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搖--金--”他注視著孩子,慢慢吐出這三個字。
“柳搖金?這曲牌用得少,常演的只《一捧雪》【《一捧雪》:清初李玉所作傳奇劇本。】裡有一支,這孩子也還沒唱得很熟。”
“哈哈,錯了錯了!我是用這個曲牌比方您的這個孩子。柳師傅,我可是有名的識人巨眼。別怪我奉承您,您這三個孩子雖說個個好,不愧叫做玉筍班,可真正前途無量的是這個最小的!是您的親兒子吧?好福氣好福氣!”
“不敢當。”
“你們父子姓柳,這孩子將來定是一棵搖錢樹,搖一搖,就是滿地金滿地銀,不正合了柳搖金的意思?您就等著當老太爺,享清福吧!”
“哈哈哈哈!”對話的兩個男人同聲笑起來。笑聲雖亮,也蓋不過四周嘈雜的喧鬧,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此時正值道光某年之秋,在京師前門外一所臨街的茶樓之上。
這茶樓的位置極好,緊靠著正陽門,坐落在南北通衢大道的路東,早年間是處銀樓,九城知名的大買賣,很風光了幾年的,後來改成綢布店,也還說得過去。乾隆爺大行【大行:皇帝逝世,尊稱為大行。】、和中堂【和中堂:即乾隆年間權臣和。中堂本宰相的別稱,和官拜大學士,地位等同於宰相。】抄家那工夫,綢布店不知怎麼的也跟著倒閉了,這門臉兒就盤給一家賣鞋的手藝人。賣鞋不景氣,改作茶館,請知地理曉風水的能人給起了個好名號,叫東興樓。果然興旺了幾年,主人家添桌椅添茶爐添夥計,還打算著開飯館。可飯館總也沒開成,茶樓卻慢慢地又衰敗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都說茶樓的少主人接手主事以來,重整舊業,振奮精神,樓簷下新懸的那塊“東興茶樓”匾額,就是證明:藍底金字,鐵畫銀鉤的字一個個都有茶盤大,外面還圍了一圈蝙蝠紋的花邊,很是耀眼。只是與茶樓破舊的門窗樓梯桌椅放在一起看,不那麼諧調。就像茶樓所在的正陽門大街上人來車往都打下面通過的五牌樓,近日官府著匠人油漆粉畫一新,漂亮是真漂亮,就是跟整個兒一條街上的古舊破敗不搭調,怎麼看著都彆扭。
一向冷清的茶樓,今天驟然客滿,亂哄哄的熱鬧氣氛,更讓談生意的那兩個男人無所顧忌,敞開了說話。
他們坐在一張正對著樓梯的茶桌邊。被稱為柳師傅的坐在上首,年紀在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白淨面皮,動作柔和,目光卻很靈活,臉上總掛著習慣的淡漠微笑;另一位坐在下首,三十五六歲光景,比起柳師傅略顯黑瘦,慣常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兒,總瞇著眼,一旦興奮起來,就像剛才盯住小男孩叫他柳搖金那一瞬間,那眼神兒就會變得錐子一樣銳利了。
柳師傅是位有名的昆曲教習,另一個則是戲團頭封四。
戲團頭專組戲班,把各種角色團在一起,在江南,他有一個更形象的名稱--戲螞蟻,是說他們像螞蟻搬東西一樣,把戲班需要的角色搬到一塊堆兒。這位戲團頭前幾天就托人帶話,要拜訪柳師傅和他號稱“玉筍班”的三弟子,柳師傅卻不願生人登門,故而約在茶館見面。
被戲團頭讚不絕口的三弟子,像三隻很乖的小白兔,挨排打橫坐在茶桌邊,靜悄悄的,很懂規矩,低頭以口就杯,慢慢喝茶。他們是十三歲的天福、十歲的天祿和七歲的天壽。戲團頭說得不錯,三個孩子都眉清目秀,皎如玉樹臨風,又穿著梨園子弟們愛穿的色彩艷麗、鑲著寬邊兒的高領巴圖魯坎肩,在人群中很是出眾。最小的天壽尤其膚色瑩潔、長眉鳳目,有一種內行人所說的百年難遇的骨子裡透出來的嫵媚,這可是天生的旦角材料、名伶之本,不怪戲團頭以“柳搖金”為名大加讚美。
許是對大人的稱讚早已慣熟,三個孩子沒有太多反應,小天壽更是表情平淡,置若罔聞,一派大家風範。只有坐不住的天祿扭來扭去地悄悄對天壽擠眼兒扮鬼臉兒,天壽不睬,倒是那邊大師兄天福趕緊拿眼睛對師弟示意:快別鬧了,聽大人說話!
確實,大人們說到緊要關節處了。
“柳師傅,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憑您的技藝,憑您這玉筍班三弟子,到哪個碼頭,都能不愁吃喝不愁花;可要說鬧個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那就得看準點子踩啦。柳師傅您要是瞧得起我,聽我一句,我保您出名得利,名利雙收!”
“您的意思--是要我們出京吧?”柳師傅笑笑,接觸這一類人太多了,一聽話音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到哪兒?天津?濟南?還是江南?”
“再遠點兒,去趟廣州好不好?”
“廣州?”
“那可是個大銷金窟!跟夷人做生意的大碼頭,每天那金銀財寶淌得流水兒也似的,不賺白不賺哪!”
“這我早知道。可實在太遠……”
“說遠也不算太遠,水路走頂多兩個月,人家管吃管住管來回盤纏,您執教,三個孩子上台唱,一個月一百兩!……不少吧?在京師,十兩也難掙啊!”
一個月一百兩!二兩銀子就能買一石好白米呀!三個孩子驚異地互相望望,又都拿眼睛去看師傅。
師傅卻不置可否。
“要不,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五?……人家可是真心實意下這一請的呀!”
柳師傅驟然沉了臉:“您不會不知道吧,我家不是私寓【私寓:高等妓院的別稱,也叫書寓。】,不開像姑【像姑:男妓的別稱,狀其相貌舉止與女子相像,也稱相公。】堂子!我柳知秋門下弟子一不陪酒二不留宿,賣藝不賣身是鐵定的規矩,雷打不改!”
“知道知道!”戲團頭忙不迭地回答,“人家正是慕您老人家高義,說這樣的師傅才有真玩意兒,才不惜出這大價錢的呀!您看看,您柳師傅在梨園行裡數一數二的清名傳得有多遠!”
柳師傅說了聲“不敢當”,心裡雖不無得意,還是抱歉地笑著說:“太謝謝那邊兒也太謝謝您了!出價這麼高,不容我不動心。可實在是路途遙遠,人地生疏,三個孩子年紀小,我家累又重,全家都去,花銷太大,賺不出多少錢;家眷不去,我一個人又當師傅又當爹娘怕
是應付不來……這事就作罷。承您看得起我,對不住了!”
三個孩子都顯得很失望,但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柳師傅您太客氣了,”戲團頭並不死心,依然笑瞇瞇的,“咱們還是先別說死了……”
“小爺,小爺,行行好吧!……”有人在三個孩子耳邊輕聲咕噥。他們回頭一看,都吃了一驚,天壽嚇得跳下凳子往父親身後躲--茶桌旁站著一個極乾瘦、極枯黃的幽靈似的人,曲頸勾腰像只大蝦,亂糟糟的頭髮鬍子糾結成團,不知多少日子沒洗沒修了,穿一件骯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舊長衫,渾身散發的氣味既難聞又古怪,大約是躲在別人背後剛從樓梯蹭上來的,不用問就是個人見人厭的鴉片鬼,他手裡卻提著一個頗為精緻的鳥籠。
“滾開!”戲團頭回身喝道,“我們沒錢打發鴉片鬼!”
“大爺大爺,我不白要錢,”那鴉片鬼可憐巴巴地說,“您買了我的鳥兒吧!”
天祿趕緊探頭一看,叫道:“八哥兒!”
柳知秋哼一聲,說:“誰知道是不是偷的!”
“哎呀,天地良心!”鴉片鬼捶著薄薄的胸脯,一連聲地說,“我賣房子賣地賣老婆,也沒捨得賣它呀!如今實在是過不下去啦!……”
戲團頭看了柳知秋一眼,問道:“你這八哥兒會說話?”
“會,會!說得可好著哪!”鴉片鬼把籠子遞給天福,三個孩子便圍上去逗它說話。但那只黑色的鳥兒呆呆地站在架子上動也不動,一點兒精神沒有。
天壽噘著花瓣似的小嘴,伸著蓮藕芽似的小手指,對著八哥兒啾啾了好一陣,失望地小聲說:“它不肯說話……”
鴉片鬼趕緊解釋:“得給它噴口煙,它立馬就說,好聽極了!……有煙嗎?”他驟然興奮起來,眼睛放光,眉毛嘴唇都緊張得直哆嗦,“快拿支煙槍,給口煙!它立馬就說!快!快!快給口煙哪!……”最後的聲調已經變成哀告了。
“有這種事?好,咱們就試試瞧!”戲團頭說著,叫來茶樓跑堂的夥計一說,夥計也好奇,立刻就把賬房先生一管燒著煙泡的煙槍拿了來。
鴉片鬼哆嗦著雙手接過煙槍,像快餓死的人接過救命的大燒餅一樣,胡亂塞進嘴裡就是一陣猛抽,後來放慢了速度,深吸緩吐的時候,才抽空兒對著籠中的八哥兒噴了一口煙。
呆立不動的黑色鳥兒,竟然左顧右盼地活動了,抖抖翅膀,羽毛,淡黃的尖喙一張一張的,發出頗清晰的聲音:
“給爺請安,再來兩口!”
“給爺請安,再來兩口!”
茶樓夥計喝了聲彩,忙著去照顧生意。孩子們驚異地張大了嘴,看著這只古怪的八哥。鴉片鬼自管從已經熄滅的煙槍裡使勁吸吮那最後的餘味,顧不上其他。戲團頭不由得鄙夷地笑道:
“連八哥也成鴉片鬼了,真邪乎!”
柳知秋搖頭歎息,朝幼小的兒子看看,似在徵詢。
天壽微微蹙著眉尖,小聲嘀咕道:“鴉片鬼八哥,怎麼敢要啊!……”
鴉片鬼雖然落魄卻不傻,一眼就看出天壽的份量,趕緊央告說:“好我的小爺,您就幫幫我吧,再弄不來幾口,我就活不成了!……”說著,討好地伸手在孩子柔嫩光滑的小臉上輕輕一摸。
天壽驚得朝後一跳,滿臉通紅,指著那鴉片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天福揚眉站起,白白淨淨的小圓臉上一團正氣,他眉平目正、鼻直口闊,大師兄的身份使他少年老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他上前擋住小師弟,就要與那鴉片鬼理論。那邊天祿早忍不住,這個像水銀珠一樣淘氣好動的孩子,在一身新坎肩和師傅在座的雙重拘束下,抓耳撓腮地渾身不自在半天了,哪肯放過這個好機會,登時像離弦的箭,照著鴉片鬼一頭撞了過去。
十歲的孩子原本沒有多大氣力,瘦弱單薄的鴉片鬼竟也經受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坐在那兒驚慌地眨著眼睛。
天福戳手斥責道:“你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我們小師弟!”
“調戲?”鴉片鬼雖然沒力氣就爬起來,卻因吸了那幾口煙來了精神兒,知道賣鳥生意做不成了,索性怪笑著說,“笑話!當我認不得你們這幫兔子【兔子:俗語中對男妓的譏罵之詞。】!唱戲的小像姑!千人操萬人摸,我就摸摸兒又怎麼啦?……想當初,老子玩兒過的像姑能坐兩大桌!……”
“放屁!”柳知秋斷喝一聲,紅頭漲臉猛然起立,擼袖揎拳,天福、天祿也跟著圍過來。
“算,算!別跟這下三濫一般見識!”戲團頭趕忙攔住。剛才孩子們跟鴉片鬼叫板的時候,兩個大人礙於名家身份不屑置理,後見柳知秋真的動怒,久在江湖行走的戲團頭又生怕擴大事端。他已經看出,遇上的是個鴉片鬼兼潑皮,能不招惹還是不招惹為好,便轉臉對鴉片鬼喝道:“你少在這兒給我滿嘴噴糞!拿著錢快滾!”說著掏了一把銅板扔到鴉片鬼身邊。
“這幾個錢就想打發老子?”鴉片鬼此刻精神頭兒十足,潑皮嘴臉也就十足,“你們看了我的寶貝八哥兒就不給錢啦?那小子撞我這一頭、摔我這一跤,就不賠啦?我摔傷了!我腰扭了!拿二十兩銀子來!給不給?啊?不給?……哎喲我的腿呀,摔折啦!”他索性躺倒在地,左右打滾兒,又蹬又踹,鬧騰得樓板咚咚響,加上刺耳的大喊大叫,“哎喲!疼死我啦!可把人打壞啦!……”
這一喊叫,把茶樓的喧鬧壓了過去,茶客們都掉頭朝這兒看,許多人乾脆圍到跟前瞧熱鬧,茶樓夥計也趕了來勸解。孩子們全嚇呆了,柳知秋和戲團頭你看我,我看你,滿臉無奈。
“彭!”一聲山響,臨窗一張席有人拍了桌子,把滿茶樓的人都嚇了一跳,一齊注目,竟是滿茶樓衣著最華麗、容顏白皙光潔如貴婦的一位十分惹眼的中年文士,此刻正鐵青著臉,大聲叱罵,聲若洪鐘,震得人耳朵嗡嗡響,叫人立刻就聯想到公堂審案的大老爺的威嚴--
“反了反了!京師地面,天子腳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豈容這等魑魅魍魎橫行攪擾!老闆呢?老闆呢?還不著人給我轟出去!”
他的同伴也是一位文士,並不似常人那樣遇到事情不論好歹只是勸說“算了算了”,也不隨著一起呵斥,他仍舊端著茶杯,黑眉微蹙,默默地注視著還在地上打滾但已不敢叫喊的鴉片鬼。
茶樓夥計趕緊跑到二文士桌邊,哈腰點頭,小聲說了點什麼。那大嗓門又響起來:“訛詐!訛詐!一個小錢兒也不許給!立馬轟出去!要不然叫巡捕來!拿我的片子把他送到九門提督【九門提督:步軍統領之別稱,全名提督九門巡捕五營步軍統領,掌管京師正陽、崇文、宣武、安定、德勝、東直、西直、朝陽、阜成九門內外的守衛巡警,多以朝廷親信的滿族大臣兼任。】衙門!”
不等茶樓夥計動手,那鴉片鬼慌忙拾起地上的銅板,提起鳥籠,一道煙兒似的下樓溜走了。茶客中騰起一片笑聲。
拍桌子的那位看來氣血旺盛,還在憤憤不平地大聲說著:“成何世界,成何世界嘛!簡直是道德淪喪!如若聽任鴉片流毒四方,民風民心豈可問!”
他的同伴從袖中扯出方絹擦了擦烏黑的唇髭,輕聲歎息道:“豈止是民風民心,國家事又安可問?……”
柳知秋和戲團頭向隔著兩張桌子的文士拱手示意,正要過去致謝,拍桌子的那位理都不理,仍然大聲說道:“走江湖的,也該自愛,何必自取其辱!”
這分明是又一種斥責和拒絕,兩人都不想自討沒趣,互相看了一眼,只好慢慢坐下。回頭再看三個孩子,更是哭笑不得:闖禍的天祿眉飛色舞地向師兄誇耀著自己剛才的“鐵頭”招式,得意揚揚,一雙月牙小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天福沉穩地靜聽,一臉安詳又寬容的微笑;小小的天壽獨個兒忙個不了--只有桌子高的他,踮著腳把剛能夠著的茶盞端到凳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把茶水倒在他的手帕上,蹙著小眉頭,含著兩眼淚,一遍又一遍地使勁擦拭被鴉片鬼摸過的左臉蛋兒,直擦得半邊臉連脖子全紅得像煮熟的大蝦。那份認真,那份執拗,把為父為師的柳知秋和初次見面的戲團頭都看呆了……
這當口,街上鑼鼓金號人歡馬叫的巨大聲響大海潮一般湧了過來,茶樓上所有談笑喧鬧都被淹沒,茶客們也一股腦兒被捲到窗口門邊看熱鬧。
京師的人們都已知道,今天有午門獻俘的國家大典。朝廷大軍遠征萬里,平定了新疆的張格爾【張格爾:新疆大和卓木波羅尼多之孫,大和卓於乾隆年間因叛亂被誅。張格爾在嘉慶末年開始騷擾邊界,勢力日益發展。至道光六年,在英國侵略勢力支持下發動大規模武裝叛亂,攻陷喀什噶爾、葉爾羌、英吉沙、和闐。清政府迅速發兵入疆平叛,僅用五個月便收復了四城,並於道光七年底將張格爾擒獲。】叛亂,凱旋回京,將進宮向皇上報捷,並獻上叛首張格爾一幫頭目。
老輩人說,這事也像外省官員進京一樣,要打永定門進城,經過先農壇、天壇、前門大街、箭樓、大前門、大清門,走千步廊,從天安門進大內,再經端門,直至午門也就是五鳳樓下。這十來里路,輝煌壇頂、宏偉門樓、巍然宮牆,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迎頭壓下,每向前一步,氣象便森嚴一分;每朝前多看一刻,朝廷的威儀就濃厚許多。每每走到前門,那外省官員多半已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在至高至尊的天子腳下不敢抬頭了。外省官員尚且如此,遑論這幫沒見過世面、無君無父的叛臣賊子!必得叫他見識見識朝廷的威嚴,從此心懷畏懼,不敢作亂!
人們早早地就從各處聚集到這一路等著看熱鬧了,這正是今天茶館生意特別興旺的原因,連那重新油漆粉畫的五牌樓,只怕也是為今兒這大典。
“來了!來了!”街上一片喧嚷。
不多時,前門大街就被色彩繽紛的獻俘隊伍填得滿坑滿谷,就像即將溢出河床的初春的洪水。數十騎衣飾鮮亮的開路頂馬過去了,跟著是吹著螺號、鳴著金鼓、奏著凱歌的浩大樂隊,後面,被五顏六色的錦旗簇擁著的大纛之下,頭戴高高的尖頂盔帽、身披燦爛甲冑、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們,由護衛們前呼後擁著走來,好不威風!兩旁的觀眾騰起一片歡呼,讚美這些平叛的主帥和英雄。人們指認著,大聲地猜測著:
“快瞧!那就是揚威將軍【揚威將軍:時文華殿大學士兼軍機大臣長齡,被授為揚威將軍。】!”
“不對!是欽差大臣楊遇春【楊遇春:字時齋,四川重慶人,道光五年出任陝甘總督,張格爾武裝叛亂初起時,曾被任命為欽差大臣,率部馳赴新疆辦理軍務。】!”
“快看那邊!那位老將軍是誰?看看,鬍子眉毛都花白了!”
為眾人所矚目的老將軍,正好朝茶館這邊轉過臉來,燦爛的陽光灑在他又紅又黑的臉膛上,微風掀動他灰白的長鬍鬚,襯映著金盔金甲,非常鮮明奪目。柳師傅忍不住高聲喝彩:“好!好相貌!好一位老將軍,前程無量!”
剛才拍桌子的那位斜眼看看柳知秋,似嫌他張狂,又淡淡地對同伴說:“果然是楊芳【】楊芳:字誠村,貴州松桃人,嘉慶年間鎮壓川楚陝白蓮教起義,升至總兵、提督等官。嘉慶十八年,參與鎮壓林清、李文成起義。平定張格爾之戰中再立大功,與長齡、楊遇春等四十位武將文臣得到繪圖紫光閣的最高榮譽。】,他也凱旋了。”
同伴點頭道:“這次他立了大功。年過花甲,不容易啊!”
這聲音雖然不高,卻發自丹田,厚重又洪亮,使柳知秋不能不多看他幾眼。只聽他接著說道:“川楚陝白蓮教【川楚陝白蓮教:乾隆末年白蓮教在川楚兩省邊界地區興起。嘉慶元年,湖北枝江、襄陽首先發難,四川達州、巴州等地紛起響應。次年兩省義軍會師川東,編為八大支,設掌櫃、元帥、先鋒、總兵、千總等職,推王聰兒為總領袖,分路出擊,節節勝利。嘉慶五年初,在蒼溪大敗清軍主力,殺清軍副將以下二十四名,控制了川西大部地區,威脅成都。後因起義軍缺乏統一指揮和部署,被清軍陸續擊敗。先後參加義軍民眾達數十萬,堅持鬥爭九年,遍及四川、湖北、陝西、甘肅、河南五省地區,沉重打擊和削弱了清王朝的統治。】匪十年之亂,國家元氣大傷;此番平定張格爾,中興有望了!”
他的同伴回望他一眼,說:“也難。聽說此次耗資極巨,也是捉襟見肘……唉,盛世難再呀!”
黑鬍子的那位一笑,說:“靜庵【靜庵:清朝大臣琦善字,博爾濟吉特氏,滿洲正黃旗人。】素稱膽大,竟說出這等喪氣話來!……”
這時,樓下許多人一齊回頭注視樓上,原來,凱旋隊伍中的一員將軍,大喊大叫著跟樓上一位茶客打招呼,稱的什麼“九哥”,喊著晚上到八叔家再見。
“張格爾!張格爾!”一片狂呼突然騰空而起,人群像一排大浪撲向街心。是囚車過來了,有十好幾輛,打頭的一輛上,囚犯腦後插著“逆首張格爾”的標子。人們於是擁上去盡情指斥笑罵,若不是守車軍士攔著,片刻間那逆首就會被撕成碎片。
拍桌子的那位又發宏論:“京師不愧首善之區,百姓忠義之心可嘉!”見同伴沒有答碴兒,他又很解氣地說道,“我大清國堂堂天朝,巍然如山,德被萬方,天下共仰,幾個不自量力的妖小丑安能撼之?--簡直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雞蛋碰石頭嘛!”
幾句話不倫不類,柳知秋聽著想笑,可笑意剛從眼睛裡露到唇邊,那位已經覺察,狠狠瞪過來一眼。柳知秋趕緊垂下眼簾,斂回笑模樣。
京師這個地方,貴胄高官太多,他們又愛身著老百姓的尋常衣裳到處亂逛,一個不小心,冒犯了他們中間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得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寧可躲遠著點兒。不等凱旋大軍過完,柳知秋就回歸原位了。
人家可還是不依不饒,街上的喧鬧隨著塵埃落定、茶客們紛紛歸座的時候,拍桌子的那位竟衝著柳知秋走過來,一臉傲氣,說道:
“剛才是你喝彩,誇那位老將軍好相貌,對不對?”
真的觸上霉頭了!柳知秋盡力賠著小心,低聲下氣地笑著說:“是,是。不敢,不敢。一時情不自禁,順嘴兒就說了,沒有歹意。”
“誰說你有歹意了!”那人的眼睛又瞪起來,“問問你是不是會看相!”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不過在下所長是測字,客官有意一試嗎?”
“測字?”那人略一遲疑,見同伴走過來,似乎意在勸解,便不容他說話,一把拖住往座位上按,說,“少穆【少穆:清朝大臣林則徐,字元撫,又字少穆,晚號村老人,福建人。】,你來,寫個字讓他測測你的休咎【休咎:凶吉。】。”
少穆顯然並不情願,但被按著坐下了,也就很隨和地笑笑,說:“難得靜庵如此熱心,測上一測也好,卜金可得您出!”
靜庵也笑了,連說“自然自然”,緊張氣氛就此緩和下來。
少穆很隨意地說:“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煩勞先生就此‘因’字測一測在下的前程。”他用右手食指蘸著茶托子裡的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因”字,然後平心靜氣地望著柳知秋。
此人四十歲上下,身材不高,和悅的表情與文質彬彬的氣度都掩不住那一團令人敬畏的威嚴。他前額異常寬闊,因新了發更加突出且熠熠有光;眉毛烏黑,鬍鬚烏黑,一雙靈動有神的瞳仁更如墨玉般漆黑,從漆黑的深處直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柳知秋有如驟遇寒冰烈火,心頭竟躥過一陣震悚。這面容這神采真叫人難以忘懷,因為和周圍人的差別太大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柳知秋定定神,轉眼去審視那個大大的因字。要說看相測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戲的話,他柳知秋憑這點本事便足以口。只聽他用測字先生常用的平穩又和緩的語調慢慢說:“因字有國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為‘一’、‘人’二字,是為國中一人之象。君必為國家棟樑之材,前程遠大,將為舉國萬民所敬仰。”
四周圍上來看熱鬧的茶客,聽了這番說詞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聳聳眉頭,笑道:“真的嗎?承蒙過獎,但願應了先生的金口。”
“我來我來!”有人踴躍上前,推開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這個因字,煩先生測測我的前程。”
不換字,顯然是要為難測字先生。此人長臉隆準,鬍鬚剛硬,舉止閑雅卻神情肅然,金剛怒目,威嚴外露,彷彿見過……柳知秋猛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就是剛才凱旋大軍走過茶樓下,被那隊伍中的將軍高聲叫著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練地點點頭,恭敬地請對方坐下,說:“他測因字是無心,君測因字屬有心。因字加心字為一‘恩’字,想來君家一世皇恩浩蕩,受榮華享福貴,命好運也強,是大貴人哪!……”
測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著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與靜庵先生交換了一下眼色。那位靜庵先生一副橫不論的神情,把手中的折扇一合,“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大聲道:“我倒不信了!來,我也測一測!還是這個因字,還是問前程,你說吧!”
此人的心高氣盛、目中無人,幾乎都寫在一張保養得十分豐潤的臉上,三十七八歲年紀,白白胖胖的,好像從小就養成了仰面挺胸的習慣姿態,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頭。柳知秋沉思著,一時沒有做聲。
“你怎麼不吭聲?”靜庵先生的問話像是在審賊。
柳知秋蹙起眉頭,歎了口氣,說:“我們算命測字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好話說出來客官高興,不好聽的話說將出來,客官不要著惱才好。”
靜庵先生的臉色果然變得難看,但還硬支著架子說:“你只管照直講,我不怪罪你就是。”
柳知秋於是又歎了一聲,說:“你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無論你經商還是走仕途,都將屢屢受困,升沉無常……”
對方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著又說:“所幸你這扇子比因字長,令困字上下出頭,這樣,雖然屢屢受困,卻每次受困皆能出頭,得以善終。”
這位靜庵先生從靴筒裡摸出一個二兩小銀錠放在茶桌上,竟默默無言地離開了。躲在師傅和戲團頭背後的三個孩子,一直目不轉睛、耳無旁聽地注意著這場測字遊戲。最後是這麼個結果,讓他們揪著的心放下來,忍不住就想要跳起來拍巴掌。卻聽得師傅一聲咳嗽,臉色如鐵,目光強制,把他們定在茶桌邊,老老實實地不敢動彈了。他們隨師傅和戲團頭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那三個測因字的人點頭拱手,互道寒溫,似是相識,又不很親密,之後各自散去。是怎麼回事呢?
不少茶客圍上來請柳知秋測字,不想柳知秋的閨女英蘭跑來尋父親,說是梨園會首來家拜訪,要父親趕緊回家。柳知秋就勢推謝了茶客們,匆匆下樓。戲團頭邊走邊說:“柳師傅,今兒我可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沒想到您老人家還有這麼一手,高明,高明!”
柳知秋苦笑著說:“還不知道會闖出什麼亂子來呢!沒見我後背的衣裳都濕透了?真比唱三天戲都累人!要不是……”下面的話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看見,那位少穆先生就背手站在茶樓門邊,彷彿在等待。
等什麼?或者等誰?
柳知秋有些心慌,硬著頭皮領著孩子們出門。
那位少穆先生果然衝他點點頭,他只好停步站住,竭力微笑著保持常態。但要經受住對方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的打量,實在使他有一種五臟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感覺,很不自在。
“若不是真有學問,就是你絕頂聰明,”少穆先生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柳知秋,認真地說,“江湖中人難得有你這樣的天資。不過,就是最高明的相士,也多明於鑒人而昧於觀己。我有兩句忠告贈你,不得罪吧?”
“先生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言多必失,不可不謹慎。”
“是。請問第二句?”
“男子漢大丈夫,立身之本在剛毅。”
柳知秋忽然面紅過耳,立刻躬身拜揖道:“謝大人指教。”
少穆先生笑了:“何以改稱大人?”
“大人氣度見識談吐決非尋常。在下可敢請教大人名諱?”
“萍水相逢,後會無期,就不必了。”少穆先生安閒地說,目光正觸著孩子們滿含好奇、驚異和敬仰的烏溜溜的三雙大眼睛,不由得一笑,伸手在最小的天壽那又黑又亮又柔軟的辮發上輕輕撫摸一下,親切地問:
“為什麼反覆使茶水擦臉哪?”
天壽臉一紅,露出可愛的豁牙,羞怯怯地小聲說:“那個鴉片鬼……髒。”
少穆先生分明有幾分感動,讚歎道:“好個孩子!……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懂得潔身自好,不容易啊……”他不等柳家師徒父子再說什麼,逕自轉身朝停在街對面的馬車走去。
連著好幾天,這次茶館裡的經歷成了柳家人說不完的話題。
天壽向父親問明了“潔身自好”的含義,就請父親把這四個字寫成橫幅貼在炕頭。平日說話最少的他,一看到這橫幅,就會說起那位少穆先生的手多麼寬大多麼溫暖多麼軟和又多麼不帶一絲邪氣。而不帶邪氣的撫摸,除了自家父母兄弟姐妹,就從來沒有過。
待天壽得知這位少穆先生就是頂天立地的林則徐大人時,那已是多年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