去個好地方解解饞……”
從酒樓下來,兩人都是半醉。孔有德原要盡量,出出肚裡的悶氣。李九成再三攔住,乜斜著眼笑道:“喝醉了可不行!這事原要你開開眼,再飽艷福。醉裡過不得癮可就虧了!”說得孔有德心癢難撓,少喝了五六成。
孔有德跟著李九成在小胡同兜來轉去,頭都暈了,才到了地方:一棵大柳樹剛冒青芽的枝條拂著一帶平房,土牆上沒窗戶,只有幾個燒餅大的洞。有人在小洞上張望片刻,便笑嘻嘻地叩門而入。
    李九成叫孔有德去瞧。孔有德皺眉道:“這怎麼好,青天白日,偷看人家屋裡,叫人拿住當賊打!”
李九成用力推他:“不礙的!人家巴不得你瞧呢。”
孔有德身材高大,為了湊上洞眼還得矮下身子。只一看,頓時滿臉通紅,扭頭轉身就要跳開。李九成用力按住笑道:“儘管看,沒事。這是人家的生意。”
孔有德張大嘴:“啊?真的?”
李九成笑得五官都皺到一起:“誰騙你!看中誰,叩門進去要。瞧剛才那人,不是進去了?”
屋裡聚著十幾個塗脂抹粉的女人,全都一絲不掛,想是身上也搽了粉,白光光的像一串大白魚,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只有兩人穿著衣裳:一個滿臉諂笑的中年婆娘,一個剛才叩門而入的男人。男人顯然老於此道,在這排光溜溜的女人身上亂摸亂掐,女人們嬌聲笑罵,好一陣子,他才從中扯出一個。中年婆娘笑嘻嘻地接過男人擲給的一串銅錢,把他們送進屋裡的另一個門。
女人們散了隊形,懶散地在長凳上各自坐下。發現窺視洞裡出現了眼睛,一個個又打起精神,朝著洞口做出她們自認為最拿手最迷人的姿態表情,或扭動腰肢飛媚眼,或捧著高聳的乳房微笑,或哼唱著淫靡的小曲,或舉起雙臂打舒展,甚至相摟著作交歡狀……
孔有德費力地咽口唾沫,嗓子嘶啞了:“走,進去瞧瞧!”他只覺耳朵裡“呼呼”亂響,昏頭漲腦地闖了進去。婆娘嚷了聲什麼,女人們挨挨擠擠地在他倆面前列成不整齊的隊形,孔有德這身富商打扮,招得女人們嚷成一片:
“大爺,挑俺吧!……”
“大爺,俺能侍候你時候長……”
“大爺,我有新花樣,包你不悔,下次還來!”
孔有德眼前一片模糊:無數粉腿粉臂,無數血紅的嘴,顫巍巍的乳峰,軟塌塌的肚皮,黝暗暗毛茸茸的私處,和著脂粉香、汗酸臭混合的古怪氣味,一股腦兒撲向他,纏繞著他,全身的血都燒著了,昏眩的烈焰炙烤得他舌干口燥,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李九成指指屋角:“孔爺,那個雛兒,可好?”
屋角一個赤身少女羞怯地低著頭,不敢往女人堆裡擠,細瘦的身材還未長成,小小的乳房剛剛鼓成一個小饅首,尖上一點嫩紅。看她渾身發抖,孔有德覺著可憐:“太小了……怕還沒有十五歲……”
李九成笑得很淫蕩:“大哥,羊羔怎麼也比老羊好吃,多嫩啊……”他伸手要點那少女,孔有德一巴掌打落,另指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就這倆。多少錢?”
婆娘賠笑:“一回十文,多一回加倍,侍候得爺高興,爺就多賞下,另加炭火錢三十文……”
這麼便宜?孔有德疑惑地看看李九成。洞眼那兒猛然傳來尖聲叫喊:
“孔有德!李九成!”
孔、李兩人大吃一驚,互相看了一眼,洞外一串大笑。孔有德拔腳就走,婆娘連忙阻攔:“大爺,都點了人啦,不興走,這是規矩!”
洞外另有個冷冰冰的聲音:“掏給人家一百文吧,早早出來要緊!”
是呂烈!孔有德叫苦不迭:偏叫他抓住了小辮子!真倒霉!呂烈又在叫魂:“快些出來!府裡有事找你。”
孔有德一聽不敢怠慢,兩人趕忙付錢出門,果然是呂烈和張鹿征站在面前。張鹿征一雙眼賊忒忒的似笑非笑;呂烈一臉冰霜,鼻子裡哼一聲:“跟我來!”
本朝太祖皇帝明令,嚴禁官吏狎娼。二百多年過去了,時下就連有老婆有家口的軍官也常跑妓館,何況孔有德這種光棍兒。這是公開的秘密。但是叫人劈面抓住總是難看,何況被登州營的傢伙捏拿在手,回去一張揚,這張臉往哪兒擱!孔有德李九成默默跟著呂烈走,心裡七上八下。
呂烈瞟一眼孔有德,卻衝著李九成發作:“李九成,準是你把孔游擊領來的!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李九成乾笑一聲:“唉,曠得久了,尋尋開心而已。”
    呂烈一瞪眼:“尋開心?這是你們該去的地方嗎?”
眼看他要搬出朝廷禁令,連損帶罵地給遼東人難堪,李九成心裡罵道:“誰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偏會假正經!”臉上卻賠著笑:“哎呀呂賢弟,大家心裡明白,何必較真?就算我們哥兒倆錯著一步,老弟也別拿了棒槌當針,我們眼底淺,實在擱不住哇!……”
呂烈一本正經:“聽著!這種私娼窩叫窯子,從老鴇王八到大小姑娘,全是乞丐。”
孔有德一驚:“怪不得這麼便宜。”
李九成嘟囔:“我說怎麼有股子怪味……”
張鹿征嘻嘻怪笑:“怪味?怕是剩飯垃圾香吧?女叫花做土娼,怪不得精光赤條的,沒錢買衣裳首飾唄!”
呂烈眉頭一皺:“要緊的是髒病!這麼賤的地方,什麼下作東西不來?一張大炕上容得五對野鴛鴦,不過上毒瘡才怪哩!”
“啊呀!”孔有德嚇呆了,李九成的瘦臉也發白泛青,結結巴巴地問:“領我們……上,上哪兒去?”
“上你們該去的地方!”呂烈神色依然嚴峻。
默默地走了許久,不知東南西北地穿進一條長長的胡同,遠遠望見一處朱紅院門,大白天的,門上也高懸著兩盞明亮的鮮紅梔子燈,燈上扁扁的三個黑字:藏春院。呂烈率眾進門,門邊四名頭戴綠色青色字頂巾的夥計,慇勤地迎上前跪接,笑嘻嘻地齊聲說:
“小的們給呂爺叩頭!”
呂烈拿出一錠銀子扔給為首的夥計:“交到櫃上,要最上等侍候!”又扔下四個小銀錁子:“你們的賞錢!”四個夥計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為首的嘴裡高聲唱出一串不知什麼名堂,向後院飛跑;另三個挽韁牽馬,攙臂撣灰,問寒問暖,察言觀色,極小心極巴結。再看院內,青磚黑瓦,雕樑畫棟,長廊映著水榭,樓閣連接亭台,綠窗紅簾,柳暗花明,一派濃艷富麗,透出隱隱絲竹、陣陣嬌笑。孔有德從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不覺心裡發慌,哪敢邁步?
呂烈一陣好笑:“這裡地處南居賢坊東院,名粉子胡同,是京師有名的藏春院。孔游擊,這兒才是配得上你身份的地方!”他轉向夥計:“拿出你們的看家本事,好好侍候這幾位爺,給他們解乏。辦得好了再賞!”
一個時辰後,他們四人又聚在藏春院紅春樓上的留月閣,一人一桌豐盛的宴席,幾個裊裊婷婷的丫環斟酒,幾個歌喉嬌美宛轉的樂伎彈著琵琶、敲著檀板唱曲侑酒;每人身邊還倚著一個遍體綾羅滿頭珠翠的美人兒撒嬌獻媚。孔有德、李九成、張鹿征都有些迷迷糊糊,睜不開眼的樣子。
呂烈挨個兒看一遍,笑道:“滋味如何?”
張鹿征軟軟地靠著椅背,只會咧嘴傻笑。李九成拱手討好:“承你高情厚誼,在下沒齒不忘!”見孔有德還摟著身邊俏笑的女子低聲說話,呂烈大叫一聲:“孔大哥!怎麼樣啊?”
孔有德一回臉,瞇眼笑道:“還用問嗎?骨頭都酥啦!”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頭一杯取這留月閣的意思,斟月波酒;第二杯上花露酒,第三杯取個吉利,來狀元紅!”東道主呂烈興致勃勃地吩咐,又左顧右盼地指說,“孔大哥是主客,使的紫霞杯;李大哥的是垂蓮盞,張兄弟手裡的叫卮,我這個名為鳳凰樽,都是酒器中排得上名號的珍品……”
孔有德見這些杯盞精雕細刻、玲瓏剔透,極是貴重,忙道:“我這粗手笨腳,可不敢使這個。再說這麼小模小樣兒的,喝不痛快!”
呂烈一笑:“好,給孔大哥換一隻銀酒船!”
果然送上來一隻鏤花絲嵌松石的船形酒具,可盛五大杯。孔有德又驚又喜。呂烈說聲請,大家舉杯一飲而盡。
酒美菜香,孔有德有生以來頭一回嘗到這麼精緻的東西,頭一回享受富貴溫柔鄉的滋味。剛才兩個美人兒領他去香湯沐浴,那兩雙玉手溫軟如綿,一雙從腳向上,一雙從頭向下,揉搓按摩他的全身,舒服得他筋麻骨醉癱軟如泥,真恨不得化成水變成粉,又恨不得把兩個知疼知情的美人兒吞下肚裡去。他從來沒想到天底下人世間還有這般妙不可言的境界!他只道自己還算個不好色的漢子,哪知全不是的……至此他還恍恍惚惚,彷彿身子懸在半空。忽聽李九成伶牙俐齒地致謝:
    “我等有何德能,敢當呂公子如此厚愛?”
“說不上。盡地主之誼罷了。”
“我只當呂公子要拿我們的錯處哩!”李九成嘿嘿地笑,眼珠子滴溜溜轉。
呂烈拿酒盅往桌上一頓:“什麼話!拿我當何許人?聖人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實則男女之私,比飲食尤為要緊,難道不是?”
在場的人,連陪酒女妓在內,一齊嘻嘻地笑。這大大鼓動了呂烈的情緒,他舉杯一飲而盡,乘著酒興,滔滔不絕,大發議論:“天下事本無真是非,惟以習慣相傳為是非。譬如祖先古人以生吃父母之肉為大孝,又出幾位聖人闡明吃父母的道理,加以揚揄倡導,世人自會相信吃父母為大孝,王法律令便會立下條文,將那些養父母之人杖責流徙,甚或斬首監候,甚或凌遲處死……”
大家從未聽到過這等大逆不道的怪論,都當他喝醉了說胡話,既駭又笑還想聽。呂烈只管發揮他的奇想:“男女飲食也同此例。若是古來習慣相傳,大眾人等都須鑽在被窩裡瞞著旁人耳目始能吃飯,男女之事不妨看狗連體的樣兒,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演練,則世界當另是一番景象:開茶館飯館者將如娼妓一樣下賤沒臉;沿街賣吃食梅湯的販夫便如私窠子拉客一般罪名;公堂審吃飯案子須禁人旁聽,以免有傷風化;朋友來往交遊,決不可請吃飯,只能請夫人出面與朋友男女一番……”
眾人聽得笑成一團,幾個女子捧腹彎腰,眼淚都笑出來了。呂烈靜坐,笑聲平息,這才一本正經地下他的結論:“所以,男女與飲食原無分別,原本無須這般大驚小怪,防閒嚴禁則大逆人倫之道。若說有分別呢,這男女之事最要講兩相情願。我家鄉的老話說得好:兩相情願脫褲子,一相情願吃官司,一些兒也不錯的!”
這句粗鄙的俗話,又把眾人引得大笑一場。外貌文秀冷漠的大家公子,說出這等話,實在古怪!
“說起官司,我倒想起一件,”張鹿征接過話頭,“人說前些年也有四個客人在旅店共飲,一人忽借酒大罵魏忠賢,其餘三人都驚恐不安,勸他小心。他越發上勁,說是‘魏忠賢再惡,終不能拿我剝皮!’酒後熟睡,半夜忽有廠、衛廠:東廠、西廠,受命於皇帝、由太監主持的特務機構。衛:錦衣衛,為皇帝衛隊,直接受命於皇帝。的人拿燈火照臉,立即擒去此人。後又提另外三個到一處所,見所擒那人手腳都釘在門板上,魏忠賢道:‘此人說我不能剝他的皮,且試試看!’令人取瀝青澆那人一身,再使大木椎敲打,不多會兒果真皮肉脫離。人說那張皮殼仍像個活人,鼓囊囊的……呂哥,澆瀝青真能脫皮?要燒焦了呢?”
呂烈也罷,其他人也罷,誰也不理會他的提問,都被這故事弄得毛骨悚然。人惡到這個份兒上,不是比禽獸還可怕嗎?
李九成要炫耀自己所知不比張鹿征少:“沒錯,只要進了東廠錦衣衛,管你有事沒事,哪怕鐵打的漢子,不用三天就讓你依樣兒招供,再不過三天就會官處決。聽說前些時有一名江洋大盜赴西市斬首,臨刑時歎息說:‘我賊也不曾做,如何誣我為盜?’……”
孔有德憤怒地一拍桌子:“還有天理嗎?廠衛這幫王八蛋龜孫子!有朝一日犯在老子手裡……”
呂烈更是怒形於色:“罵得好!這幫王八蛋龜孫子,不是人!都該五馬分屍,零刀子碎剮!實在是豬狗不食,壞到了頂!”
見他敞口大罵,眾人都是一愣,張鹿征有點害怕,忙道:“呂哥,喝酒,喝酒!……”
呂烈甩手扔掉鳳凰樽,氣呼呼地嚷:“不喝了!悶酒沒喝頭!擲骰子,押寶!快,拿骰子筒來!”
侍候丫頭趕忙奉上裝了象牙骰、鏤刻著江南山水的竹骰筒,四個男人吆三喝四地開賭了。酒灌得越多,賭注下得越大,嗓門越高。女人們也捋起袖子替自己的客人搖筒下注,骰子的“喀啦啦”和著女人的金翠玉鐲的丁丁當當,又是助興呼喝拍桌搗椅,又是驚叫喜叫高聲惋惜長聲歎息,酒香菜香花香脂粉香,汗臭屁臭酸呃臭木炭煙臭,留月閣內熱烘烘亂糟糟混沌一片……
    “哈!全吃!”呂烈攥拳在桌上猛一擊,大吼一聲,眾人一齊靜下來,驚駭地望著他。寂靜中,呂烈稀里嘩啦把桌上所有銀錢用兩隻胳膊一掃,全摟到自己胸前:“哈哈哈!你們都脫褲子光屁股啦!我全贏啦!……你們情場得意,該我賭場得意!哈哈哈哈!……”他就像沒看到眾人的表情似的,沉醉於自己的勝利,一下子蹦上椅子,又跳上桌子,手舞足蹈,控制不住地往下說,往下說:
“我就愛賭博這一門!如今這世道,事事不得自主,成敗不由自身,連拉屎撒尿不是有人管著,就是有規矩管著。唯有賭博,這輸贏誰管得著?全憑自個兒運氣,誰也不靠!天地君親師,全他媽的乾瞪眼!……運氣這玩意兒才叫公道,你就龍子龍孫,該輸還就是輸;哪怕叫花子窯姐兒,說贏還真贏……瞧瞧今兒個,我這個天下頭一等的壞蛋有多走運?大贏家!哈哈哈哈!我這個不是人的人!哈、哈、哈!……”他的笑聲刺耳又難聽,彷彿烏鴉叫,又像蛙鳴。一個個“哈”“哈”怪裡怪氣地從他口中蹦出來的時候,他的眼淚流下來了,終於“哇”地大哭出聲,捶胸頓足,哭得非常苦痛。
眾人見他醉成這樣,趕緊擁上來攙他下桌子坐椅子,好言勸解。不料他雙臂一架,把眾人推得踉蹌後退,氣哼哼地環顧一番,一把拽住藏春院當家鴇母,拉開她胸懷領口,把贏得的銀錠、銀錁、錢串大把大把往裡塞,沉著臉,翻著陰淒淒的眼睛,說:“聽著!銀子錢全歸你,你得好好侍候這幾位爺,事事要頭等:吃的喝的用的睡的,女娘也要最好的!兩日的費用,夠了吧?”
鴇母滿面堆笑:“足夠,足夠!”
他沒有醉。但這一場大笑大哭之後,他覺得很累。身子累,心頭更累。原想借藏春院一席酒,籠絡同僚,也藉以自我排遣、遊戲人生,不想觸動了真情,引發了他對自己、對周圍一切人一切事的習慣性的厭倦和痛恨。他信步走在自幼熟識的街巷中,竟感到孤獨,內心深處生出無可言狀的空落和淒切。
他痛恨自己,痛恨舅舅,痛恨藏春院,痛恨張鹿征、李九成,痛恨那個曾使他出乎意料地產生過敬意的孫元化!所有的人都在裝假,一切都是欺騙!……自己不是也在裝假欺騙?
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可笑罷了!……這也值得真動情?可笑,可笑!
當呂烈跨進隆福寺廟門時,已經心平氣和,灑脫而從容了。嘴角又如平日一樣掛上一絲嘲弄的微笑。
正逢廟會,隆福寺裡人山人海,百貨雲集,喧鬧嘈雜,香煙繚繞。賣藝的、說書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種買賣一樣,擺著地攤大聲吆喝著招徠顧客。吃食攤和五顏六色的果餅糖人小車,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群群小孩。呂烈舉步艱難,便轉到書攤集中的西院,清靜多了。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朋友家看到的一函春冊,圖畫得精美,題詞也別緻有趣,不知能否買到?
他走進一處氣派頗大的書肆棚,點手招來肆主:“《花營錦陣》有貨嗎?”
肆主對他略一打量,滿臉堆下笑:“有,有!頭等貨色,好紙好版,不比那些野狐禪!只是價錢嘛,嘿嘿……”
“只管拿來!……”一套錦緞函表、象牙插扦的書擺在面前,確實精美,很得他好感,又問:“還有什麼?”
“還有一部李卓吾先生的說部《繡榻野史》,極是風流酣暢……”
“也取一部來。”他說著,想開函看看《花營錦陣》,略覺不妥,又怕上當,終於隨意翻開一頁,果是精品。猛然間背後一個清清亮亮的聲音柔婉地問:
“主人家,請問你這裡可有孫思邈的《千金要方》?”
呂烈的手一哆嗦,趕忙合上書,又覺得耳熟,忍不住回頭。一看之下,頓時呆住:正月十六在登州天妃宮邂逅的黑衣女郎,竟站在面前!還是那麼清瘦蒼白,一雙眼睛仍是又大又亮,湛如秋水。剎那間,呂烈覺得腿軟心慌,覺得眼眶發熱,耳邊“吱”地響過一聲尖嘯。此刻,他才明白,為什麼這些日子心神不寧喜怒無常;為什麼有空就在小小的登州城裡東逛西遊南來北往,只不過是為了她,為了再遇到她,這個像小孩子一樣,像清泉一樣,像寒梅一樣毫不起眼、並不出色的少女!
    黑衣女子看著他,也怔了怔,蹙起長長的秀眉似在回想;跟著,那雙純淨靈動的眼睛朝呂烈手中的書函瞥了一眼,呂烈“騰”地紅了臉,眼皮顴骨耳根髮際,直到脖根前胸後背,全都火燒火燎。多年不知道臉紅、忘記難為情是怎麼回事的呂烈,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傾城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