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魚翅整席,醇厚無比的陳釀老酒,使主客都心歡意洽,暈紅的臉膛和鼻尖都在發光。
東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縣彭崧年,聯璧坐了主賓席,主人請來守城官兵的營官楊守備和本縣錢糧師爺作陪,客人還有隨同聯璧同來的濮貽孫和潘天祿。
席間談笑風生,最是聯璧話多。天祿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說起征剿大軍的威風,說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揚威將軍名號出征無不百戰百勝,就一定要說說自己與目下的揚威將軍【揚威將軍:清代自雍正朝之後,朝廷派出的領兵出征的軍事統帥,其將軍名號不再新創,而是沿用前朝舊名,其印信也為當年統帥交回之物。揚威將軍創名於1646年清入關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號已使用過七次之多。【沾親帶故;說起大營中人人欽羨不已的“小欽差”,便特別要提一提其中的聯芳是自己的嫡嫡親的親堂弟;說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亂墜,不僅將軍對他言聽計從,就連行軍佈陣、遣將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話足矣……只有在他回憶起與彭崧年同榜進士、金殿傳臚【傳臚:指科舉殿試後由皇帝宣佈登第進士名次的典禮。】的得意往事之際,才容得知縣大人插進幾句讚美詞,守備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話。
這些客氣套話聽在聯璧耳中極是舒服,不能不也給一點回報,舉著酒杯對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這小小的余姚縣令,實在是委屈了!……”他滿臉的表情在告訴對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為同年好友謀個陞遷不費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沒有順桿兒爬,或許對這位同年的為人心裡有數,濃眉下一雙清亮的眼含著笑意,撫著頷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濃密的大鬍子,遜謝道:“年兄獎許真不敢當。余姚雖小,卻素有文獻名邦之稱,先秦置縣於今已兩千餘年,人文薈萃,碩儒輩出,尤以前朝、本朝兩代為最……”他指指窗外,接著說,“看見城中這座孤山嗎?名龍泉山,山頂有祭忠台,南腰有中天閣,也即陽明書院,嚴子陵、王陽明、朱舜水、黃梨洲四先賢故里碑就在那裡……”
“啊呀,該死該死!”聯璧笑著拍打著自己酡紅的面頰,不經意中又流露出幾分媚態,“小子無知,得罪先賢故里!諸先賢乃我輩士人終身楷模,理當立飲一杯示敬,還應詣故里碑前瞻仰謝罪!……”說著搖擺著站起來,肅立,並做莊嚴狀,三次灑酒於天地,然後滿飲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書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著說,“兄弟原有意酒後品一品龍泉水煎的龍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雖大旱而不涸,名曰龍泉,山也因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飲龍泉極口稱讚,攜十大甕以歸臨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賢美意,何不同上龍泉山一遊?泉邊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臨窗賞雪……”
“極妙極妙!”聯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風雅士也!賞心樂事無過於此!還等什麼?咱們這就走哇!”他推杯放箸,扶著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還是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攏嘴,“依我說,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湯!……其次呢,近幾月為防逆夷來犯,龍泉山已成駐兵之所,況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徑……”他拿眼睛去看營官楊守備。
楊守備是個老行伍,從未與聯璧這樣大有來頭的貴官過從,一開始就被他的氣焰唬住,這時便忙不迭地應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這就著人去辦,包諸位大人滿意!”他立刻叫來隨從將掃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辦下去。
彭崧年也在囑咐師爺,命人預備狐皮風帽氅衣及一應用具。
濮貽孫還坐在桌邊,將那一大盤燒魚翅的殘湯剩菜全胡嚕進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勁;聯璧離席側身坐著,架起二郎腿,一手搭著椅背,一手拿著牙籤剔牙,半瞇縫著眼優哉游哉。天祿心裡著急,見此刻有了機會,趕緊湊過去,對聯璧小聲說道:
“聯師爺,敬謝了主人,快走吧,已經誤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從移營嘉興,天祿心平氣順,日漸暢快。
嘉興大營吃住簡單,遠不如蘇州,更不能與滄浪亭行轅相比,但天祿喜愛這裡從早到晚的喧鬧,喜愛各省兵馬趕來報到時人歡馬嘶,喜愛兵勇踏踏的腳步同有力的馬蹄聲那擂鼓般的巨響、飛揚而起的黃雲般的塵埃,甚至也喜愛人汗、馬汗、皮革鐵器及馬尿土腥等等氣味合成的複雜的、獨有軍營才有的氣息。只有這些,讓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復失地,是要趕走英夷奪回寧波和鎮海定海。
移營嘉興以後,果真是氣像一新。隨同各路兵馬而來的各省軍餉源源不斷,大營的糧台銀號相繼成立,造槍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項浩大工程全面鋪開,臧師爺主張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將軍親命對外號稱十萬精兵。對臧師爺的戰策最為信服的天祿,自然對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祿,大營裡所有的人都變得十分興奮,都在急切地爭取立功機會。將軍的重要戰策之一,是向寧、鎮、定三城伏入精兵,勾連三城中的漢奸以為內應。這樣危險的事情,素來膽小的師爺和投效大營的文士們竟也爭先恐後,人心所向可以想見了。
天祿的急切,比別人更甚。
立功受獎掙個正經出身,當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緊的是,他急於尋找的小師弟,就在寧波城中!這是他從葛以敦那裡尋訪來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奮的消息。這樣,攻打並收復寧波就不僅是朝廷的事、將軍的事,也是他天祿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寧波城中的小師弟!
移營嘉興讓天祿高興,還因為他終於不再跟那幫小欽差打交道了。隨張應雲辦事,竟受到格外信賴和重用,天祿能猜到,這是因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給將軍留下了好印象。張應雲不但總理前營事務,還策劃辦理著一件最重要的機密--聯絡寧波城內一個很重要的漢奸頭領,以期內外夾攻,一戰成功。這件軍機要務,張應雲一直不瞞著天祿。
這一次,將軍親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員,分頭潛入寧波、鎮海、定海三城,偵探夷情、查看進兵之路。天祿表面上也屬三十人之列,實則領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個叫陸心蘭的重要漢奸頭領會面。三十人離營同到紹興府後,按各自情形裝扮成農人商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發。天祿與聯璧、濮貽孫分在一處,計劃從紹興乘民船,過曹娥江後,走陸路趕往慈溪【慈溪:當時的慈溪縣城,即今日寧波所屬的慈城鎮。】,與走水路的呂師爺呂泰率領的另外四人會合,設法混進寧波城。
誰想才離紹興,便天降大雪,紛紛揚揚,時密時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難得遇到的瑞雪。卻苦了行路人。天祿同聯璧、濮貽孫在曹娥江邊下船時,雪深將及膝頭,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鎮全都被大雪覆蓋,飛舞的雪花,如簾,如霧,把他們籠罩在迷濛之中,尋找道路格外困難,只能努力尋找難以辨別的車轍蹄痕,只能跟著影影綽綽的稀少的行人蹤跡,於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終於看到一帶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從雪霧中透出,越來越清晰,他們著實欣喜若狂,顧不得困乏勞累、腰酸背痛,著深雪朝城門跑過去,總算按時趕到了慈溪。但願呂師爺他們也如期趕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門口幾乎沒有行人,他們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祿衝在最前面,抬頭一看,城門上方方正正的額面上寫著兩個大字:余姚,頓時腿腳一軟,撲通跌坐到雪地上。隨後跟到的濮貽孫叫了一聲“老天!”蹲在天祿身後大喘氣,千辛萬苦,受凍受累,怎麼會走到余姚縣來了?誤了軍機大事,誰擔待?
遠看那些守門兵丁也在跺腳呵手捂耳朵縮脖兒,一個個蝦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盤查,又都凶神惡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說大雪天四處遊蕩的決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後面的聯璧適時趕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輕輕撣了撣風衣風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視著城門面額,便用很莊重又帶有幾分輕鬆甚至喜悅的口吻大聲說道:
“好!好!竟來到余姚縣了!”
聯璧這個人,身材頎長,膚色白皙,眉目如畫,氣度高慢,貴胄氣逼人。但誰也摸不清他的底細,有時候溫和安詳,未語先笑,有時又是一臉傲色,決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對人不理不睬,需要時又極是能言善辯,而且妙語聯珠。就連他的年歲也是個謎,某些場合他彷彿不過三旬,精幹瀟灑,轉過臉又讓人覺得他已年過半百,忽然間老了十數年。
站在余姚守城門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頭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絕像是微服私訪的官員。兵丁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神情立刻恭敬起來。
聯璧隨意對城門一揮手,說:“余姚縣新任知縣不是彭崧年嗎?前頭帶路,領我們到縣署,通稟一聲,就說同年兄弟聯璧來拜!”
余姚知縣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階迎接,在聯璧的堅持下驗看了將軍親自付給的印札後,還將禮遇立刻升格,竟擺出了招待貴賓的魚翅大宴。
因迷路錯走到余姚,最感沮喪的是天祿,因為他最著急,恨不能插翅飛到寧波城。在大雪中又冷又累又渴又餓之後,有一頓豐盛的魚翅席吃,當然求之不得,可是還要遊山賞雪在余姚城裡閒逛,他就不能不表示異議了。
不料聯璧聽了天祿的低聲勸告,把牙籤一扔,瞪著眼傲然道:
“咄!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天祿愣了一愣。一路上因為聯璧的氣度懾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祿濮貽孫也就扮作他的隨從,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擺得十足。天祿目視濮貽孫,希望他幫同相勸,濮貽孫卻笑著小聲說:“自從出了蘇州,再沒吃過這麼好的燒魚翅……”天祿皺著眉頭,只好忍氣再勸道:“身負軍機要事,耽誤了不好交代的……”
“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軍機要事一樁。沒聽彭縣主說,守城各軍除四門之外都駐在龍泉山嗎?要是逆夷來犯,我們還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謀劃一番也說不定呢!”
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畢,回過臉來正聽到聯璧這幾句話,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則非借重聯年兄大才不可!……哦,風衣風帽送來了,請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
龍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聯璧遺憾地搖搖頭,說,可惜茶非京師香片,故減色大半矣。
書院因駐有兵勇顯得破舊而零亂,但想想陽明先生昔日在此講學的風采,眾人面對四先賢故里碑,無不肅然起敬。
大家終於上到山頂祭忠台,俯瞰全城。
登高望遠,天祿被千門萬戶盡收眼底的渾雄氣勢所驚,茫茫大雪使天地皆白,穿城而過的姚江便似青羅帶蜿蜒著靜靜東去,與姚江縱橫相連的城中河網,更如交錯的月白色緞絛,無處不有的各種平橋、拱橋、圓橋、方橋,都如盆景中的物件那麼小巧玲瓏,只有黑洞洞的門窗開闔、不時飄散的裊裊炊煙和山腳下街巷間掃雪的細微人影,給這一幅素白的畫圖帶來紅塵氣息。
聯璧搖頭晃腦地吟著:“越郡佳山水,浙東第一橋……”
彭崧年則捋著鬍鬚笑道:“好一場大雪!俗諺有‘麥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之說,來年五穀豐登,黎民有福了!……”
天祿聞言,回望彭縣令,心裡不無好感,正想試問此地風俗民情,忽然一陣沉悶的轟轟響,彷彿遠處的雷聲。人們舉目四望,十冬臘月怎麼會打雷?祭忠台最高處的望哨上,兵勇一聲驚呼:
“下游江上冒黑煙!……”
眾人悚然一驚!
姚江下游直通英夷佔領的寧波,黑煙莫非從那裡來?雷聲會不會是炮聲?陪同遊山賞雪的楊守備尤為焦急:如此大雪寒天,夷人竟還逆流而上來攻余姚不成?他撇下眾人跑上望哨極力望了片刻,臉色都變了,急忙來對眾人說:
“壞事了!三幾隻火輪船拖著大小兵船,上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之際,山下衝來幾名哨勇,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楊守備跪稟:英夷三隻大兵船,拖帶許多小兵船,千餘兵員,正向余姚逼近,不過六十多里水程,半日內就要兵臨城下了!……
探哨稟告之時,山下傳來一陣陣喧鬧,方纔還一派寧靜的街巷,剎那間擁出無數男女百姓,四處亂跑,叫喊連天,姚江上的大小船隻,一時也亂紛紛地你出我進上船解纜,城中頓時像炸了窩的蜂巢,亂成一團。天祿知道,九月裡英夷兵船曾攻進余姚,雖然只待了三天,夷兵的搶掠和此後趁火打劫的土匪,早把百姓嚇怕了,看這情景,必是英夷二次來攻的消息已經傳開。
官員中最鎮靜的還算彭崧年,他白著一張臉,濃眉緊皺,極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朝楊守備拱手道:“楊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縣署,商議戰守事宜,如何?”
楊守備不由得口吃起來:“戰……戰守……事宜?……”
“對。兩個月前英夷兵不血刃,佔領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貽人笑罵。如今大人手下和縣中兵勇合計不下二千四百,守城當是綽綽有餘的吧?”
“這……”楊守備一臉猶豫之色。
“先請楊大人速速傳令,開南北西三門,使避難百姓盡快出城,城東水、旱兩門立刻關閉,嚴加戒備。”彭崧年此刻越加鎮定,轉臉來望著聯璧說,“聯年兄,你等自將軍大營來,戰守大計必有高見,同去縣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雞的聯璧,這才回過神來,與楊守備如出一轍,口中訥訥說道:“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纔還說,若是逆夷來犯,你要謀劃一番的呀!”
聯璧啞口無言,只好跟著去縣署。下山之際,走在聯璧前面的天祿,聽得他悄悄地罵道:“我這張臭嘴,真他娘的烏鴉嘴!……”
縣署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本城軍政官員,一個個惶恐不安,愁雲瀰漫,一些交頭接耳者更是面露驚恐之色。
最讓天祿想不到的是,堅持守城一戰的,只有彭崧年一個人。手握兵權的這些客兵的領兵官們,全無彭縣主守土有責的道義,一個個不是低頭長歎,就是蹙眉不語;發言者或強調自己一營新兵,尚未訓練成軍,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沒有像樣的大炮……後來楊守備支吾半天,替部下們總結說道:
“我軍新立,又剛從金華調來,兵弁皆未經戰陣,戰守怕是都難……”
彭崧年急了,說話不再留情面:“年來浙江兵敗如山倒,遇敵即潰,聞風便逃,已成笑柄,連揚威將軍領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顏對江東父老?”
這一問,營官們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了。
彭崧年向聯璧頻使眼色,要他說話,聯璧卻一直低頭垂目,睡著了一般。天祿看不過去,挺身站起,笑道:“我等從揚威將軍大營來,十數萬大軍已經集結,不日就要開赴浙江,可為諸公守城之堅強後盾!……”
一營官接口說:“那不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營官咕噥道:“明知兵不如人,將不如人,槍炮兵船不如人,還強要守城出戰,白白送死!……”
天祿心頭一忽悠,想起當初跟隨琦侯爺南下廣州那工夫,自己心裡信的、嘴裡說的也是這個話,一年多的經歷,讓他發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變,他一時心潮滾滾,拳頭在桌上“彭”地一捶,頓時慷慨激昂:
“大丈夫生在天地間,就算不爭名不爭利,難道也不爭口氣?!……誰說浙江無兵無將?定海總兵葛雲飛血戰六日六夜,雖然壯志未酬,卻英勇殉國,且不說朝廷封贈特厚,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這份榮耀,死也值了!為人一世,不當如此嗎?”
那邊彭崧年也站了起來:“本官身為余姚縣令,守土有責。但我今日籲請諸位大人戰守,卻也並非只為保自家頭顱!九月逆夷來犯,一縣大亂,百姓吃苦受罪,被搶被傷被殺,十分淒慘。萬望諸位看在余姚數萬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萬分守不住,便守一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個時辰!……下官與諸位叩頭了!……”他說著離座,倒退數步,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淚跟著流了滿面。
滿堂的人趕緊站起身,楊守備嘴裡連連說著“不敢不敢!”搶上去攙扶縣主,並用眼睛一一掃過他的部下營官們,終於遲疑地說:
“那就守守看吧……”
會議方畢,彭崧年立即著人領聯璧他們三個出北門去慈溪。分手之際,聯璧一掃這半晌的沉悶委靡,又那麼口若懸河喋喋不休了:
“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來幫你守城啊!多年苦讀兵書戰策,常恨英雄無用武之地,今日大好機會,又要當面錯過!實在是身負大營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臉倦意,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強笑著說:“我豈不知輕重!在縣署多留你這半個時辰,無非想請年兄稟告將軍,彭崧年已盡力了!……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後果殊難預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後原野,冷風颼颼,把穿慣皮毛大褂的聯璧和濮貽孫凍得直流清鼻涕。
離開余姚城時,彭崧年告訴他們,九月裡英夷破城後,帶得城裡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得安生,穿著體面的士紳最易受劫遭搶,所以好心給他們找了三套下人穿的舊棉襖舊坎肩破棉袍,還有布靴風帽和破氈帽。聯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風帽,就像鄉下的窮塾師,濮貽孫和天祿則全然是窮苦農夫的模樣了。
天祿見他的兩個夥伴聳肩縮脖,臉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聯璧還袖著雙手,一步步走得十分艱難,不由得笑道:“再照你們這種走法兒,非凍死不可!甩開胳膊跨大步,跟著我跑一陣兒,準保就不冷啦!”
二人無奈,只得聽天祿擺佈,跑了不多會兒,呼呼直喘,三個人還輪著滑跟頭摔屁股蹲兒,好在積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麼冷了。
“嗚--”
“嗚--”
拖得長長的、如同牛吼的汽笛聲,從南邊遠遠傳來。三人一對視,都很緊張:自打余姚城出來,他們一直朝北走,盡力遠離姚江,就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聲竟還能聽見,那就是說還沒離開江邊。
三人快跑幾步,就近躲到一處亂墳堆裡。天祿挑了一棵最高的樹爬上去望,攀到樹頂,才看到了大約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後兩隻火輪船,頂上煙筒突突冒著黑煙,響著汽笛,後頭各拖著五六隻小兵船逆水西進。船頭上有個穿紅衣裳的傢伙,拿著個細長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祿知道那是夷人的望遠鏡,趕緊從樹上出溜下來,趴在墳頭後面對同伴說明情形,然後說:
“不行,咱們還得朝北走!哪怕繞點兒路到慈溪呢,這兒離姚江還是太近!”
“對對,”聯璧接著說,“萬一洋鬼子動了什麼鬼心思,跑岸上來,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陸路的步軍,咱們可就慘了!……”
他們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經過幾處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個勁兒朝北,總不會錯。雖然天上沒有太陽,也覺得已經走得時近黃昏,商量著找個小村問問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趕路。
上了山坡,隱約可辨的道路向右彎,遠處出現叢叢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會有村莊,就會有小食鋪、小酒館!三人頓時振奮,加快了從深深的積雪中拔腳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衝出來一群紅衣服的夷兵,端著槍大喊大叫著朝他們跑過來。聯璧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動彈;濮貽孫快得出奇,扭頭就跑;天祿則如同在廣州躲英夷炮火一樣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靜地觀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調古怪的中國話吼著“站住!”
“砰!砰!”兩槍轟響,子彈尖嘯著從天祿和聯璧頭上飛過,追向仍在拚命逃走的濮貽孫。濮貽孫驚叫一聲“媽呀!”也摔倒了。
紅衣夷兵從四面包圍過來,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貽孫臉色慘白,嚇得不輕,幸好沒有受傷;天祿一臉沮喪,看著圍近來的英夷,趕緊做出滿臉恐懼驚慌的樣子渾身發抖;聯璧四肢癱軟,怎麼也站不起來,一個黑夷上來拉他,嚇得他見鬼一樣怪叫一聲,猛地縮到天祿背後,倒叫那黑夷吃了一驚。
夷兵在俘虜們身上簡單一搜查,便用繩子把三人倒背了雙手拴成一串,由兩個夷兵端著槍押著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邊真的有人家有村莊,村莊裡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鋪雜貨店,但是只有夷兵在來來往往,村民想必早嚇得跑光了。
他們給關進一間黑洞洞的柴房,門外加鎖,夷兵還留下看守。
柴房裡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誰也無心說話,只濮貽孫不住地長吁短歎。天祿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沒有窗口也沒有洞口,剛觸摸到門扇,帶得外面的銅鎖丁當響,門外的夷兵就嘩啦一聲拉著槍栓吼罵,就算聽不懂他罵的什麼,也知道想出去絕無可能。
天祿重重地坐回原處,卻聽得聯璧竟嚶嚶地哭泣出聲,還斷斷續續地小聲說:
“我……我真是個……真是個烏鴉嘴呀!……這下子可真是玩兒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營的印札,咱們可就沒命啦!……”
“那還不快扔嘍!”濮貽孫著急地說。
“不行!”天祿反對,“若能脫身,怎麼去寧波辦事,回大營覆命?”
“脫身?”濮貽孫喪氣地說,“看這樣子,不拿咱們殺了祭旗就算客氣,別做夢了!”
“啊?!祭旗?……”聯璧聲調都變了,抽泣得話都說不下去了。
“聯師爺,把印札給我收著,萬一叫搜出來,我擔著,不與你們相干!”天祿湊近聯璧小聲說。他與英夷多少打過交道,雖不敢說今天被捉肯定沒有生命危險,但覺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聯璧和濮貽孫這麼驚慌失措,很容易露馬腳,不如自己接過來保險,也能讓他們兩個心安,少出紕漏。
聯璧連忙從貼身小衣內掏出印札摸索著交給天祿,感激地說:“多謝你了,天祿!……早就聽說你為人義氣,夠朋友,果然!……我聯璧若能脫得此難,決不敢忘記你天祿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難難脫……就可憐我的一雙小兒女了!……”
聽聯璧嗚嗚咽咽地又哭出了聲,天祿連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還不知道夷兵抓我們為的什麼,何必自尋煩惱!且看他們後面如何處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活人還能叫尿憋死!總有辦法可想,別著急。”
沉默片刻,濮貽孫歎道:“數個時辰之前,還在痛飲美酒、大吃魚翅宴呢!誰想到轉眼間竟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夠!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聯師爺,聞聽人說你原貴為額駙,為何來軍前投效?戰陣乃兵刀險地,你也不像是個刀頭上舔血的粗莽漢呀?……”
濮貽孫話雖客氣,骨子裡不無嘲弄聯璧怕死的意思。天祿雖然一向覺得聯璧為人深不可測,不可交,但同處險境,濮貽孫這樣說話也令他不滿,便接著濮貽孫的話頭,問了些更柔和些的問題:
“聯師爺舐犢情深,可見有情有義!……你那一雙小兒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聯璧長歎:“唉!要是那樣,我何必來大營投效,吃這苦受這累!”
天祿和濮貽孫知道這觸到聯璧的傷心處,也就都不做聲了。聯璧卻不知怎的,綿綿不斷地自說身世,有時候竟聲淚俱下,讓聽的人都心酸難忍。
“世人都當額駙爺是天下最有運氣的人,不知幾輩子修來的,其實呢,空有貴名,裡頭的苦處真是說都說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時候才十三歲,不怕你們笑話,全然是個情竇未開的小女孩兒。朝廷賜給的郡主府是她的,額駙只能住府中的外捨,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內。每宣召一次,額駙要花好多銀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錢……”
“有這種事?你們是夫妻呀!”天祿覺得奇怪,聞所未聞。
“那是富貴夫妻互贈禮品的意思。”濮貽孫儼然無所不知的口氣。
“唉!哪裡呀!那些銀子叫做規費,都是用來賄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宮中從小跟著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貪婪,規矩又特別大,開頭那一年,我們夫妻只聚過三回,雖說也同了枕席,卻都有名無實,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虛膽戰,旁邊又站著個母老虎一樣的保姆,連說話喘氣兒都不敢,哪裡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們互相看不到表情,只聽濮貽孫嘴中嘖嘖有聲,實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錢,除了規費,又特意孝敬保姆兩匹錦緞,在進府那日帶了裁縫去給她老人家量體裁衣,專門囑咐裁縫上燈以後再細細量裁,我跟主子才算頭一回有了夫妻之實。主子初嘗滋味,嬌羞之態,真令我終身難忘……”
天祿笑道:“正頭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聞。”
“誰說不是呢!”聯璧竟不以為忤,繼續說,“我們相約月月相聚,誰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後。保姆又如影隨形地跟在旁邊,主子偷空兒悄悄對我說,好幾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種種理由拒阻,主子多說了兩句,竟被保姆責罵,說女孩兒家想男人想瘋了,實實無恥,有損皇家體面!王爺福晉把女兒交保姆照應,她保姆就得嚴加管教!……主子說到後來眼淚汪汪,說實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豈有此理!”天祿大為不平,“保姆怎麼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會回娘家訴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從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軟……”
“那她終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貽孫也覺得奇怪。
“保姆領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違抗?況且,我家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見了親娘訴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時候簡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祿和濮貽孫也做聲不得了。好半晌,聯璧又說下去,更慢也更傷情:
“……就這樣,我們夫妻就跟牛郎織女也似的,害著相思病,哪能生養孩兒?我家祖上雖有軍功,到我父親這一輩內裡已經空下來了,能挑我做額駙無非是看我中了進士,滿洲旗人裡也算出類拔萃的,可也沒有金山銀海容我月月進貢……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額駙則逐出府門,府第房屋自然內務府收回,府中器用擺設衣物首飾,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陣沉默,四周彷彿更加昏暗了。
“說起來,郡主也算是為你情死的了!”濮貽孫感慨著低聲說。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實在對她不起!……可我是獨子,爹娘年邁,家道中落,更盼著我接續香煙,興旺家門,光宗耀祖。我為她守了三年節,後來娶妻生子,她在天之靈總不會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難,只怕難逃,不死也傷!我若有個好歹,不得生還,只求二位能看顧我爹娘兒女……小女五歲,小兒還不到三歲啊!……”
聯璧嗚咽著說不下去了。
天祿濮貽孫都挨到他身邊輕聲勸解。
柴房的門吱啦啦打開,夷兵們吆喝著,把他們三個押到一片空地,各處押來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經全黑了,夷兵們都舉著火把,一個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國話說明:有兩輛重要的車必須在天亮以前趕到余姚,因為雪深路不好走,拉車的牛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代替。
不管大家聽懂沒聽懂,片刻間拉車的繩子已經交到各人手中,沒有拿到繩子的在後面推,穿黑衣服的夷人和一個夷兵夾著一個當地的農人做嚮導,在前面領路,其他夷兵舉著火把端著槍,夾著眾人推拉著的兩輛車,很快就沿著天祿他們來時的路朝西進發了。
路本來就難走,車行更是費勁。不是這輛車,就是那輛車,一會兒歪倒在路邊,一會兒又陷進深雪中不得動彈,夷兵的鞭子呼嘯著,在中國役的頭上身上抽打,役們只得做牛做馬拚命掙扎,萬一夷兵像他們聲稱的那樣,殺雞給猴看地槍斃幾個中國人,那就太可怕了!
很長時間,天祿的注意力都不在拉車行路上,聯璧的故事總在他心頭浮動。哪能想到貴為皇親國戚的郡主娘娘,私下裡受著這樣的窩囊氣?聯璧當一回額駙爺,竟這般可憐!若不是遇到今日的生死關頭,他決不會說出其中真情的。可見,很多很多人,不管他平日看上去富貴還是貧賤,是好交還是難處,每個人都有他的苦悶,都有他不可告人的傷心事啊!……這樣一想,平日對聯璧的反感頓時減輕許多,一路上盡量照顧他,多替他拉車,讓他能換到省力的、挨鞭子較少的推車行列中去。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