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喊冤不會引起行刑官注意,有人膽敢出來阻刑,高叫“刀下留人”,卻是行刑官從未遇到過的;而突然降臨的日食,以及由此造成的百姓的驚慌混亂,使同樣驚慌的劊子手和行刑官猶豫,停止了斬首示眾。
他們害怕違背了天意受到天罰,但誅殺漢奸是海齡將軍的將令,違了軍令得受軍罰,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這一干人犯通通押送到將軍府,請海大人發落。
行刑官覺得納罕的是,方纔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臨刑前還談笑自若、高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的犯人,一見從人群中擠過來高喊“刀下留人”的一男一女時,竟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阻刑的二人聲明自己是本城官宦人家,犯人是他家從外地來此探親的兄弟,決非漢奸!行刑官見他們氣度不凡,樂得賣個人情,給這個昏厥犯人鬆了綁,由兵役半推半扶地離開了大市口。
海齡的都統府,離大市口不過一里之遙,飛簷翹角、巨梁大柱的府門比四周民居高出一倍,離得很遠就能看到。一行人繞過高大的影壁,剛走到府門前,便聽得裡面“彭”地大響一聲,像是砸碎了陶瓷器具的光景,還夾雜著怒罵和呵斥,跟著便見本縣錢縣令從府門匆匆而出,滿面通紅,嘴裡不住地喃喃道:“這算什麼話!這算什麼話!……”
行刑官與縣令相熟,趕忙上前請安並詢問出了什麼事情。
錢縣令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說道:“快不要提起!我好心勸他,時局不穩,前途未卜,安撫民心為要,不可隨意拿人捕人,萬一激起事端,如何向朝廷交代?真是毫無涵養可言,一觸即跳,反倒責罵起我來了!……縱使官高品高,也不過總攬軍事大局,我這地方父母官還歸不著你管嘛……”
見錢縣令過於激憤,竟不顧場合口出怨言,行刑官連忙接過話頭:“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海都統為人剛正不阿,凡事十分認真,二品大員,又是滿洲人,貴胄脾氣在所難免……到底為了何事?”
“還不是那件事!他前後數次,著人送來數十名漢奸,要我審問定罪,我一一審過,並無英夷奸細,都是城外百姓,連英夷是什麼樣子也沒見過。內中只有兩個小偷,數名流浪漢。我將小偷各打三十大板,枷了半日示眾;流浪漢全都掌嘴二十驅逐出境,也算得是亂世用重刑了,他倒責我賣放漢奸,還說要嚴參【嚴參:上彈劾奏章叫做”參“,嚴參表示嚴厲彈劾。】!我也不客氣頂了他一句,拿不出一件勾通英夷的證據,憑什麼將人家定罪為漢奸?不等我說完,他登時大怒,一腳把桌邊那一人高的大瓷瓶踢倒踢碎,瞪著眼睛喝道:誰說非要有勾通逆夷的憑證才叫漢奸?告訴你,漢奸漢奸,奸詐刁鑽心懷二意的漢人,就是漢奸!……”
“啊?!這叫漢奸?……”行刑官也目瞪口呆。
“是啊,漢奸哪有這麼一說嘛!真正豈有此理!他說我壞了他的軍機大事,還敢到他面前搖舌鼓唇,跟著就把我給轟了出來!……你說,這成什麼話?真是難與共事,難與共語!……”
都統府門前散開的兵丁們忽然都緊跑慢趕,站直身子挺胸列隊,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強壯、面色黧黑、濃眉豹眼、身著黃馬褂的大人大踏步地邁出門檻,在台階上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定錢縣令,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給我聽明白了!下回你再把拿住的漢奸給我輕輕放過,我就拿你當漢奸給辦了!”
錢縣令呆立片刻,低頭長歎,對著像訓斥僕役一樣訓斥他的海齡海都統,略一拱手,鑽進他停在影壁邊上的藍呢小轎,匆匆離去。
海齡瞪眼看著錢縣令的四人小轎轉過街口消失,怒氣似乎平息了幾分,一個大轉身就要回去,突然停住,又翻過身來,一雙豹眼盯住了行刑官:
“嗯?你在這裡做什麼?”
被剛才那一幕嚇得準備悄悄退走的行刑官,在海齡灼人目光的壓力下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再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向前跪倒,稟告說:“小的奉命將拿住的三名漢奸押往大市口斬首示眾,不料將要開刀之時,天降日食之象,彷彿示警,小的怕此時行刑於大人不利、於軍情不利,不敢自專,特地轉來請大人定奪……”
看上去剛愎自用的海齡,不由得暗自沉吟。民心得失如何如何重要,那是漢人儒生們誇大其詞。當初老祖宗滿洲八旗打天下,鐵蹄踏遍中原,殺得漢人血流成河屍骨成山,後來還不是穩穩當當地坐了江山!但是天意卻絕不可違抗。況且方纔的日食也使他暗地心驚,不知是什麼凶兆,原來應在這件事情上!
見海大人臉色轉霽,行刑官又怯生生地小聲補充道:“其時犯人喊冤,又有人大叫刀下留人……”
海齡面孔一沉,豹目陡張:“是誰?”
行刑官回頭指一指站在遠處由老管家葛成、青兒等婢僕簇擁著的英蘭、天壽姐弟,繼續小聲稟告:“他們說是宦門家眷。”
海齡想了想,說:“都給我帶上堂來!”
這邊圍著英蘭姐弟的管家婢僕都面露焦灼。大戶人家的女眷去過一次公堂,是非常丟臉的事,若被太夫人和夫人知道,英蘭吃罪不起。大家一齊望著英蘭,英蘭倒十分鎮靜,她略一思索,對老管家葛成低聲說了幾句。葛成連連點頭,反身快步跑到台階前,在離海齡不到十步遠的地方跪倒了,款款地叩了個頭,說:
“稟大人,我家小主母來請拜會府上的郭夫人。”
海齡濃眉一聳:“什麼?”
海齡乃滿洲鑲白旗郭洛羅氏,他的夫人被漢官漢人稱作海夫人,知道他家世系的也有稱之為郭夫人的,所以他不免詫異。
“上月郭夫人來我們住處拜望過太夫人和夫人,太夫人和夫人一直因有病在身未能回拜,很是抱歉;這次回鄉又走得匆忙,特地囑咐我家小主母一定要來回拜,替她們問候郭夫人……”
海齡想了想,問:“你們府上尊姓?”
“我們老爺姓葛,原在定海總兵任上……”
“哎呀!原來是葛大人寶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海齡凶神惡煞般的表情驟然舒放,臉上甚至帶出一縷生硬的微笑,“葛大人為國捐軀,英勇陣亡,最是在下敬重之人!生前未能晤面領教,在下一直引為恨事。所以一聽說太夫人夫人來京口探親,便命內人前去拜望……怎麼,太夫人和夫人已經回山陰原郡了?”
“是,今天一早走的。”
“那麼,這位小主母是……”
“是我們府裡管事的姨奶奶。”
“聽說,有一位收集殘卒,夜入英壘,勇奪葛將軍遺體歸葬的如夫人……”
“就是我們這位小主母。”
海齡遠遠朝英蘭一望,讚歎地點點頭,嘴裡輕聲地說著“失敬失敬”,略略地拱了拱手。那邊英蘭也就略略地把頭低了下去。管家見狀,趁機指著被兵役看管著的天祿,說道:“他是我們小主母的兄弟,因到山陰尋親不著,跟到京口來尋,外鄉口音,又四處打聽我們家的消息,看去必是形跡可疑,難怪要被大人手下當漢奸拿獲的……”
海齡的臉又一沉,說:“這些奴才!辦的這是什麼事!”他惱怒地哼了一聲,轉身就回去了,把這些人晾在府門口,面面相覷。
好在過了不多久,都統府的管事官就出來了,先向老管家葛成傳達都統夫人的邀請,請葛府小主母後堂相見,然後又向行刑官傳達都統將令:三名人犯就地開釋。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天祿與同時被拿的另兩名外地人一起,趕來英蘭面前叩謝救命之恩,英蘭連忙遜謝,對著天祿好一番慰問。天壽叫了一聲“二哥!”抓住天祿的手,眼圈跟著就紅了,立刻轉開臉叫青兒去喊轎子,好陪天祿回家歇息。
天祿在大市口刑場的生死關頭猛然見到天壽,悲喜交加,心緒震盪,一時支持不住而昏暈過去,這一陣雖然還氣虛身軟,卻已恢復了自持和常態,又開始打趣小師弟了:
“你看你,現在才掉眼淚兒,可不晚了?要是剛才在大市口我受了那一刀,連你的淚都沒得著,可不虧了?……”
“討厭!還是把尖嘴鐵鍬!”天壽笑著嗔罵一句,回頭對姐姐說,“我領二哥先回去啦!”
英蘭說:“不行吧,郭夫人上回看見你喜歡得了不得,說你跟她的一個什麼親戚長得很像,要是知道你過她府門而不入,怕要不高興的。叫老葛成和青兒帶天祿回去,洗洗涮涮,歇歇氣兒,用些茶飯,我怕他餓壞了也渴壞了。”
英蘭說得有理,想得周到,等天祿上了轎子,英蘭姐弟才走進都統府。
海齡都統的夫人,竟降階而下,在擺滿了一盆盆茉莉花的後堂門前迎候英蘭姐弟。這異乎尋常的禮敬使客人驚異。進了東暖閣,又讓英蘭姐弟上坐在正對著門的主客位上,英蘭連忙辭謝說不敢當,請郭夫人上坐。夫人笑道:“我見天價坐炕坐慣了,不愛坐那椅子,你二位就請吧!”她一面說著一面姿態優美地坐上南窗下的長炕,挨著炕桌,倚著又厚又軟又大的繡花靠枕,白白胖胖、戴了三四個戒指的手,搭在錦緞製成高矮合適的扶枕上,看上去非常舒適安閒。
英蘭姐弟仍然站在那裡,英蘭笑道:“郭夫人,實在不敢僭越。”
郭夫人道:“今兒個你們是客呀,就坐坐何妨!你們太夫人、夫人又不在這兒,怕什麼!再說側室偏房又怎麼啦?只要賢惠能理家會生兒子,早晚還不扶了正?以你的姿質才幹和忠心,要不是葛將軍為國盡忠而去,準能當上夫人!……快坐快坐,坐下了好說話兒!”
看著慈眉善目滿面是笑的郭夫人,天壽怎麼也沒法拿她跟她的那個嚴酷暴戾的都統丈夫相提並論: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陽春三月,一個三九冰霜……英蘭那邊告了罪,招呼天壽一起坐下。
“我們老爺啊,最敬重你家葛將軍,說漢人漢臣裡邊,難得有葛將軍這樣赤膽報君忠心為國的!”郭夫人慢聲慢語地笑著說,“所以上月一聽說葛太夫人葛夫人來到京口【京口:是鎮江的古稱。清代在鎮江及丹徒駐有八旗軍,稱京口駐防旗營,俗稱京口滿城,由江寧將軍兼轄。】,就緊催著我過府拜望;今兒知道是葛將軍府寶眷要來,又囑我慇勤接待,不得怠慢……我們家來京口以後,這樣的事還沒有過呢。”
英蘭和天壽當然能領會話中含意,“這樣的事”指的必定是慇勤接待漢官家眷,或者還包含著慇勤接待並非正頭夫人的女客。英蘭姐弟不論心裡怎麼想也要做出誠惶誠恐、感激不盡的樣子。
“我們老爺對葛將軍如夫人捨命奪屍的壯舉更是讚不絕口,說是可上《列女傳》,可入《無雙譜》,”郭夫人目光撫慰著英蘭的面龐,親切地說,“我也是羨慕得很啊,你著實為普天下的側室偏房爭了一口氣呀!那日到你家府上,礙著太夫人夫人不能與你多說說話兒,心裡一直怪不痛快的,今兒有了這麼個好機會,可真叫做天從人願啦!……吩咐茶上【茶上:滿洲貴族官宦人家,通常設有茶房,負責給客人備茶斟茶,為府中病人煎藥熬湯,製作糕點蜜餞等,府中人稱之為”茶上“。】,上果盤點心,上茶。”
英蘭天壽姐弟倆悄悄地對視一眼,都有些吃驚。這位夫人的慇勤親切,超過了常情,為什麼?是禍還是福?
穿著五顏六色但式樣相同的鑲花邊緞坎肩的侍女們,川流不息又悄默聲兒地進進出出,用漂亮的銀托盤把一樣樣精緻茶點端上主客的桌面:
四品京果:冰糖核桃、五香花生、水晶金杏、蜜餞蘋果;
四品點心:蛋黃酥、椒鹽餅、四喜餃、千層糕;
八色餑餑:大餑餑、小餑餑、蜂蜜點子、雞蛋印子、梅花酥、玉露霜、芝麻酥、夾餡餅,外加一大盤紅白散子。
最後,又有兩名侍女抬進來一隻高高的銀茶桶,立刻用銀碗盛出色澤金黃、熱氣騰騰的奶茶。這是用牛奶、黃茶、奶油和青鹽煎熬而成的,才一出桶便濃香撲鼻,令人垂涎,一直在南方各地輾轉的天壽從來沒有見識過,英蘭當這幾年姨奶奶,倒還在葛雲飛的滿洲同僚府中嘗過兩三回,知道是用來招待貴客的。面對放了滿滿一桌子的盆盤碟碗,客人感激主人的盛情,英蘭又站起躬身致謝道:
“夫人您太客氣了,按我們的位分,原不該受得這樣的款待的……”
郭夫人拿著手絹兒輕輕一揮:“快坐下吧,不過多幾樣餑餑罷了,也是前兒個祭祖做供品的時候多做了些個,你們來得巧,也嘗嘗新。別說什麼位分不位分的話,我最不愛聽這個!偏房側室又怎麼啦?我還是打那兒過來的呢!……”她告訴英蘭,當初她是海齡的側福晉,進府不到五年連著生了兩個兒子,福晉因病去世,海齡便將她扶了正。她感慨不已地笑道:“打那陣子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眼下孫子都抱上三四個了,敕封誥命也早就領了,誰還記得早年間我那位分呢?”
英蘭不料郭夫人能對自己說這樣的知心話,不免有些傷感地說道:“那是夫人您的福大命大,常人誰能比呀!”
“唉唉,怪我把話說左了,可真不是想傷你的心。我是實話實說,你別見怪,要是葛總爺不走,論你的才具心胸,論你們葛爺的見識,再看看你們夫人的病病懨懨的身子骨,你升上主位還不是早晚的事!……可惜葛總爺早走了一步。可你這一番捨命奪屍的壯舉著實聲名遠揚啊,聽說京裡不少名士賦詩作詞讚頌哩,等平定了逆夷,朝廷論功行賞,博得個封贈也說不定呢!”
英蘭苦笑道:“未亡人不作此想了……”
“我們老爺就說過,事定之後,他一定要上奏折,請朝廷不拘一格重獎此戰中為國盡忠之人,並重刑所有漢奸,一個不赦!”郭夫人說到這裡,慈眉善目中竟也流露出幾分丈夫氣概,讓人聯想到她那面目嚴酷的丈夫。她見英蘭只是低頭不語,知道觸著她的傷心處,便立刻把話題轉到天壽身上:“你的這個小兄弟怎麼生得這麼好?畫上人兒也似的,上回我一見他就喜歡不夠,老覺著他像我們哪家親戚的小郎兒,回來想想,再想不起來。他怕有十五六歲了吧?還在讀書嗎?”
正問在英蘭姐弟的尷尬處。天壽已經十八歲,但終是那麼嬌小玲瓏,像個童子,他的真年齡必須隱瞞,因為年過十六的男子是不能進入人家內庭的;天壽又是梨園子弟,這也得隱瞞,因為戲子也是不能入官宦人家內庭做客的。所以天壽只能靦靦腆腆地低頭不語,臉也漸漸地紅了,英蘭含糊地回答道:
“他呀,總也長不大,沒多少出息!……”
“可別當著人這麼說他!我聽說他還陪著你一道去奪葛總爺回來的,是吧?真是個好孩子!”郭夫人瞇著笑眼,片刻不離天壽地看,說,“你沒見過我那兩個兒子,都是弓馬出身,領兵作戰,五大三粗,哪有他這麼精緻秀氣!……”
英蘭看郭夫人愛不夠的樣子,生怕她說出要認乾兒子的話,連忙轉了話題:“如今逢著平定逆夷,正是您府上公子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日後陞官晉爵,光宗耀祖,俗話說的,將門出虎子,一點兒也不錯的!”
郭夫人高興地笑起來。英蘭趁機問起她自進海齡府後最想問的問題:
“但不知這戰事何時能了?前些日還說洋鬼子攻陷吳淞寶山,佔了上海松江,離京口也就不遠了,這幾天倒不聽見有什麼信兒了。”
郭夫人道:“咱們女人雖說不與外事,耳朵邊常聽著,多少也知道點兒底細。那洋鬼子又是老一套,全數掉頭北上,去打天津衛!也真叫蠢,他們總共能有多少兵馬?幾萬里地跑了來,死一個少一個,敢欺負到咱們門口來嗎?咱們有多少人多少兵馬?那可是畿輔要地,天下的精兵強將都在那兒呢,洋鬼子敢去碰,哼,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夫人說的是,”英蘭趕緊點頭,卻又不甘心地說,“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說不定洋鬼子來攻京口,就算不全來,來個千兒八百的,也不能不防啊!”
“你就放心吧,京口駐防旗營兵強馬壯,鎮江城又牆高池深,決攻不進來。”
“半個月以前,吳淞敗信傳來,城中許多人家都打點著出城避難……”
郭夫人寬容地笑笑:“不光百姓人家,多少官宦富戶也都忙著把家眷送出城,跟逃難也似的,難怪呀,沒經過大事,受不得驚嚇。可要深究起來,說他們動搖人心也不為過吧?”
英蘭聽到這裡,不覺涼了半截,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洋鬼子一旦破城,燒殺淫掠,極是凶暴,老幼婦孺決無抵抗之力……”郭夫人面露不悅之色,一口把話接過去:“怎見得洋鬼子必能破城?京口駐防兵馬,加上我們老爺新近調來的青州八旗,極是剽悍能戰,總不會是白吃餉銀的吧?”
英蘭賠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過是替您老人家著急。您的孫子還這麼小,您又上了幾歲年紀,不如趁眼下尚屬平靜的節骨眼兒,回原籍避一避。”
郭夫人靜默了片刻,緩緩地說道:“我們家世世代代受皇上厚恩,斷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我們老爺說了,他要與京口共存亡,我呢,理當與老爺同生死。我若一走,駐防八旗各官家眷還不都得走?百姓們就更管不住了,那還不得滿城大亂?這京口倒真的要守不住了!……”
英蘭努力掩飾著心裡的失望,又跟郭夫人扯起別的話題。但此後郭夫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想必還在思索著方纔的話題。一旁的天壽早就如坐針氈,多次向英蘭示意告辭:二哥還在家裡等著呢。
英蘭終於起身告辭,郭夫人又恢復了最初的和善,笑瞇瞇地說:“我這個人呢,沒大毛病,就是心直口快,說句您別見怪的話,以小夫人您的膽識,您見過的大世面,無論如何都不會逃難出城的,對吧?”
在她笑眼注視下,英蘭真正感到了她和顏悅色後面那壓人的威勢,便也笑了笑,說:
“我英蘭人微言輕,何足道!當初我們老爺殉國之時,英蘭死志已定,只是太夫人年邁,夫人又病體難愈,英蘭不能不勉力侍奉,使老爺泉下安寧罷了……多謝夫人盛情款待,告辭了!”
郭夫人按禮節挽留了幾句便回頭喊了一聲:“匝哈塔格!”
從東暖閣北小間裡,一個身穿藍綢袍外罩滿洲式坎肩的胖丫頭應聲而出,恭敬地低頭站在那裡,聽郭夫人吩咐,她把桌上點心果品裝盒給客人帶上,便手腳麻利地取盒、壓紅紙、裝點心果品,裝好後用托盤端上請郭夫人和客人過目,所有這些事幾乎是一瞬間就完成了,被叫做匝哈塔格的侍女不聲不響,低眉垂目,非常規矩又非常快捷,一雙天足,走起來大步流星,渾圓又靈巧的雙手,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一看就是個旗人家的大丫頭,叫英蘭羨慕不已,向郭夫人著實誇獎了幾句,郭夫人聽了也很得意。
後來郭夫人把英蘭姐弟送出後堂,那個匝哈塔格也跟在人群中,天壽便覺得那胖姑娘一直盯著自己看,看得他大不自在。天壽最後向郭夫人揖別之時,那邊兩道目光像利刀似的,又狠狠地在他臉上來回掃了幾番。
天壽心裡納悶,回家路上對英蘭說起,英蘭哈哈地笑了:“你從小唱戲,千人瞧萬人看的,還怕她那幾眼?誰叫你長這麼漂亮呢,看就看吧,還能看掉你臉上一層皮兒不成!”
天壽說,她那看法跟別人不一樣。
英蘭又笑,說八成是看上你這個小白臉兒,思謀著嫁你也未可知。那也是姑娘的癡心,旗下女孩兒怎麼能嫁漢兒呢?英蘭話風一轉,說:倒是你,老大不小的,也該定個媳婦了,要是絕了柳家的後,可就對不起爹媽對不起祖宗了。
天壽不料這話又轉到自己身上,登時沉了臉,別轉頭,賭氣不理英蘭。
英蘭趕緊打圓場:“好了,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趕快回家去看看咱家那個死裡逃生、命大造化大的天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