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股錐心的疼痛襲來,天壽猛然驚醒,猛然睜大了眼睛。
周圍一片昏暗,她的意識也一樣昏暗模糊,時續時斷:是在黑夜?是在夢中?或者已經死去,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是躺著,躺在床上?床在什麼地方?為什麼總在搖晃?……這是間屋子嗎?怎麼這麼小這麼燠熱,叫人透不過氣?……牆上怎麼會有燈?對面椅子上是不是坐著一個人?是上界的神仙還是地獄的小鬼?……神仙或小鬼難道也要睡覺的嗎?他明明在打著鼾呢……
又一陣疼痛從下面躥上來,天壽本想咬緊牙關忍住的,但實在受不了,哼出聲來。那個神仙或是小鬼立刻驚醒,很快走到面前,燈光被那龐大的身形遮擋,天壽視線又十分模糊,完全不能分辨這是個什麼人,是男是女,只覺得有柔軟的毛巾為自己擦汗,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挨在額頭試熱度,又輕輕地把脈……
她聽到清脆悅耳的丁當聲,那雙溫柔輕捷的手用閃光的小勺給她餵水。第一勺水非常非常苦,第二勺水又非常非常甜,以至於她一把抓住那雙手,把那杯蜜水一股腦兒灌下喉嚨,喉嚨裡的苦澀、乾燥和血腥氣似乎才被沖淡,她也才輕鬆地噓了口氣,無力地閉上酸澀的眼皮,又墜入昏昏的沉睡之中。將睡未睡之際,還有問題溜進她的腦海:這麼厲害的疼痛是從哪裡來的?那位神仙或者小鬼兒給我把脈的動作為什麼那麼熟呢?……沒容她細想下去,睡意又完全控制了她。
天壽再次醒來,滿目明亮,她驚異地望著四周。
陣陣濕潤的風送來陣陣濤聲。是松濤?是江濤?
當天壽又感到輕輕晃動的一剎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船上,這船決不是中國的船!她猛地坐起身,一陣劇痛伴著極度的虛弱使她眼冒金花,呻吟著頹然倒在枕上,半天緩不過氣來。
門外像是凳子響,接著就有匆忙的腳步響到床前。天壽勉強睜開眼睛,意外地看到了一張圓圓的、善良又忠厚的中國婦人的臉,那雙關切的充滿同情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視著自己,接著就綻開了一臉溫厚的笑,說道:
“老天爺保佑,總算醒過來了!……你的傷蠻重的,不可以隨便亂動,我去稟告夫人……”
望著她穿了鑲邊大襟寬綢衫的背影從門邊消失,天壽滿心疑團,腦子裡依然糊里糊塗,想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為什麼受了這麼重的傷?這個和善的婦人是誰?她要去稟告的夫人又是誰?隱約間又想到昨夜,究竟是真還是夢幻?給自己餵水把脈的又是誰?……
急促的腳步聲、低語聲和著衣裙的聲直到門邊,一個身材高大、棕髮碧眼、穿著束腰很高的長長拖地裙的中年夷婦快步走來,高興地笑著,對天壽伸出白白的、姿態優雅的雙手,用好聽的聲音很快地說著天壽不懂的話。天壽茫然地望著她,不知所措。
那中國婦人早把隨帶來的托盤放在床頭小櫃上,托盤裡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紅色晶瑩剔透的紅葡萄酒,還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鬆餅和一個色澤美麗的水蜜桃。她聽夫人說了一段停頓下來,連忙笑著對天壽說:
“這位是布魯剋夫人,是咱們這條船上布魯克船長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僕,就叫我陳媽好了……夫人說,看到你醒來很高興,能認識你這樣一位可愛的中國小姑娘也很高興。”
天壽聽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小聲重複道:“中國……小姑娘?……”
夫人又興奮地說了一通,陳媽繼續翻譯下去:“夫人說,你的傷很重,連受傷帶手術失血很多,一定要好好養傷!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醫生,他做的手術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會痊癒,就跟沒有受過傷一樣!……”
天壽又是一驚,差點兒叫出聲來:“亨利醫生?”
夫人注意地看著天壽又笑了,說:“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醫生把你托付給我的。亨利就像我自己的兒子一樣,他的朋友就是我們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麼?願意吃一點烤牛排和炸魚嗎?……”
聽著陳媽說出夫人的問題,天壽腦海深處的一角突然一閃,彷彿又回到童年,彷彿又是在澳門司當東家那高大華麗的餐廳,和藹美麗的司當東夫人,為她舉起了盛滿紅葡萄酒的晶瑩美麗的高腳杯……布魯剋夫人當然不是司當東夫人,但她們都讓天壽聯想起善良和溫柔,想起慈愛的母親……
她轉著眼睛看看陳媽,又望望布魯剋夫人,心裡著急,想要大聲喊叫,但出來的聲音卻是那樣微弱,那樣斷斷續續:
“請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我這是……怎麼啦?……”
僅僅這麼幾句話,天壽覺得吃力得頭昏腦漲,上不來氣兒,眼淚不知怎麼也滾落下來。
夫人和陳媽對視一下,緩緩地在天壽床邊坐下。陳媽輕輕用潔白的手巾為天壽擦去臉上的汗和淚,同時低聲又輕柔地告訴天壽:你的大腿根中了槍彈,流了許多血;又因為你是石女,經血積留在肚子裡凝成血塊,也引起了很危險的炎症;你若不死於槍傷,也會因為凝血淤積送命。亨利醫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裡的槍彈,縫好了傷口;又切開你封閉的陰門,疏通了淤血。是亨利醫生救了你的命。
天壽的視聽和理解此時都還很遲鈍,一時沒有完全聽懂。看她迷惑的樣子,夫人又笑著說道:“亨利對我說,他在你身上縫合了一道口,又開通了另一道口,作為醫生,他為自己的醫術驕傲!尤其是後者,他說看到那些發紫發黑的血塊,他的後背都一陣陣發涼,太可怕了,也太及時了!……”
夫人的這段話太英國味了,陳媽翻譯起來很困難,說出來天壽依然似懂非懂,說:“你是說……亨利醫生……他給我治了……治了兩個病?……”
陳媽笑道:“這下你總明白了吧?等你養好傷,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娘們一樣出嫁成親,生兒養女啦!”
天壽臉色頓時慘白如紙,嘴唇沒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亂響,只覺得心在腔子裡轟隆轟隆跳得又重又快又亂,只覺得血氣在胸臆間四散橫流亂滾亂竄。她很想再說些什麼,再問些什麼,但眼前一黑,又昏了過去。
陳媽驚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著天壽的額頭,不安地對布魯剋夫人說:她又開始發熱了。布魯剋夫人憂心地說,這時候發燒可不好,是不是傷口感染了?小傑克正好在船上,叫他跑一趟去請亨利醫生來看看。
她們不明白,天壽失血過多的身體和虛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這樣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術之後伴隨而來的發熱發燒,也就由此誘發起來。
天壽於是陷入三個晝夜的高熱昏迷之中,在死亡的邊沿掙扎。
她在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視聽和意識中,能感受到自己受著精心的護理,陳媽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為她擦洗,給她餵水餵藥餵飯,並幫她翻身,要她俯臥著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並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後,擔當了每天的傷口換藥工作。布魯剋夫人每天好幾次來看望她,帶來牛奶和點心,還帶來這個季節難得的冰塊給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從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醫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著醫生的所有職責--量體溫數脈搏觀察病況,給她這病人及時調整用藥;她知道亨利在做著陳媽和布魯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亨利就會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注視著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陽光一樣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龐,心中便有片刻的寧謐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時襲來的高熱又會破壞這一切,使她變得狂躁絕望,對自己的處境難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離可怕的痛苦,逃離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兇猛的高燒襲擊中,天壽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搜羅了殘存的氣息,對著俯身望著自己的那雙疲倦的佈滿血絲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輕輕地說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興!……謝謝你!只好下輩子再相聚了……”
“不!”亨利醫生大叫,把天壽那雙冰涼的小手緊緊地合在自己的一雙大手中,“不!你不會死!我不讓你死!聽到了嗎?我不讓你死!……”
天壽此時有種奇怪的感覺,一股溫熱正從小三哥的手心裡源源不斷地輸向自己的體內,彷彿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小三哥不讓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為你做了那麼多事,讓你獲得了真正的女兒身,你要是死了,太對不起他了吧?……天壽努力對自己說著不要死不許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卻了大江兩岸的炎熱,黎明時分,清涼又濕潤的風,吹進天壽的潔白的小艙房,也吹醒了她。
她剛出了一身透汗,遍體清涼,纏繞了她許多天的高熱和煩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渾身輕鬆,精神也極暢快,而且,她自覺有一件大事、一件喜慶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是什麼事情呢?她還沒有睜開眼睛,在靜靜地想。
她的心驀然間似牡丹怒放,一片燦爛--她不再是石女了!她從此是真正的女孩兒家了!她的雙手隔著柔軟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魯剋夫人用自己的幾件新睡袍特意為她改制的--輕輕撫摸著傷口和刀口,它們已經不那麼疼痛,已經有點發癢了,那就是說,已經生出新的肌膚,就要痊癒了!她覺得通體安謐舒泰,氣血暢通無阻,指尖甚至從那裡感覺出一股輕微的氣息,彷彿放了個小屁。她忍不住閉著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醫生給自己做手術的情形,想到一個男人在自己最隱秘的禁區看到做到想到的一切,天壽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響,一下子全都湧上頭臉,幾乎要把她的皮膚漲裂。腦海深處一道強烈的閃光,爆出了這個強烈的意念:除非你終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給他!……否則,“天打五雷轟!”……
極度的羞恥和極度的興奮,使她的心跳血流聲震天動地,嚇得她趕緊睜眼向四周打量,會不會被人發現?
所有這些,有如蘸著毒汁的無情的長鞭,一記一記狠狠地抽打著她,抽打得她痛徹五臟六腑,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萬分,掙扎著叫出聲:
“老天爺!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你要這樣折磨我!……”
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亨利醫生頓時驚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懷表拿過病人的手腕數脈,隨後又摸著病人的額頭試體溫,神情之專注認真,儼然極負責任的嚴肅軍醫。隨後他愉快地笑了,說:“太好了,危險終於過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一雙坦誠的深藍色眼睛裡流動著喜悅和深深的憐惜,亮燦燦的光芒和開朗的笑驅走了疲憊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麼可親可信又可愛,比想像中的更加英俊。天壽幾乎看呆了,心慌意亂,臉泛紅霞,當初在狀元坊每每與他相對時所感到的激盪,一點沒有減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體味到的甜蜜全都變成了苦藥。她趕緊把被單扯上來遮住了臉,泣不成聲。
“你怎麼啦?不要哭,那樣對你恢復身體不好!”亨利柔聲勸慰著說,“我想,你已經認出我、承認我了,對嗎?你昨天晚上叫我小三哥,你允許我以後還叫你小四弟嗎?”
“不,不!”在兩次劇烈的抽泣之間,天壽吞嚥著淚水搖著頭不清不楚地說,“你為什麼……要一次兩次地救我?……讓我死了不是更好……更乾淨!……”
“我是醫生,我的責任就是治病救人。”亨利輕輕拉開蒙在天壽臉上的被單,望定她的淚眼,真誠地說,“對你,小四弟,我更有雙重的責任!”
“你說什麼?……”
亨利從衣袋中取出一個小包,小心地從裡面倒出兩件物品,伸開手掌讓天壽看:一串綴著小亨利畫像金盒的銀項鏈和一對用紅絲線穿結的“娘娘錢”。天壽心頭一熱,忍不住嘴唇哆嗦,不能成聲,卻聽得亨利在說:
“那個時候,我就跟二哥一起發過誓,要永遠保護我們的小四弟,即使你忘記了,我還沒有忘呢!”
亨利笑著,整齊的雪白牙齒閃著光亮,下巴上那可愛的凹槽時隱時現。天壽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的動人心魄的笑而去看潔白的牆壁,她低聲說道:“那畢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項鏈怎麼會在你手中?……”才說了半句,便想到是亨利為自己做手術時從自己脖子上解下來的,一觸及這件事,她的臉立刻又紅得不可收拾了。
天壽的窘迫情態,使亨利竟也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他無法表達那串銀項鏈對他的衝擊。
宅院裡那異常慘烈的場面,使亨利終生難忘。對這種野蠻行為的憤怒,對被釘死牆上的天祿二哥的悲痛以及由探到天壽尚存的微弱氣息引起的驚喜,都遠遠超出他一貫維持的英國紳士風度允許的限度。那時他就下決心,要盡一切努力挽救小天壽的生命。他甚至決定,一旦天壽脫離危險,就把她帶在自己身旁,待戰爭結束,他要把天壽帶回英國,讓她受教育,讓她學習文學藝術和科學知識,讓她從此生活在文明和自由的天地中。
他不願別人瞭解自己跟宅院中被害人家的關係,借口天壽傷情特別嚴重,把自己的小朋友抬上醫療船,安置在他的私人手術室中,只用了兩位他最信任的助手。
事情是那樣地出人意料,他做夢也沒想到。
術前創面周圍局部消毒,本是助手的事,他不放心,堅持自己親手做。不想一做之下,大吃一驚!當時他的第一個想法,這孩子是先天的隱睪患者,並有嚴重的會陰型尿道下裂,導致生殖器外形似女不似男。病症本身並非罕見,但他必須為小四弟的生理缺陷保密,在助手面前把這一點盡力遮掩過去,以便緊急取出小四弟大腿根部的子彈並縫合傷口。這之後,他便讓兩位微微中暑的助手回去休息,最後一道清洗身體血跡的工作也由他自己完成,因為他也不願小四弟的全裸形象落入外人的眼中。
他很吃驚,也很費力地把纏在天壽腹部腰部和胸部的長長帛帶解開,這時候,他看到了只有少女才具有的形狀圓潤結實的乳房,只是因為長期纏裹造成了乳頭下凹。而在那溫潤如玉的純潔的乳胸上,他看到了銀項鏈在灼灼發光,自己小時候的肖像正對著他微笑。
如雷轟頂!他完全驚呆了。
好半天好半天,他才覺出自己的心在奇特地膨脹,氣息不暢,熱淚突然湧出,因為毫無準備,竟滴落在昏迷中的小天壽那沒有顏色的嘴唇上。他心裡倒海翻江,激浪奔騰,不可遏止,原來,他的小朋友、小四弟、小天壽,其實是個姑娘,是患了陰道閉鎖症的可憐的少女!而這可憐的少女十多年來一直把他這個夷人小朋友時刻放在心口上!
這雖然是很少見的病例,但手術並不複雜,亨利在皇家外科醫科大學實習期間,曾經親眼看他的導師史密斯博士做過兩例,都很成功。他毫不猶豫地為天壽實施了手術,並且很滿意自己的醫術,認為絕不比他的導師遜色。
天壽在他的醫治下,恢復了正常。這是否改變了他想帶這個小四弟在身旁並回到英國的初衷呢?
所以,一旦發現了天壽的真相,亨利就立刻產生了強烈衝動:若是娶她為妻,能不能是一種重大的贖罪?自己沉重的心是否能獲得一些解脫呢?
然而,和所有的英國紳士一樣,亨利對結婚的事是非常慎重的。儘管有幼年的鍾情,那畢竟帶著幼稚的孩子氣,不能成為選擇配偶的全部根據。他必須弄清楚,自己是不是還愛現在的天壽,天壽是不是還愛現在的他。他從來都認定,沒有深厚的愛情,婚姻是不會幸福的。
所以,面對雙方都臉紅的這樣一個十分尷尬又十分危險的場面,亨利抑止住自己突發的激情,選擇了一個比較有分寸的回答,他笑著說:
“小時候的事情才更不容易忘記。無論如何,你是我自幼交結的小朋友吧?對你的傷病,我這個醫生怎麼能不格外精心呢?”
天壽又拿被單蒙上臉,說:“現在我們怎麼能夠還是朋友?”
亨利說:“現在我們為什麼不能還是朋友?”
“你們英國正在打我們中國!”
“可是我亨利並沒有打你天壽,而是在給你治病治傷,對嗎?”
天壽沉默不語。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還有布魯克船長和他的夫人,還有不少英國人,從來沒有向中國平民開過槍,也從來不願做傷害平民百姓的事情,你願意相信嗎?”
天壽仍然把臉藏在被單裡不做聲。
“就是在我們英國,也有許多人不同意用戰爭方式解決與你們中國政府的糾紛,只是他們比主張戰爭的人數少了一點。我可以告訴你議會表決的詳情……”
被單下的小姑娘似乎不想聽什麼議會表決之類像天書一樣莫名其妙的事情,她慢慢露出小臉兒,眼睛很快地在亨利臉上一掃而過,用更快的動作,一把從亨利手中抽走了銀項鏈,並悄聲說道:“這是我的!……”
亨利忍俊不禁,合起大手掌,捏住紅絲線纏結著的兩枚“娘娘錢”,說:“那這就是我的了。咱們還是梨園結義的好朋友,同意嗎?”
天壽臉上這突如其來的天真,就像烏雲間偶爾射出的一道陽光,又倏然消失了。她沒有回答亨利的問題,卻垂下眼簾,蹙緊眉頭,咬住了嘴唇。
“怎麼,傷口又疼了?”亨利連忙關切地問。
“不是。”天壽突然張開那雙在消瘦的小臉上顯得特別大的眼睛,直直地望定亨利,說,“你告訴我,我的姐姐,二哥哥天祿,還有老葛成和青兒他們……他們都活著嗎?……”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亨利很快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們……也許他們被其他醫生救回去治療……”
天壽堅決地說:“我要去找他們!”說著就要坐起身,傷口的疼痛令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只得又躺下。
亨利說:“你看,你還起不了床啊!你現在得多吃多睡,好好養傷,好好養身體,你太虛弱了!等你痊癒以後,我陪你一起去找他們,好嗎?”
天壽沮喪地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淚珠又從眼角滾落到雪白的枕頭上。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