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旁人也像天祿那樣上一回殺場,總得病上個把月,白了鬍鬚頭髮,呆呆傻傻一兩年;他倒好,沒事兒人一樣!在小師弟面前,還是那個滑稽百出、談笑風生的二師兄。聽說天壽來鎮江這麼些日子,三山竟一處也沒去過,大為驚歎,說什麼也要陪師弟一遊。天壽為了讓吃盡辛苦的二師兄高興,就答應了。他們說好,先去離城最近也最有名氣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樓,面對大江滔滔橫流天際,遠望金、焦二山雄峙兩廂,天祿天壽兄弟頓覺一片遼闊開朗,陰霾半日的心情為之一振,天祿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謂‘蕩胸生層雲’!”
北固山腳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許水霧之氣在慢慢上升,從多景樓上看去,如輕紗在微風中舒緩地飄浮翻捲,襯著綠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紅牆,彷彿瑤台仙境一般。天壽立刻反駁說:
“這裡景致哪能用望岳詩句比方!最現成莫過辛稼軒的《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圖畫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在咫尺間,耳邊迴響著那深深印在心頭的柔和又明亮的聲音,對於幾天前還身陷囹圄、險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祿而言,真不啻極樂世界了。他只覺心醉神迷,恨不能閉目享受,恨不能時光停頓,讓這一刻無限地延續下去……
但天壽只讀了半闋,就不做聲了。見他黑眉微蹙,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著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麼,天祿便笑問道:
“怎麼不往下讀?忘詞兒啦?還得我來給你提提不是!‘年少萬兜鍪……’想起來了嗎?‘坐斷東南戰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壽瞪他一眼,足讓他心頭甜蜜地悸動了好一陣子,只聽天壽接過去一口氣讀完:“‘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誰忘詞兒啦?我不過是想,要是現如今能出一個孫仲謀,能像當初赤壁大戰大破曹兵八十三萬人馬一樣,把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蕩平,通通趕出中國去!那該有多好!咱們草頭百姓少吃多少苦頭不說,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樓梯一陣響,腰繫圍裙、肩上搭一條白抹布的茶樓夥計,送上熱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類,因為近來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態度格外慇勤,聽著天壽的議論,臨下樓還要翹起大拇指誇上兩句:“這位爺說話,才真是男子漢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們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這位爺的一點兒心思氣概,何至於鬧到眼下這般光景!……”
目送夥計下了樓,天祿才看著師弟一笑:“才當了幾天官親呀,就這麼樣替朝廷著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壽眉毛一聳:“瞎說什麼!你就不是中國人啦?”
天祿心頭一痛,轉臉去望著浩浩江水,半天,才悶聲悶氣地慢慢說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戰,那是信著琦侯爺的理兒;到了廣州,不由我不欽佩林大人,一腔忠義救國之志,不信不能掃除逆夷!只有這次入了將軍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內情,才從根兒上灰了心!這些天我也細細說給你和英蘭姐聽了。你想想,這仗咱們能打得贏?別說是孫仲謀再世,就是諸葛孔明復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勝負在理,一時強弱在力。咱們佔著理,百年千年之後他英夷也是個虧心。可眼下咱們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燈籠--照舅(舊),還不是孔夫子搬家--全是書(輸)!”
沉默片刻,兩人都坐回到茶桌邊,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天壽放下茶盞,不服地說:“叫你這麼說,就一點兒辦法也沒了?”
“辦法雖有,那臧師爺的法子,可不是千好萬好,必勝無疑的嗎?可朝廷肯用嗎?……再打,也不過更多死人,百姓更多遭罪罷了,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兒呢,就先讓他一步,咱們臥薪嘗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那不就拿香港割給英夷了?我的聽泉居就沒了?我爹的墳塋、我家的房子院子園子田地,就都歸了夷人?不成!就是不成!”天壽激憤地嚷叫著,“朝廷養兵千日,臨到用兵了,全都貪生怕死,跑得比兔子還快!膽子比老鼠還小!就是你昨天說的,該給他們都塞一肚子壯膽丸才行!”
這幾天,天祿一直在對英蘭姐弟講他進出將軍大營的經歷。
他是去山陰葛府訪天壽,得到一家人避難京口的消息後才取道紹興北上的。將軍大營已退到紹興,他在營中的熟人那裡盤桓一日,所見所聞令他終生難忘。壯膽丸的故事不過是其中的一件:有人在將軍大營營門口粘了一張匿名帖,大書:醫國先生,出售壯膽丸。下面並寫四列註釋,道:一治大將軍擁兵不進;二治各督撫束手無策;三治各武員臨陣退走;四治州縣官棄城不守。嬉笑怒罵,另成文章,叫人聽了十分解氣。
看天壽氣得臉都紅了,天祿笑笑,說:“不過圖個嘴上痛快罷了,就算有這壯膽丸,吃了果然壯膽,讓大將軍領兵突進、各督撫兵機百出、各武員猛衝猛打,州縣官堅守圍城,結果能怎麼樣?還不是驅羊群入虎口?上陣的兵丁鄉勇,每人不過發給六塊大洋,平日有什麼恩義到他頭上?又無訓練,憑什麼要上陣白白送命?打不過幹嗎不跑?……”天祿腦海裡一時浮現出當初寧波兵敗後紹興大營的景象:
在冊兵勇陣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鄉勇潰敗之後,陣亡者更難計數。他們有親屬在營者,千辛萬苦拖帶其屍歸葬,更多的則拋棄戰場,骨肉狼藉,無人過問。朱貴父子遺體是其部下殘卒抬回紹興大營的,又是這些部下集錢斂以棺木,並延請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薦其靈。於是各營效仿,都在演武場結壇,大作佛事,白晝誦經,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將,或祭其夥伴,整整十日,招魂之聲與誦經木魚罄鼓聲相和相間,令人淒然淚下。最是北勇總頭目楊泳,年過古稀,鬚髮盡白,也在祭壇前哀哀痛哭,雙目盡腫。他本是揚州名捕,得少林拳真傳,年過七十猶能敵健夫數十,是臧師爺將他推薦給將軍的,他又攜高手弟子數十人來助戰,很是英勇;但寧波一戰,弟子們陣亡過半,他怎的不哭!……
天祿搖搖腦袋,努力擺脫這些景象的纏繞,故作曠達地笑著繼續說:
“這膽大膽小、有膽無膽,說它作甚!要是上天降下這一大劫,專要為難為難咱們中國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話,叫做在劫難逃!任是英雄好漢也躲不過逃不脫!朱貴父子何等忠心?楊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連林大人也算上,那樣一個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不出辦法嗎?……”
“你,你!”天壽氣沖沖地打斷師兄,怒目而視,說,“就經了個寧波敗仗,怎麼就一點兒血性都沒有了?”
天祿一愣,剎那間臉漲得血紅。
天壽話方出口便後悔了:二師兄雖說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諢、滑稽百出,沒個正經,但從來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其實是個鐵錚錚的漢子。自己一時激憤說出這等傷人的話,大是不該!但話已出口,收不回來的了,不覺發窘,不敢再看天祿的面色。卻聽天祿呵呵地笑了,用文醜的白口連聲說道:
“說的是說的是,有血性的漢子理當戰死疆場!不戰死敗了也該自殺才是,想我天祿,吃了敗仗還要著臉活在世上,真真厚顏無恥也!……”
天壽很難為情,趕緊解釋:“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天祿慘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幫貪生怕死、惟利是圖或是庸庸碌碌、委瑣齷齪的小人,這天下還有什麼指望?可老百姓無權無勢、無衣無食,總得活、總得生兒育女過日子,你要他們怎麼辦?像殷狀元那樣靠巴結逆夷招搖過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們逆夷一來便一個個都殉國都殺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語調越來越輕,越來越緩慢,“這些理,如今我怎麼就都想不清楚了呢?萬里江山、芸芸眾生啊!……”天祿長歎著,不知為何竟滿眼淚水,只覺得心事浩茫,無限惆悵……
他只是一個微賤的戲子,不要說國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裡容他置喙呢?可歎他學戲學得太多太精太認真,千百年的戲本子講述的都是中國千百年的歷史和道德,他就中身體力行,竟比許多大夫士人更關心國家興亡天下大事了。
山風挾帶著陣陣松濤,撲進軒窗,吹散了樓座中的燠熱和沉悶,天祿才從心潮激盪中走出來,見天壽眼圈兒微紅,神色慘然,正極力朝遠處看,略一尋思,頓時醒悟:他無意中提到了殷狀元。
昨天與英蘭姐弟夜話時,講到寧波敗後,官府在紹興昌安門下斬殺五名漢奸的事。其中一姓顧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參贊麾下。原來文參贊赤腳逃回曹娥江,並非真的是逆夷追殺過來,而是這二人在長溪寺後偷偷放火,使得文參贊以為變生肘腋,倉促遁走,帶得將軍大營也連夜退兵。此種漢奸,以一火而令官軍大敗,罪不容誅!另一個漢奸原是鄉勇頭目,鎮海失陷,竟充當紅毛鄉勇,受逆夷偽命,專來釘我炮門。凡大炮火門用鐵釘釘入再澆以鹽鹵,就閉塞再不能發火。使我官軍炮火失利不能抵敵而敗,作惡的漢奸豈能不殺!另兩名,便是殷狀元和她的義子虞得昌。殷狀元是因為將兩個女兒嫁給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則因借其母與妹之勢擅作威福了。
記得殷狀元臨刑之際,潑婦般大喊大叫,說老娘做的就是賣×生意,誰嫁女兒給他了?賣給中國人也是賣,賣給夷人也是賣,哪條王法律條定了不許賣×給外夷了?要是我該殺,那寧波城裡所有賣糧賣菜賣肉賣雜物給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該殺,為什麼單殺我一個?不服!不服!你們當官的當兵的吃著朝廷俸祿糧餉,見了夷人就跑,把我們婦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這會子倒拿我這半老婆子頂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圍觀行刑,開始還因這女漢奸滿嘴葷話聽得開心,嘻嘻哈哈地亂笑,後來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場上一片沉靜。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狀元的嘴堵上,她還是跳腳掙扎不肯就範,直到把她的頭斬了下來,腦袋滾出好遠,一雙眼睛還瞪得溜圓,滿臉憤怒……
天祿並沒有說明詳情,因為他一提到殷狀元因漢奸罪被斬,英蘭先就紅了臉,繼而正氣凜然地說:“這種無恥之輩,提她做什麼!沒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樣子急著想要問點什麼的天壽也趕緊把話嚥了下去。
眼下,是在觀景樓上,只有師兄弟二人相對,天壽才歎息著斷斷續續地說:
“你既在寧波見過她,想必已經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蘭……她於我實在是有恩有義,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義,只拿錢當命根兒,又分外拔尖兒好名,落得這麼個下場!……真是家門不幸啊!……”
“這礙你柳家什麼事?師傅不是早就不認她這個閨女了嗎?”天祿安慰地說,“況且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丟的也是殷家的臉,你犯不上為這個難過。”
“她終究是我的大姐,終究對我很疼愛的呀!……”天壽低聲慨歎著,問,“她不是在寧波嗎?怎麼會弄到紹興去了?”
天祿告訴天壽,官軍敗回紹興之後,不敢再次進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無所作為,便懸賞招募慣匪猾賊乃至小偷扒手之類,共三百六十餘人,取樑上君子之意,美其名為“梁勇”,伏入寧波見機行事偷襲逆夷--這本是臧師爺戰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這麼小打小鬧地糊弄而已--梁勇頭目名張小虎,本溫州慣盜,早就垂涎狀元坊“二夢”的絕色,便自告奮勇,設計先將殷狀元母子騙出城,又謊報殷狀元得急病,將二女一同擒歸紹興大營。殷狀元母子斃命,作為獎賞,二女都歸張小虎為妾了。
“兩個姑娘……唉,這不是羊入虎口嗎?……可憐的孩子……”天壽十分傷感,“這張小虎,分明是假公濟私!”
“他還算親臨前敵真當了回梁勇,大營裡從不上陣卻借此中飽私囊大發其財的比比皆是,寧波之敗多一半就敗在這幫人手裡!將來這天下這江山也要毀在這些蠹蟲身上!”天祿說著,又有幾分憤慨。
“那個總跟你作對的壞蛋聯璧呢?幹了那麼多壞事,就罷了不成?”
天祿揚了揚眉頭:“這事倒也怪了,偏是他崴了泥兒!”
“真的?是怎麼回事兒?”天壽很開心。
原來,聯璧為寄存他巧取冒領的數萬白銀,請假去了江寧,受他托付管帶那八百鄉勇的濮貽孫也照方抓藥,乘機撈一把,學著聯璧的花招兒謊報上去說:“聯璧請假不歸,而應發鄉勇口糧銀不敢擅自向糧台支取,下官只能私自借貸逐日給發,至今已積一萬三千餘兩,情願捐輸軍用,求將軍奏請議敘。”其時將軍正為經費不敷犯愁,得此稟奏深為嘉許,立刻具折入奏,濮貽孫於是議敘得官,從此鯉魚跳龍門,走入宦途,光宗耀祖。
不料聯璧數日後回營,知道此事,極其惱怒,與這個背信棄義的老友互相攻訐稟奏,於是真相大白,人們這才知道,無論是聯璧向大營糧台領取了數月的鄉勇口糧銀,還是濮貽孫用來捐輸以換取議敘得官的那並不存在的一萬三千兩;其實都是人家慈溪後山泊葉、沈兩家大戶早已經支付過的了。此事傳開,滿營大嘩,幾成巨案。偏偏又來一個轉折:聯璧的旗主以聯璧出京時未經奏明,算是旗下逃人,故而行文將軍,要求將其押送回京,由旗主處置。聯璧灰溜溜地北歸,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好!好!”天壽聽天祿說罷,拍手稱快,“這就叫天理昭昭,痛快!”
“哼,哪有那麼痛快!”天祿皺了皺眉頭,“濮貽孫欺上瞞下,明明已經真相大白,仍然奉旨用為知縣!可憐後山泊葉、沈二姓,前後花費不下五六萬兩,議敘的邊兒也沒挨上!這算什麼事兒?上哪兒去說理?”
“終究,那個可惡的聯璧倒了大霉呀!”
“那也難說,他原是親王額駙,大營這邊犯了事,京裡的親戚貴人用捕逃人的障眼法兒把他救走,也是保不齊的事,誰又能弄得清?再說大營中人人陞官發財,撈的都是昧心錢,倒霉的也就只聯璧這麼一兩個人,不是湊巧還不至於呢。你說說,天理何在?……算了算了,不說這些煩心的事了!咱們別處去走走!”
下樓付茶錢的時候,夥計熱心地說,為什麼不到甘露寺去隨喜隨喜,那兒可是當年劉備招親、吳國太當面相新女婿的地方。天祿弟兄笑著稱謝,說先游北固山,去看看試劍石走馬澗等處,再進甘露寺,便向縱橫山間隱在濃濃樹陰中的小路慢慢走去。
天壽邊走邊打量天祿,說:“大營裡定是美酒佳餚吃喝不虧,看把你養得這麼又白又嫩的,連鬍鬚都沒留出來!”
天祿怔了一怔,鬧不清師弟的話是褒是貶。
天壽又看看師兄:“怎麼看著個頭兒比原來矮了呢?”
天祿哈哈一笑:“矮了好哇!將來上台演武大郎就省勁兒啦!”
天壽微微皺了皺眉頭:“你還想吃戲飯呀?……這次在將軍大營沒掙個正經出身,可就三代不能入仕為官了。”
天祿嘖嘖有聲,笑道:“真是近朱者赤,一點兒也不錯的!跟英蘭姐待了還不到一年吧,說話聲口都變了!……入仕為官有什麼好!師弟,你願意跟聯璧、濮貽孫這些傷天害理的傢伙為伍?”他努起嘴唇,對著不遠處的小樹林長長地打了個忽哨,得意地聽著山間的回音,輕鬆地繼續說,“我就當我的戲子,自由自在,逍遙江湖!……”
天壽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轉過一個路口,甘露寺的紅牆便遙遙在望,天祿指點著說:
“看見牆上的大字了嗎?天下第一江山,極是遒勁瀟灑,那不是御筆。聽魏老爺說,是宋代淮東總管吳琚的擘窠大字的遺跡哩!還不去好好瞻仰瞻仰?”
“真的還是假的?你別聽人說風就是雨,假字假畫滿世界,你都信?”
“你這人才是!人家魏老爺當今大才子,淵博如江似海,他說的還有假?”
“當今大才子?哪位魏老爺?難道是魏默深魏源先生不成?”
“就是他,不然誰受得起當今大才子的名號!”
天壽詫異道:“魏先生名滿天下,連我都知道他老人家隱居江都著書立說,不預朝政,他怎會到京口來?你又怎麼會見到他,聽他說書說字?又瞎吹了不是!”
天祿一下窘住了。
曾經到過鎮江,曾經見到過大師兄,曾經得知其中底細,這是天祿此次與天壽重見後一直避諱不談的。因為說這些必須在求親之際,而求親對天祿而言極是鄭重,不但自己要準備得充分,還得揀一個師弟情緒最好的時候,況且長姐如母,理當先向英蘭姐提親。但幾日相處下來,天祿發現英蘭對天壽的真相還蒙在鼓裡,這就更令他躊躇。
若天壽本心不願亮明女兒身份,自己一求親,等於揭了她的隱私,她豈能不惱?對歷盡苦難的小師弟,他心疼還來不及,怎能做讓她痛苦惱怒的事情!每每面對蒼白瘦弱的小師弟,看到她太陽穴如同透明的皮膚下的隱隱青筋,感到那眉目間夢一樣的憂傷,還有掛在淡得幾乎沒有紅色的唇角的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冷峻的滄桑感,他總覺得胸口發緊、眼角發燙,也就越發拿不準主意了。眼下,他自己不小心露了口風,一下子給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地,怎麼辦?……
這時,他們正走在綠陰覆蓋的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時勢不好,往日遊人如織的北固山甘露寺十分冷清,一路過來竟看不到別的遊客。天壽一如既往,盯著二師兄的明眸裡滿是親切的嘲弄和狡獪的揶揄,使得天祿心跳如鼓,熱血一陣陣在胸間沖蕩,他一咬牙,硬著頭皮說:
“去年夏天,我正隨班子在京口作藝,曾與魏老爺打過交道……”
“去年夏天?”天壽重複一句,不由得回憶起去年夏天的事情,臉色頓時有些不大自然。
“我在這裡還碰巧遇上了大師兄……”
“什麼?……”天壽呻吟般地應了一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垂下了眼簾。
天祿更不敢看師弟,繼續說道:“他,他隨林大人發配新疆路過此地,林大人來拜會魏老爺,我們兩個就見了面。我問了他,他就全都說了……”
巨大的恥辱和痛苦,霹靂一樣擊中了天壽,她就像偷竊被捉的莘莘學子、姦情敗露的閨閣千金,羞慚得無地自容,真相大白產生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一陣陣頭暈目眩,雙腿發軟,臉色慘白,像個受重傷的人搖晃著就要倒下。天祿大驚,一伸胳膊,攬住她的腰,扶她坐在路邊一塊青石上,急巴巴地說:
“師弟,師弟,你這是怎麼啦?……”
天壽好半天才緩過來,慢慢地仰起臉望著天,有語無聲地說:“日後我可就難做人了……”一語未了,顫抖的雙手猛地摀住了臉,躬身壓著雙膝,縮成了一團,小得可憐,如同一個孤立無助的幼童……
天祿沉聲道:“師弟,你犯什麼糊塗哇!又不是你的錯兒,有什麼難見人的!為了師兄的不義,我已經跟他掰了!我早就對他說過:你要是不娶師弟我就要娶,現在我還是這句話!師弟,就聽你的了!”天祿自己也沒想到,反覆思忖了那麼久、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才能出口的話,竟這麼容易地一口氣就說了出來,好像從心頭直接流出來的一樣。
天壽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滿臉困惑、呆呆傻傻地望著天祿,像在看一個從不認識的人,看得天祿心裡發毛,更加堅決地大聲說:
“聽明白了嗎?我要娶你!”
熱血陡然回升,剎那間紅雲飛上天壽的雙頰,感激之情沸騰也似的在心頭翻滾,她似在重新審視面前這熟得不能再熟的二師兄:方方的臉,有力前突的下巴,越來越黑的掃向雙鬢的劍眉,眉間那道彷彿把前額分成兩半的豎紋,給這張面容增添了好些英氣;最是那目光,亮如晨星堅如磐石……這是二師兄嗎?這就是二師兄!……
天壽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層晶瑩的淚,心裡有個聲音在喊:天壽天壽,你這麼命苦,卻又這麼幸運!人生能得這樣的知己,更復何求?……但她終於還是扭開臉,搖搖頭:
“你瘋了嗎?你明知道我是,我是……石女……”
“我不在乎!”天祿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將她的一雙小手團團握在自己的大手中,“我只在乎你!……答應我吧,好我的小師弟!……”
天壽一驚,抽出自己的雙手,低低地說:“你說什麼?……”
這並不是一句問話。
“好我的小師弟!”
一年前,天壽聽過這句話,一字不差。那是大師兄說的,充滿甜蜜和情愛,熱得炙人。那時天壽的心顫抖得絲絲作響,彷彿能唱出最動聽最悠揚的曲子,自幼就籠罩著她的陰霾一時消散乾淨,她再不用懼怕那命中注定的孤獨和淒涼,哪怕是在苦難的人世間浮沉,有一個稱心如意、知疼知熱的伴侶,那路也好走得多!剎那間她眼前一片光明,前程何等誘人啊!……但,最後是那麼個結果……
天壽現在已經不怪大師兄了,“百善孝為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道理她很明白,她自己不就是因此而被父母當做男兒直至如今嗎,她不是也為自己不能為柳氏接續香煙而深感有罪嗎!……她只是自悲自歎,命苦,運蹇,沒造化,就是天神老爺也沒辦法!
二師兄的赤誠猛烈地震撼了天壽的心,但由此引發的余痛卻像當初一樣深切,竟如新鮮的傷口一樣疼痛,彷彿還在淌血。……此外,她的心中還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拽著扯著她,不讓她點頭答應;此外,她也還在暗暗等待著太夫人的許諾,一旦獲得朝廷封贈、正經出身,她就要當一輩子堂堂男子,改換柳家門庭,改變柳家後代的下賤命運……
天壽終於別轉了臉,低下頭,扭著自己的雙手,輕聲說:“師兄你的情義山高水深,天壽一輩子感激不盡!可我怎麼能連累你害你呢?我……”她臉紅得像一塊紅布,直紅到耳根髮際,連脖頸子都一片桃色,但她還是忍住羞澀和恥辱,接著說下去,“我……不能行夫妻之禮、效于飛之樂……也不能生兒養女,哪一個男人要這樣的老婆啊!師兄你何苦要枉擔虛名、自尋煩惱呢!……”
天祿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內心深處實在是有捨身取義的壯烈情懷的,所以以為自己肯冒天下之大不韙、甘娶石女為妻,定會使小師弟感恩戴德而忙不迭地應承親事。碰了這麼個軟釘子,他沒料到。但小師弟一片為他著想的心意倒也令他感動,便進一步表示說:
“兒女都是命中注定,該有沒不了,不該有求不來,非要不可,義子螟蛉也是一樣。再說,我連自己的爹媽是誰都不知道,要不是師傅收留我,早就凍死餓死叫野狗吃掉了!什麼宗嗣後代的,與我何干?倒是師傅的大恩大德……”
“我懂了,”天壽回過臉,紅暈已經減退,眼睛重又閃閃發光,又像多年來一樣在二師兄面前格外伶牙俐齒,“你是為報答我爹的恩情,才要娶我這個累贅的,對不?果然是男子漢大丈夫,知恩必報!……”
“不!不!”天祿連連否認,“閨房之樂,豈獨在床笫間!愚兄難道是那種肌膚濫淫之徒不成!人生難得一知己,你我兄弟還不算知己嗎?我就是喜歡你,疼你、愛你、憐你、惜你,從小就是這樣,你難道覺不出來?”
天壽噤住了,心裡打翻了五味瓶,一時說不清的酸甜苦辣,只覺得背上躥過一道道輕微的寒戰,連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好半天,她才斷斷續續地說道:
“師兄,我,我,說不明白……從小到如今,我一直拿你當親哥哥……”
她聲音顫抖得說不下去,帶出一片嗚咽,極快地起立,轉身低頭,順著石板小路朝前跑了。
“師弟!師弟!”天祿叫了幾聲,心裡憋得發悶,很不舒服,略一沉吟,喊著天壽的名字跟著追了過去。
突然,從東北方向傳來幾聲悶雷也似的巨響,立刻把山野間的幽靜擊得粉碎。
夏日當空,藍天白雲,並無雷雨徵候,那只能是來自山大營的炮聲。剛剛跑到甘露寺山門前大道的天祿兄弟,驟然停住腳步,驚異地看著彷彿剎那間從地下冒出來的喧囂的人群,聽著一片亂糟糟的喊叫:
“夷船!是夷船呀!”
“可不得了啦!夷船真的攻來啦!”
人們驚恐地互相打探消息:有的在山門前的街面上跑來跑去,有的向北固山高處攀登,對著江面指指畫畫。於是人們都看到了,茫茫江面的水霧中,影影綽綽,有數艘巨大的船形黑影在慢慢向這邊移動。
山大營的炮又響了起來,造成人群的更大混亂。來回奔跑喊叫的人們不管不顧,把天壽撞了個跟頭。他們許多人早已收拾好細軟,準備一得逆夷來攻的消息就逃命。鄉下人想逃到城牆堅固的城裡,城裡人想逃到遠離戰火危險的鄉下,現如今夷船已經遙遙在望,得趕緊起程了!……
天祿忙把天壽扶起來,拍去塵土,說:“快回城吧!跟英蘭姐商量個主意!”
天壽點頭。兩人匆匆一對視,眼睛裡一片焦慮。彼此都清楚,剛才的話題已被面臨的戰禍壓到心底深處,應付危局,逃出險境,是他們眼下最緊迫的、壓倒一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