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贛江直追到鄱陽湖,天福也沒有追上天壽的船。
站在船頭,望著隱約在雲霧間的廬山,望著茫茫鄱陽湖水,實在猜不透小師弟會走哪條路往浙江尋母。他決定聽從船家的主意,由鄱陽湖入長江,順流而下,走大運河直達杭州、寧波、鎮海。林大人正在鎮海前敵軍營效力。
天壽的突然離去,令他嗟歎傷感,內心不無歉疚之情,有一兩天,著實轉側低回,唸唸不能去懷。但他這人一貫忠厚平實,大喜大悲都不會失度,頗具君子之風,十數日後,當他順利地駛進繁華的姑蘇城東閶門碼頭的時候,心頭的傷感已經很淡了。
蘇州繁富甲於天下,閶門碼頭千船萬艇,熙熙攘攘,熱鬧非常,但於熱鬧中,天福還是發現一點奇特之處:碼頭邊的一所茶樓之下,聚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天福的泊船處,離那茶樓不遠,仔細看看,他更覺得奇怪了。
人群中有頂翎輝煌、朝服補褂的官員,有氣度雍容、服飾華貴的鄉紳,有長衫翩翩、儒雅清高的文士,站得稍遠處,還有不少短褐麻鞋的工匠和鄉農,真可謂四民俱全了。他們都不住地朝遠處眺望,似在等著接人。接誰呢?若是接官,為何不在接官亭?又為何不搭牌樓不結綵?連鼓樂笙歌都不設,況且,除了新任督、撫等方面大員蒞臨,也無須四民都來迎候。
天福越看越覺得費解,趁著船家上岸買米買菜之際,獨倚船頭,觀看動靜。
領航的小艇,帶著後面一連四隻大船慢慢靠了過來。那群人官在前、士紳跟隨、百姓在後,有序地擁向碼頭邊排列整齊,忽然安靜下來,眼巴巴地等著大船落帆靠岸。第一隻大船前艙頂上,飄著繡有某參領【參領:清代八旗軍每旗下分五甲喇,每甲喇下屬五牛祿,其長稱甲喇額真或甲喇章京、牛祿額真或牛祿章京。順治十七年定甲喇之長漢語名為參領;牛祿之長漢語名為佐領。參領為三品武官。】名諱的牙邊三角大旗,十數名兵丁持槍帶刀排列艙前,並不見有參領服色的官員出面,這隻大船就靜靜地靠在稍遠處,似乎是在給第二隻船讓位。
第二隻船緩緩撐過來,船頭站著那位身穿黃馬褂【黃馬褂:馬褂中以此為最貴。除皇帝近侍大臣侍衛因職任可穿、被稱作“職任褂子”和“行圍褂子”之外,臣下因功績得皇帝特賜的黃馬褂最為尊貴,稱作“武功褂子”,無論何時均可穿著,其事跡要載入史冊。【ZW)】的參領和另一個身穿藍衫的人,岸上人群立刻發出一片雜亂的聲音,似在招呼,又像在哭喊。天福猛然聽得其中似乎有“林大人”的喊聲,不由得渾身一震,急忙轉眼注視那個正在向岸上眾人拱手致意的藍衫人:中等偏低的身量,寬寬的肩頭,從容不迫的氣概,開朗大度的神態,這都是天福非常熟悉、非常景仰的!但這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天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這正是他遠涉江湖數千里,將要去投奔的林大人!
天福的心在胸膛裡跳得很凶,迅速地思索著眼前突發的事變。
這四隻大船組成的船隊,對於林大人四品卿銜來說,未免太小了,而且既沒有顯示朝廷威嚴的傘、扇、旗、杖等儀從,也沒有出行必須設立的銜名牌和肅靜迴避牌,大人自己連官衣也沒有穿,莫非在協理浙江軍務任上又出了什麼事?……但眼前這情狀,又不像是革職拿問。若是革職戴罪,別人躲避尚且不及,怎麼會有這許多人專門等在碼頭迎候!……
眼看林大人被人群簇擁著登上茶樓,天福趕緊上岸,跟著走向茶樓。茶樓門前的兵勇一抬手攔住他,說今日茶樓有人包租,閒人免進。
天福想了想,順從地後退數步,找了一處賣糕團的小食攤坐下,買一碟五色大方糕,邊吃邊朝茶樓上望。這裡看得清清楚楚:官員們對林大人拱手為禮,士紳文人及工匠鄉農則一撥兒一撥兒地向林大人跪拜,說些什麼雖然聽不清,但也能猜出都在表示謝忱,不少人在抹淚甚至失聲痛哭。林大人坐在主賓位上,從容而寧靜,與眾人談論間,還有朗朗笑聲傳來。接著,人們輪番向林大人敬酒,林大人一一致謝,與眾人同飲了三杯後,便告辭下樓了。那位黃馬褂參領則一直跟在林大人身邊,態度恭敬,寸步不離。
在茶樓門口,林大人請眾人留步,天福趕到近處,聽到了他的告別辭:
“……則徐以戴罪之身而得諸位厚愛,感激五內,銘記終生。獲咎異常,即使遣戍終身,也罪所應得。不能久留,就此別過,諸位珍重!……”
天福聽得一驚:林大人竟又受朝廷譴責,竟然要遣戍邊地不成?為什麼?……
他突然想起,林大人曾經任江蘇巡撫,駐節蘇州,勤政愛民,清廉公正,在任五年,政績卓然,賢名滿天下。兒童走卒、婦人女子皆以林公蒞任為榮,將林公所行政績編成歌謠,最僻遠的荒村野市也為之傳唱。當年,林大人從河道總督升任江蘇巡撫的時候,萬民奔走相告,數萬人出境迎接;如今,他獲咎被遣路過蘇州,本地官員百姓又特意在此迎候,以表敬重愛戴、不忘舊恩情……剎那間,小師弟悲傷的面容和絕望的眼睛在心頭一閃,愧疚突然如山壓來,他必須尋找解脫的途徑。一股義憤緊跟著驟然湧上,遏制不住,他猛然衝到近前,大叫一聲:
“林大人!”
林大人身邊的參領反應奇快,“嗖”地拔出腰間長刀就砍過來,正巧天福“撲通”跪倒在地,刀鋒掠過他的頭頂,銳利的刀風尖嘯,把他嚇得面無人色。見他跪倒,參領收回刀橫在天福面前,喝道:“漢奸!膽敢行刺?看我不把你剁成肉泥!”
林大人幾乎與參領同時喊出聲:“天福!是你嗎?怎麼會在這兒?……”
天福嘴唇不住哆嗦,差點兒落淚:“林大人,我總算找到你老人家了!……”
無須多說,林大人只解釋一句,參領大人就收了刀,天福就跟著林大人回到他的大船上,在艙中坐定。上來送茶的,還是林大人當初帶到廣州兩廣總督任上的那位老僕,只是如今鬚髮全白,見到天福,頻頻點頭,雖不說話,感慨唏噓之容可見。
直到此時,天福才知道,廣州大敗的責任,最後還是落到了前任兩廣總督林公的身上。在浙江前敵效力不到兩個月,林大人又奉旨“革去四品卿銜,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就要萬里遣戍。現下要往鎮江與家眷會齊,一同出發西行新疆。林大人說,沿途受到各處官員和門生故舊迎候款接,很是感念,甚覺慚愧。蘇州因任職多年,官民人等情誼忒厚,若不是遣戍之身,真想到舊日三元坊的巡撫署舊居看一看,到當年督修的河道堤岸上走一走……
天福很是不平,說起他在廣州之戰的所見所聞,並激憤地說:“朝廷處分太不公平!他們打敗仗、割香港、賠六百萬,丟盡了天朝的臉面,不但不受處分,反而以勞績敘功,有這種道理嗎?民間都傳聯語諷刺笑罵,說:和議成八省弁兵齊奏凱,恩旨下一城文武盡陞官!丟臉到家了!……要是朝廷能夠專任大人,英夷之事何至於決裂到這種地步!”
林公搖頭:“話不能這樣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是始作俑者,原本難逃其責。即使我始終其事,也未必就能成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我朝知彼能有多少?……這些也不必多說了。你何時離家的?柳師傅的病好些了?”
天福低頭道:“師傅還是去世了……就安葬在香港……”
林公輕歎,緩緩說道:“可惜!……他原也是他那一行出類拔萃的名家……終於死有葬身之所,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一陣沉默,主客都神色黯然。後來,林公望定天福,又說:“當初我約你來浙江軍營,是想借重你的文字功夫,為幕僚整理抄寫文書。現下只好作罷。你如尚無去處,我薦你在蘇省入一幕府如何?……”
天福自從見到林大人,像從前一樣,立刻就被他的氣度、風采所折服。他身處逆境、被貶被謫之際,毫無一般人憂讒畏譏、惶恐無措的情狀,仍然從容寧靜、睿智而且懇切,甚至還念及天福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去留,這光風霽月般磊落胸懷,溫暖並感召著天福。他趕緊站起身,拱手低頭,堅決地說:
“謝大人恩惠。但天福心願,只是追隨大人左右,別無他求!”
林大人聳聳眉毛,說:“我將萬里西行,遣戍新疆。”
天福心熱鼻酸,聲音哽咽:“天福知道。天福情願隨大人直到伊犁戍所!”
林大人不禁動容,再提醒一句:“此行不只路途遙遠艱難,老死戍所也未可知……”
天福被此刻自己心頭鼓蕩著的義薄雲天的豪氣感動得熱淚盈眶,說:“天福不在乎!天福心甘情願!”
林大人直視著天福,眼圈微微發紅,眉間和鼻唇邊的皺紋格外深,先搖搖頭,又點點頭,只是在這時,天福才發現他的某種老態……但他深深地長出一口氣,恢復了他的從容寧靜,那突然出現的老態也瞬間即逝,他沉穩地說:
“難得你有這份情義,林某人愧領了。我也正有要事分派你去做。”
天福立刻精神抖擻,像當年聽到林欽差的指令一樣,表情莊重,全神貫注,仔細聆聽,生怕漏掉一個字。
當初林欽差的幕府,可稱人傑地靈,各個幕僚都能獨當一面,極有才幹。根據林大人的指令,對夷情最熟悉的梁師爺和精通英夷語言文字的年輕的袁師爺,組建了譯書處,翻譯西國的地理書、地圖以及澳門出版的英夷報刊摘要;與英夷義律打交道的所有文書來往,也都歸譯書處整理。天福就在譯書處抄寫整理這些文件。林大人此時告訴天福,譯書處的所有文案函牘,他都一直隨帶身邊,天福既是譯書處舊人,熟悉內情,由他把這些文件整理分類,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現在林大人的公子隨侍父親,正在做這件事,但進度很慢,有天福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天福記得,譯書處的文件集中起來,三五輛大車也裝它不下,隨身攜帶,從廣東到浙江,數千里路程已是不易,難道還要帶到新疆去不成?他不明白地問:“廣州的事已了,和約都簽了,還留著這些東西,有用嗎?”
林大人答道:“我不是說要知己知彼嗎?這些都是知彼的重要來源。況且,跟夷人打交道,恐怕不是廣州和約就能了的!……”
天福問:“這麼許多,都帶到伊犁去?”
林大人胸有成竹:“帶在身邊不但累贅,也沒有用處。我一直想把它們編纂成書,使朝廷和國人對夷情乃至天朝以外的天下大勢有所知覺,才好對症下藥……此事至關重要,非辦不可!如今我奉旨遣戍,是無法措手了,但托人也得辦成!”
聽林大人一說,天福很是振奮,“是,是!所托之人,必得有見識,有才學,有名望,還得靠得住……大人一定相中什麼人了吧?”
林大人眼睛裡透出笑意,說:“對,早就看準了他。”
到達鎮江,正逢三伏天,熱得人喘不過氣來。林大人的家眷還沒趕到,林大人一行被安置在館驛中,得到很周到的照顧。
到一處有人接,離一處有人送,食宿有人料理,途中常有下一站的官員士紳送來信函或派專人領路,一路行來都是如此,毫無例外,就連理應是負責押送罪臣的參領大人,也像是林大人的保鏢,處處護著林大人的安全,生怕他受到英夷或漢奸的暗害。這使天福不勝感慨。他知道,這是因為林大人多年仕途長期積累的“林青天”的巨大聲望、更因為虎門銷煙為天朝出了一口惡氣,還因為這樣的忠臣竟遭貶謫,人人心中都有了股不平之氣,使得發配邊陲的罪臣,成了眾心敬仰的貴賓。
鎮江城的熱浪並沒有把林大人留在花木幽深、清涼宜人的館驛中,還在途中,他就因接到一封來自揚州的信函而興奮不已,很快就修了回書,與來函者約定了在鎮江相會的時間地點,同時囑咐天福盡快把文件整理清楚。所以天福暗暗猜測,此人就是林大人“早就看準了”的人。果不其然,林大人一到館驛,不等安頓好就急忙出門拜客,當晚竟未回館驛。次日,跟隨林大人的老僕回來,說林大人與魏先生同宿一室,兩榻相對徹夜傾談,非常痛快。他命天福帶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立刻隨老僕同來魏先生處。
天福走進魏先生客廳,一眼就看到林公與那位魏先生還在高談闊論。魏先生比林公年輕,個子高過半頭,比較清瘦,但眼睛一樣地炯炯有神。兩人都那麼神定氣足,興致勃勃,絲毫看不出一夜不眠的倦意。當天福把帶來的十數箱文稿函件分類擺出來的時候,魏先生情不自禁地搓著雙手,滿面喜色,立刻疾步近前,一路碰翻了茶盞,茶水茶葉潑了一桌一地;又撞倒了瓷墩,嘩啦一聲摔掉了一塊角,他都像毫無知覺,只顧著一一翻看文件,既急迫又興奮,嘴裡還不住地說:“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十足的書癡相。
林公不禁莞爾一笑,說:“這許多年你我離多聚少,你這一見詩書便忘情的雅癖,倒始終未改!我也要說太好了!相托得人,即便遠走天涯,也放心了。”
魏先生正色道:“這些寶物我若早些到手,去年寫《英吉利小記》也不至於那麼捉襟見肘了!那時候,定海被英夷攻佔,我只尋得幾位洋商和通英語的翻譯打聽英國的情形。這下子可好啦!……你這裡的《四洲志》和《各國律例》都是從沒有見到過的書呀!……”
林公微笑著,掩飾不住小小的得意:“《四洲志》,原書叫做《世界地理大全》,五年前剛在英夷國都倫敦出版,是我在廣州幕府裡幾位通英夷文字的幕友譯出來的。我想那原書書名我朝人未必明白,便沿襲天朝舊說重新命名。《各國律例》也可叫做《萬國公法》,卻是請一位美國傳教士兼眼科醫生的伯駕先生摘譯的。”
“太好了!太好了!”魏先生喜形於色,竟不由得手舞足蹈了,“不止英國、美國、法國、俄國等等,總之,我們天朝之外,人們不知道,或知而不詳、知而不真的那些國家現狀,都該讓國人開開眼才對!我連書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國圖志》,可好?”
“好,十分妥帖!一旦完成,功在千秋!……我一直在想,天朝之外的世界,這些年想必有了許多變化。英夷什麼時候成就了這樣的堅船利炮?又什麼時候竟想與我天朝平起平坐?而我們上上下下竟然一無所知,長此以往,豈不可怕?眼下已經嘗到了苦果,對不對?……哦,這位叫天福,是我在廣州時聘用的文案書吏,始終參與夷情搜集整理,可要留他幫你?”
“不,不必了。我撰書作稿,非一人獨處不可。刊刻成書之日,哪怕你遠在萬里之外,我也要托人帶給你,敬請斧正!”
“不敢不敢,老弟大作,誰敢更動一字?就不怕被你罵個狗血噴頭,日夜無止無休?”林公彷彿放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鬆,一時笑容滿面,竟對魏先生打趣起來。對方哈哈一笑,並不反駁,卻另起了個話題:
“林公,我此次過江來京口,雖是專程迎候你的大駕,倒還想要順便去看一個人,一個奇人。他所以出奇,我所以知道他,也是因林公而起。”
“哦?”
“前些日,林公二次受貶革職遠戍的消息傳來,蘇省官民無不憤慨,鎮江這裡梨園中的榮祿班竟在社戲中演起了《精忠記》,不是火上澆油嗎?那演秦檜和王氏的伶人便好遭了一頓暴打……”
侍立在側的天福聽到這裡,不禁想起年初元宵節在廣州演《精忠記》的事,但那是為了保香港島,雖挨打心甘情願,而現下演這個當然篤定要犯忌,何苦來呢?
“不料,亂過之後,挨打最慘的演秦檜的伶人,竟出來說了幾句話,他說他們戲班演這戲就為的是激發百姓的忠義之心;他說林公是天下少有的清官好官能官,如今蒙冤受謫遠戍伊犁,蘇省受林公恩惠最重,理應為林公捐資贖罪!他說他們這是義演,要將所得酬金捐出,作為首筆贖罪銀!當時一呼百應,看客紛紛解囊,一時戲酬戲賞加上看客所捐,竟有百兩之多!此伶次日便過江去到江都尋到了在下,譽在下為當今名士,請我樹幟號召,總董其事。在下本有此意,也就當仁不讓。如今蘇省各地官民為林公集資贖罪已成風尚,集銀總數已不下數萬……”
林公面色嚴峻,立刻說:“此事萬萬不可行!諸位父老鄉親一番厚意,我心領了,感激不盡,自當銘記終生。但此番遣戍,則徐實在罪無可綰,得保首領,已是天恩,贖罪二字,不敢言也不忍言。魏兄知我甚深,當為我苦辭才是!……此事定須中止,萬不可瀆呈朝廷!……”
魏先生怔了一怔,說:“林公自有林公的道理,此事容眾人再作商量。但發起此事的那位優伶,就是我這次要去拜訪的奇人,林公可願同往?”
林公搖頭:“此人揄揚忠義,可獎可嘉,但我若前往,不正助長捐贖之風?”
天福心頭有些亂,竟不顧禮儀地插了一句話:“大人,天福想隨魏先生前往。”見林公和魏先生一齊回頭看他,便急慌慌地補充說,“我心裡估摸著,像是我那師弟天祿!……”
天福的預感沒有騙他,在榮祿班的大下處,哥兒倆當著魏先生的面兒就摟在了一處,“師兄!”“師弟!”地叫個不停,好像分開有大半輩子似的。細想想,從天福天壽送天祿走出聽泉居在海邊直看著帆影遠去,到如今也不過兩個多月,怎麼就恍若隔世了呢?
魏先生對天祿說了許多獎許的話,又約請榮祿班到江都過中秋。魏先生發現天福天祿哥兒倆都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們有體己話要說,便笑著早早告辭了。但天福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席體己話竟談成那樣的結果--
天祿簡直迫不及待,剛送走魏先生,回頭就問:“師兄,你跟師弟的事辦了吧?林大人給你們主婚的吧?師弟如今改了女裝,就不好意思來看我這二師兄了?其實,沒事兒的,這邊有的是女伶班子……”
天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打岔另說:“你怎麼不去看看林大人?他雖是遭貶謫遠戍邊疆,卻是從容就道,不改常度,神清氣靜,真所謂人中龍虎,大豪傑呀!”
天祿有些納罕,只得順著說:“師兄你真要隨林公去伊犁?萬里之遙,前途難料……再說,師弟怎麼辦呢?”
“去伊犁,我心已定。林大人這樣的好官,朝廷少他不得,百姓也少他不得。我料他不過兩三年,就會賜環【賜環:古代罪臣流放邊地,皇帝賜給環,則赦宥召還;皇帝賜給,表示絕見不赦。】赦回,重新起用,而且必定重用!”天福又說起他隨林公北上一路所見所聞,可知林公如何得人心。
“對對,到那時候,曾與林公共過患難的師兄你,也定能另打鑼鼓重開張,成就一大局面了!”天祿笑著調侃,又回到老話題上,“師弟體弱,卻不宜萬里遠行,你跟她商量好了吧?”
天福實在避不開了,長歎一聲,說:“師弟,你不要老是問個沒完。小師弟沒有跟我在一起……”
“什麼?”天祿吃了一驚,“沒跟你在一起?那她在哪裡?你,你沒有娶她,還是她不肯嫁你?”
天福沉默著,白淨又清秀的臉上表情難堪。避開天祿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看著自己的手,說:“我對她講得清清楚楚,做不成夫妻就是親兄妹,我情願養她一輩子!可她還是不辭而別!……我一直追趕,終於沒有尋到她的蹤影,我又怕誤了林大人這邊的事……”這時,天福才把那夜在贛江邊發生的事草草說了一遍。
天祿聽著,嘴唇抿得很緊,方方的下巴越發突出,目不轉睛地盯著師兄,始終一聲不吭。天福被這目光壓得透不過氣,以致頭上冒汗渾身發躁,更加急於解釋,急於表白:“師弟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一輩子只有兩大心願,一是要跳出下九流,還我清白家世,日後也好光宗耀祖;二是要傳宗接代,不能讓數世單傳的祖宗血脈在我這裡斷絕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能不顧!師弟,你說……”
可師弟還是什麼也不說,仍然定定地看著他,嘴角微微撇了撇,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天福連忙接著說:“當然,聖人有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是個男人都難忍受,這也是我顧慮之處……”
“所以,你就任憑她小小年紀,流落江湖?”天祿突然放下了臉,質問。
“唉,我剛才說了,我一直追她,沒有追到嘛!”
“沒有追到,你就心安理得了?你說了這許多,都說的是你自己,你可曾替師弟想過一點兒沒有?”天祿面孔漲得通紅,雙眉倒豎,眉間那道豎紋刀刻一般深,眼睛瞪得很大,激憤的樣子讓天福害怕,想解釋又插不進嘴。天祿還是把一句句譴責像扔石頭塊兒一樣朝他頭上砸過去,“你難道不知道浙江如今是最亂最危險的地方?你可以不娶她,可怎麼能不管她的死活,丟開手自顧自就走了呢?什麼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違了誓言該遭什麼報應?……算了!不跟你說了!你走吧!”
“什麼?……”天福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你走!”天祿加重語氣,直盯著對方的眼睛,“像古人說的,割席絕交,要是你我現在同坐一張席,我立刻割給你看!”天祿說罷,一轉身,走開,去整理桌上的茶具,再不肯抬一抬眼皮。
這天,天福很晚才回到館驛,因喝了許多酒,才進門就摔倒了,林公的老僕和驛卒費了好大勁,總算把他弄到屋裡躺下,他只是不住地嗚咽、流淚,什麼話也不說。此後,連著好幾天他都鬱鬱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