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年過去了。又到了南國最宜人的深秋。
這一天,胡家宅院裡,辰時起開鑼,一齣戲接著一齣戲,唱了近兩個時辰,看戲的和演戲的竟都還興致不減。唱戲的不過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請的三五個名伶;看戲的不過是胡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們。唱戲的所在,不過是宅中最不起眼兒的名為“怡情榭”的小戲台。只因宅眷們有午睡的規矩,也因為下午還要接著演,大家才意猶未盡地各自散去,安心等著申時再開鑼。
胡家的家班,與胡家的宅院花園一樣,聞名於廣州內外,乃至兩廣浙閩。胡家上下及與之沾親帶故的人,久已習慣於“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幾乎無一日不有戲有酒。直到兩年前形勢一變,朝廷特派了一位來廣州辦禁煙的欽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當今皇上知遇之深、恩寵之重都聲震遐邇,罕有其匹,以至從總督巡撫知府到海關大小官員一個個都聞風斂跡,何況胡家這樣專與外夷貿易的十三行洋商?首當其衝,更須檢束韜晦,加倍小心。
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欽差,後又就任兩廣總督,查煙、禁煙、銷煙,折騰個天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經十三洋行,必定要拿這些洋商們開刀。身為行首之一的胡家家主爺,出力出錢來回跑斷腿,受叱罵挨板子差點兒殺頭。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膽,哪裡還有心思看戲?愛戲如命的家主爺,連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論其他?
峰迴路轉。禁煙銷煙惹惱了英夷,萬里之遙竟派來了大兵船,攻打了廈門,佔了定海舟山,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總是海上處處烽煙,讓皇上龍心震怒,一道御旨,將林大人革職查辦。御旨三天前到廣州,次日就城內外傳遍,今天胡家就開鑼唱戲。然而多少有點顧忌,不敢大張旗鼓地唱堂會,請外人;先唱家班戲讓全家人鬆口氣、開開心,算是壓驚,算是慶賀。
到底南國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園子裡依然綠樹蔥蘢,芳草萋萋,牆角水邊處處盛開的三角梅,一團團一簇簇一片片,深紅淺紅梅紅,橙黃金黃鵝黃,粉白乳白雪白,把個園子裝點得錦繡一般燦爛。主人們都回宅院那邊午休,花園就成了家班唱戲孩子們嬉戲的天地,偌大的園子彷彿都盛不下他們,不過二三十個小男孩,倒像有百十來人在鬧騰。
班裡唱小旦的雨香腳步匆忙,東張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見三個小師弟正在那兒盤了一條腿跳跳蹦蹦地鬥雞,雨香叫住了問:
“哎,你們看見韻蘭了嗎?”
“韻蘭?韻蘭是誰?”小師弟們都望著師兄。
“韻蘭就是柳搖金呀!”
“柳搖金?柳搖金又是誰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腦袋,笑道:“是我糊塗了,你們來得晚,不知道的。我說的就是今兒外請的名伶柳天壽……”
“就是今兒師兄您陪他唱《驚夢》的那位嗎?”一個小師弟問。
“沒錯兒。”
“哎喲,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聽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兒,那身段兒,哎呀呀,真沒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裝,他也比任哪個千金小姐都秀氣!”
聽小師弟們對天壽佩服得五體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說:“他原先也是咱們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壽,字韻蘭,柳搖金是人們送他的藝名兒……”
快嘴小師弟馬上接過來,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搖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說他是個唱戲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搖就出金子的柳樹,那不就是搖錢樹了嗎?”
雨香一拍快嘴小師弟的脖頸兒,瞇著一雙水靈靈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著罵道:“小猴崽子,就你聰明!說這麼熱鬧,可他在哪兒呀?”
三個小師弟大眼瞪小眼,一齊搖頭說不知道沒看見,氣得雨香“呸!”了一聲,拔腳就走。遠遠望見牡丹花壇邊站著兩人,彷彿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皺了皺滿是雀斑的小翹鼻子,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華貴的大鳥們拖著金碧輝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壇四周,三三兩兩、高傲而莊嚴地踱著步子,很像西洋畫裡的貴婦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裝作沒瞅見,只管對浣香說:“怎麼也不開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見了你,還敢開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稱作“桃花眼”的一雙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著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頰,半笑不笑地嬌嗔道:“嚼什麼舌頭呀,你?”
雨香趕緊接茬兒笑道:“孔雀春天才開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裡還肯開?前二年韻蘭沒走的時候,才過了元宵節,只要韻蘭一逗弄,這些個孔雀全都接二連三比著開屏,最多那回,十二隻孔雀一起開,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沒治了!”
冷香鼻子裡哼一聲,撇撇嘴:“咱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紅大紫,連自家師弟都上趕著給人家賣勁兒唱小春香,哪裡還敢指望孔雀對咱開屏!”
雨香知道冷香說的是今天上午的戲。《驚夢》裡韻蘭唱杜麗娘,雨香演春香。韻蘭唱做都極認真,活脫脫一個千嬌百媚的太守小姐。就兩個人的戲,雨香能不著勁賣力氣嗎?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戲出色。這能怪誰?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韻蘭差著一截兒,還不服氣,還吃醋,倒把火兒撒到我雨香頭上來了!雨香小臉一沉,長長睫毛的眼睛一忽閃,扭頭就要走,被浣香拉住:
“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來有什麼事吧?”
“我呀,就是來找韻蘭的!你們見著他了嗎?”
冷香像個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一扭身子,發作道:“沒見著沒見著沒見著!人家眼睛長得比眉毛高,看不見咱,咱也犯不上看見他!”
浣香笑著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邊的煙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點點頭,逕自走開了。
韻蘭果然在那裡。
他坐在煙波亭通向水邊石階的最低一級,拿著午飯時專門留下的饅頭餵那些天鵝呢。他身邊掩映著一大片極紅極艷的三角梅,猶如一團紅雲;他面前有兩對潔白的大天鵝圍繞著他,像幾隻大白船那麼平穩而莊重地游弋著,不時優雅地曲著長頸從他手中接過吃食;他呢,穿一件湖藍色熟羅長袍,外加鑲銀紅寬邊的琵琶襟月白織錦坎肩,皎如玉樹臨風;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讓悄悄走近來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聲:
“好一幅行樂圖哇!”
韻蘭一驚,手裡的饅頭掉進水中,天鵝們文雅地圍著搶,水面潑剌有聲,他才慢慢回過頭來,神情有幾分恍惚,如夢的眼睛似見似不見地望著雨香,問:
“你說什麼?”
雨香倒噤住了--這長眉鳳目的俊美的面容,這瑩潔柔嫩的膚色,這裊娜的身姿和這被內行人稱作百年難遇的從骨子裡帶來的嫵媚,在梨園行雖不多見卻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間的那份憂鬱,他眸子深處的幾許孤寂,他神情中不時流露出的如夢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種天鵝般的高貴和優雅的韻味,卻是任何優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無法與之相比的,這豈是一張行樂圖所能裝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輕聲讚歎道:
“怪不得人說你難描難畫呢!”
韻蘭慢慢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將夢幻情懷盡都收了回去,頭也漸漸低下,似在注視水中游魚,口裡問道:“有事?”
他的聲音很輕,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語氣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連忙告訴他,上午的《驚夢》,主人家讚不絕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鬧簡》,由他倆各扮鶯鶯和紅娘。因各人師傅不同,怕上台出錯,所以趕了來說說詞曲和身段。
韻蘭點點頭,眼睛仍然望著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動的天鵝,問道:“誰點的這一折?上午胡大爺像是沒來看戲。”
雨香答道:“是。聽說家主爺這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下午怕也來不了。”
韻蘭輕輕噓了口氣,柔和地說:“咱們對戲吧。”
詞曲才對了一多半,便聽得腳步聲說話聲,有幾個人進到煙波亭裡來了。雨香正要回頭看,無意間發現韻蘭的臉驟然漲得通紅,紅到髮際,紅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發抖。他嚇著了,驚呼一聲:
“韻蘭!你怎麼啦?”
煙波亭裡,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也跟著喊起來:
“韻蘭?天壽?是你嗎,柳搖金?快上來啊!”
韻蘭和雨香站起身,回過臉,就看見了亭裡三位男子,一字排開,都朝他倆望著。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沒戴帽子,只隨隨便便在月白色長衫外披了一件錦緞紫紅敞衣的,就是這花園的主人胡昭華;左右兩側,一胖一瘦,長袍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爺和王師爺。韻蘭雨香相隨著,趕緊踏著石階往上走,只聽得王師爺的沙啞嗓子在邊笑邊讚:
“好啊好啊,不減當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風……”
“胡大爺,王師爺,封四叔。”韻蘭同著雨香一起朝這三人請安。他一直低著頭,卻能感到家主爺的犀利目光。從今天走進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對這目光,但上午在台上唱戲時覺出台下沒有它,卻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聽到胡大爺的聲音,他一時心跳如鼓,自己也沒料到竟紅了臉,藉著上石階,他努力平定情緒,還免不了心頭發慌,請罷安便垂眼站著,默默無語。
沙啞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隨胡公子回廣州後,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師爺,胡公子繼承家業,他更成為家主爺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養不胖他,他依然精瘦乾巴,只是膚色更黑,臉上又多了幾道皺紋,也就更顯猴相了。此時他捻著頦下稀疏的鬍鬚,瞇眼笑道:
“兩年不見,小天壽出落得越發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當年的戲團頭了,如今下巴也雙了,肚子也腆出來了,活像那成天笑瞇瞇的彌勒佛;可一旦雙眼睜大,尖銳的目光如電射出時,當年那個精明的戲團頭就又脫穎而出,更帶著幾分名班班主的威嚴氣概--他執掌廣州有名的芳華班已好幾年了,韻蘭現正在他那裡搭班唱戲。他今天應邀帶了笛師陪韻蘭來胡家花園唱堂會。面對花園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當然要十分客氣,十分討好,話也專揀主人愛聽的說:
“胡爺,不是我愛奉承,你老人家實在是慧眼識人,天壽真是天生的梨園材料。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歲,不是長鬍子就是長個子,再不然長出個大喉結子,遮遮掩掩費好些手腳。可你看他,都十七歲了,還是那麼小巧玲瓏,裊裊娜娜,臉蛋兒白淨淨嫩生生,真個是吹彈得破喲!……雨香這孩子也頂刮刮,上午演小春香活靈活現,才十三歲,也難為他了。”
這時,天壽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卻一下子被這宅院和花園的主人強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而立的胡昭華,烏黑的眉毛輕輕一揚,似笑非笑,說道:
“韻蘭,別來無恙啊?”
王師爺嘴角一彎,想笑,立刻忍住,卻忍不住向天壽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聳,驚異地看看主人又趕快收斂;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壽身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只見天壽躬身款款拜謝,輕聲答道:
“不敢。”
主人終於微笑開來,象牙色的面頰上,兩道長長的酒窩閃爍著,目光緩緩掃過四周,重又回到天壽身上,吟說道:
“重遊舊地,再晤故人,韻蘭寧無感乎?”
天壽很勉強地笑了笑,舉目遠望,眼裡一片孤寂和迷茫,隨即低下頭輕聲地、淡淡地說:
“不敢。”
煙波亭裡,頓時一片寂靜清冷。
“哎呀,大爺你可回來啦!……”冷香不知從什麼地方跑過來,衝進亭子就又是說又是笑的,“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氣都透不過來啦!……”他靠著亭柱嬌滴滴地喘氣,拿著粉紅色的小手絹沾汗。就這工夫,浣香也跟腳來到,向主人客人們請安。
生怕冷場似的,冷香趕緊走上去依在主人身邊,嬌媚地歪著頭,笑道:“還是大爺你的主意好,今兒外請的名伶可真給咱們家這台戲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這個高興喲,咱們家多少日子沒這麼開心了!……”一口一個“咱們”,全然是“自家人”的親暱口吻,顯然是說給這裡“外請”的天壽聽的。天壽默默不語,別人也不好答碴兒,聽他又接著說起幾位外請名伶的絕招兒,連說帶比畫,有聲有色。
冷香認為自己最美處,在嘴角邊一左一右兩個小小的飯窩,早就聲稱與大爺臉上的長酒窩正好相配。為了展示這對飯窩,但凡說話,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還得顧及口形的秀氣,於是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還罷了,只要胡大爺或是需要討好的什麼人在場,他那嘴唇的動作和整個臉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許有人專愛他這與眾不同,天壽卻趕緊扭開臉,寧可去看清澈平靜的湖水。
“天壽的技藝可見長了,可惜大爺你上午不在家沒看著!”冷香終於把話鋒指向了他的主要對手,眼睛也笑瞇瞇地看定了天壽,目光中卻帶著挑釁的尖刺,“可比兩年前強多啦!……韻蘭,我還以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們家門兒了呢!……”
天壽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轉臉,低頭,依舊不做聲,可是紅暈像潮水一樣漸漸湧上來,很快他就面紅耳赤,連脖頸都通紅通紅,眼睛裡也蒙上一層亮晶晶的淚花,看什麼都是一片模糊……
旁觀的王映村十分納罕:該臉紅的洋洋得意,毫不臉紅;不該臉紅的竟臉紅如許,倒像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不由得回頭看看胡大爺。而這位胡大爺竟像是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只維持著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癡癡地望著天壽,不知在想什麼。精明非凡的王師爺置身這種局面,也覺得難以措詞了。
天壽忽然走到封四爺面前,低聲地說:“四爺,咱們家去!”說罷掉頭要走。
封四爺很快地閃目看了看胡昭華,立刻笑道:“什麼話!哪有這樣的規矩!”雨香和浣香也上前勸阻,說別走別走,下午還有戲呢。天壽不顧,逕自走向亭階。封四爺睜開了平日半閉的眼睛,聲音裡也帶出了幾分班主的威嚴:
“天壽!又要使性子啦?”
天壽在亭階半腰停步,仍然執拗地低著頭不做聲。
胡昭華大步趕上,站在亭階下一級,仍比天壽高著半頭。他低眉凝目地望著天壽的面龐,柔和又親切地說:“韻蘭,咱們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這忘年交的小友,竟然一點面子都不給嗎?……”
這低低的聲音像是帶著琴弦的震盪,天壽忍不住身上躥過一個冷戰,他咬牙頂住,頑強地不作回答。
胡昭華回頭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臉上閃過一剎那的難堪和驚懼,他立刻跑上去摟住了天壽的脖子,笑嘻嘻地說:“哎呀呀,你怎麼還是這樣不識耍!……跟你逗著玩兒就當真了?……”
天壽彷彿又哆嗦了一下,想要從冷香的摟抱中脫身卻沒有成功。
王師爺這時候才趕緊用他的沙啞嗓子大敲邊鼓:“是啊是啊,一句笑話,什麼要緊!都兩年了,過去的事還記著它幹嗎!……”見胡昭華和冷香一起回頭瞧他,他一縮脖子,嘿嘿笑著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後來,胡大爺和封四爺陪著天壽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隨後跟著,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師爺落在了最後。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戲子們玩笑慣了的,尤其喜歡跟這個小小旦逗悶子,今天見這孩子忽閃著長睫毛只不做聲,一張可愛的桃子臉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覺得很奇怪:
“小不點兒,怎麼啦?舌頭叫貓兒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說:“今兒這麼古古怪怪,真沒見過!”
“古怪?哪兒古怪了?我怎麼不覺得?”王映村的瘦臉上全是不懷好意的笑。
“騙人!……剛那一會兒,你們都跟吃了胡椒面兒一樣,全都辣得說不出話,是不是?這還不古怪?……還有,大爺那樣子也夠怪的。”
“不怪呀,我怎麼看不出來呢?”王映村故意反問,全然是在慫恿。
“還不怪?他一直不錯眼珠地盯著韻蘭看!……一點兒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們的那個勁兒!倒像……倒像……”
“像什麼?”王映村追問一句。
“像……像在看一張好畫兒、一朵好花兒,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種樣子!……我也說不清!”
王映村腳下一停,差點兒絆倒,驚異地瞪著雨香,吸了口涼氣,絲絲地說:“小東西,眼睛怎麼長的,這麼毒!……你說得夠清楚的了!……我可是一直也沒弄清……”
王師爺的失態彷彿鼓勵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問道:“你們老說兩年前兩年前的,兩年前出過什麼大事嗎?”
王映村又是一驚,停了片刻才說:“你這小不點兒!心有九竅不成?”說著伸手捏著孩子五月鮮桃一樣紅紅白白的小臉蛋輕輕抖了抖,“別問啦!知道的事兒多老得快,也沒好處!……”見這孩子還不肯罷休,乾脆牽起他的小手,說,“快走吧,咱們落遠了!……你還小,就是告訴你你也不明白!”他一面說一面走,一面還不住地搖頭。
事情是發生在兩年前,可它的由來卻很是長久--
當年,經柳知秋一手調理出來的胡家班,在胡昭華的婚慶中一炮打響,於是有口皆碑,很快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慶,莫不以請到胡家班為榮。
廣州城風俗,每年秋間設壇建醮以祈福消災,屆時全城各處高搭綵棚遍張燈火,和尚道士誦經,梨園弟子演戲,徹夜喧闐,士民若狂。柳知秋領著弟子們參與了這樣的一次義演之後,更是聲名大噪,“滿城爭說胡家班”,一時間,“三天”、“二香”--天福、天祿、天壽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戲班、各處頭等青樓爭相邀請的名師,儼然羊城一絕。
兩年過去,柳知秋坐定了嶺南曲界宗師的地位,身價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與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滿,梨園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議論傳說,柳知秋將以“三天”為台柱,另組“玉筍班”到城裡演唱。也有的人斷言,胡家決不會放走柳知秋,定會再續三年合同。
兩種傳說都不是捕風捉影,但都沒有成為事實。
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華極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後是胡家老爺子拿定主意,要柳知秋師徒走人,--因為柳知秋已染上煙癮,鴉片抽得越來越凶,到與胡家合同期滿的時候,已欠下胡家一萬多兩銀子的煙債了。這樣,離開胡家的柳知秋,哪裡還有精力和財力來圓他早年獨力團組“玉筍班”的夢?他們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廟,也就是梨園中人叫做“大下處”的梨園總局,靠天福天祿天壽三兄弟搭班唱戲拿戲份兒過活。
“三天”在廣州名頭響,人緣好,戲份兒都不薄,讓全家過個舒心日子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事。無奈柳知秋一開始吸食的就是當時質地最高、價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類,他根本不能過癮。他既不像胡昭華有富可敵國的傢俬供其任意揮霍,也不具備王映村之流的精明來調節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鴉片鬼走過的同一條道兒。三年以後,他已不成人樣兒,沒有人還認得他是梨園名師柳知秋,若不是天壽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廟早就把他攆出去了。
正是俗話說的:一人抽大煙,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柳知秋從連偷帶搶變賣妻女的首飾衣物,進而偷賣起天壽兄弟的行頭來了。
行頭可是養家口的傢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戲,難道全家去喝西北風?所以,每回都得想法借錢贖回來。借貸的對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華了。
“三天”雖然隨師傅離開了胡家班,胡昭華依然看重他們兄弟,凡是家中有堂會總是高價相請;而每次朝他借貸贖行頭,也不必還錢,只須回胡家班說幾出戲【說戲:戲曲術語。舊時戲曲藝人教戲學戲,大多口傳心授,並無曲譜、身段譜可供依據。通常都由教師口述劇情,帶領念唱並做示範動作,因而稱為說戲。】,酒宴前唱幾曲應應景,也就了賬了。對天壽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應,稱之為忘年交的小友,就像他不曾離開胡家班一樣。天壽也就比師兄們更經常地出入胡家,慶幸自家落難中還有這樣一門“富朋友”。
那天,天壽不知是第八回還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臉、滿頭大汗地來到胡家門口,連應門的家童都說:“三爺又要贖當了?”並告訴天壽,公子爺沒出門,正在書房。
書房院子的大門卻是閂著的,明明聽得裡面有人聲,敲了兩下沒人應。天壽急得渾身冒火,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濕透了,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胡公子,一定要籌到這筆救命錢,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天壽記得這院子還有個小門,直通書齋的側廳,便繞到院後從小門進去。他心急火燎,腳步匆忙,竟沒有注意從書齋正廳傳來的一片喘息,但緊接著的“啊啊”的狂野嚎叫嚇了他一跳,趕緊止步,閃身隱在正廳與側廳間雕花隔斷後頭,心驚膽戰地看到了他最害怕看到的一幕:正廳裡,胡公子坐在美人榻上,冷香坐在他懷中,正在幹那件因難以描述難以出口而被雅稱為“采後庭花”的勾當!
天壽生在梨園長在梨園,當然知道這在當時的梨園很普通。京師和各地都有梨園人家設的像姑堂子,當像姑的優伶能夠錦衣玉食、豪華奢侈,靠的是這個;他也知道胡昭華所以厭惡女人,好的就是這個;胡家班的清俊孩子差不多都是他收用過的,他常見他們因此明爭暗鬥、吃醋拈酸。但是,親眼看到這場面,仍使他震驚:冷香的嬌笑嬌嗔嬌啼如此可憐又下賤;平日裡風流倜儻的胡公子,此刻滿頭青筋暴露、雙睛突出、嘴臉歪扭,那姿態、那景象如此醜惡,彷彿不似人類……
天壽只覺得胸中陣陣作嘔,猛地一個轉身,恨不能剎那間逃離這可怕可惡的所在。忽聽得胡昭華一聲怒吼:“誰在那裡偷看!”跟著,一隻瓷花瓶飛過來,正砸在天壽隱身的隔斷上,“嘩啦”一片響,瓷片和鮮花綠葉帶著水灑了一地。天壽無奈,只得站出來,掃了那兩個一眼,就趕快移開目光注視地面,他實在不好意思再看。滿地碎片,如同此刻他的心,他感到了難言的痛楚。
他依戀的、信賴的、惟一能夠傾心交談的忘年交,不復存在了。
他心目中那個英俊豪爽瀟灑不群的美好身影,將永遠籠罩著醜陋的陰雲……
美人榻上兩個人迅速分開,冷香臉漲得通紅,胡昭華也多少有些尷尬。但此中老手的公子爺轉眼間就恢復了常態,竟能用平日對天壽特有的體貼語氣笑著問:“這麼急急忙忙的,有什麼事嗎?”
天壽不肯看他,只望著冷香,幾分驚異、幾分痛惜地低聲道:“你不是說,你從來不……”
一貫拔尖嘴硬愛使性子的冷香,頓時惱羞成怒,撲過來攔腰抱住天壽,他比天壽大著幾歲,用力一摜,就把瘦瘦小小的天壽摔進胡昭華懷中,嘴裡不住地尖聲叫:“你今兒也得把他給做了!現在就做!不然我死給你看!……”
天壽大驚,拚命蹬跳掙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勁兒,不但從胡昭華懷中掙脫出來,還把上來撕扯他的冷香推了個跟頭。他轉身就跑,聽得冷香在跺腳哭叫:“我不依!我不依!”也聽得胡公子笑著勸說:“讓他去吧,他還小,不懂得呢……”
頓飯工夫後,王師爺來見胡昭華,說他進來時遇上邊哭邊出門的天壽,拉住了再三詢問,天壽才說了來胡家借貸的事情。胡昭華當即叫來親信隨從,命他給天壽送去一張一千二百兩的銀票。
這張銀票,成了柳家分崩離析的導火線,這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此後,天壽被家事折騰個七葷八素,死的心都有了,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不到一個月,廣東開始了聲勢浩大的禁煙,欽差林大人駕臨五羊城。
這兩年廣州城風雷激盪,胡家、潘家、伍家等一批專做洋人生意的十三行行商,人人寢食難安、日夜煎熬,各家言談舉止都極其收斂,誰還敢花天酒地?
胡昭華與天壽也就沒了往來。
今天,可以說是久別重逢了。
兩年前出的這件“大事”,其前因後果、全部經過甚至各種細節,王映村最是心知肚明。他記得,胡昭華在銀票送走後,曾笑著對他細細說起剛剛發生的那樁小小風流波瀾。他當即笑問,公子對小天壽究竟有意無意?要是有意,可該下手了。公子爺笑著說了個比方:再好的果子,不熟就摘,必定生澀不堪吃,還說了些什麼兩情歡洽方是至境的癡話。他笑公子迂,說這孩子眉宇間有股英氣,怕不容易到手,但又確是一塊美玉,不上緊著點兒,日後落在別人手裡,公子你可莫後悔呀!
公子當時悠然一笑,說,我拿他當第一名花供奉養護,他豈能不知?豈能無感?功到自然成。
王映村實在大惑不解:無論女色還是男色,弄到手不就行了,何須花這麼多工夫,費這麼多心思?太累人了!
胡昭華聽了王映村的話,哈哈大笑,說道:你竟也是個大俗人了!箇中滋味絕佳,斷非爾等傖父所知。彷彿飲酒喫茶,含英咀華,細細品味,細細玩賞,妙在其中樂在其中,妙樂無窮,令人心醉……
胡昭華這一番話和他那時少有的眉飛色舞的神情,令王映村歎為此生所僅見。所以,今天小小雨香竟能一語中的,看出胡大爺眼眸中的奧秘,王師爺實在不能不驚異了。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