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之後,軍官們騎著馬,在一支來復槍隊的保護和跟隨下,緩緩回城。
剛剛參加了葬禮,人們照例不愛說話,多在追思永遠離開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軍官們還在心裡反反覆覆地追問著:怎麼會這樣?
今天他們為陣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隊伍中,騎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氣溫很高,路上塵土飛揚,軍官們衣著嚴整:圓筒狀的硬帽子,鮮紅亮麗的軍上裝,一直扣到頷下的閃閃發光的金色扣子,帽簷的金色花飾和肩頭的金色肩章、華麗絛帶,都十分醒目和刺目,彷彿在吸收驕陽的火焰。嚴格的訓練使他們必須忍受濕透的內衣和體內難以散發的燥熱,但在這種情況下,馬蹄聲和來復槍隊的整齊的腳步聲就愈顯得單調,沉悶的氣氛愈使人壓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並沒有回頭,只是放慢了馬的步速,使自己從隊列前方落到隊列中間--
“先生們,我們已經歷了無數次光榮的戰鬥;防務最薄弱的鎮江,卻進行了最頑強的抵抗;我們投入的兵力最多,損失竟空前地大!先生們,我想聽到你們對這反常現象的意見和分析。”
總司令已經發話,軍官們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認為我軍在鎮江遭到重大損失的原因在於輕敵。戰前我們就誤以為能夠兵不血刃地佔領該城,就像先前佔領寧波、寶山、上海等處一樣。因此我們沒有使用海軍艦炮向城內轟擊,沒能對敵人造成心理上和實力上的巨大壓力和損害,這等於放棄了我們的長處!”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軍官補充說,“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敵人手中有和我們一樣的小型火炮來復槍,並且援軍能及時到位的話,我甚至不能肯定,鎮江城能不能拿下來,或者說,要用多少時日才能佔領它!那將是一場曠日持久、雙方都難以取勝的消耗戰了!”
“但是,先生們,為什麼不用重炮轟擊,原因你們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視前方,面色凝重地說。其原因,一方面因為海軍在吳淞獨享戰功,攻鎮江便因陸軍的懇求把獲勝的榮譽完全交給他們;另一方面,通過城內逃難百姓,得知城內誅殺無辜的悲慘情景,璞鼎查很想以“救民於水火”的形象表現一次大英帝國的仁慈,何況確實發現城頭有百姓招手高叫“快來攻城救人!”爵士加重語氣接著說:“所以,我寧可認為,湯上校、格林少校和蘇萊克中尉他們,是為了拯救城裡的平民百姓而獻身的!”
眾人又沉默了,也許是難以接受他們的總司令的獨特見解。
後來,一位軍官猶豫片刻,終於說道:
“我想,爵士先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個城的守軍特別英勇頑強!”
璞鼎查爵士回頭看了一眼,隊伍中又出現了片刻的沉靜。
一個年輕的中尉軍官打破這種靜默,有些急躁地說:“是的,是的,這是我到中國以來遇到的最頑強的對手!能跟他們交手,並最終戰勝他們,我才感到了一個帝國軍人的自豪和榮耀!”
後來,總司令指著滿街滿巷血肉模糊的雙方官兵的屍體,說:
“亨利醫生,你怎麼看?”
“我想,他們很英勇,他們都盡力了!”
“是的,英勇頑強,值得讚美!像我們在定海、在乍浦、在吳淞口遇到過的一樣,是真正的敵手!……如果他們的國家統治者不是這樣愚昧昏庸,如果他們手中有同我們一樣的軍艦火炮和來復槍,他們就將是每一個軍人所渴望的真正對手,這場戰爭也才是能夠最大限度發揮智慧才幹和英勇精神的勢均力敵的真正戰爭!”
亨利於是說:“他們有的是傑出的人才!”
璞鼎查點頭,慢慢地說道:“是的,優秀人才!……就中國而言,他們太少,而且很難受到重用。貪生怕死的膽小鬼逃走了,忠於職守的勇敢戰士倒在戰場上……所以,亨利,你說得不錯,目前大多數情況下不是戰爭,而是屠殺!……”
亨利沒想到自己的話竟吹到總司令耳邊,也沒想到爵士先生竟同意自己的見解,更想不到璞鼎查沉思著,輕輕地歎息著又說道:
“我真是從內心深處厭惡這樣的戰爭!……”
至今亨利還清楚地記得,總司令的聲調帶著說不出的憂傷,一剎那間,他滿臉的皺紋突然加深了許多,彷彿老了二十歲,和眼前這位穩穩地坐在馬鞍上、神色凝重目光深不可測的全權大臣,似乎不是一個人。
璞鼎查爵士終於還是對年輕中尉的大膽見解微微地點了點頭。這剛剛可以覺察的鼓勵,使軍官們沿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他們的抵抗,至少不弱於乍浦天尊廟的那些八旗兵,甚至更有韌性!”
“就連他們家眷那種不可理喻的自殺行為,也像乍浦的一樣瘋狂,或者說更可怕更殘酷!”
“是的是的!我親眼看到的最可怕的場面,是一個母親親手刺死了她的兩個女兒之後,又用同一把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一個八旗兵把他的妻子和女兒們拖到井邊,用刀割她們的喉嚨,然後準備朝井裡扔。我們用槍打倒旗兵,阻止了他的暴行,不料救下來的婦人醒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罵個狗血噴頭!……”
軍官們都聯想到了他們親眼見到的那些極其慘烈的、令他們極為震驚的女人們的自殺風潮,於是又一次沉默。他們至今迷惑不解:男人們的失敗為什麼要由婦女用她們的寶貴生命做陪伴?終於有人感歎地打破沉默:
“這真是不可理喻的、瘋狂的令人噁心的事情!太愚昧太野蠻了!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真不明白,乍浦和鎮江的八旗兵為什麼有這樣的勇氣?城外的援兵,還有從中國各地調集來的軍隊,像攻打寧波的、支援廣州的,為什麼就那麼不禁打,不是聞風而逃,就是一觸即潰?……”
“哦,亨利醫生,你懂得中國話,又救治過許多中國傷員,你能給我們解釋這些為什麼嗎?”年輕的中尉對亨利說。
“一個受傷的八旗兵曾這樣對我說,”亨利沉思著輕聲回答道,“我們雖然來自關外,但駐防在這裡已經二百年,這裡埋葬著我們的祖先親人,這裡有我們的家園和田產,這裡更有我們的父母妻子兒女親族朋友,這是我們實實在在的家!不管是天上飛的禽鳥還是地上走的野獸,哪怕小小的蜜蜂螞蟻,都會拚死保衛自己的窩穴,何況有血性的男子漢!……”
亨利轉述的話中,透射出一股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實存在的力量和光輝,是人類共同認知的道理。低聲議論的軍官們全都靜下來傾聽,聽亨利從容地說下去:
“我想,這可以解釋乍浦和鎮江駐防八旗的英勇,也可以解釋廣州三元裡的事件。至於外省調集的客兵,除了像關提督、葛總兵、陳提督這樣一些非常優秀又非常忠於職守的將領及他們長期帶出來的軍隊,其他人是不會為了與他們不關痛癢的朝廷和凶暴腐敗的官員們打仗拚命的……至於女人們的自殺,我也很震驚,感到難解,也許這裡的貞操觀念同中世紀的威尼斯一樣嚴酷?無論如何,這恐怕不只是愚昧野蠻,其中還包含著強烈的自尊和同樣強烈的仇恨……”
“很好,亨利,”總司令打斷醫官,顯然不希望他再作發揮,“你總是能坦誠地表達你的意見,給大家有益的啟示,我要特別表示感謝……先生們,我們的揚子江戰役就要接近尾聲了,佔領鎮江,切斷中國的南北運輸線大運河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們已經掐住了中華帝國的脖子!……”他的這一形象比喻引起軍官們一陣輕笑,他接著說,“此後,我們將充分使用以戰迫和的行動,逼迫中國皇帝就範!為了盡早結束這場戰爭,我們必須盡快行動。明天開始,主力艦隊將集中向南京進軍!大英帝國賦予我們的光榮使命一定要完成,也一定能夠完成!”
總司令這一番鼓舞人心的話,使軍官們從葬禮的傷感和沉重的話題中解脫出來,周圍終於有了振奮的笑聲和低語。
璞鼎查沉思片刻,彷彿在選擇適當詞句,然後說道:“先生們,我們是為國家尊嚴國家利益而戰的,不是來顛覆這個東方古國,更不是來播種仇恨。我要求你們,嚴明軍紀,維護大不列顛皇家軍隊的崇高榮譽,嚴格約束部下,把殺戮、搶劫和強姦等醜惡事件的發生,降至最低限度!此後再有類似事件,我將嚴加懲罰,決不寬恕!”
威廉中校拍馬趕上亨利,笑著小聲說:“嗨,亨利,有件事非請教你不可。我得到了幾件古董,你是內行,給鑒定鑒定,好嗎?”
亨利似笑非笑地說:“又是從哪處‘燒燬的人家’搶救出來的?”
威廉笑笑,說:“這可是跟在中國人後面,他們挖了那戶人家的地窖。”
亨利默然。
一名傳令兵飛馬趕來,請亨利醫生盡快回去,又有傷員送到。
亨利拍馬趕回設在原鎮江府署的英陸軍司令部,傷病員臨時集中處就在其中的一個院子。但他不得不早早下鞍,牽著馬從人群中穿行。司令部門口簡直像是市場:
一群儒生模樣的中國人,正圍著英軍書記官領取他們所要求的任命文書,去充任大英遠征軍治下的各街巷的里長,好過一把此生從未得到過的高高在上的官癮。
旁邊還有兩行隊列:一行中國人牽著牛羊豬鵝等物,送交英軍後領取價銀;一行抱著雞鴨,從英軍手中換取一張寫有“大英護照”中英文字的白紙,拿回去貼在門口,以保護全家安寧。
亨利扭開臉不願多看,對這些企圖仗“夷勢”,保身家得利益的中國人,他心裡充滿輕蔑。
亨利醫生剛處理完兩名新送來的傷員,傳令兵又飛跑來了:總司令請亨利醫生立刻就去。見亨利醫生迷惑不解的樣子,傳令兵趕忙解釋說,爵士先生在府署門外大街上被一個中國老頭兒攔住了,老人渾身是血,手裡舉著一張安民告示,他說了許多話,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說你剛回來,請你去看看。
亨利趕到的時候,軍官們都還圍在那裡。
鬚髮灰白、渾身血跡泥土、滿臉淚水汗水的老人,跪著,聲嘶力竭不停地說著,指天畫地,揮動著手中不知從何處揭下來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譯老人的話:
“昨天,你們在全城各處貼了這張安民告示,要我們鎮江百姓依舊‘安居樂業’,還說要對土匪盜賊嚴加懲治,即使是英軍擾累平民,也可立稟所在衙門官員,定予查辦。我們百姓正為告示高興,你們一隊官兵就闖進宅院,殺人搶劫姦淫婦女,無惡不作,我們一家有十口人死於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說不下去了。亨利翻譯著,不覺面紅耳赤,他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看他們的總司令。周圍的軍官一片沉寂,許多雙眼睛都望著璞鼎查。
璞鼎查面無表情,沉著地說道:“亨利醫生,你讓他帶領我們到現場去。你帶上你的醫療助手和藥箱,還有巡查官威爾斯先生和傑克森先生,我們一道去。”
還沒有進大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就迎面撲來。
大門內一左一右,撲倒著兩名男僕的屍體,身上都有槍傷。
連接過廳、中堂和後堂的兩側長廊上,前前後後躺著三具赤身裸體的女屍,渾身是傷,下體佈滿的血跡已經結成紫黑的血痂,顯然是輪姦致死。
走進後堂,血腥味更加嗆人:廊子的樑上懸掛著一具衣裙整齊的女屍,院子裡躺著兩具男屍,台階上躺著一具白衣白裙、頭纏白紗的女屍,手握著的鋒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艷麗的血在純白的衣裙上彷彿是一朵盛開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爾斯先生忽然驚叫出聲,指著牆壁,大家這才看到,牆壁上還有著一個人。他像受難的耶穌那樣,兩手兩腳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釘在牆壁上,好像是用血寫成的中國字--“大”。
“這太殘忍了!”亨利大叫著,衝到牆壁前,試圖把這具屍體放下來。兩名巡查官幫著他一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這時,亨利彷彿聽到一聲很輕很輕的歎息,彷彿出自這個牆上的屍體!亨利以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兩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顧,面露驚恐之色。亨利立刻湊近死者,輕輕扶起那低垂的頭,他的心在胸膛中兇猛地一收縮,忍不住驚叫出聲:
“上帝啊!……”
這是天祿,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寧波幾乎失之交臂、令他心靈震撼不已的敵國平民。但亨利永遠不能忘記,這是他幼時的中國小朋友,是他們梨園四結義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幾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淚水在咽喉鼻腔洶湧,終於衝破眼瞼和眼睫毛的封鎖,落到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