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梨園總會會首親自登門拜訪,可不是一般戲子能夠得到的面子。
梨園總會設在老郎廟,供的是梨園行的祖師爺;梨園總會會首等於是代祖師爺管著全京師吃開口飯【吃開口飯:當時對戲曲演員的俗稱。】的人家。梨園總會還能跟官家搭上話,歸朝廷裡的昇平署【昇平署:乾隆初年設“南府”,作為承應宮廷奏樂演戲事務的機構。道光七年改“南府”為昇平署,設管理事務大臣一人,以下有司員、筆帖式及催領等官承應差務,轄於內務府。】管。所以總會會首時不時地還能得朝廷賞給的功名頂戴呢。這回來的這位就是七品頂戴,亮閃閃的包金頂子、五顏六色的繡補子,看得孩子們眼花繚亂。
說起來,堂子裡的像姑與科班中的戲子本是兩途。但像姑為了多掙錢、掙大錢,沒有不習戲登台入梨園行的,遂帶得梨園行風氣大變,如今也就格外看重色藝雙全了。柳知秋家堅持“賣藝不賣身”的科班老理兒,他的弟子們也就都不雙全,只能技藝驚人而已。這樣一來,無論吃穿住用,還是名聲排場風光,都比京師走紅的那些紅像姑差得老遠老遠--因為沒有知心大老為之一擲千金地供養。柳家師徒看重清白名聲,倒也安貧樂道,在梨園行孤芳自賞。有人誇他們出污泥而不染,同時就有人罵他們矯情假撇清。誇的罵的拉平,他們師徒在京師梨園行也就不高不低、不窮不富、不火不瘟、不上不下了。
這些年,柳知秋的幾個大徒弟都已出師,自立門戶闖江湖去了,身邊只有被人們戲稱為“玉筍班”的三個年幼弟子。大徒弟天福近日剛在園子裡試上過一兩場戲,天祿天壽只在梨園行內的喜慶堂會【堂會:戲曲界俗語。指在豪門巨宅中,或借大飯莊組織的演出,大都為喜慶而舉辦。演員承應堂會演出,所得戲份兒往往數倍於平日收入。】裡略露露臉,都還沒有正式登上紅氍毹。那麼梨園總會會首巴巴地來到柳家,為的什麼?
原來朝廷近日平定張格爾,成就一大武功;又恰逢皇太后聖壽節【聖壽節:皇太后或太皇太后誕辰稱聖壽節,皇帝誕辰稱萬壽節,皇后誕辰稱千秋節。】,普天同賀,要辦大慶。昇平署點戲進宮,特於常例戲外,加上娃娃戲。柳家號稱玉筍的三弟子早已名聲在外,此次都列名被選冊中,會首特地來道喜,並與柳知秋商報戲目,囑他加緊排練,預做準備。
被朝廷的昇平署選中!
將要進宮給萬歲爺唱戲!
老天爺!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
由於身操賤業,柳知秋像所有江湖中人一樣,對行外人十分謙恭而小心;但對同行,骨子裡很傲,平日裡也頗有幾分名教習架子。打心裡頭論起來,對會首也是不屑一顧的。這回他一反常態,受寵若驚,不但再三向會首表示感激,備謝禮相饋送,還托會首轉送一份給昇平署管事,言語神情間竟也露出幾分巴結。會首離去後,老婆罵他肉麻,說他自低身份。還處在亢奮中的柳知秋挨個兒拍著三弟子的肩背,說了這樣一番話:
“身份?咱們這種賤人哪有什麼身份!……可這回,咱的機會來了,咱也能掙出個有模有樣的身份了!就憑我這三支玉筍,憑著我柳知秋的本事,看我不把他們迷個神魂顛倒!我怎麼就不能戴頂子穿補子?那梨園總會的會首,我怎麼就不能當他一當?天壽他娘,你甭笑,等著瞧吧!”
他的勃勃雄心化作了行動,行動都落實到了三個孩子身上: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唱得更勤,練得更苦。師傅師娘,還有二姐英蘭、三姐珍蘭、四姐珠蘭都全力照顧這即將進宮亮相的三位主角。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孩子們,自然懂得利害,連師傅的親生兒子、年僅七歲的天壽都不叫苦,師兄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十月初十聖壽節,官府衙門照例要懸燈結綵,加上今年特有的祝捷,喜慶的氣氛格外濃烈。一大早兒,無數翎頂輝煌的親貴和官員,乘轎騎馬坐車,從京師的四面八方擁向大內的東華門和西華門,去參加朝廷的慶賀大典。大內的正門天安門前,又聚集著許多白髮蒼蒼的耄耋士紳,他們將代京師和天下的百姓在金水橋畔向朝廷跪進賀表。而大內的後門神武門,此刻尤其繁忙,進進出出的人和車甚至比其它三個大門更多更雜亂。這兒是紫禁城,重要一禁就是禁止喧嘩。身披鎧甲、手執刀槍的神武門侍衛們,只那份威嚴兇猛就足以維持禁令。所以,若站在景山高處朝南俯視,宏偉高大的宮門下那些來往人眾,頗像忙忙碌碌的無聲的蟻群。
最東頭的門口,有一群螞蟻聚集不動--一律的瓜皮小帽藍長袍,外罩一件色彩鮮艷的琵琶襟馬甲--那正是今日奉召進宮唱戲的京師名伶們,等人都齊了以後,由昇平署管事的領他們進門。
宮裡和昇平署都有專為伺候萬歲爺的戲班子,技藝也算得超群。不過,生旦淨末丑連同教師鼓師樂師,都是太監,大概看得多了就覺出少點什麼,所以,年年萬壽節、聖壽節、千秋節,還有元旦、中秋、冬至三大節,常要召請京師民間尖頂尖的名伶進宮唱戲。且不說皇家賞賜特厚,就是這份榮耀也了不得。進宮唱過戲的都被尊稱為“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就等於說此人是梨園行的巨擘,立時身價百倍。所以,就是那些凶巴巴的侍衛、冷冰冰的太監,對這些常常進宮的供奉也比對常人客氣得多。
今兒這一群供奉和往常不大一樣,攙和了不少十二三歲的小童伶。他們跟那些名伶一樣打扮,也背著一個裝著自家專用化裝物品的藍布小包袱。至於他們的戲箱,也跟供奉們享受同等待遇,已提前送進宮裡大戲台的扮戲房了。
“菊如,你也來了。”有人招呼。
菊如是柳知秋的表字,他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他的一位在梨園行很有地位的師叔,經常應召進宮的老供奉。也就是他,換了誰也不敢在這兒這麼大聲說話。柳知秋連忙趕到近前打千兒請安問好,然後賠著笑臉壓低嗓子說:
“好些日子沒見了,前幾天我們還念叨著要去給您老人家叩頭呢。”
老師叔一扭臉,瞟了柳知秋一眼,略動動腰肢,習慣地帶出紅氍毹上唱小旦的裊娜,笑罵道:“小猴崽子,嘴倒甜,哄誰呢,早把老師叔撂脖子後頭去了!快領過來,讓我瞧瞧你家的柳搖金!”
“哎喲,好我的師叔哎,都叫人傳訛了,怎麼連您老人家也知道啦?”
“咱梨園行不傳這個還傳個啥?少嗦,快領來我看!”
柳知秋不敢違拗,趕緊把正倚著護城河岸牆小聲聊天的三個孩子帶了過來。老師叔一把就攥住了天壽的小手,說:“沒錯,這就是柳搖金!”
他上下打量,把小天壽翻過來掉過去,又捏臉蛋兒又摸手,不住地點頭,嘴裡還嘖嘖稱讚著“難得難得,出類拔萃,前程無量”等等。
孩子窘得就要哭出來,柳知秋也顯得不安,連忙把另兩個弟子推到老師叔面前,說:
“師叔您再看看這兩個。”
老師叔又把天福天祿哥兒倆照樣折騰一氣,末了說:“百里挑一,也是好孩子!都叫什麼名兒?有字嗎?”
柳知秋回了三個弟子的藝名,並告訴老師叔:天福姓林,字秀松,習生角,是自己的義子;天祿姓潘,字喜桂,習丑角;天壽字韻蘭,習旦角……
話未落音,老師叔搶著說:“知道知道,韻蘭這個表字,跟他的幾個姐姐小名兒連著的,對不對?真沒想到,你家這瓦窯【瓦窯:舊時社會重男輕女,家中生男叫”弄璋“,生女叫”弄瓦“,生女孩多的家庭被戲稱為”瓦窯“。】,到底鑽出個兒子來!真所謂不養則已,一養就養個金麒麟!嘻嘻……”
柳知秋頓時變了臉色,老師叔戳著了他的痛處:他成親以後,老婆連續生養,無論養住沒養住,全是女的,使他家被同行們謔稱為“瓦窯”。得了幼子天壽後,他才算洗卻了這份恥辱,“瓦窯”的綽號也很久沒人叫了。今天老師叔倚老賣老地又提起來,叫他很不高興,可礙著輩分,各有尊卑,他又不好發作。老師叔何等機靈,立刻換了話題:
“好哇,菊如、秀松、喜桂、韻蘭,你們師徒的字都好!不俗!不群!像是翰林學士的大手筆!……我說,菊如哇,把你的小天壽認給我當徒弟好不好?我保他日後紅遍京師紅遍天下!”
老師叔的福勝堂,是胭脂胡同裡最有名的私寓,他的六七個徒弟,加上他的兩個兒子都以像姑為業,很走紅了幾位,掛上了內務府的貴人,財大氣粗,又給“脫靴子”【脫靴子:像姑第一次接客的隱語。】出師,又給買房子買車馬僕役,還給娶妻成家,叫南城的各堂子十分眼紅,小像姑們都巴不得入福勝堂拜師。
柳知秋志不在此,但又不好開罪長輩,便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師叔今兒賞我們聽哪出戲?我可得好好開開眼!”
老師叔伸手點著柳知秋嘻嘻一笑,說:“罷了,千金難買心頭願不是?……菊如啊,你的這兒子、這倆徒弟,當真是祖師爺賜給你的寶,你得為祖師爺爭氣,可別讓他們埋沒、消磨了。我算你的後半輩子,要靠柳搖金大發啦!……”
聽到柳搖金的名號,伶人們就陸續圍過來看天壽,此時已圍成一大圈,天壽被大家評頭論足、打趣稱讚得滿臉飛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人一多,老師叔越發話多,不由得憶起自己最光鮮的歲月:“想當年,我十二歲上台就來了個挑簾紅,唱一次堂會,那賞錢下雨也似的,兩籮筐都裝不下……”幸虧昇平署管事的人來領眾人進宮,才止住了老師叔的饒舌,也才替就要窘出淚來的天壽解了圍。
柳知秋還是逮住進神武門前的一小會兒停頓,又安慰又囑咐地對三個弟子、特別是對小天壽說了幾句:一、有師傅我在,甭害怕;二、但凡進了這個門,多磕頭,少說話;三、早早扮好戲,躲在台邊兒好好看戲好好學著點兒,這兒的戲可是天底下頂拔尖兒的,在外頭花多少錢也看不著。
他們可真的看到了天底下頂拔尖兒的一台戲--
應節戲《群仙祝壽》、《天下太平》、《三星高照》等,在金鼓喧鬧、色彩耀眼中過了場以後,一派笙管簫笛,吹起了大家熟知的《廿四孝》中《斑衣戲綵》一出的引子。奇怪的是,理應出場的那一對老得走不動的老萊父母沒有上台,隨著樂曲慢慢踱出個掛著蒼白鬍鬚、身穿花花綠綠連腳嬰兒綵衣、手持撥浪鼓的老萊子!他走到台口,剛念了一句定場詩,台下就哄地一亂,跟著就出奇地靜,寂靜中有人喊了一聲“萬歲爺!”接著就聽桌椅聲腳步聲亂響,坐著的人站起來,站著的人跪下去,只有正中一席的皇太后端坐未動,拿了手絹掩了掩鬢角,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今天的宴會乃是家宴,有資格參與者都是皇室成員、朝廷親貴,遇此意外,愣怔片刻之後,很快清醒,馬上習慣地跪地叩頭,同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正在扮演老萊子的皇上大概沒料到出現這個局面,也怔愣了一下,做了個戲外的動作--兩臂左右伸開,從下向上擺動了好幾回,意思很明白:平身,平身。眾人也都看懂了,陸續站起來,可再也沒人敢坐下了,一個個屏息靜氣地看當今皇上萬歲爺的粉墨登場。
萬歲爺卻又回到戲裡,面對著皇太后,高聲唱起來,表明老萊子悲傷父母年邁,缺少生趣,想要以老年之身倣傚嬰兒狀以博雙親一笑。他唱得合拍合調合轍合韻,極是難得,雖然嗓音不亮,甚至有點沙啞,可誰敢說不好!
唱著唱著,萬歲爺真的一絲不苟地照著戲路子,手搖撥浪鼓,學著小孩兒的樣子,向著皇太后嬉笑跳舞,並一跤跌倒在地,四腳朝天,亂抓亂動,口裡還像嬰兒摔疼了那樣哇哇大哭。一般這齣戲演到這兒,看戲的無不鼓掌大笑,今兒誰敢笑?可誰又敢不笑?大家都看著皇太后,見她老人家開心地笑了,眾人也就跟著笑著叫了一聲“好!”就是這聲好才把躺在地上的萬歲爺叫起來,他就地跪著磕了個頭,用很地道的白口大聲說:“兒願皇額娘聖壽齊天!”
他這一跪不要緊,台上台下所有的人又都跪下了,口裡不由得同聲呼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比第一聲山呼萬歲更洪亮也更整齊。畢竟是見到一個兒子為母親祝壽、在挖空心思地討母親歡喜,這番情意總是很動人的。當然,身為天子,萬民之君父,至尊至貴,不惜自貶身份扮優伶以悅母,不但不會被責備為玩物喪志,反而將被稱為大孝而成為天下的楷模。--這齣戲外戲收場之後,躲在扮戲房窗口看戲的柳知秋就是這樣教導他的徒弟和兒子的。
等萬歲爺卸了裝,畢恭畢敬地向皇太后謝了恩,在眾人歡聲笑語的讚美中入席坐定後,好戲連台了。
《喫茶》、《吟詩》、《醉酒》、《驚丑》、《藏舟》、《琴挑》,還有熱鬧的玩笑戲《打灶王》等等,一出出聲情並茂、美不勝收。原本都是京師頂尖的名伶,進宮來演誰敢不上勁?好戲好角好賣力氣,那就好看得沒法說了!天福他們三個從來沒看過這麼精美的戲,看得大氣不敢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頭像小鹿亂撞似的發慌。挨在天壽身邊的天祿發覺小師弟在簌簌發抖,一摸他的手,冰冷,連忙脫下自己的坎肩給他披上,小聲問:“沒受涼吧?”
天壽搖搖頭,小嘴翕動著輕輕說:“我頭暈……心裡……害怕……”
天福趕緊到扮戲桌那兒為小師弟倒來一杯熱茶。天壽接過來要喝,手抖得把茶水都潑出來了。
柳知秋臉一沉,低聲喝道:“韻蘭,你聽著!不許慌!不許怕!我怎麼教的你就怎麼唱!唱好了有賞,要是唱壞了,砸了我柳家的牌子,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聽見沒有!說話呀?”
“聽……聽見了……”回答的聲音就像蚊子叫。
催場的太監來說,為了討老太后歡喜,娃娃戲要讓年齡最小的天壽第一個上。柳知秋暗暗叫苦,看看天壽麵無人色、呆如木雞的可憐相,他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整個透心涼。
果然,上場門的門簾一掀,天壽扮演的《思凡》裡那小尼姑剛一邁步,腳下不知為什麼就拌蒜,撲通摔了個大馬趴,一跤正摔進場子上。
敢情這戒律森嚴的宮裡頭也跟外面園子裡差不多,下面也照樣地哄場,登時亂哄哄地笑成一團。柳知秋手執鼓箭子和檀板,坐在樂師桌邊單皮鼓架子後面,眼前一片漆黑。後果明擺著:七歲的小孩子知道什麼好歹,還不嚇得張嘴就哭,掉頭就跑?他能怎麼著?就是去拉去打也夠不著哇!唉,他的一世英名叫這該死的孩子斷送了,這回他的牌子可真是砸了個粉粉碎!他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萬歲爺和太后娘娘肯定都在笑,這大煞風景的娃娃戲!多不吉利!跟著就會龍顏大怒,哎呀,完了完了!……
忽聽上場門裡,響起天祿那尖脆嘹亮的聲音,他用丑角白口伶牙俐齒地高叫:“五體投地,給太后老佛爺拜壽哇!……”
拖得長長的尾音剛落,太后身邊飛出一句地道的戲迷味兒十足的京白:“好個機靈鬼兒!編得真圓乎兒!”於是台下哄堂大笑,笑聲中有人跟著叫好。
摔進台口的天壽,原本被這一跤嚇呆了,心慌意亂,紅頭漲腦,是張嘴哭,是爬起來往回跑,還沒拿定主意,二師兄這一聲高叫,叫他頓時心明眼亮,立刻鎮靜,先收腿跪好,再款款起立,朝著皇太后躬身下拜,再拜,三拜,這才手執拂塵,畫出一個優美的半圓,向前一甩。
柳知秋忽覺有人推他,連忙睜眼,只見笛師努嘴示意場上,輕聲說:“快起板!”柳知秋一看,天壽居然爬起來,居然甩拂塵要板,便趕緊一拍檀板,笛、笙、弦子、琵琶一起繚繞而起,那邊天壽跟著就唱出了第一句:“昔日有個目連僧……”【本書昆曲戲文,引自《綴白裘》,汪協如校,中華書局出版;《六十種曲》,中華書局出版;《長生殿》,光緒庚寅年上海文瑞樓校印本等。】
台下的人們原被這花花綠綠的小孩子出場的一個跟頭和天祿那機靈的一嗓子逗得十分開心,待到天壽站起身,人們看到了他們十分熟悉的水田披和妙常巾打扮出的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尼姑,大腦袋、小身量,大頭娃娃般可愛,一張嘴還是個豁牙子,哄笑聲中有人就又叫了聲好。天壽開口唱時難免嗓音有些發抖,但音調、節拍和身段舞姿卻十分準確,誰又鬧著玩兒似的喝彩,旁邊就有聲音不滿地提醒著說:“別笑了,快聽唱聽唱……”
這第一支《佛曲》只有四句,人們的喧嘩和天壽的慌亂,都隨著最後一聲“南無阿彌陀佛”而完全平息。這樣,天壽的定場詩和自報家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台下每個角落:
削髮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內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淒涼人也!
他的最後一句念得很有韻味,拖得長長的“也”字搖曳動聽,帶出了笛師吹奏的《山坡羊》曲牌的引子,他跟著就唱起來: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
從這裡開始,小小的天壽漸漸進入角色,唱、念、做都越來越好,不但沒有出一次錯,沒有一點停頓,甚至沒有打過一個磕巴,有好幾個地方,還要來了台下的彩聲,那是真心實意地為小童伶的熟練和流暢叫好。
這太出乎意料了!柳知秋邊拍板邊望著自己的兒子發怔,倒弄得他差點兒出錯。哪一個唱戲的初次登台不怯場?能唱出平日的六七成功夫就算上好的了。這孩子剛才還嚇得渾身哆嗦,上台來又一個大馬趴,不定慌成什麼樣兒呢!當著萬歲爺和這麼多天下最尊貴最顯赫的人物,虧他能立馬定下心來,不但接著唱了下去,還越唱越好,竟比平日更出色。莫非這孩子天生就是塊戲子的料?莫非他真的是柳搖金?……柳知秋又驚又喜又疑惑又傷感,心裡千頭萬緒,差點落淚。
高潮在後面小尼姑數羅漢的那一段,從《新水令》轉《哭皇天》,節奏越來越快;小尼姑要做出“抱膝舒懷”、“手托香腮”、“眼倦眉開”等諸羅漢的情態,還有布袋羅漢、降龍羅漢、伏虎羅漢的身段,繁複多變,天壽在台上幾乎是在飛,身上的水田披、腰間的絲絛、頭上的妙常巾都隨著他的動作在空中飄舞,十分好看。而這齣戲裡最著名的唱段《香雪燈》也在此時響起來,不但天壽唱得格外好,台下許多人竟也跟著一起哼唱著:
那長眉大仙愁著我,他愁我老來時有什麼結果?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當不得芙蓉軟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繫黃絛、身穿直裰?見人家夫妻們灑樂,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啊!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唱腔剛煞住,滿台下幾乎是同聲喝了一個“好!”連萬歲爺和太后皇后娘娘也開了口。柳知秋看得清楚,歡快和讚美之情在整個場子內流蕩,這情形就是在外面園子裡也少見,對伶人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最高回應。不想天壽小小年紀,竟於萬不可得之中得到了!柳知秋渾身一輕鬆,立時覺得腿都軟了。
人們於是對年紀最小的天壽格外鍾愛,況且他的名字也最應景:天壽諧音添壽,正是今日歡宴的主題--為皇太后添壽。所以他得到最榮耀的待遇,被領到萬歲爺和老太后席前去了。
天壽已經脫了戲裝,臉上粉黛胭脂未卸,他牢記父親的教誨,多磕頭少說話。一到御前,這個還沒有半人高的小東西就認認真真地趕緊來了個三跪九叩,口裡還清清脆脆地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把萬歲爺和太后娘娘們都逗樂了。坐在正席上的老太后一伸手:
“快過來,讓我瞧瞧!”
老太太攬過天壽,拉住他的小手,細細一打量,笑道:“好可憐見的!比在台上看著還小!偏又生得這麼俊!惹人心疼!幾歲啦?”
“七歲。”
“怪不得,將將換牙嘛。小小年紀,怎麼就知道君臣大禮呢?”
“師傅教的,戲裡都說了見君要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太后和她周圍又是一片笑聲。
“難得他們優伶也知禮數明大義。”皇后娘娘在旁湊趣地添了一句。
“你師傅是誰?”太后順勢問道。
“我師傅是我爹。”天壽的回答招得眾人又笑了。
“你爹有幾個兒子?”太后又問。
“就我一個。”天壽回答,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還有好幾個姐姐呢。”
略一沉默,老太后眼睛看著身邊一直只笑不說話的萬歲爺,微微笑道:“咱們皇帝以身作則,孝治天下,咱也不能奪了你們民間的父子情分。要不然我可真想把你這個小不點兒招進宮裡來唱戲。可進宮就得當太監,你是獨子,絕了你家的後可就是大罪過了!”見孩子半懂不懂,滿臉疑惑,她也就不再往下說,只摸摸小天壽柔嫩的小臉,吩咐一聲,“看賞。”
太后身邊的侍女用托盤送過來賞物:兩盒精緻的宮制點心,兩枚用紅絲線拴在一起的大個兒金錢,還有一個裝著各種花色小銀錁子的繡工精美的荷包。老太太看了看,說:“薄了。把我那小鏡子拿一面給他。”
一名侍女連忙轉身打開隨身帶著的太后的奩具盒,取來一面鑲有銀製花邊的帶柄的西洋玻璃小圓鏡,輕輕倒扣在賞物托盤上。鏡子背後潔白的瓷面上畫著一個色彩逼真、長著翅膀的光身子小天使,正笑瞇瞇地面對著每一個人。
“賞給你,小不點兒。”見天壽對著一盤子賞物傻不愣登的樣子,老太后更開心了,“你們的戲份兒讓你師傅拿,這些個都歸你自己個兒,你想送給誰都可以,誰想打你手裡強要強拿可不成!”
這時候台上的娃娃戲都已演完,滿場都是鑽圈頂碗拿大頂玩雜耍的。柳知秋早已退回扮戲房,他已從窗隙間窺見了天壽見駕的全過程,又是得意又是興奮,心頭的狂喜難以描述。想到出宮後他在梨園行的聲望日隆,想到“柳搖金”的誘人前景,想到他若以天壽天福天祿為台柱子組一個聚秀班將會怎樣走紅京師走紅天下,想到自己當上梨園會首也穿上七品官服將如何光宗耀祖如何威風……一時間熱血僨興、心潮澎湃,不自覺地口中就吟唱出一句朱買臣衣錦榮歸時的《耍孩兒》:“往常裡黃干黑瘦衣衫破,到如今白馬紅纓彩色新……”
“柳師傅,傳咱們去領價銀啦!”不知哪位同行一聲招呼,把柳知秋從浮想聯翩中喚醒,他定定神,整整衣帽,剛邁出房門,就聽得孩子們在大呼小叫著“師傅!師傅!”徑直跑來,天壽居中,懷抱著挺大的兩個點心匣子,滿臉通紅,又興奮又激動,另兩個一左一右,也高興得滿臉是笑。柳知秋連忙制止道:
“快別!這是什麼地方,可不敢放肆!再說嗓子是咱的命根兒,跟你們說過多少回了,不許大喊大叫!……好了好了,得賞了不是?我瞧瞧。”
“是太后老佛爺賞的呢!”天壽一歪小腦袋,少有的得意。
柳知秋不答碴兒,只一樣一樣看那些賞物,故意問:“都是好東西,打算怎麼收著藏著才放心啊?”
天壽不假思索地說:“點心孝敬爹媽,那麼多的銀錁子分給姐姐還有師兄,二師兄得雙份兒……”
“應該的,”柳知秋點頭,“多虧天祿機靈,救了你的場。”
“我……我自己想留下點兒,留這倆小錢和這面小鏡子!”
柳知秋笑道:“小子好眼力!這玻璃鏡子不用說是西洋進貢,買都買不著的精緻玩意兒;這倆小錢叫娘娘錢,是當年康熙老祖宗為他老人家的皇祖母特製的,每個一兩重,八成金子二成銅,如今可是寶物了,比真金貴上十倍都不止!……好好收著當你的傳家寶吧!好了,把東西收拾好,跟我一起去領了價銀就該回家了。”
這陣兒一耽擱,他們走進戲台邊的臨時賬房時,同行們都走了。管賬太監見他們進來,滿臉的不耐煩和疲倦一掃而光,竟堆上許多討好的笑紋,說:
“柳師傅,就等著您啦!……按規矩,您的徒弟該在歌童班的冊子裡,雇價是每班二十兩……”
“謝謝您啦!”柳知秋笑著連連作揖,這比在外頭唱堂會報酬高出一倍。他接著就去印泥盒上按紅了右手拇指,問道:“在哪兒打手印?”
“慢著慢著,您別急呀,”太監笑著直搖手,“還有話說哪!我們戲提調【戲提調:在堂會或大會串的演出中,負責安排戲碼、分配演員的總管。大多由精通戲曲、資深望重的老梨園擔任。】說了,您的這班子不一般,要擱在小班的冊子裡,雇價是每班一百兩。喏,這是銀子,在這兒打手印兒。”
“哎呀,謝了謝了!”柳知秋喜出望外,稱謝不已。太監在他耳邊悄悄說:“別謝我,得謝他老人家!”還小心翼翼地沖身後方努努嘴兒。
柳知秋回頭一看,不遠的柱子旁邊站著位三十歲上下的老人家,挺胸背手昂著頭,器宇不凡。沒人敢不稱他老人家的,因為他頭上是兩重冠頂鑲紅寶石的貂帽,身上是四團龍四開氣兒的繡袍,這僅低於萬歲爺的親王服飾,把柳知秋嚇得趕緊跪倒叩頭請安。也是福至心靈,驀然間他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小民柳知秋給王爺請安!謝王爺恩惠!”
“哈哈哈哈!”那人仰頭笑了,“起來起來。還真有點兒眼力見兒,多咱見過我來著?”
“回王爺的話,小民從未見過您老人家,只是心下裡揣想,宮裡頭唱這麼樣的大戲,場面這麼大,這總戲提調,除了您老人家大行家,再沒別人幹得了!”
“哈哈哈哈!”親王又仰頭笑了一陣子,打鼻煙壺裡捏了點鼻煙抹進鼻孔裡,慢慢走過來,“甭淨給我灌米湯說好聽的!今兒你的玉筍大露臉,請個安、說個謝字兒就行了?”
“但凡王爺用得著,小民當效犬馬之勞。”
“真的?……啊哈,這不就是那三棵玉筍嗎?叫什麼來著?天福天祿天壽?好名字啊!過來,讓我瞧瞧!”
剛才柳知秋請安稱謝的時候,三個孩子也跟著跪叩跟著起身,一聽到親王的名號,他們都心裡害怕,見師傅頻使眼色催促,才戰戰兢兢地往前挪了幾步。
親王綿愷,在京師梨園行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尊貴無比。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別的業績和能耐,倒是憑著他第一等的戲迷出了大名。他不但愛看戲演戲,還非常懂戲;不但好結交昇平署唱戲的太監,還好在自己府邸裡豢養優伶,平常總有三四個班子伺候著。可怕的不在他網羅名優進他的王府戲班,並拿這些伶人當名花一樣供養玩賞,可怕的是經他玩賞過的名花往往沒了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也拿不著這位王爺跟名花失蹤有關連的證據,誰也沒膽量去碰一碰這頭等的皇親國戚,只能私下裡傳說親王是京師頭等“摧花手”,並互相告誡:寧餓三天飯,莫見王面!
惹不起還躲不起?
今兒個硬是躲都躲不起了!
柳知秋暗暗叫苦,但願在宮裡,在他親娘恭慈皇太后的好日子裡,這位王爺能收斂幾分,不至於太放肆。
孩子們還沒走到跟前,那位親王已經急不可待,伸手一攬,把小小的天壽摟在懷裡了:“哈哈!好個乖孩子!長這麼俊!大了還不成個千嬌百媚的狐狸精啊?‘小尼姑年方二八’,你個一八的孩子怎麼就把個二八小尼姑唱得這麼活靈活現呢?你知道小尼姑思春思的是什麼呀?……哈哈,怪不得老太后疼你,我也怪心疼你的,來,香一香!”他說著就拿鼻子和嘴湊到天壽粉嫩的小臉上又是嗅又是親,嚇得天壽臉都白了,滿眼是淚,把腦袋扭來扭去,一個勁兒地躲……
柳知秋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還得賠笑臉,--王爺喜歡他的兒子是瞧得起他,他敢說什麼?
站在一邊的天福低下頭不敢看更不敢做聲,--上下尊卑君臣大禮管著,是不能錯的呀!
十歲的天祿突然跳了出來,用武大郎的身段蹲下去圍著親王走了一圈矮步,再站起來,一個金雞獨立之勢,尖聲尖氣地吐出一串急促動聽的蘇白:
“啊呀呀!格個面孔弗好香格!”
王爺反應很快,馬上以小生的韻白回問:“卻是為何?”
“格個小尼姑是吾小和尚個渾家哉!”
“哈哈!小和尚吃醋啦!”王爺笑著放開了天壽,然後眼睛都不朝柳知秋轉過去,就彷彿不經意地說道,“這三個孩子我要了!我府裡也來個玉筍班!”
柳知秋頭頂轟的一個悶雷,又不敢說不,只能勉強擠出一臉笑,惶惶地叫了一聲:“王爺!……”
王爺還是不看他,繼續說:“你要樂意,一塊兒來,照當你的教習,不少你的銀子!”
柳知秋咬著牙笑道:“王爺瞧得起我們師徒父子,那是我們的造化……”
剛從王爺懷裡掙脫出來的天壽,嘴唇哆嗦,拚命忍著滿眼的淚,聽見父親這兩句話頭,信以為真,頓時“哇”地放聲大哭,而且一哭就止不住,師傅呵斥、大師兄勸解、二師兄捂嘴全沒用,跺腳哭、跳腳哭,整個兒一個淚人兒,把王爺都看愣了。柳知秋連忙趁機跪倒為兒子請罪:
“王爺開恩!王爺恕罪!這孩子實在還太小,不知好歹!真進了您老人家的班子,沒的白惹您老人家生氣!……我回去得著實教訓他一頓!再下狠功夫好好調教他兩三年,有個模樣了,一定讓他去伺候您老人家!我們也好跟著沾光……”
“嗯……”王爺沉吟著,看看天壽還在不管不顧地哭,不免也皺眉。
“誰在這屋裡哭?敢沖太后老佛爺的喜氣,不想活了?”一聲口氣嚴厲的叱問,又一個身材高大的貴官走進來。
天壽嚇得一哆嗦,哭聲噎了回去。
柳知秋抬眼一看,暗暗叫了聲“晦氣!”真是雪上加霜。這正是幾天前在茶樓測字時,他稱之為“一世皇恩浩蕩,命好運也強的大貴人”!他一個下賤的優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為皇族親貴算命測字,犯上的罪過可大了。他趕緊低頭,默默禱告祖師爺保佑。
“奕經,來得正好,快來瞧瞧這三棵玉筍,我得拿他們移我那兒種著去!”
奕經看看天壽,說:“好倒好,歲數太小了吧,動不動哭天抹淚,喊爹叫娘,怕八叔你不耐煩去哄他。再說,他師傅能願意嗎?”
“他師傅就在這兒,你跟他說說!”
奕經轉過身去招呼柳知秋:“我說這位師傅,進我八叔的王府大班,別人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手哇,你總不能不樂意吧?”
柳知秋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只能硬著頭皮連說:“不敢不敢!……”
“嗯,我在哪兒見過你?”奕經生疑,厲聲喝道,“抬頭!”
柳知秋不敢違命,奕經於是滿面陰雲,沉聲說:“是你?你竟是個唱戲的!身為下九流,竟敢冒充上九流【上九流、下九流:當時把士、農、工、商以外的職業分為上九流和下九流。一般的說法,上九流為師爺、醫生、畫工、地理師、卜卦、相命、和尚、道士、琴師;下九流為娼妓、優伶、巫者、樂工、劁豬哥、剃頭匠、僕婢、按摩師、土工。】,竟敢胡亂測字算命,蠱惑人心,該當何罪?!”
此刻的柳知秋,只能不住地叩頭告罪,汗如雨下,內外衣衫皆濕。什麼梨園會首、七品頂戴、宮中供奉,什麼有模有樣的身份,都化作一片雲煙,霎時間消散一空。他只萬分後悔,當初要是答應那個戲螞蟻,早早帶著孩子們去廣州,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