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了澳門!弟兄們終於見面了!
一陣興奮和狂歡過去之後,三個孩子好不容易靜下來,在亨利獨享的兒童室裡坐定,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亨利仍然好像不相信似的說:
“真的是你們嗎?你們真的能來澳門看我?……”
天祿天壽此時也說不出什麼,只是傻傻地笑。
方纔,在司當東家豪華的客廳裡等候,晶瑩的大吊燈、厚厚的五顏六色的地毯、一垂到地繡花邊帶瓔珞的華麗窗幔和高大的壁爐,把兩個孩子看得眼花繚亂;而彬彬有禮的管家和僕役們都那麼冷冰冰的,弄得他們很感侷促。他們已然商量好:夷人不知禮義,不重朋友之交也說不定,或者他家裡不許他跟戲子來往,只要裡頭傳出一聲不見,咱們立馬掉頭就走!
哪知亨利出來一看見他們,就張開雙臂大叫:“二哥!四弟!”跟著衝到面前,一下子摟住了天壽。天壽嚇一大跳,連忙雙手推拒,嘴裡還“哎呀你幹嗎”地嚷出聲;而亨利早放開了他,又撲過去擁抱天祿,弄得天祿也狼狽不堪,不過他總算大幾歲,皺鼻子皺眼地尷尬一笑,接受了這夷禮的歡迎。
顛地和司當東先生站在旁邊,微笑地看著孩子們重逢的一幕。亨利立刻興高采烈領著他的朋友出了客廳,站在門口的鮑鵬向他們揚手示意,笑著說:“祝你們玩得開心,good
bye!”
上樓的時候,亨利告訴朋友們,他叔父正有生意要與顛地先生商談,所以不能一塊兒來玩了;但他同意留天祿天壽哥兒倆陪伴亨利,直到亨利後天離澳門回國,之後他負責把亨利的中國朋友送回廣州。一聽這話,還在樓梯口,三個孩子就又拍手又跳腳地歡呼了好半天,隨著亨利衝進了兒童室。
這時候,亨利才想到一個問題:“大哥怎麼沒來?”
這答案天祿天壽早就商議好了:“他戲多,忙不過來。”
亨利有些奇怪:“四弟不是你們玉筍班的台柱子嗎?戲還不如大哥多?”
天壽咬咬嘴唇,不響。天祿替他回答:“又來了新台柱子,用不上我們了。”
亨利很是不平:“誰能比得上四弟更像小仙女呢?……不管他!你們能來澳門不是更好嗎?來,我給你們看看我的收藏!”
兒童室雖然不很大,卻非常豐富。亨利給二哥和四弟看了他擁有的所有財產:一書櫥圖書,一整套洋鐵兵,好幾隻雙桅和三桅的海盜船模型,一個很新的地球儀,還有一箱子各種各樣的玩具。這個玩具箱裡有:木槍木刀木劍、可以伸進手指使之動作的木偶人、木偶兔子木偶狐狸木偶狼,還有毛茸茸的小熊和小鹿,更有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小男孩都會玩的彈弓。天壽翻看著圖書,很快就沉迷在那些看上去非常逼真、非常細膩、人物景致都像凸出來的大本畫冊裡;天祿卻對那一箱玩具翻看個沒完,一會兒做木偶戲,一會兒又像個老行家似的鑒賞亨利那十多把大小形狀不同的彈弓,後來就拿起木刀木劍像在台上那樣耍起刀花劍花,舞得滴溜溜兒圓,亨利高興得一個勁兒地拍手叫好。
天祿問起那幾艘海盜船,亨利騰地一下跳起來,興奮地說:“平時只我一個人玩,沒勁;這回咱們來好好玩一玩海盜遊戲!”他把看書的天壽拉了過來,讓大家站好,然後故意粗著嗓子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海盜船長,你們都是海盜,是我的部下,要聽我的命令,誰敢違抗,立刻處死!”
於是,三個孩子身上掛滿了木刀木槍木劍,腰裡別上好幾把彈弓,頭上都包了紅色頭巾,耳朵上掛了大大的銅圈兒做耳環。亨利斜斜地戴了一個黑眼罩,算是最厲害的海盜獨眼龍。天祿跟在他身後舉著一面海盜旗,上面畫了交叉的骨頭,骨頭上面還有一顆骷髏。年齡最小的天壽跟在最後,算是小嘍。亨利喊了一聲:“上船!到金銀島去奪取寶藏!”
亨利打頭,天祿天壽跟隨,從兒童室跑下樓,直奔花園。
花園的大樹下,有一隻很大的沒底的籃子,那就是獨眼龍威震大西洋的海盜船魔鬼號。亨利一揮手,三個孩子先後爬進可怕的魔鬼號,旗手天祿把海盜旗舉得高高的,獨眼龍手揮長劍,一聲令下:“升帆!起錨!開船嘍!--”
魔鬼號起航之初,三個人六隻腳,頗有些混亂,船幾乎一動不動。但這三個海盜都是極聰明的孩子,很快就做到了步調一致,魔鬼號於是乘風破浪向前進了。
“船頭轉舵,繞過暗礁!”他們齊步從石子路上跨過。
“大風浪來了!船身在顛簸搖晃!”他們一起東倒西歪,是因為一陣風吹得草地上層層草波起伏翻動。
“金銀島就在前方,弟兄們加油,寶藏就要到手啦!”海盜船長所指的金銀島,是花園中心高高的花壇。
獨眼龍突然從腰間拿起單筒望遠鏡,用獨眼對準什麼看著,大叫一聲:“不好!另一路海盜來跟咱們爭奪寶藏了!……看,一隻大船,三隻小船!弟兄們,拔刀舉槍,準備衝殺!”他高舉著指揮劍不停地搖晃,加快海盜船的速度。三個孩子奔跑起來。
天壽一眼看到,亨利所說的另一路三隻海盜船,原來是一隻大白貓領著三隻小貓從花壇那邊慢慢走過,便驟然停了腳步。他這一停,立刻把另兩個正在跑的孩子掣住,三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頓時滾成一堆兒,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海盜船長又跳起來喊:“魔鬼號觸礁了!大家趕快跳海游泳,衝上金銀島!”
“衝啊!”“殺呀!”亨利打頭,天祿緊跟,揮著刀劍,衝上花壇,嚇得大貓小貓扭頭就跑,最後面的那隻小花貓還摔了個跟頭,半天爬不起來。隨後跟到的天壽心疼地把它抱起來,撫慰片刻,才放它走了。
“噢!噢!蘇菲號海盜船趕跑啦!金銀島是我們的了!”天祿跟著亨利一起歡呼跳躍。天壽不高興了,說:“幹嗎拿小貓當海盜船?它們那麼小,都嚇壞了!”
亨利哈哈一笑,說:“沒關係的!那大白貓叫蘇菲,是我瑪麗嬸嬸的;三隻小貓崽是蘇菲生的。你要喜歡,送你一隻帶回去。”
“我不要。那麼小的小貓,離開娘怎麼活呀!”
“你別說了,”天祿摟著亨利的肩膀笑道,“四弟心腸特別善特別軟,再說他該掉眼淚兒啦!”
可天祿也做了件讓小四弟難過的事。他們登上花壇後,就用奪來的寶藏--花壇上鋪著的白石子,比賽打彈弓,本來是對準一棵大樹樹杈,看誰打得准,偏偏天祿要顯能,一彈弓把一隻小鳥打落了。小鳥在草地上掙扎,扑打著翅膀。天壽驚叫一聲跑過去,一看小鳥翅膀在流血,眼淚就真的流下來了。天祿趕緊走來認錯,天壽不理他。亨利也來說好話,說瑪麗嬸嬸和兩個堂姐都喜歡小動物,都有治傷的藥等等,要不是僕人來請少爺回去用午茶,這彆扭還完不了。
亨利問僕人:“沒有邀請我的客人嗎?”
僕人回答說沒有聽到。
亨利想了想,對天祿和天壽說:“跟我來。”
英國人每日不可少的午茶,擺在小客廳。當一個眼淚汪汪、懷裡捧著只受傷小鳥的中國小男孩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司當東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都很驚奇。金髮碧眼、長得跟亨利相像的十五歲的戴安娜立刻站起來,因為那個中國小男孩紅著臉,逕直走到了她面前,哽咽著說:
“它受傷了,亨利說你能救它……”
亨利領著天祿隨後走進來。司當東夫人問:“亨利,這是怎麼回事?”
亨利說:“瑪麗嬸嬸,他們倆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請戴安娜給受傷的小鳥上點藥,好嗎?”
戴安娜立刻接過小鳥,吩咐女僕去拿她的藥箱。天壽抹一把眼淚,小心地把傷處指給她看,兩人就埋頭處理小鳥的事了。
夫人正要問點什麼,跟這位母親長得十分相似的黑髮黑眼睛的大女兒海倫忽然一拍手,叫道:
“是他!亨利,對嗎?他就是那個藍衣小孩,對嗎?你的那幅畫得很漂亮的畫,藍衣小孩和紫花,媽媽,你稱讚過的!”
亨利極力掩飾自己的得意,嚴肅地點點頭,說:“是的。就是他,他的名字叫天壽,這一位是他的哥哥,叫天祿。瑪麗嬸嬸,我可以邀請他們一起用午茶嗎?”
“當然。”司當東夫人微微一笑,看上去嚴厲的面容立刻變得溫和了,隨即吩咐女僕添茶具添點心。
一個俊美可愛的七八歲小男孩,羞怯又溫順,還在哭著,這是絕大多數夫人小姐都樂意接受並真心喜愛的。司當東家的女眷早已多次聽到過玉筍班的故事,對這兩個小小的演員原有幾分好奇和好感,所以這兩個孩子,尤其是小天壽,幾乎立刻就成了夫人小姐疼愛的對象,不住地為他添茶,給他的小碟子裡夾點心。
晶瑩的細瓷茶具上的美麗花紋、水晶玻璃糖缸和奶杯的明亮剔透,都讓兩個中國孩子讚歎不已,而熱騰騰的茶香和各種蛋糕小點心的誘人甜香,對他們更有吸引力。他們雖然不習慣像主人那樣往茶裡加糖加奶,但是非常喜歡那種帶餡小甜餅和剛烤出來的焦黃香脆的小鬆餅。他們都受過師傅的嚴格訓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很文雅,很從容,亨利因此常常斜眼看他的堂姐,掩飾不住那份驕傲。
午茶的氣氛十分友好、親切、自然,夫人小姐甚至用她們能說的幾句有限的中國話跟兩個孩子直接對話,而大多數時間,還得靠亨利從中翻譯。於是,亨利說,堂姐們認為,小天壽如果打扮成小姑娘,會比現在還美;如果照英國貴族小姐裝束起來,會怎麼樣?願意試一試嗎?……翻譯到這裡,亨利突然停住,眨一眨發亮的藍眼睛,跳起來說:
“嗨!我有個好主意!瑪麗嬸嬸一定要答應,好嗎?反正我不能跟大家一起過聖誕節了,為什麼不讓我提前享受一回家庭聖誕節啞劇的快樂呢?……”
兩位堂姐立刻拍手喊叫著贊成,請求媽媽答應,說所有的服裝用具都現成,馬上就能準備好。亨利還說:這樣瑪麗嬸嬸就能看到天祿天壽的表演了。瑪麗嬸嬸笑了,說跟司當東先生商量一下,還有,天祿天壽願意不願意呢?
天祿和天壽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戲子,唱戲是下九流賤業,是伺候看客高興的活兒。誰都能對他們吆三喝四,叫他們唱就得唱,叫他們演就得演,有點差錯不是挨罵就是挨打,從沒有人問過“你願意不願意”。今天,人家竟拿他們當平起平坐的客人,竟徵求他們的意願,這可真叫他們嘗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滿心胸裡都那麼熱乎乎的,還有什麼不能答應呢?只是問:聖誕節啞劇是怎麼回事?要扮演什麼角色?
亨利告訴他們,那是英國人差不多的家庭在聖誕節都要舉行的,叫“潘托”,不須排演,也沒有固定的情節故事,到時候所有男孩子要裝扮成女的,而所有女孩子要裝扮成男的,觀眾也得參加,都是即興表演,不許說話,只能唱歌、奏樂和尖叫鼓噪,你們看著吧,非常好玩!
不料,晚飯時候出了麻煩。
午茶過後,孩子們又來到花園,玩那種天下的孩子都愛玩會玩的捉迷藏,連戴安娜和海倫也參加了進來。花園很大,樹香花香草香,樹綠花紅草青,孩子們玩得非常快樂。卻聽有人在喊亨利少爺,跟著就有兩名僕役走過來。踩著小碎步的一位笑瞇瞇地說:“亨利少爺,我來找天祿天壽去用晚餐。我可以叫他們出來嗎?”
亨利不知是怎麼回事,點點頭。那人便大聲喊起來:“天祿天壽!我是鮑鵬!別玩兒啦,吃飯啦!--”
天祿哥兒倆都是紅撲撲的笑臉,擦著滿頭的汗,趕過來,聽鮑鵬低著頭說了幾句什麼,便都點頭說好。天祿回頭對亨利說:“我們跟他吃飯去了,玩兒不成了,吃完飯再來。”鮑鵬一手攬著一個,三人轉身要走。
亨利想想不對頭,說:“別走!……上哪兒吃飯?你不是送他們來的嗎?怎麼又要帶他們走?到底是怎麼回事?”
陪同前來的家中男僕托馬斯告訴亨利,因為司當東先生同顛地先生談得很成功,司當東先生很高興,要留顛地先生共進晚餐。這樣顛地先生的僕人也要留下用餐,鮑鵬是來領這兩個小孩到僕人餐室去用餐的。
亨利一聽,立刻跳起來,喊道:“什麼什麼?拿我的朋友當僕人?讓我的客人去僕人餐室用餐?不!決不!”
鮑鵬看到形勢不對,曖昧地笑著,走過來附在亨利的耳邊小聲說:“亨利少爺,他倆的身份跟我們這些僕人一樣……”
“為什麼?”
“他們是唱戲的呀,戲子是下九流,不能登大雅之堂……”
“唱戲的?那又怎麼樣?我們在學校還演戲呢!他們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嗎?”亨利小臉漲得通紅,捏著雙拳,瞪著藍眼睛,大聲喊叫起來。
托馬斯見小主人反應如此強烈,不知所措地眨著眼睛,說:“我是奉命來請少爺和小姐們回去梳洗整理,好到餐廳用晚餐,因為今天有顛地先生做客……”
“我不去。”亨利陡然冷靜,藍眼睛閃著堅定的光,“這樣對待我的朋友,是對我的輕視,對我的侮辱,我拒絕進餐廳,我拒絕進食!”
聞訊趕過來的海倫和戴安娜,也一起憤憤不平。海倫一個勁兒地問,這是誰的決定?太荒謬了!戴安娜更激烈,說如果不改變這個決定,她也拒絕進餐廳,並同亨利一起絕食!托馬斯摸著後脖梗,大惑不解地去稟告主事管家,亨利則要大家都在花園等候消息,說是如果不作變更便立刻回臥室睡大覺。
很快,托馬斯就隨著司當東夫人來了。司當東夫人微笑著解釋說,主事管家不知道兩位小客人是亨利邀請來的,以為是顛地先生的隨從,所以安排有誤。她現在代表司當東先生和全家人,邀請亨利的兩位好朋友共進晚餐,希望小客人能夠賞光應允。
烏雲消散,孩子們全都興高采烈。直到這時候,亨利才把剛才發生的一切說給他的二哥四弟聽,因為方纔的所有交涉,都是用英語進行的。兩位小客人雖聽不懂也猜到了幾分,現在得知詳情,更覺得亨利講義氣,夠朋友。
從花園往回走的路上,鮑鵬滿臉壞笑,悄聲對天祿天壽說:“你們小小年紀本事不小,竟把個夷人小爺迷住了!他的那玩意兒行嗎?……”
天壽裝作沒聽見,但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天祿一向跟鮑鵬說笑逗鬧慣了的,這時卻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這人!什麼事都往邪門歪道兒上想!真真下作!”
鮑鵬討了個沒趣兒,學夷人的樣子聳聳肩撇撇嘴,全不當回事。
天壽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寬大華麗軟和潔白的床,四個床柱都雕著花,撐起繡著花紋、垂著流蘇的帳幔,雪白鬆軟的大枕頭堆得像小山,枕上去舒服極了。晚上衝澡的時候,他把纏身的帛帶都解了,更是一身舒放輕鬆。可這麼溫暖舒適,他卻怎麼也睡不著,翻個身,又翻了個身,便聽得天祿小聲地問:
“師弟,還沒睡?”
天壽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今天的感受太新鮮太強烈也太難忘了。
自他們倆接受司當東夫人的邀請之後,便成了真正的司當東家的客人。
餐廳那麼高大華麗,枝形水晶吊燈流溢著絢麗的光彩,把鋪著雪白桌布、放了美麗鮮花、擺滿晶瑩酒杯餐具的長長的餐桌照得通亮。司當東夫妻作為主人,分坐在長餐桌的兩頭,顛地先生作為主賓,坐在司當東夫人身邊。天祿坐在司當東先生和海倫之間,天壽坐在戴安娜和亨利中間。僕人們為主客移動餐椅請他們就座,並為他們斟酒送菜,還一份份夾到每個人的盤子裡。孩子們只能喝果汁,只有亨利得到特許,可以陪天祿喝一點紅葡萄酒。儘管天祿天壽不習慣用餐巾也使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刀叉湯匙,可是果汁好喝,烤雞烤牛排好吃,點心好香好甜,他們還從未吃過。
餐桌上的氣氛那麼溫馨,兩個中國孩子不斷受到鄰座大姐姐的照顧,簡直就像富貴人家備受寵愛的小公子。顛地先生一看到天祿天壽,曾驚異地揚了揚他的濃眉,後來又友好地對他倆滑稽地擠了擠眼。
晚餐結束,顛地先生告辭以後,全家各自做了一陣秘密的準備,然後又聚在大客廳裡,開始了他們的“潘托”。
亨利、天壽扮成了小仙女;天祿扮成一個老太太;戴安娜頭蒙紅巾、戴一隻黑眼罩、腰間佩刀,扮一個十分厲害的海盜;而海倫則三角帽、紅制服、白長褲、到膝的大皮靴,是名英國軍官。最沒想到的是司當東先生,竟裝扮成了一隻全身黑衣、披了黑斗篷、腳下尖頭翹皮靴、頭戴飾有長羽毛大帽子、滿臉塗白、畫了黑眼眶和長長鬍鬚的大黑貓!家裡的僕役們也都聚在客廳裡,看著他們平日熟悉的主人即興表演:海盜劫持老太太,大黑貓撲上去解救被打敗,軍官趕來制服了海盜,兩位仙女下凡勸善,海盜悔過放下了佩刀斧頭,於是皆大歡喜。
因為不許說話,所有的演員都隨意地唱著,喊叫著,極力表演著種種滑稽動作。天祿扮演的老太太,只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尖叫救命,就把觀眾笑得肚子疼。大客廳裡的哄笑和參與劇情的大聲鼓噪,時起時伏,直到依固定模式把“潘托”演完,大家還是意猶未盡,接著表演一個又一個的餘興節目。
這完全不像玉筍班常去唱的堂會,戲子做戲客人看戲。這裡大家都演,大家也都看:司當東夫人彈琴;“黑貓”司當東先生高唱一曲,聲震屋宇;海倫表情豐富、抑揚頓挫地朗誦了一首詩;亨利站在正當中拉小提琴,海倫給他伴奏;可愛的戴安娜換了裝,頭戴花冠、身著一襲潔白的輕紗舞裙,在海倫和亨利的伴奏下跳了一段仙女舞。她還摟著天壽瘦小的肩膀說,明天她就要用這套仙女的舞裙、外加一副金黃色鬈發發套來打扮天壽,好讓亨利畫出一個最美最美的小仙女來。
天祿天壽演了一小段《秋江》,劇情和唱詞由亨利向大家說明。司當東夫人和她的女兒們沒有看過中國戲,對兩個孩子的表演既驚歎又讚賞,說是想不到只憑著一支假的船槳和兩人的動作,就讓人覺出那條船在顛簸在搖晃在水面急速地滑行,真是太妙了!司當東一家和圍觀的僕人們,一起為中國孩子的表演喝彩並大鼓其掌。盛情難卻,天祿加一段《夜奔》,天壽又表演了小尼姑數羅漢,載歌載舞一回,才算罷了。
照待客的規矩,本來給天祿天壽一人安置一間客房。天祿說師弟年紀小膽子也很小,晚上一個人睡害怕,要求讓他二人在一個屋裡。而一間客房裡只有一張大床,天壽又高低不肯上床,寧可坐一夜--因為從小到大,除了父母,挨著別人他就終夜睡不著。這樣,只好臨時在屋裡另支了一張小床,一樣鬆軟雪白,只不如大床豪華。天祿理所當然地把大床讓給了小師弟。
兩床間隔著梳妝台,妝鏡前銀燭台的蠟燭和牆上兩盞壁燈都還亮著。天祿問罷,聽師弟沒答碴兒,便微微抬起身朝大床上瞧,只見天壽睜著大眼睛瞅著帳頂發愣呢。天祿嘿嘿一樂,重又躺下,說:
“我猜你也睡不著。說真格兒的,活這麼大,還從沒有人這麼待過我呢!……天堂差不離兒也就這樣吧?”
“咱們也從來沒當過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們。他們喜歡咱們的玩意兒,可沒把咱們當玩意兒。”
“你在說繞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義,人家也不能待咱們這麼好哇!”
“倒也是。……可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篤篤篤,一陣輕輕的叩門聲。
“是誰?”天祿和天壽一激靈,都坐了起來。
“是我,亨利。我睡不著,來跟你們聊天。”
門一開,天祿拉著亨利的手,笑道:“我們也睡不著,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麼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從小就不愛穿,可大人管著,沒辦法。我才巴不得光著睡覺呢!……小四弟睡著了?”
天壽忍著笑,躺在那裡閉眼不出聲。
亨利走近,俯身看,見天壽那濃濃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樣直呼扇。好哇,裝睡騙我!他悄悄伸手,在天壽的小腳板心上長長一搔。天壽身體一縮,吱的一聲尖叫,格格地笑個不停,嘴裡還不住地說:“小三哥,你壞,壞!……”
三個人嘻嘻哈哈鬧了一通,天祿拿出二哥的身份,說別鬧了,好好坐著說會子話,過兩天三弟走了,想說也說不成了。一句話說得大家心裡難過,笑不起來了。
亨利說,坐著說還不如躺著說呢,咱們都到大床上躺著。
天壽忙說不行不行,我從來不跟別人睡一個床。
天祿說,知道你跟人在一塊兒睡不著覺,可咱這又不是睡覺,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著了呢!
於是小弟弟居中,兩個哥哥一邊一個,並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說不出的親近和溫暖。
“亨利,你這次走了什麼時候回來?”天祿問。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來看你們,可是回來就得要我學做生意,我心裡又不願意。”
“為什麼不願意?看你叔叔,還有我們那邊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錢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賬,麻煩極了,我最不喜歡算術。再說,做生意,人就會變壞,得說假話,得騙人,我也不喜歡。”
“真的?連你叔叔也是?”
“他還好一點。最壞的,就像帶你們來的那個顛地,很壞很壞!”
“真的?只見他動手打人,沒覺得他多麼壞呀,他對天壽還挺和氣呢!”
“那是他裝出來的。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可別說出去。顛地表面上做絲綢棉布貿易,其實是個大鴉片商,專門走私鴉片賺大錢!你想想,鴉片多貴,走私幾箱就能得幾箱銀元呀!”
“是挺嚇人的!我們上過他的躉船,鴉片和銀子數都數不清,他日後還不把廣州都買了去!”
“那不會,你們中國怎麼肯!……小四弟你怎麼啦?不說話,一直發抖,冷了吧?來,我給你,一會兒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緊點兒。”亨利不顧天壽反對,展開大睡袍,把哆嗦得縮成一團的小四弟摟在懷裡。天祿也擠在一堆兒,還把被子也拉來蓋上。不一會兒,大家又都熱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開。
“那你長大了做什麼呢?”天祿替亨利擔心,“你父親也很有錢吧?”
“跟你們說實話吧,”亨利認真地說,“我是我父親的小兒子,家裡再有錢也不歸我繼承。我大哥是法定繼承人。他要是喜愛我,每年給我一筆花銷,夠我體體面面地過一輩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個子兒也不給我。到那時候,只好娶一個有錢有莊園的小姐,才能過紳士日子。可我想當畫
家,揚名世界,賣畫也能掙大錢;又想當醫生,能掙錢還能救人。要是還想到中國來看你們,那只好當傳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夾鼻眼鏡,你們再也認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個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過來,就軟和和肉乎乎的,像個沒長骨頭的小嬰兒,摟著真舒服!……別生氣,別生氣,還是躺平了好好說話吧。那你們倆呢?演一輩子戲嗎?”亨利認真地問。
天祿說:“我吧,能演一輩子,京師的梁五爺七十歲了還是名丑,誰看他的戲不豎大拇哥兒!大哥呢,原本是書香人家,敗了,沒法子才來吃這碗飯的,我看他早晚要離了這一行。四弟是梨園世家,又是棵‘搖金柳’,能大紅大紫。就怕過了歲數長個頭兒長鬍子,不招人待見,那日子口兒就難過了。”
“小四弟,這半天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想什麼呢?”
“我想……爹媽就我一個兒子,我怎麼也得給他們爭氣。我要好好唱戲,掙很多很多錢,給爹媽買房子買地,給姐姐們辦份好嫁妝,等不招人待見的時候,也有本錢去做生意……小三哥說做生意人要變壞,那我就好好練字畫練琵琶,也能賣錢,也能像我爹一樣去做教習……”
牆上的自鳴鐘噹噹地響了兩聲,亨利跳起來說想不到這麼晚了,明天還要給天壽畫像呢,隨即告別而去。天祿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時候,聽見天壽小聲嘟囔:就算這裡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麼辦哪?
天祿笑道:“怕什麼呢,不就是挨打嗎?打就打一頓唄,早就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