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有德隨孫元化回到登州,已是仲春。得知劉興基終因傷重,嘔血而亡,不免兔死狐悲。清明節邀了耿仲明,換上素服去為劉興基掃墓。
出城西迎恩門,過觀音堂行不到二里,便見南面一帶綠色平岡,岡上粉粉白白,團團如雲,儘是盛開的桃李,遠望遊人如織,在花間行坐不定。唯有岡北鬱鬱蔥蔥,是松柏覆頂的墓塚。樹下時見火光閃動,紙錢飛揚,彷彿一群群白蝴蝶翩翩飛舞。這便是胭脂岡,劉興基長眠於此。
新土新墳,一塊不足二尺高,鑿刻得十分粗陋的新石碑,端端正正面向西北,如在行注目禮,在周圍一律坐北向南的群塚間,非常觸目。孔有德和耿仲明對死者的用意心領神會,不忍說破,只默默地跪拜,默默地燒紙錢,默默地示意侍從親兵擺上祭品祭菜,每樣揀一點撒在墳上,又默默地斟滿杯酒,從墓碑頂慢慢澆下去……
“嘻,無家人祭無家鬼!”耿仲明高舉酒杯,笑嘻嘻地拖長了聲調,帶著濃濃的遼東腔。此時兩人已遣開侍從,就著餘下的祭品祭菜,在墓前盤腿而坐,相對而飲了。
孔有德白了他一眼,只管仰脖喝酒。
“大哥吃菜,別嗆著!”耿仲明連忙點頭哈腰,推碟子假獻慇勤。
孔有德放下酒杯:“咱哥兒們還用這一套?你是怎麼了?全沒個正形兒!”
耿仲明哼一聲,沒精打采地向樹幹一靠,眼睛順樹幹看上樹梢,呆了半晌,說:“咱哥兒們真不該上這條船!”
孔有德臉一沉:“仲明,你聽著,誰敢說帥爺一句不是,我老孔可不答應!”
耿仲明一擺手:“我哪會對帥爺怨恨!只是想當年隨大哥在皮島何等逍遙自在,如今來到登州……受不完的窩囊氣!咳!哥哥進京這些日子,登州人欺咱遼東人更甚了!別說南兵登州兵、城裡的官商士民不把咱放在眼裡,連賣唱賣身的娘兒們、要飯的花子也敢對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男人家到了這份兒上,不如一頭碰死!”
孔有德皺著濃眉,慢吞吞地說:“咱哥兒們手下弟兄在關外在島上野慣了,拽出哪一個也都夠橫夠惡的,不怪登州人怵咱!”
“怵?他們恨不能把咱哥兒們攆出登州!咱可不能認,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出不了這口氣!”
“又胡說!”孔有德責備,“有帥爺在,誰敢攆咱們?帥爺為咱們擔不是,咱們也得為帥爺爭氣!就說為了你我弟兄的前程,也得忍著,管住自己、管住下面弟兄!”
人人都知道,領兵大臣中,唯有孫元化強調“遼人可用”,並大量招募和使用遼東的兵將,雖因此承受朝野上下許多攻訐和勸告,始終不屈。
“大哥,”遲疑一陣,耿仲明問,“這回你去京師,莫非吃錯了藥?像是變了個人兒,話都不投機了!”
孔有德一愣,隨即哈哈地笑了:“不錯不錯!咱老孔是喝了一大碗醒酒湯!再不能糊里糊塗地混日子啦!”他大手在滿臉迷惑之色的耿仲明肩上輕輕一拍,知心地小聲說:“仲明,想不想掛帥封侯當大將軍?”
耿仲明一笑:“就咱們弟兄這號?狗屁!”
“怎麼狗屁?若講文韜武略,咱不敢巴望到帥爺的萬一;要講帶兵打仗不怕死,咱哥兒們怯過誰?只要遵朝廷的法度,給朝廷打勝仗立功,小兵卒子也能封侯!”孔有德情緒高漲地講起此次進京令他震動最大的事:威風凜凜貴盛無比的侯爺大將軍,原也起自民間,出身士兵!他是個大開大闔,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漢子,這回卻一眼看準,死活不放,決心這條路走到底了:“仲明,一輩子怎麼過不是過呀?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當年在皮島那般逍遙自在地混,混到頭也不過是綠林英雄、海上豪客,有啥出息?”
耿仲明摸著自己白胖的腮幫,飛快地著眼睛。
“爬山不也是越往高處越累人嗎?就得忍苦忍累忍羞辱!瞧瞧咱帥爺!文才德行,咱這輩子也不想了,可帥爺忠君愛民,帥爺待人處事兒,咱還不能學學嗎?……”
“大哥,你說帥爺會不會來給劉興基上墳?”耿仲明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這……”孔有德搔搔頭,“劉興基雖說免了罪,可終究是叛臣的兄弟……”
“可是他舉發劉興治逆謀,於帥爺有救命之恩。”
“帥爺終究是封疆大員,節制一方,怎好……”
兩人都沒有把話說完,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時都不做聲了,彷彿在靜聽風過松柏帶起的樹濤聲和周圍墓塚間隱隱傳出的哭聲。
耿仲明突然興奮地指著岡邊大路,一簇人在那裡下馬,其中十數人緩緩上坡向墓地走來。走在前面的一位,長衫飄飄,風帽披肩,似一老儒,但身軀修長步態灑脫,白淨面膛和五綹美髯已隱隱可辨:“帥爺!帥爺終究來了!……旁邊那人,哎呀,是呂烈!還有張鹿征那小子,呂烈的跟屁蟲!”
孫元化走到鼓樓下的畫橋邊時,遇上了呂烈,沒有諱言自己要往胭脂岡。呂烈一聽興高采烈,說要去上墳,正好隨行。同到西門,又碰上張鹿征。此人只要見到呂烈,便緊跟緊隨不放的,於是一同出城西南行。
好像感於郊野明媚的春景,又像是安心要大顯其才,呂烈一路談詩說賦,搖頭晃腦,滔滔不絕;張鹿征硬充行家打邊鼓,讚歎不絕;孫元化只靜靜聽著,微笑不語。
“……當年我初到金陵,還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小秀才,為賦新詩強說愁,又自命才高八斗,便目空四海,最得意一闋《減字木蘭花》,單詠著過秦淮:春衫乍換,幾日江頭風力軟。眉月三分,又聽簫聲過白門。紅樓十里,柳絮濛濛飛不起。莫問南朝,燕子桃花舊溪橋……”
“好!好!字字珠璣!”張鹿征大聲嚷叫、拍掌。
“帥爺以為如何?”呂烈恭敬地在馬上躬身問。
孫元化撫髯微笑:“雖然搖曳有致,但過於嫵媚濃艷了。真不料你當年能作此語。”
呂烈哈哈一笑:“少年心性,哪有定准!……後來棄文從武,只有詩詞一道未棄,曾題一絕道:十里五里出門去,千峰萬峰任所之。青溪無言白雲冷,落葉滿山秋不知。”
“妙!妙!真如行雲流水!”張鹿征又叫好,心裡暗暗準備下一次的贊語,不可與前兩次重複,叫人笑話。
孫元化微微點頭,沉吟不語。
“近年參透世情,看破紅塵,若能脫離苦海、跳出三界,其樂何如?”呂烈指著田野丘壑邊掩映在綠樹間的竹籬小院、草屋土房,歎道,“反倒是山野村夫平民,令人羨慕!閬苑瀛洲、金谷瓊樓,算不如茅屋清幽。野花繡地,草也風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箏,客至須留,更無榮無辱無憂。退閒一步、著甚來由,倦時眠渴時飲醉時謳!……”
“絕!絕!真是高人雅士大手筆!”張鹿徵費了好大勁,終於找到這麼一句不倫不類的贊詞。
孫元化終於首肯,笑道:“如此境界誰不想?當年我也作小詞讚道:笑指吾廬何處是?一池荷葉小橋橫。燈光紙窗修竹裡,讀書聲……至今神往啊!只是君憂臣勞,國事如此,豈容我等去尋求那番清福?也不忍只圖一己的逍遙受用吧?”
呂烈連連點頭稱是,有熱誠得過分之嫌:“大人出言便是正論,令卑職受益不淺!聽說大人十二歲便進學,次年考中秀才,三十歲方中舉,其中十多年不肯出來應試……果真是不同凡響!”
孫元化詫異地看看呂烈:“這些瑣事你竟也知道!……說來或許是我的偏見,但至今不悔。少年登科,是人生之大不幸。僥倖中舉為官,一點世情不諳、一毫艱苦不知,任了癡頑心性魯莽做去,必然上誤朝廷、下誤當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誤,未必善終。不如遲中晚進,多學些才術在胸。所以安心研讀,不肯躁進。也虧了那十多年拜師求學,才得於算學、天文、火炮等項要務擅一技之長……”
他們談論著,走上胭脂岡,孔有德、耿仲明已迎到路邊行禮。孫元化笑道:
“你們也是來為劉興基掃墓的吧?好,領我們同去。”
孫元化在劉興基墓前鄭重奠酒祭拜,孔、耿站在他左側,呂、張站在他右側,全都默不作聲。耿仲明對登州兵將一概惡感;孔有德雖與呂烈有交情,卻討厭張鹿征;至於登州營的呂烈、張鹿征自然決不肯向劉興基俯首下拜——哪怕他已經入土。孫元化拜罷回身一看,立刻感到凝聚在四名部下之間的冷氣,而他正處在這團冷氣的正中,不由暗暗慨歎:若能化冷氣為和煦,這些人都會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登州事就大有可為了!
他撫著烏黑冰冷的墓碑,仔細看去,心中一懍,問:“這碑文……是誰撰寫的?”
因為碑石黝黑暗淡,只有“劉興基”三個大字很明顯,孫元化一問,眾人才看清,碑上刻著十一個陰文:
朝鮮嘉州居昌劉興基之墓
耿仲明連忙答道:“是劉興基自擬的碑文,他臨終囑咐墓碑立向西北,是不忘本的意思。”
孫元化點頭歎道:“論公,劉興基首發叛逆,得以殄滅隱患於海上;論私,於我有救命之恩。這次進京之前,本來要為他請功請賞,他都再三謝絕……我想,應在他墓碑上添寫‘大明義士’四字,也好表彰忠義,令他泉下心安。”
耿仲明囁嚅著:“帥爺,他……他萬萬不肯的!”
孫元化揚揚眉梢:“哦?”
耿仲明硬著頭皮往下說:“他臨死跟我嘮叨,他自念賣了同胞兄弟,罪孽深重,日夜不安,便活下去也無生趣,能夠一死逃脫悔恨折磨,他求之不得。若為他建功樹碑,是張揚他的罪過,使他死不瞑目……”
“真所謂一死掩百丑,死得值!死得該!”呂烈忽然插了一句,頓時破壞了墓前的哀思惋歎氣氛。耿仲明眼裡冒火,那樣子若不是孫元化在場,他就會朝呂烈撲過去了。
呂烈冷冷一笑:“他若不賣了他那些狼心狗肺的兄弟,就得賣了帥爺和一干同島弟兄,還不是一樣罪孽深重?照樣兒日夜不安,活得沒有生趣兒!”
耿仲明一愣,憤憤地問:“叫你這麼一說,劉興基怎麼著都是死路一條啦?”
“那還用問?”呂烈尖刻地說,“除非他全無良心,全無人味兒,全無羞恥,否則終究難活!”
幾句話像一股冰水,澆得幾個人心裡寒颼颼的。呂烈還不罷休:“其實何止劉興基這個死鬼,劉家兄弟早就身處絕境,非死不可了。劉二聰明,自己在兩軍陣前尋了個光明磊落的死法;劉五不甘心,還想蹦達掙扎條活路,看不清時勢殺人的厲害,枉自聰明一世!”
孫元化遠望長空,喟歎不已。耿仲明低了頭,盛氣全消。孔有德卻繞不過來了:“呂老弟,你說這時勢殺人,是怎麼個意思?”
呂烈高談闊論的勁兒又上來了:“聽我給你分剖分剖:劉家兄弟投我大明,金國饒得了他們嗎?立馬將他們的老母妻子下獄為質;劉家兄弟再回頭降金,我大明饒得了他們嗎?定發大兵剿滅盡淨。劉家兄弟都是不肯為人下的豪雄,然既非漢人又非金人,投明投金,能夠取信嗎?不得信用,劉家兄弟能忍受嗎?終究是復叛而亡。劉五聽信金國汗鬼話,想以屬國之分獨立於明、金之間,豈不是做夢?如今劉興治兄弟一死,金國汗不就將劉家人質男女老少都殺光了?……”
真是絕境!沒有出路、沒有希望,必死無疑的絕境!想起劉興祚戰場送死;劉興治皮島作亂、長島陳兵;劉興基冒死首告,劉家兄弟拚命掙扎的種種往事聯在一起,令人驚心動魄!連渾渾噩噩的張鹿征也聽明白並覺得害怕了:
“呂哥,這左也是死,右也是死,難道咱們每個人都得遇上?”
這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忽然問出這麼一句有份量的話,真有點兒當頭棒喝的味道,教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由得同聲自問,接下去還有一句:遇上了怎麼辦?
呂烈不屑理他,又不忍不理,輕飄飄地說句風涼話:“遇上遇不上,要看各人的造化。”
“呂哥,真要遇上,你怎麼辦?難道非死不可?”
“我怎麼辦?你怎麼不先問問你自己怎麼辦呢?”
“我?……我可真沒轍!不知道該怎麼辦……”
“孔大哥,你說呢?”呂烈揶揄地眨眨眼,找到孔有德頭上。
“我?我不信啥時候能死活沒路走!總能死裡求生,你說是吧,仲明?”
“可不是!這些年,咱們弟兄經的險事兒還少嗎?……”
“帥爺,你說呢?”呂烈的態度口吻都很恭敬,眼睛卻亮光閃閃,一派挑戰意味。
孫元化神態雍容,微微笑了笑:“劉氏兄弟的處境原屬罕有,呂烈所說的絕境怕也是千載難逢。若真的臨到我頭上,那麼只要一死是我職分所在,死就是了。”他扭頭看著呂烈:“你呢?”
“我呀,除非上了陣武藝不如人叫人殺了,別的死法我都不幹!實在沒路,寧可逃到深山老林,與鳥獸為伍!人生百年,容易嗎?……”他又說又笑,半真半假,誰也摸不清他到底怎麼想。
孫元化心中不安,從呂烈的態度中又感到了敵意,這本是他初到登州時曾經感覺過、後來漸漸消失了的。不知為什麼,從京師回登州後,呂烈故態復萌。他一直想與呂烈作一次深談,但回登州後極為繁忙,總不得空。或者借今日踏青之機,遣開諸人,單獨相對,說說心裡話?……
孫元化沉吟之際,岡下馳來幾騎,一個瘦小的身影滾下馬鞍就往岡上飛跑,一面跑一面大叫:
“帥爺!帥爺!——”
尖銳的嗓音和捯得飛快的兩條細腿,除了陸奇一這小猴子還有誰?孔有德笑道:“帥爺穿便袍,為的不叫人知道,偏他亂喊亂叫!”
“帥爺,快回府!張參將說有急事!”陸奇一滿臉汗水,氣喘吁吁,齜著牙瞇縫著眼兒直是笑。
孫元化略一尋思,頓時笑逐顏開:“好!好!耿中軍,我們趕緊回城!……哦,孔有德,你們三個自去郊遊踏青吧,不要壞了興致。”他邁步就走。呂烈在一旁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奉承話:
“劉興基這個罪徒之弟,高麗種子,能得巡撫大人一祭,也算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走出幾步的孫元化停下,回身,看定呂烈,誠摯地說:“所有的人,死後的靈魂在上帝面前彼此一樣,只有善惡之分,不論貧富貴賤榮辱。你我也是如此。”他對呂烈微微點頭示意,轉身下岡,腳步很輕快,彷彿年輕的營官。
孔有德連忙聲明:“我也回城!”跟著一路下山,揪住陸奇一悄聲問有什麼好事,這麼笑眉笑眼的?陸奇一那清脆高亮的男孩兒嗓門嘰嘰呱呱,反覆一句話:“我就不告訴你,氣死大狗熊!……”
眼見那一行人說說笑笑下岡,上馬,在大路上馳遠,方纔還在高談闊論嘻嘻哈哈的呂烈頓時沒了興致。張鹿征不知高低,討好地笑道:“呂哥,草橋三官廟後邊,新開張一家什麼春院,廚下燒得好海貨,粉頭兒唱得好曲兒,咱們去嘗嘗啊?”
“不去不去!”呂烈不耐煩地揮手,“要去你自個兒去!”
“我請客還不成嗎?剛從我娘手心裡摳出來二十兩!”張鹿征嬉皮笑臉,拽住呂烈的衣襟往岡下拖,呂烈氣沖腦門,一把推開:“你幹什麼老纏著我!”
張鹿征沒料到這一推,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是驚詫又是委屈地望著呂烈。他雖又蠢又頑劣,花花公子,但好壞都在外面,從不裝假道學,對自己又是忠心耿耿,呂烈覺得他可憐,自己過分,連忙拉起他拍打灰土,抱歉地說:
“你先回城吧,我還想獨自散散心……沒摔著吧?”
張鹿征立即釋然,高高興興地下山回城去了。
呂烈離開墓地,緩步走上岡頂,漸漸,桃李樹代替了松柏,他視而不見,過岡下行片刻,恍然發現置身在一片嫣紅粉白的花海之中了。
一枝顫巍巍的白花擦過他面頰,像一下子點燃了炮仗捻兒,招得他暴跳而起,對著這株倒霉的老杏樹拳打腳踢,嘴裡呼喝叱罵,壓制已久的怒火和不平之氣噴湧不止。
京師之行,叫他發現自己又一次受了欺哄。他開始真心欽佩的孫元化,卻原來也是個偽君子!和朝中貪賄無恥的百官,和自己那位假清高的舅舅並無兩樣!他無情地嘲笑自己有眼無珠,更恨孫元化騙取自己的真情。他想了許多叫孫元化難堪丟臉的花招準備付諸實施,出出胸中這口惡氣!
令呂烈憤憤的是,一旦與孫元化在一起,就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為他的風度學識所傾倒,那些捉弄人的花招就使不出來,甚至刻意對他嘲諷譏刺之後,心裡還老大不過意,彷彿做了錯事。這難道是呂烈?是看破紅塵、玩世不恭的呂烈?是無情的大丈夫呂烈?
呂烈恨自己無能!恨透了!老杏樹成了出氣筒,花瓣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滿地飄灑,幸而根深干壯,它才未曾折斷。呂烈發作一通,渾身乏力,無精打采地靠樹坐下。陽光溫暖,流蕩花間的春風輕柔又芳香,蜜蜂嗡嗡唱著催眠曲,他眼餳身懶,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是鶯聲?是燕語?被春風送進他的夢中:
“……銀翹姐姐,你這句‘水含山色難為翠,花近霞光不敢紅’真好!可算是詩中畫了。”
“這哪裡比得上姑娘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風甜十里菜花香’?真可壓倒鬚眉!”
“噢,一腔憶江南、憶故園的心境罷了……”
“姑娘先生!銀翹姐姐!走慢些,我們緊追慢趕跟不上!”
“哎喲,哎喲,氣也喘、喘不過來了!……”
“姑娘,這裡花樹最濃,草地又軟,不如就歇一歇。”
“也好。可也不能輕饒了這兩個懶讀書的小鬼頭!……”
“哎喲,姑娘先生,饒——紫菀這一回吧!”
“姑娘先生,紫菀背不出書,罰黃苓代她背就是。以後姑娘先生有賞,也讓黃苓代她領好不好?嘻嘻!”
朦朧中的呂烈,不知是在做夢,還是遇上了花妖樹精。可以辨出,那柔美穩靜的聲音出自“姑娘先生”,是此間身份最高的;甜而略帶沙啞的嗓子屬於那個銀翹;清脆似銀鈴,一急一緩,一伶俐一笨拙,便是兩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黃苓、紫菀了。就算是狐狸精迷人也罷,靜聽嬌語軟笑如聽天籟,令人心醉神怡,不也是人生一樂?縱然是夢,何須便醒?
“真有些懷想江南呢!……我們家鄉,每到清明,男女老少戴薺花,前後十五日,出城掃墓祭祖,折竹枝懸紙錢,門上掛柳,墓邊插柳,女孩兒踏青、蕩鞦韆……”
“登州這兒,清明時節女孩兒也打鞦韆。只是這裡人頭上簪柳,不戴薺花……”
“姑娘先生,薺花是什麼呀?……”
一陣風過,簌簌落花灑呂烈一身,似乎已入縹緲幻境:茅舍竹籬小院,桃杏繁花似錦,他醉臥花下木榻,家人悄言笑語,步履輕輕。溫柔靜美的嬌妻,時而課讀小兒女,時而曼聲吟詩,時而懷想江南春色、清明鄉俗,絮語連綿,娓娓動聽……何等寧謐恬靜,何等悠然天真!兵刀戰陣的凶險,宦海沉浮的獰惡,離此十萬八千里!呂烈願長夢不醒,終老此境!……
“呀,真所謂落花似雪!……薺花也潔白如雪,是薺菜的花。薺菜雖野生野長,味道極是鮮美。”
“姑娘先生,這一棵可是薺菜?”
“這是蒲公英,別名黃花、地丁,性苦,可入藥,有健胃之功……”
“姑娘小小年紀,便如此博學多才,真不枉了自名小字二喬……”
二喬!呂烈心口驀地一跳,頓時驚醒。難道是她?……又是她!——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你……”慌得不知所以的呂烈,忘卻了書肆主人在側,還有許多流連書叢的顧客,竟冒昧地張口要向黑衣女子說話,黑衣女子倒退一步,注視著呂烈,似乎認出他,又似乎以為他有癲病,流露出一絲好奇和憐憫。
也許正是這憐憫激怒了他。他這樣的情場老手,什麼架勢沒見過,很快穩下心緒,記起調戲女子的要訣:不問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只消朱唇一綻,就有好消息。他要先引得她笑,調侃話兒張口就來:“女孩兒家何不朱閣綺戶描龍繡鳳,而來書肆佛院舞文弄墨?”
她驚異地聳聳長眉,張大孩子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我並不曾舞文弄墨,這《千金方》乃濟世救人的醫書啊!”
這麼老實,這麼認真!戲弄這樣的女孩兒真是罪過!但呂烈開了頭就收不住:“哦,女華佗,失敬失敬!然而除了《千金方》,尚有一部更要緊的濟世救命醫書……”
“莫不是《本草》、《黃帝內經》?要不然是《傷寒論》?”見呂烈直是搖頭不認,黑衣女郎更加熱切,“請告訴我好嗎?果真能濟世救人,何惜重金購買……”
呂烈指著櫃上一部當時稱為“圖文並茂、繪刻印三絕”的萬曆年師儉堂刊印的《鼎鐫陳眉公先生批評〈西廂記〉》,有心再調侃一句:還有這療治天下怨女曠夫的濟世文章!偏是這要緊當口,一個京中相熟子弟闖進來,見了呂烈一把扯住,便大喊大叫:“放著這位大手筆竟不知道求告!快拿我那畫兒來,就要他題詩!”
肆主連忙對呂烈打躬作揖道:“恕老夫眼拙,不識足下尊面……”
那熟朋友放開喉嚨只是嚷:“快拿那畫兒來,筆硯伺候!連他都不認識?當年小神童,徐府大公子呂爺!”
“哎喲!原來是徐大公子,呂爺!大名久仰如雷貫耳,今日識荊三生有幸!……”一串兒套話從肆主口中滾出,夥計早把一張擺好筆硯的八仙桌抬到呂烈面前了。這份慇勤,他的名氣,讓他在黑衣女子面前十足長臉。他不由看了她一眼,見她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心頭好不得意。
桌上鋪開的畫,是潑墨芍葯,筆鋒奇恣怪誕,不同常法。那朋友只管絮叨:“這畫來得不易,人說出自徐文長之手,你看此處有個小印章,彷彿青籐道士四字,像不像?……你只管題寫,是詩是詞都好!……”
看到黑衣女郎全神貫注於《芍葯圖》,一臉讚歎,呂烈安心一展七步之才,好勾起她愛慕之心。略一沉吟,揮筆而下,嘴裡伴著吟誦——全然為了給她聽:
“花是揚州種,瓶是汝州窯,注以東吳水,春風鎖二喬。如何?”
為了與奇恣的畫面相和諧,他選用了怪異的字體。朋友哈哈大笑:“妙極妙極!春風鎖二喬!……”
黑衣女子突然變色,面帶怒容,對呂烈生氣地說:“我又不認識你,你怎麼可以隨意出口傷人!”她掉頭就走。
呂烈慌了,追出書肆:“小娘子留步!在下真不知何處得罪,乞明言相告!……”
女子回頭瞪他一眼:“這豈是正人君子行徑!”
呂烈尷尬地立住腳,眼睜睜地看她消失在隆福寺進進出出的人流中。他一向放蕩不羈,哪裡把天下脂粉輩放在眼裡。而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孩子,對他竟有管束之力,一句話就止住了他的進一步妄想。
歷數這一番書肆奇遇,她全然是個情竇未開的娃娃,一本正經說的是大人話,卻絲毫不解男女之間的奧秘,拿他呂烈和書函、畫卷等量齊觀,全無意思。唯獨最後瞪他這一眼,有那麼一點女人味兒。
他回到書肆,不但買了他要的兩部書,把她要的《千金方》和自己指給她看的《西廂記》也全買下,還說好說歹,出重價把《芍葯圖》硬從朋友那裡搶到手。他覺得自己這些行為很可笑,但還是忍不住地做,為的供日後慢慢咀嚼回味。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麼會突然惹惱了她?
“二喬!”呂烈心裡“怦怦”亂跳。那“春風鎖二喬”的詩句,可不就像是專門戲弄小字二喬的姑娘的嗎?怪不得她變色生氣,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真會是她嗎?她怎麼會又回了登州?她究竟是什麼人?
要想探清她的來歷,呂烈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以前這種事他做得還少嗎?但對她,偏偏作怪,自己也說不清道理,心下竟藏著些敬畏,若使出那些鬼蜮手段,一旦被這個正大光明的女孩兒識破,他將無地自容。如同那日在書肆她的目光投向他買的春冊時,呂烈感到了這輩子不曾有過的自慚形穢一樣。
難道是三生冤孽,前世姻緣?……
呂烈睜開眼,完全醒了。聽覺恢復正常後,頓感那片燕語鶯聲中有些聽來耳熟。循聲望去,觸目儘是一團團、一簇簇如煙似霧的紅桃白李,在藍天下幻出無窮色彩,耀得他眼花。輕輕站起,輕輕邁步,穿過花叢向那邊挪近……啊,她們在這裡!那就是她!
與前兩次不同,她身著銀紅衫子玉色羅裙,外面仍披了一幅邊緣繡紅花的黑絲絨長披風,彷彿黑絲絹包裹的一枝桃花,站在那裡,亭亭玉立,小巧玲瓏,正低頭注視著蹲在那兒的兩個丫頭用樹枝在地上劃字,十分認真地皺著眉頭。雖是個孩子,儼然一副嚴師模樣。呂烈一陣感動,心頭發軟,蕩著溫柔。她並不是美人兒,相貌毫不俏麗,但那種純真,那份嫻靜,那清新絕俗的姿質風韻,卻是呂烈此生所僅見。
她蹙額一歎:“唉,紫菀,又寫錯了!叫我拿你怎麼辦?”
那個胖墩墩的小丫頭站起來,咬著手指頭,滿含歉意地望著她的“姑娘先生”不敢說話。
“姑娘別生氣,一會兒下山打泉水,罰紫菀多提兩桶。”冷不防,略帶沙啞的聲音輕俏地鑽進呂烈耳中,這記憶深處的聲音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人不相信。他不由得一哆嗦,連忙由聲尋人:一個綠衫女子!那背身盈盈而立的後影,那腰肢微扭、雙肩微嚲的楚楚動人的姿態,還能是誰?……呂烈目不轉睛,心上一片混亂。
“也好,”呂烈的意中人點點頭,“咱們也玩得夠了。清泉井水是城西南最好的水,紫菀多提兩桶,多做善事贖罪,天主一定高興,是獎不是罰了!”
她們說笑著相隨下岡。呂烈不眨眼地盯著綠衫女子,轉身的一剎那,呂烈確認無疑,是她,灼灼!……
她們的身影已溶進花海,笑聲也漸遠漸消,呂烈還呆立著一動不動。他胸中怒火滾滾,想狂叫,想大罵,這該詛咒的命運!為什麼專來折磨他,叫他在同一地點同一時刻,意外驚喜地見到他此生最嚮往的姑娘,又意外驚怒地見到他此生最恨的女人!……但他既叫不出又罵不出,渾身無力、四肢癱軟地靠在樹幹上。是他太愛捉弄人,所以被人捉弄?是他做壞事惡事太多,所以受此報應?……
一個念頭令他悚然驚起:灼灼是風塵女子,口口聲聲稱她“姑娘”,那麼,她?!……他一把捏住了自己的喉嚨,幾乎不能出氣:一切都明白了、都可以解釋通了!她們都是登州的艷戶賣笑女,一同去跑京師大碼頭,探了路賺了錢,又一同回了登州!
呂烈幾乎經不住這狠狠的一擊,眼前發黑,指尖冰涼,冷汗涔涔。老天爺為什麼這樣殘忍,為什麼要剝奪光他的所有真情,一點點都不肯留給他?……
他輕聲地、連續不斷地冷笑。他笑,因為人間原本沒有什麼純情真心,而他百試不爽仍存僥倖;他笑,因為他是大丈夫,豈能為女人落淚!……
然而,他真想痛哭一場。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踱回城中。卻見舉城若狂,男女老少都奔向水城,奔向蓬萊閣,說是運到了許多紅夷大炮,隨船來了許多紅毛夷人。登州自古是海上商船停泊碼頭,登州人見多識廣,從來見怪不怪的,這次卻出門俱是看炮人,川流不息,熱鬧得如過年節。
呂烈此刻覺得一切索然無味,周圍人流的擁擠、興奮、好奇和喧鬧議論,都鄙俗可笑,他猛一轉身,回署睡大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