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知秋一家住進一所漂亮的院落。
這處院落,在廣州城外西南,離胡家那帶花園的大宅子一里多路,距有名的十三行街也不遠,站在門口台階能清楚地看到那邊整齊的三四層洋樓和樓頂上飄著的五顏六色的旗。住長了才知道,那旗是各國夷商的國旗;那洋樓是各國夷商的商館,名義上是租用十三行行商的,其實是夷商自家掏銀子照他們國的樣式建的。柳家的孩子們見慣了京師的四合院,也看到廣州城裡無處不有的大雜院,全都是平房,最高的買賣樓也不過兩層再加個小閣樓,這些高大的、一層摞一層的洋樓,叫他們驚奇了許多日子,真不明白,夷人幹嗎要住得那麼高?幹嗎要在大門口豎立那麼些又高又粗的石頭柱子?幹嗎要在石頭柱子上雕許多誰也沒見過的花?
還是自家的院子住著舒服。
院子兩進,後院北屋五間,住了柳知秋一家人。東廂房三間,由天福天祿同住,兼作三弟子讀書和練習琴棋書畫的地方。西廂房三間,做了廚房飯廳和貯藏室。過廳也是五間,用來做客廳和練功說戲排練的場所。後院還帶著個小小的花園,他們住進來的時候,正逢臘梅花開,前院後院屋裡屋外都瀰漫著極清醇的梅香,把女孩子們高興得瘋了似的圍著臘梅樹亂喊亂叫,每人立刻摘花往頭上戴。天壽忘記了制止,只會癡癡地站在那裡與花相對,天色很晚了還待在小花園裡不肯回屋。他娘硬把他拉回去摁到床上睡覺,他還對他娘說,他的夢一定都是香的。
前院比後院更大,東西兩廂各有五間房。院裡卻是一漫平地,用長方石板仔細鋪滿,最適宜排演大戲,再加上南邊的兩排房子,這裡足可以容納一個中型的戲班子。這個中型的戲班子就是胡家班。
胡家出給柳知秋的報酬,比戲團頭在京師應許的還要高,使柳家在廣州可以毫不費力地維持一份中上等人家的生活。但出了高價就得買到上好的東西--柳知秋必須調教出一個正宗的昆腔班子,足以超過十三行各家的家班,更得壓倒廣州城裡的所有戲班!
柳知秋按照昆腔班子傳統的江湖十二角色的配置,從原胡家班挑齊了生旦淨末丑,加上他自己的三個弟子,共二十名,最大的不超過十七歲。他又到城裡跑了好幾處茶園戲館,物色樂師,最後選定了四個,也都在二十歲上下。所有這些人,都成了他的學生。胡家雖然專派了管事來當班主,也不能不由他說了算,於是他雖沒有班主之名,卻有班主對整個班子的支配力。
他正式地亮出了他的班名:玉筍班。在廣州的梨園行激起了一個小小的波瀾。
胡家提出:開春之後三月裡要辦喜事,五天喜宴都要有戲樂,問柳師傅能不能辦到。五天宴樂,上午、下午和晚上,就是要連演十五場,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還得演得像模像樣,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況且新團的班子,頂多兩個月的排戲時間。這麼苛刻的要求,柳知秋竟然一口應承下來,許多人都為他捏把汗,自然也有不少人等著看他的笑話。
到了三月十六,柳知秋向主人家交了一份令人吃驚的戲單:打頭的是昆腔鼻祖、二百五十多年前的魏良輔和梁辰魚作的第一部昆腔戲--《浣紗記》,之後是《西廂記》、《風箏誤》、《牡丹亭》,每天一部有頭有尾的大戲,最後以貞男烈女歷盡艱難最終大團圓的《荊釵記》作結,真是皆大歡喜。大戲之外,每日另加小折子戲鋪墊,既有《思凡》、《癡夢》、《醉寫》這樣的獨角戲,也有《喬醋》、《跪池》、《雙下山》、《送京娘》這樣的對手戲,還有《戲鳳》、《賞雪》、《打面缸》、《探親相罵》一類的玩笑戲。
對這張戲單,主人家很滿意,著管事告訴柳知秋,三月十九迎娶日下午,玉筍班就得連人帶戲箱搬進胡家花園西小院,第二天上午開鑼。
十九日下午,玉筍班全體遵囑開往胡家花園。
剛安頓下來,戲班裡的孩子們就像一把撒在地上的豌豆,立刻四散蹦開。
西小院雖然不過是花園極小的一角,四周瀕水,只靠著一座西洋式的白色廊橋與花園主體部分相連,而且班主嚴厲吩咐,誰也不許擅過廊橋,但對孩子們來說,只這一處處太湖石堆就的假山、濃密芳香的籐蘿架下的石桌石凳就已經足夠好了。這兩個月沒日沒夜地苦學苦練,跪磚頭、頂水碗,檀板聲中天天夾著篾片抽打皮肉的辟啪響,笛簫絃索不只伴著唱曲,也時時伴著哭泣。柳師傅藝高人膽大,下手特別狠,孩子們人人都像是脫了一層皮,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睡了囫圇覺,吃了順心飯,一個個都是出籠的小鳥、歸林的小虎,精神頭兒十足,捉迷藏、鬥雞、說笑話、翻跟頭,嘻嘻哈哈打鬧成一片。
天壽卻離開熱鬧,獨自一個,悄悄溜過了廊橋。
自從來到廣州,天壽跟父親師兄立刻成了在外掙錢養家的大男人,那姐兒仨隨著母親就是被供養的屋裡人了。兩下裡再不能如旅途中朝夕相對相處,小香也只能在姐妹中爭勝了。但英蘭從來容讓弟妹,而大香根本就不爭,小香就拔了尖也覺得沒意思,反倒安靜下來,跟著姐姐和娘操持家務,讓男人們全力排練。
進了班子,天福天祿天壽師兄弟們自然而然地就得抱團,班子裡什麼能人強人厲害人沒有?他們哥兒仨非得一致對外互相支持互相維護不可。這樣,旅途中的那些不愉快就都煙消雲散,孩子們又都像在京師唱宮戲那陣子一樣平和友愛了。
只是,天壽生性孤僻,不合群,卻是改不了的。
別看他平日文靜、溫順,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像所有唱旦角的小伶一樣帶幾分女孩子氣,可人人都能感到他的冷,跟父母姐妹師兄弟們都親近不起來,反倒拿小貓小狗小雞小鴨這些不懂人話的小動物當好友;而對一切天然的美麗優雅,他更是格外敏感,有時癡迷到崇敬的地步。所以,剛過橋,看到那只靠在樹邊蹭癢癢的小鹿,他就忍不住走近,伸手輕輕撫摸它柔滑的帶著白色斑點的皮毛。
馴養的小鹿習慣地探過頭來嗅他的手。他不知道這是在討吃食,還當它對自己特別友好,便高興地一把摟住了它的脖子。小鹿一驚,撒腿就跑,天壽想也不想,跟著就追。小鹿跑沒影了,天壽也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坐的竟是一片軟似氍毹的綠草地,周圍許多高大的喬木,濃濃的樹陰遮住了天日,空氣似乎都是綠色的,流蕩著水聲、樹聲、鳥鳴聲,一派寧謐幽深,彷彿不是人間。小天壽四顧無人,極為開心,立刻撲倒在草地上,像小貓小狗小馬駒一樣打滾兒、翻跟頭:軟翻、空翻、側手翻、嘰裡咕嚕亂翻,連“烏龍攪柱”一類昆腔刺殺旦的功夫也下意識地添進去,折騰了個痛快。難得有這樣的時間地點供他盡情歡樂,若不是從遠處慢慢踱過來一隻拖著巨大尾羽的雍容華貴的孔雀,他還會瘋玩兒瘋鬧得令他的親人們難以相信。
天壽從來沒有見過孔雀,頓時怔住,覺得氣兒都順不過來了。
是節令已至,或是受了什麼刺激,孔雀一抖身子,吭吭地叫了兩聲,舉起長尾,刷地展開了雀屏。金碧輝煌、絢麗燦爛,那一個個青綠交相輝映的圓紋,宛如含笑的美麗眼睛,成扇形地發散開去,把天壽看得目瞪口呆。後來,他不由自主地慢慢跪倒,朝它拜了下去,輕聲地說:
“老天爺!世間竟有你這麼美的鳥兒!你是怎麼長成的呀!”
他覺得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了,趕緊抹了一把,站起身,應和著孔雀的鳴叫,盡情地蹦跳、叫嚷,盡情地表達此刻心頭流淌而出的讚美、嚮往、感慨、憂傷和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孔雀愉快地和孩子同唱同舞,也許感受一樣?……
“誰在那邊鬧騰?”一聲喊叫,幾聲腳步響,立刻令孩子和孔雀從忘我忘情的天堂跌回到人世間。孔雀抖抖身子,收起尾羽,保持著高貴的氣度,旁若無人地踱開去。孩子也如夢方醒,重新打疊起文靜溫順的小大人兒精神,站在辛夷亭外一棵紫玉蘭樹下靜候。
來人是胡昭華。他竟不再認得小天壽了:“你是哪一房的家生奴子?還是新買來的小廝?”
胡昭華頭戴簇新的朱緯帽,鮮紅的緞喜褂罩在嶄新的雙喜花紋藍緞袍外,這一身紅彤彤的新郎官便裝,加上噴著酒氣的紅彤彤的臉,表明新娘已經迎娶進門,交拜禮也已完成,新郎官正在席間向親友一一勸酒。是累了、熱了還是受不了了,他這新郎官竟然逃席,躲到今天特別清靜的花園裡?……
從第一次見到胡大公子,天壽就無端地產生了好感和信賴,所以,在雙源洞會有那番他此生從未有過的長談。細細打量這位公子,總覺得那濃黑劍眉微蹙著痛楚,含水的眼睛裡隱藏著憂鬱,連面頰上深深的長酒窩裡也閃動著強顏歡笑的無奈。此刻,天壽幾乎認定他想逃婚,心裡對他充滿同情,不由得脫口說道:
“唉,您真倒霉,到底沒能躲過去。”
胡昭華奇怪了:“你說什麼?躲什麼?”
“成親呀!”
“你……”胡昭華聳起了眉毛,“你怎麼知道我不樂意成親?”
“您自己說的嘛,在七星巖,雙源洞,您忘了?”
“哦,哦,是你,你是--”
“我是小天壽,柳搖金呀!”
胡昭華連連拍打自己的腦袋,笑道:“該死該死,我怎麼把獨一無二的說真話的小友搞忘記了嘛!回到廣州就百事纏身……可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咦?不是為您的婚慶連唱五天,明兒就要開鑼的嗎?”
胡昭華又拍了一下腦袋:“真糊塗!這事我竟也沒記住。全是家裡逼我成婚,快把我逼瘋了!……”
“都這會兒了,您還是不肯嗎?”天壽歎口氣,認真勸道,“您家這麼大家業,不傳宗接代怎麼行!您的婚早晚得結,就甭躲了!再說,結婚成親就那麼回事兒,女人也不見得都像您說的那種樣子吧。”
聽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說這話,實在滑稽,胡昭華不由得笑起來:“你倒像個過來人!你真知道結婚成親是怎麼回事?”
“知道呀,不就是一男一女睡一塊兒,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嗎?”
“哈!知道他們睡一塊兒幹什麼?”
“知道呀,他們就是--”小男孩兒一時措不出詞來,便比了個手勢,並耐心解釋說,“那樣,男人又不難過,您幹嗎要害怕呢?”
這本是一個十分淫穢下流的手勢,令胡昭華心旌搖蕩,幾乎把持不住。可這孩子太小了,就像紫玉蘭樹下剛冒出來的蘑菇丁兒,一臉天真、誠懇、純淨,不帶一絲邪念,伸出的手還用的是昆旦在台上那翹翹的蘭花指,彷彿在對某種物品的功用作說明,一片真心只為了勸告和幫助他這個大朋友。冰雪般的童真,熄滅了胡昭華胸中的邪火和慾念,他輕輕打開小天壽的手勢,笑道:
“你個小小孩童,從哪裡知道這些事的?”
一心想勸慰對方的天壽沒料到這一問,立刻慌了神,頭也低了,臉也紅了,手腳也沒處擱了。雖然學了那許多戲全離不開男女的事,長期與父母同住一室有意無意也短不了偷聽偷看,入戲班子兩個月更叫他眼界大開,班子裡有的是曾經滄海的人,但這畢竟是不該公然掛在嘴邊明著說出來的呀!他只好揀了一個罪過最小的來歷,小聲答道:“班子裡師兄弟們都
知道,玉香蓮香他們都學過這手勢……”
這下輪到胡昭華臉紅了,那玉香蓮香正是他胡家班的當家花旦。
正在這時候,一個童僕跑過來,老遠就嚷道:“公子爺!公子爺!到處都在找你哩!……”
胡昭華立刻沉下臉,“嚷什麼嚷什麼!我上花園透氣散心,又不是投湖上吊,管得著嗎?”
童僕嚇得跪在地下連連叩頭,說:“公子爺,來了好些洋商,說是你的朋友,有幾個還常來這花園遊玩呢,都是東印度公司的……”
“哦?是司當東先生他們嗎?”
“是,是。公子爺請看,他們自己進花園來尋你了!”
真的,從綠樹掩映的花園小徑走過來七八個夷人,一個個又高又瘦,頭上的禮帽和身上的禮服都僵硬筆挺,穿了淺色長褲的腿也像兩根棍兒那麼又直又細。天壽從來沒在這麼近處見過夷人,在京師就聽人說夷人的腿不會打彎兒,今兒他可真信了。不過,在天壽眼裡,這些夷人都是一個模樣:雪白的衣領襯出一張張紅噴噴粉撲撲的臉膛,眼窩深凹,鼻子高大,滿臉拳曲的毛,不是頭髮就是鬍鬚。看著胡昭華在辛夷亭裡迎候並跟他們挨個兒拉手,叫名字打招呼,天壽真是佩服。
當夷人們學著天朝人的禮節抱拳拱手向新郎官道賀的時候,一個小夷人發現了紫玉蘭樹下的天壽,竟徑直朝他走過來。
天壽心口撲通一跳,登時怔住。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蓬鬆的金黃色鬈發,細密的髮絲在陽光中閃著金子般的光澤;他也從沒見過這麼雪白的肌膚,高高的額頭、鼻樑和下巴頦就像粉捏的玉雕的,可稚氣柔嫩的雙頰卻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他更沒有見過這樣向上彎曲的長睫毛和睫毛下一雙碧藍碧藍的大眼睛,那麼清澈明亮,那麼純淨天真,就像秋日的雨後天空……
不,他見過,他見過!不是在夢中,不是在上輩子,這正是他每天晚上都看不夠、交談不夠、親熱不夠的惟一的好朋友--他那寶貝鏡子上的可愛的小天使!……天壽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得怦怦的,又驚又喜又慌張:老天爺,難道小天使活了?成精了?……
小夷人發現對面的孩子滿面通紅、神情緊張,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想必是頭一回看見自己這樣的人,不由得笑起來。這一笑,嘴唇微微裡凹,突出的下巴上出現一個圓圓的小窩。天壽這才鬆了口氣,低下頭去看腳尖,平靜下來:這不是我的小天使,小天使鼻樑上沒有那幾顆淡淡的雀斑,下巴上沒有那樣的小窩窩……真奇怪,酒窩怎麼長到下巴上去了?……
小夷人走到跟前,微笑著,指指天壽,又指指紫玉蘭樹,雙手在空中畫了一個長方框,說:“多麼漂亮的一幅畫呀!”
他說的不是夷語,也不是天壽聽來和鳥語差不多的廣東話,而是這裡的人都很少會說的官話!不很標準,卻完全可以聽懂。天壽不明白他的意思,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紫玉蘭,道:“你說什麼,一幅畫?”
小夷人道:“對呀!滿樹的花朵就像一隻隻立在樹枝上的紫色玻璃酒杯,非常好看;你呢,也非常好看,合在一起,就更加好看,畫成畫,就叫《藍衣小孩和紫花》,一定很美!……”
天壽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讚美,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期期艾艾地低聲說道:“你自己也真的很好看,就像小天使!”
“你說什麼?”小夷人很意外,碧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竟知道天使!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天壽臉更紅了,頭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如果我畫你,你不見怪吧?”小夷人繼續問,見對方仍不回答,就友好地伸出右手,“咱們認識一下吧,我叫亨利·司當東,你呢?”
對著小夷人伸來的手,天壽越發無所措手足,越發害羞。正好那邊寒暄道賀告一段落的大人們把注意力集中過來,胡昭華先就哈哈一樂:“到底小孩跟小孩好打交道,一見面就能攀談上。”
為首的一位四十歲上下、紳士風度十足的夷人挽過小夷人,對胡昭華介紹說:“這是我的侄子亨利,在澳門出生長大,今年十歲,我一直要他學天朝話,念華文。不久要回英國上學,日後還要他回來繼承我們家族的事業。少不了要請胡先生一家多加照顧了。”
胡昭華連連說:“理當的,理當的。司當東先生儘管放心。”
在小夷人特殊的交際禮節面前,天壽已經很窘,被這麼多雙從沒見過的藍眼睛、綠眼睛、黃眼睛注視著,更使他羞怯難堪。他悄悄地退到紫玉蘭樹邊,扶著樹幹輕輕一轉身,撒腿就跑,沿著花間小徑跑得飛快,很快就隱沒在樹叢中了。
小亨利脫開叔父的手,跟著追了兩步,喊道:“別跑哇!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哩!”
胡昭華笑道:“那是個小戲子,叫天壽。”
小亨利重複了一句:“天--壽?”
胡昭華說:“對,天地同春的天,福壽萬年的壽。明天起,你們就能看到他們玉筍班的戲了。”
小亨利問:“天壽也演嗎?”
“當然。”胡昭華回答,本想說說天壽是演小旦的,可又覺得對這些夷人幾句話講不清楚,不如由他們自己去看去驚奇去領略其中的味道,那才妙呢!也就不往深裡說了。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