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船換成小舟,天壽他們就在清澈見底的河面逆流而上了。
兩岸青山相對而出,倒映在河面一片黛綠;近處遠處,濃綠的樹影掩映著青瓦白牆的院落、茅頂柴扉的村舍;美麗的青竹林更是無處不在,一片片,一叢叢,沿著河岸,繞著山腳。朝遠望,漁船上的漁人在綠水中撒網;看近處水灣裡,幾個小孩子嬉笑著坐在柳陰下垂釣。目光所及,無所不綠,只有一畦畦田地於深深淺淺的綠色中,露出深深淺淺的金黃,那是已收或未收的稻穀。時近黃昏,看得到村莊上空炊煙裊裊,聽得到遠遠的狗吠雞鳴和婦人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一路上,天壽左顧右盼,只覺得滿目秀色,賞心悅目,不禁讚道:“怪不得王羲之稱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真個是山清水秀,如詩如畫啊!”
青兒說:“我們家鄉也是滿眼綠,可就是不一樣,這裡真的好秀氣呀!好像咱們路上看人家畫店裡賣的畫!”
陪同在側的徐保一伸大拇哥,說:“這就叫好風水,這樣的好風水才能出我們家主爺這樣的名將!”
徐保就是把褡褳交還天壽的那名隨從,受葛雲飛指派來領路,陪同天壽回山陰總兵府。徐保只除了在葛將軍面前老實聽話,少言罕語,平日裡可是個相當饒舌的人,只要一提到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葛雲飛,便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所以,從紹興到山陰的路上,天壽已經知道了姐夫的差不多所有底細。
比方說,姐夫乃武將世家,出生時,大雲如纛,懸立庭中,所以取名叫雲飛。
又比方說,姐夫幼年讀書,看上去十分文靜,身為長淮衛千總的父親對這樣的弱子自然不順心。一次他率家人十數騎出獵,回顧在側旁觀的葛雲飛,冷冷地說:“弓矢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你也會有興趣?”葛雲飛一聲不吭,當場援弓而射,竟六發六中。老爺子大喜過望,說:“我這六石弓你都能挽射而中,應當棄儒為將,繼承父志!”葛雲飛於是怡然受命,三十歲中武舉人,十二年後又成武進士,從守備起步步高陞,擢至定海鎮總兵。
說起葛雲飛的政績,徐保更是如數家珍,說浙江洋面一直海盜橫行,商民視為畏途。自葛雲飛統領水師後,治軍嚴整,練成精兵強將,又設妙計偽裝成商船誘賊,屢獲巨盜,一時間海盜畏懼,紛紛逃遁,互相傳出歌謠說:“莫逢葛,必不活。”浙江沿海於是水陸兩途平安寧靜,商民莫不倚葛雲飛為屏障。
家主爺身為武人,卻極好讀書,兵書戰策不在話下,諸子史書也不離左右,還常以詩詞慷慨言志,所以他決非尋常武將,而是胸懷大志、腹有良謀的英雄。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徐保又說起近日的事情--
前年,葛雲飛丁憂離職回鄉,曾上書巡撫大人,說廣東正在嚴禁鴉片,夷人陰險狡詐,一旦激成變亂,將波及浙江沿海,應預作準備,早定良謀。巡撫當時認為無須過慮,對此不置可否。去年春夏間,英夷兵船突然攻佔定海,前敵各軍披靡潰散,巡撫大人才悟到葛雲飛有先見之明,派兵弁疾馳送書來山陰,邀葛將軍到鎮海共商防禦大計。將軍還在守孝期內,正督率家中奴僕耕田種地,得書便立刻稟告太夫人。太夫人說,忠孝不能兩全,國事為重。將軍於是連夜奔赴鎮海,樹大旗,集散亡,日夜教練,一軍復振。將軍也在守孝服除之後實授定海鎮總兵……
在徐保口中,葛雲飛簡直是個完人,好話說了一大籮,但天壽聽來並不覺得反感,也沒想此人是不是在藉機夤緣而進。他只是很感興趣,因為他這一輩子從未與葛雲飛這種將軍打過交道,更何況這將軍還是嫡親的姐夫!只有一次,天壽帶著好奇打趣徐保,說按常情從來是當面說好話背後說壞話,你為什麼偏偏當面不說話背後說好話呢?不料徐保竟紅了臉,支支吾吾地用別的事岔過去了。天壽見他難堪,也就不好再問。
“好,咱們到了!”徐保說著,領天壽和挑著小小擔兒的青兒下船上岸,走了十數級青石鋪成的台階,便上了路。徐保指指前方:“看見嗎,那邊幾棵老柳樹,一帶柵欄圍著的大場子,是總兵府的射台跑馬場,穿過場子那一頭的影壁後面,就是葛將軍的總兵府了。”
跑馬場又大又寬,遠處影影綽綽數十人馬,好像正在操練。天壽無心他顧,只望著場子盡頭的大影壁快步朝前走。影壁後面就是將軍府,三年沒有音信的母親和英蘭姐就在那裡,日夜盼望的母子姐弟重逢就在眼前!想著這些,天壽的心在胸膛內突突亂跳,又是歡喜又是慌亂,體內不知哪一路經絡在抑制不住地顫抖,令他手腳冰涼,氣息短促,視線模糊,竟沒發覺斜刺裡衝過來一匹馬,快得如同白色閃電,馬上騎手正執一面小紅旗回身朝後揮動,眼看就要撞上天壽了!
青兒驚叫出聲,天壽自己完全嚇傻,騎手趕緊勒馬,那馬“灰灰灰”地高聲嘶叫著,揚蹄人立而起。同一瞬間,徐保飛身躍起,身手矯捷地雙掌左右一分,把天壽和青兒各推出七八尺遠,他卻一扭腰,平身跳開到白馬的側面,穩穩站住了。
天壽和青兒哪裡禁得住這一摔,青兒的扁擔高高飛起,木箱蓋也落地成了兩半,他趴在那裡動不了;天壽狠狠摔了個屁股蹲兒,疼得直掉眼淚。那騎手也因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掉了下來。可人家一看就是練家,著地的一瞬間急速打了個滾兒,接著鯉魚打挺,立刻站起了身。騎手怒沖沖地快步朝天壽走過來,這架勢,天壽免不了要挨一頓叱罵。
天壽抬頭一看,頓時怔住:這位英姿勃勃的女騎手,不正是他的英蘭姐姐嗎?可英蘭姐姐一向溫文爾雅,音容笑貌乃至走路行動都非常輕柔,是天壽心目中的淑女典範,哪裡是這種殺氣騰騰的母夜叉樣兒?況且她來葛府做妾,算是一家中的下九流,豈能如此張狂!……但這豐潤飽滿的紅唇,這深眼窩裡半月形的明眸和那雙一般女子少有的凜凜黑眉,不是英蘭又能是誰呢?與三年前相比,她幾乎沒有變化,只是身材略豐滿,面色更艷麗,頭髮更黑更濃罷了。
“你這小廝!怎麼不懂規矩!跑馬場能當路走嗎?”她大聲大氣地訓斥道,這聲音更讓天壽確認無疑,“給我站起來!走兩步!看看傷著沒有!聽見沒有?叫你站起來!怎麼不動窩?聾啦?……”
天壽就是不動,待她走近,才仰臉望著她,聲音發抖,小聲說:“二姐姐,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天壽!……”
像被火燙了一下,英蘭渾身一顫,衝到近前,瞪大眼睛對著天壽上下打量;一伸手,摸摸天壽眉間正中的那處舊傷痕,哇地哭出了聲。她撫著天壽的肩頭,拉著天壽的手,一邊哭一邊說:
“天壽天壽,你長這麼大了!三年前你還是個娃娃,如今成了個好俊的小伙兒啦,叫姐姐我怎麼敢認呀!……從哪兒來?怎麼找到這裡的?……”
天壽卻迫不及待,急切地說:“二姐,娘也在這兒吧?快領我去看看娘!娘要是見了我,不知會怎麼高興呢!”
英蘭咬住了嘴唇,高高揚起的眉峰垂了下來,盈盈欲淚的眼睛躲閃著朝別處轉動。天壽立刻覺得心縮緊了,胸口憋得難受,但還是不死心地問:
“二姐,怎麼了?娘不好了?你說呀你說呀!……”
英蘭抹去了眼角的淚珠,哽咽著說:“先別問了,以後對你細說……爹呢,他還好嗎?他沒有跟你一塊兒來?……”
天壽的眼淚止不住了,一說話更是泣不成聲:“咱爹他……已經走了……再過五天就是他老人家的百日……”
英蘭並不驚奇,只是淚水成串地往下掉,抽抽搭搭地說:“我早就知道,他老人家不能長……鴉片煙早晚要了他的命!……天壽,姐對你實說了吧,咱娘也過世快兩年了……”
天壽臉色驟然發白,心頭掠過一陣驚痛,大叫:“娘!娘!……”眼前幻出一團黑影,黑影中又閃動著斑斑刺目的亮點,強烈得無法忍受,搖晃著就要摔倒。英蘭一把扶住,抱著他痛哭。徐保扭開了臉,青兒也陪著唏噓落淚。
一片馬嘶馬蹄聲響,遠遠望見大隊旗幟人馬來到府門,那是葛將軍和他的儀從親兵在影壁前下馬。英蘭立刻收淚,把臉上的淚痕和悲痛一齊抹淨,對天壽說:“老爺回來了,我得去迎接,你跟在後面,不可露出悲慼。”說罷,她揮旗指揮那邊一群騎在馬上的女子列成隊,領著她們飛奔著趕往府門。天壽只好依著姐姐的吩咐,跟在後面,很快就被落了好遠。
天壽被安置在府東隅一個小小院落裡,有僕人按時送水送茶送飯,都還潔淨可口。對此他並不抱怨,他知道,大戶人家規矩大,侍妾幾乎等同於婢,妾家親屬不能算是主家的親戚,他能得著這樣的待遇已屬分外,可知英蘭在葛府中有頭有臉,能得主人歡心。只是,整整一天,加上次日的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理睬他。青兒嘟嘟囔囔,說他們鄉下最不講理的人家,也沒有這樣待客的。天壽知道跟他說不清楚,自己心裡又亂紛紛地不痛快,手裡拿著卷唐詩在讀,心裡卻在盤算要不要帶著青兒自闖江湖,仍然去搭班唱戲。三個多月沒上台,他忍不住懷想起紅氍毹上載歌載舞的沉醉和美好,責備自己對技藝的荒疏。
英蘭終於來了,一進門就招呼青兒打水給天壽洗臉,然後說:“天壽,莫怪姐姐現在才來,實在是太忙……收拾好了跟我走,老太太和太太都要看看你呢!”
英蘭語調裡透著喜氣和得意,就像給了多麼大的恩惠。天壽的名伶脾氣上來了,一扭身:“我不去!我是來瞧咱娘、瞧你的,又不是來瞧他們!既不拿我當親戚待,我憑什麼要上趕著去巴結!”
英蘭一怔,隨即笑道:“瞧瞧,瞧瞧,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落難到這份兒上了,還這麼心高氣傲呢!先不說人家對咱娘有恩,也不說這是姐姐的夫主、姐姐的老輩上人,就憑人家都比你大了三五十歲,你就去拜拜,還有什麼不該嗎?……好了,水來了,香胰子呢?快洗臉!……衣裳包袱在哪兒?我看看!”
英蘭接過青兒送上的包袱,打開來挑選,一面把這兩天她所忙碌的事一一說給正在洗臉的天壽聽--
原來葛將軍這次回家只是路過,馬上就要回到定海任所。為了有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也為了安定人心,他要帶家眷隨往定海城。太夫人年邁,夫人又長年臥病,其他姨奶奶們或嬌弱或膽小,沒人應承,英蘭於是自告奮勇,使家裡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葛將軍也很高興。事情昨天晚上才定下來,今天晨省【晨省:舊時禮節,每日早晨和晚上,子輩要往父母住處看望問候請安,稱作晨省、昏定。】葛將軍稟告了太夫人,並順口說起途中巧遇英蘭幼弟的趣事。太夫人聽得很有興致,破例要英蘭把幼弟帶給她看看。夫人得知這消息,便也表示要見見天壽。
天壽洗罷臉,英蘭親手給他散開辮子,梳通頭髮。
天壽舒服得閉了眼睛,說:“小時候我最喜歡纏著二姐姐給我梳頭打辮兒,比娘和三姐四姐梳得都好,手又輕,梳得又舒服,辮子油光水滑……”
英蘭笑道:“可那程子,甭管我多小心,多麼輕手輕腳,你還是哎喲哎呀地叫喚喊疼,害我淨招爹媽罵!真真地恨死人!”說著,拿手指在天壽後腦勺上一戳,姐弟倆都笑了,眼睛也都濕漉漉的。
“姐,你怎麼就遇上姐夫了呢?”
“那可就說來話長啦,今兒還真不得空兒說它……好了,真漂亮!……”
說著,打出一條油光水滑的烏黑的辮子。然後天壽穿上英蘭挑選的月藍色熟羅長衫,手執一把烏木骨、白絹面、上繪一叢墨蘭的折扇,更顯得明眸皓齒、風度翩翩,喜得英蘭在幼弟脖根狠狠捋了一把,說:“我這兄弟,甭管進宮裡、上王府,到哪兒也拿得出去!好好給姐姐我長長臉!”天壽一笑,沒有回答,英蘭卻接著說道:
“明兒一早,你就跟著我一道去定海吧!”
天壽遲疑道:“這個嘛……”
英蘭不客氣地說:“有什麼這個那個的,你跑了幾千里,不就是來投奔姐姐的嗎?姐姐要是不在府裡,誰照看你?”
投奔兩個字令天壽大不舒服,一仰臉,說:“剛才講明了,我是來瞧娘和姐姐,不是來投奔誰的!現在娘既不在了,我要送娘的靈柩回去跟爹合葬!”
“這是你當孝子的正經事,我不阻攔你。若是你不來,這裡的事了了,我也得送她老人家回去呢。可你回去以後做什麼呢?還是唱戲?你就唱一輩子的戲?當一輩子的下九流?爹媽就養了你這麼一個兒子,你就不思謀著走走正途,改換門庭,讓咱們柳家祖宗也風光風光?”
“可我……”天壽想說他就是喜歡唱戲,可此時怎麼也說不出,改口道,“我從小就學唱戲,又不會幹別的……”
“咱家就靠你繼承香煙了,男子漢大丈夫,竟這麼沒出息!想當初咱家在京師那會子,咱爹就萬分不得意,也還忘不了巴望著朝梨園會首的七品頂戴奔哩!如今跟著你姐夫,又遇著為國效力、能在戰場上掙個正經出身的機會,不說千載難逢,也是百年不遇,你還不上進?”
“這……姐,你容我再想想。”
英蘭白了兄弟一眼,說:“跟我走吧!”
天壽望著跟他記憶中已大不相同的姐姐,笑道:“姐,你原先那麼溫柔可親,輕言輕語的,如今倒像個台上的大淨了!我說了等我想想再定,你還這麼催我。”
英蘭也笑了:“我是叫你跟我一塊兒去看老太太和太太,誰催你了!……我變了嗎?理當要變,嫁給武將,還不得武起來呀?……”
英蘭領著天壽穿廊子過小橋,在迷宮一樣的宅院裡走了好一會兒,才來到太夫人住的小院。一見這位白髮如銀、十分乾枯瘦小的老太太,叫人不敢相信她能生育出葛雲飛這樣健壯魁梧的兒子。臉上很少表情的老太太一見俊秀伶俐的天壽,竟十分喜愛,拉著他的手向英蘭問了好些話,又向天壽誇他姐姐孝敬有禮、能幹又識大體,還賞給天壽一匣扇子一對荷包。天壽不知怎麼就聯想起幼年唱宮戲時候對他十分賞識的老太后了。和宮裡一樣,周圍陪坐著的親友們也都順著老太太的話頭把英蘭好一頓誇獎。英蘭微微紅了臉,謙恭地笑著,天壽也覺得自己臉上挺光彩。
告辭出來,英蘭才對天壽說:“老太太從不輕易誇人,平日連說話都少,今兒不知是怎麼了,這麼高興!”天壽瞇眼笑道:“就算是借我的光吧!”英蘭笑著一撇嘴,說:“看把你美的!”
姐弟倆走到宅院中部的正房,很大的院落,花木繁茂,略略顯得零亂,滿院花草的氣息中帶著濃濃的藥味。穿過堂屋走進西頭的臥室,藥味更濃,一眼就看到懸了福壽同春繡帳的鑲鈿螺雕花床龕裡,金氏夫人已經坐起來等候他們了。夫人滿面病容,瘦得一把骨頭,只有眼睛還算靈活,叫人感到有生氣。英蘭趕緊上前,拿兩個靠枕給夫人墊在身後,扶她坐得舒服些。而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天壽,嘴裡對英蘭說道:
“你竟有這麼清俊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再伶俐不過的。叫什麼來著?哦,天壽。……別看老爺統兵領將一呼百應,可兵刀險境,真靠得住用得上的,還要自家人幫襯,你們姐弟就替我好好服侍老爺吧!去定海本當是我的職分,可我這身子骨不爭氣……”
見夫人盈盈欲淚,聲調唏噓,英蘭連忙奉上茶水,輕聲安慰。金氏夫人長久地看著英蘭,歎道:“我真是錯待了你!……你得老爺格外看待,我心裡還不受用。可是常言說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如今遇著險事難事,要去定海,那些平素嚼舌頭根的全都縮頭不言聲,只有你,來得最晚,反倒挺身而出,一力承當,好妹妹,全拜託你了!……”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從正房出來,姐弟倆在一道臨水的長廊上向東行,英蘭又說:“你看,老太太太太都看好你,你就同去定海吧,助我一臂之力,也助你姐夫一臂之力嘛!”
天壽小心地試探:“這以前,姐夫專寵你,她們都對你不好,是吧?”
英蘭輕輕一歎:“官宦人家大都如此,不足為怪。”
“現在呢?要是太太故去,你能不能扶正?”
“快不要胡說!”英蘭面紅耳赤,“偏房側室又不止我一個,論資歷論親疏也輪我不著!”
“不一定吧?”天壽一笑,不再問了,但他已悟到,英蘭此舉已經改變了她的境遇,改變了她在府中眾多姬妾中的地位和排序,既然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認可,定能扶正為繼室;要是姐姐成了總兵夫人朝廷命婦,他天壽要謀個正途前程還不容易嗎?看金氏夫人病病歪歪的樣子,怕也拖不過兩年了……
在長廊上左彎右拐,英蘭指著盡頭的月亮門,告訴天壽那是書房院。走近才幾步,英蘭就示意天壽莫出聲,兩人輕手輕腳進門入迴廊,隱身在廊柱後悄悄張望。他們先已聽到吟哦之聲,此時便看見,在蕭蕭竹影的掩映中,在一池明鏡般的水塘邊,在數十盆蘭花簇擁著的玲瓏剔透的高高的太湖石下,葛雲飛短衣長褲軟底靴,一身素白,手揮亮如霜雪的雙刀,點、劈、刺、挑、砍,進、退、伏、旋、躍,動作有力而激越;配合著他厚重低沉的聲音,在激越地吟誦:
有客有客名雲飛,自傷傷世心不灰。抱負不凡期救世,何懼狂名百代垂。已見妖氛邊陲起,恨不刀濺夷血回。我一歌兮歌聲悲,將軍白髮丈夫淚!
有家有家居浙東,山青青兮水溶溶。老父英靈長縈繞,老母倚閭淚眼空。故鄉山水今一別,天地為我起雄風。我二歌兮歌聲洪,生死搏戰定成功!
有友有友意相投,千里相逢江之頭。起舞同聞雞鳴夜,擊楫共濟風雨舟。萬方多難黎民苦,相期不負壯志酬。我三歌兮歌聲吼,怒擲頭顱向國仇!
有子有子在他鄉,料想今日有我長。昨夜夢中忽來信,道是憶父思斷腸。可憐不見已三載,焉能繼我保家邦?我四歌兮歌聲揚,碧血千秋吐芬芳!
我五歌兮歌聲止,慷慨悲歌兮今日死。我六歌兮歌聲亂,地下應多烈士伴。我七歌兮歌聲終,行看報捷戰旗紅!……
一字一句,天壽聽得清清楚楚,同時感受著從葛雲飛身上輻射出來的灼熱、從雙刀刃上閃來的寒光。那勇猛剛烈的英雄氣概,那誓與敵人決一死戰的慷慨悲壯,把他團團圍住,使他渾身氣血僨興、心旌振蕩,使他想大喊大叫,想奔騰縱跳,想舞劍揮刀殺上戰場……
天壽在舞台上見過無數英雄豪傑,也曾被他們的忠烈剛毅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比起此時他所見到的葛雲飛,那究竟是做戲裝假,而眼前,何等真實,何等近切!
葛雲飛收勢,站定,在陽光下珍愛地拂拭著兩把刀,一抬頭,看見英蘭姐弟,喊道:“快來!看看這兩把寶刀!剛剛制好送來的,來得正是時候,我葛雲飛定要它渴飲逆夷血!……”
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棕紅色面孔,看著他亮如晨星的眼睛,這一瞬間,天壽決定了,他要隨著葛雲飛去定海;天壽決定了,從此要做一個像葛雲飛一樣的男子漢;天壽決定了,要完成大丈夫的事業,像葛雲飛那樣光宗耀祖!
天壽仰面望著深遠無極的蒼穹,緊緊捏住雙拳,緊緊咬住牙關,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在心底裡對自己呼喊、召喚:與其委委屈屈受人歧視被人訕笑地做石女,何不死心塌地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