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說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聽見沒有,他一不抬頭,二不做聲,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緊,仍然在那裡裝了又拆,拆了又裝。黃宗羲見說他不動,倒也沒有辦法,只好埋下頭去,繼續閱讀;然而,終於又放下書本,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邊,開始打量著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狀、神秘莫測的零件。「啊,若說這些東西搭配起來,便能將數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實在教人難以相信,然而卻又千真萬確。能發明此物之人,豈但技絕人寰,直是巧奪天工哩!不道天下競有心思靈通若此之人,實在匪夷所思!,他驚奇地想。他看了一會,不由自主就心癢起來,輕輕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雞蛋大的玻璃鏡片,細細看一看。然而沒等他觸到鏡片,就聽方以智喝道:」別動!盎譜隰說氖忠歡叮ㄚǖ廝趿嘶乩礎K屏飼品揭災牽患諶窆嶙⒌匱芯懇恢煌罰閹吹構乜戳擻摯矗攘擻直齲坪醺久揮辛粢譜隰嗽誄。蛘咚淙渙粢飭耍此亢撩揮邪閹旁諮劾鎪頻摹U駒諗員咚藕虻氖櫫嚼恚蔥以擲只齙刈鱟毆砹場;譜隰說牧齒氳卣嗆熗耍研渥右環鰨墓牡刈夫廝奈恢萌黃u勺呂矗匭履悶鶚楸盡2還幢閌欽庋揭災且踩躍擅揮欣蠢砘崴;譜隰擻悠鍘!昂擼媚愀齜矯苤谷蝗鞝稅諒啥瘢∥業掛純茨愕降子卸啻竽苣停馨顏馇錁底昂茫彼薹薜叵搿?誰知,像是回答他似的,就在這時,方以智驀地發出一聲歡呼:「成了!」
接著,他立即動手,把桌上那堆零件一件接一件地裝配起來。
轉眼工夫,一架伸縮自如,同原先一模一樣的千里鏡就擎在他的手裡。他把它湊在眼睛上,試著瞧了幾下,又奔到窗前,對著外面,調節好距離,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地來回了望了一陣。終於感到滿意了,他就把千里鏡朝方理的手中一塞,倒背著手,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得意洋洋地在艙內走來走去。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還是行的!什麼西洋奇器,不過如此!
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樣能無師自通!八寥壞廝擔婕捶願婪嚼恚骸比矢葡喙ǎ「又興沖沖地對黃宗羲說:」太沖兄,經此一番,弟於此物不惟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樣能做出一個來!盎譜隰嗣渙系椒揭災槍話亞錁底芭涑曬Γ械鬩饌猓燦械閂宸K淙蝗鞝耍雜詵揭災鞘什諾陌諒蘩瘢勻桓械僥棧稹K裕狽嚼戇亞錁鄧峙醯剿媲笆保譜隰吮閆吆叩乇徹橙豢轄郵堋?正在滿心等待朋友讚揚的方以智,看見這情狀,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湊在他的耳邊咕噥了幾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問:「我當真這等說?」看見方理肯定地點點頭,他又回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啊,不錯,我影影綽綽是說過這麼句話。當時我眼看要弄通了,覺得身旁有人……原來是……哎,真該死!」
他懊悔地跺一跺腳,連忙走過來,對黃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黃宗羲對這千里鏡本來也產生了興趣,只是被方以智一聲斷喝,掃了興。現在見他一再賠禮,氣也就消了。他一聲不響地從方理手中接過千里鏡,反覆擺弄了一陣,又起身走到艙口去,學著方以智剛才的樣子,對外面觀測了半天,然後把千里鏡交回方以智手裡,淡淡地問:「適才聽兄自言,此鏡可以仿製,莫非兄果已盡得其中奧妙了麼?」
「這個自然——其實亦無大奧妙。」方以智連忙說,「弟已將此鏡之構造繪成一圖,只須覓良工數人,便可製作。」說著,他把黃宗羲引向他原來坐的地方,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面上。黃宗羲看見上面寫著「千里鏡圖說」五個篆體字,下面用毛筆描著一架千里鏡,以及它的幾個截面圖形,還有各個零件的式樣,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黃宗羲反覆瞧了一陣,終於歎道:「社兄真可謂聰明過人!我輩雖則也一樣的讀書,惟於此道,卻是萬萬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負者,也就是尚有此一點『聰明』!」
方以智說。由於興奮,他那張本來就紅撲撲的臉孔,更加容光煥發了,「不過,西洋之學,只是詳於『質測』,若言及『通幾』,則往往疏拙淺陋。何況他那『質測』,也並未完備。小弟之志,其實並不在此哩!」
黃宗羲瞧了他一眼,沒有搭腔。
方以智卻沒有覺察自己的話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舊興沖沖地問:「我輩生於當今之世,不知社兄以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
「哦,生當憂患叢集之世,恐怕只能說是不幸吧。」黃宗羲淡淡地說,管自走了開去。
方以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這般答我。」他點點頭,歎了一口氣,「便是弟亦每以輾轉於這憂患之人生,延喘於這昏昧之亂世而咨嗟太息,競至中夜難眠,悲愁淚下!」他聲音低沉地說,神情抑鬱地望著窗外的茫茫雨霧,以及那一隊背著纖繩、在泥濘的岸邊艱難前進的縴夫,許久沒有說話。
黃宗羲本以為方以智接下來不知還會怎樣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開去表示不想聽,沒料到對方卻發出這樣淒苦低沉的歎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盡然!」方以智忽然轉過臉來,悲傷地、堅決地直視著黃宗羲的眼睛,「當今之世,無疑衰極亂極,病人膏肓,萬難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論,卻昌明鼎盛,遠邁前代!
推其故,實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積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達此空前勝境。
且更有西洋之學,人於中國,可與吾國之學相發明,遂使我輩生於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間,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學問、大見識,雄視一世,映照先後。如此說來,又是一大幸事了!啊白胖牽壑釁浼洌俊被譜隰肅馗此擔苫蟮贗排笥眩⒚揮辛⒖桃饈兜秸餼浠暗娜糠至俊?「不錯!」方以智堅決而自信地說,「以弟觀之,歷來所謂儒者,多有二病:一、窮理而不博學,二、聞道而不為著。無論拘守名教,以尊禮法,還是好作詭異言行,以超越禮法,二者都無非為著求名,故意束縛矯扭其真性。至於科舉之士,一年到頭只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無所知。彼一心所望者,無非『利祿』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學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無非此輩!惟是學問二字,乃千秋之事,豈可無人任之?故弟於此立一大志願:若得資財,當建草堂,養天下之賢才,刪古今之書而統類之。舉凡經解、性理、物理、文章、經濟、小學、方技、律歷、醫藥諸門學問,均審訂真偽,發其精粹,清其條理,詳其始末,編為百卷之書。不惟望其有用於當世,亦為千秋萬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脈。如此,方不負此七尺昂藏,一身學識也!」
方以智越說越激動,洪亮的聲音在船艙內嗡嗡迴響。他不再看黃宗羲,並且開始威嚴地來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驕橫而自尊的姿態,使他的形象在這一刻裡變得那樣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號令千軍的統帥,或是一位君臨萬方的帝王。
黃宗羲睜大眼睛,彷彿不認識似地望著朋友。不過,使他感到驚愕的,與其說是方以智此時此刻所表現出來的非凡自負,不如說是這位才氣過人的朋友所決心選擇的那條道路——潛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來者。不錯,這是自古以來無數學者所共同走過的道路,本來無可非議。但是,黃宗羲一向認為,作為不幸而生於憂患時世的他們這一輩人,眼下卻沒有權利、也沒有可能那樣做。事實上,黃宗羲從來也沒有忘記,自己是東林黨人的兒子,是因為反抗魏忠賢閹黨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遺孤。他不只同阮大鋮之流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強烈意識到自己所肩負的使命。隨著年歲和見識增長,他越來越明確地認定:國家的局面之所以會衰敗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於天啟年間皇帝昏庸,重用閹黨,使國家的正氣受到了嚴重的摧殘。他參加復社,積極為社事奔走,就是為了在士林當中重新樹立起一股正氣,並運用「清議」的力量,推動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閹黨篡權的局面再度發生。儘管近年來國家的局勢每況愈下,毫無起色,但黃宗羲始終沒有忘記先人的遺志,也沒有失掉復興大明的信心。這一次,他不遠千里趕到北京去,就是為了親自觀察一下,嘗試一下……「不,他是不對的!
如今當務之急是『流寇』,是『建虜』!在社稷蒼生尚有一線生機之時,作為一個熱血男兒,一個聖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於承當救國拯民之責,那是可恥,是有損於為人品格的!八灰暈壞叵搿?黃宗羲抬起頭,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卻看見方以智已經從行篋中拿出一部厚厚的書稿,興沖沖地走到他跟前:「這部《通雅》,是弟窮三冬之力寫成的,自謂尚可一觀,如今就請社兄指謬。」
黃宗羲瞧了瞧朋友,發現對方臉上,剛才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氣已經不見了,此刻正誠懇地望著自己。他猶疑了一下,只好把湧到嘴邊的那些話暫且吞了回去,默默接過書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頁一頁地瀏覽起來。
五
在運河航行了大半個月之後,他們乘坐的官船來到了徐州城下的黃河渡口。
這裡離開梅雨地區已經很遠,黃河上空,一碧如洗。幾片輕絮般的白雲,在遙遠的天際緩緩浮動著。五月的夕陽毫無遮擋地把絢爛的餘暉,盡情投向空曠寬闊的河面。混濁的、閃耀著金光的滾滾洪流噴著白沫、打著迴旋,猶如成千上萬匹暴烈的野馬,從西邊的地平線上洶湧而來,又一刻不停地向東面的大海奔騰而去。幾張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濁流裡艱難地顛躓著。小山般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永不疲倦地拍擊著荒涼的、赤裸的河岸,發出沉雷一般的可怕聲響。
當航船橫渡黃河的時候,黃宗羲和方以智並肩地靠在窗前,縱目遠眺,誰也沒有說話。雖然他們都不是頭一次行經這裡,但眼前這氣吞萬里的磅礡氣勢,仍然那樣深深地震撼著他們,使他們的胸懷一下子擴展開來,並且被大自然偉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卻了交談,忘卻了思考,甚至連自己的軀體似乎也被這原始的偉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復存在了……渡過黃河之後,登岸是一個大驛站,名喚「柳泉驛」。因為天色已晚,主僕一行便在驛站歇下了。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用過早飯,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車子。方理去了半天,卻空手跟著驛丞走回來。那驛丞訴苦說:「車子倒有,卻因本地連年遭災,騾馬不足;加上糧餉匱乏,站裡的驛卒裁了又裁,減了又減,只剩下十來二十人,到昨夜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還沒回來。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兒再走。」
方以智皺起眉頭,不願意在這鬼地方白白耽擱一天。他問明驛站裡還剩下兩匹馬,這個數湊一乘車子是不成,但倘若改為騎馬,卻還勉強湊合。於是,他同黃宗羲商量,決定不坐車子,就要了那兩匹馬。又同驛丞磨了半天,最後讓他從站裡那兩個燒飯、挑水的老驛卒中,好歹抽出一個來跟著,便一齊動身出門,繼續向北進發。
天色還早,四下裡一片黑暗,只有閃爍的星星映在xx眼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沙礫鋪設的官道在腳下變得迷離一片,幾乎難以辨認。拂曉前的風,從曠野上吹來,即使穿著風衣,戴著風帽,身上仍然感到涼颼颼的。這一帶是南直隸(明代稱盲隸干南京的地區為南直隸。相當於今江蘇、安徽兩剩)、山東、河南三省的交界,正當水陸交通的要衝,可是這些年來,由於饑民越來越多,其中鋌而走險,落草當響馬的為數不少。僅僅在去年,就有一個名叫李青山的強人,倣傚《水滸傳》中宋江的榜樣,佔住梁山泊,樹起「替天行道」的旗號,經常攻陷州縣,攔劫漕運糧船。投奔擁戴他的饑民很多,勢力一直伸展到離這兒不遠的韓莊,使南北交通幾乎斷絕。
朝廷聞報,大為震動,急忙調派大批軍隊進行圍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強把這場造反鎮壓下去。朝廷惟恐動亂再起,也曾下令對「就撫」的饑民加以賑濟。但這幾年,朝廷為著對付「流寇」,在過去每年徵收幾百萬兩「遼餉」之外,又接連加派了三百三十餘萬兩的「剿餉」和七百三十餘萬兩的「練餉」,眼下正恨不得把民間的每一滴脂膏都搾取出來,投入戰場,哪有餘錢去放賑?只好攤派給地方。而地方也正為應付「三餉」,弄得焦頭爛額,同樣拿不出錢來。何況那些官府衙門,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計撈錢斂財,即使有那麼一點賑額,經過他們的手七克八扣,留給饑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別說饑民實在太多,已經到了遠遠超出人力所能救濟的地步。所以目前這一帶,儘管官軍加強了巡邏和彈壓,但路上並不太平。正是考慮到這種情況,臨出門時,方以智已經換上便服,還同黃宗羲各自挎了一柄寶劍,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執刀棒,相隨護衛,以防萬一。
現在,黃宗羲在馬上微微佝僂著身子,裹緊了風衣,在馬蹄踩踏地面的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響裡默默地想著心事,一邊等待著第一抹曙色的出現。不過,由於黃安和方理在馬後不停地同驛卒談話,使他的思路時時被打亂,集中不到一個問題上。
他一會兒想到離開余姚已經快三個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樣,母親好嗎?看來應當修一封家書去問候一下了;一會兒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發生的一場口角,想到自己同這位社兄總是合不大來。記得自己曾在張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評過侯方域一味花天酒地,而置父親的生死於不顧。這個話,張自烈後來不知傳達給侯方域沒有?……過了一陣,他的思路又轉到哲學問題上,想到「氣」和「理」這兩個概念,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張「理」在「氣」先,另一派人又主張「氣」在「理」先,可是在他看來,「理」和「氣」本來是一個東西,並無區別,亦無所謂先後,人們硬要把它分開,實在毫無必要,也毫無道理……然而,他漸漸覺得坐在鞍子上越來越不舒服。因為長久沒有騎馬,他已經大大生疏了。他不能讓自己的身體自然地順應著馬兒走動時的起落顛簸,結果被馬鞍子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來我是越來越嬌嫩了!」他想,「當年劉玄德因久不騎馬,遂有功業未就而髀肉復生之歎,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麼了得?」
於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暫時拋開,一心一意練習起騎馬來。
他仔細分辨馬的行走節奏,一邊盡量放鬆身體去迎合它。開始他老是把握得不准,情況反而更糟,但他仍舊耐著性子堅持下去,慢慢就變得比較適應了。加上從前練習騎馬時所學的那一套動作要領也重新被回憶起來,並且開始發揮作用,再走上十多里之後,他終於又熟練起來了。
這當兒,天已經破曉,一輪紅日從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霧氣繚繞的廣闊原野,給拖著長長的影子前進的旅人的臉上、身上,以及他們的行李、馬匹上,抹上了一片淡淡的紅暈。幾隻烏鴉呱呱地叫著,從路旁的樹椏上飛了起來。黃宗羲為著試驗一下自己的騎術到底恢復得怎樣,就放鬆了韁繩,在馬屁股上輕輕敲上一鞭,催著馬越過方以智,順著變得清晰起來的大路,向前慢跑起來。
這一次頗為順利,黃宗羲按照回憶起來的要領,上身微微向前傾著,兩腿用力夾緊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韁繩,居然跑得很平穩,轉眼之間,已馳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韁繩,回頭望了望,看見方以智等人沒有跟上來,便撥轉馬頭,打算循原路馳回去迎他們。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幾聲哭喊,聲音尖銳而淒切,像是個女子,又像是孩子。聽起來,人就藏在路旁不遠的那片榆樹林子裡。黃宗羲勒住馬,朝林子張望了一陣,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但是,哭喊聲又響起來。他皺起眉毛,想走過去瞧瞧是怎麼回事,臨時又想到:要是強盜在行劫,人多勢眾,自己對付不了,豈不更糟?遲疑了一下,他終於撥轉馬頭,飛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僕人們簇擁著,緩緩地走過來。聽了黃宗羲的報告,他回頭問隨行的那個老驛卒可知道出了什麼事。老驛卒含含糊糊,也說不清楚。倒是黃安極力勸阻,說必定是響馬在行劫無疑。方理也主張小心為妙。方以智瞧著黃宗羲,沉吟了一下,終於說:「走,瞧瞧去。」
大家跟著黃宗羲,來到距榆樹林子還有百步之遙的地方,方以智揮揮手,叫大家停止前進。他勒住馬,遠遠朝林子觀望了一陣,然後拔出佩劍,吩咐大家準備好,這才命一個名叫孫福的年輕承差過去打探。
孫福提著棗木棍,輕手輕腳地踅進樹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來。他臉色發白,氣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馬前,稟告說:「回、回老爺,裡、裡面全是死、死人!」
「響馬呢?」方以智厲聲追問。
「沒、沒有!」
「沒有?」
「是、是沒有。」孫福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小人不曾看見。」
「那麼死的都是些什麼人?是怎麼死的?」
「興許是……是些饑民,小人沒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蠹也喚鞍繃艘簧饃舯硎咀懦躍婧螅頭畔灤睦礎J塹模矍芭戮團掠鏨舷炻恚皇牽愀瞇惶煨壞亍V劣詡⒚褡匝岸碳炊貌蛔毆詿缶」幀U飫嗍錄昀詞翟諤啵衙揮惺裁聰Σ妗6易魑啡耍埠苣壓艿昧耍疃嗤ㄖ胤繳弦簧盟橋扇死詞帳褪橇恕K裕鋦U庋盜酥螅揭災侵皇塹愕閫罰婕窗呀J棧叵煥錚急訃絛下貳?但黃宗羲還在沉吟著。
「裡面——還有活著的麼?」他問,向樹林子瞧了一眼。
「沒、沒有。都死了。」孫福回答。
「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在叫!」
「那——興許當時有人還活著,後來就死了。」
「最好再細瞧一下,若是還有活著的……」「啊,不錯!」方以智表示同意,「孫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還有活著的,就拿些乾糧給他,再打發他點銀子,叫他自尋活路——去吧!」
「是!」孫福應了,可是顯然很不樂意,卻又不敢違拗主人的意思,於是噘著嘴,去馬背上取了一小袋乾糧,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黃宗羲瞧著年輕承差的背影,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馬來,把韁繩往黃安懷裡一拋,大步趕上孫福,一把奪過對方手裡的乾糧,管自走向樹林。孫福怔了一下,連忙跟了上去。
這片榆樹林子不太大,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每棵樹的樹皮全都給饑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質層,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剝了皮的殭屍,張牙舞爪地挺立在那裡,可怕極了,雖然已經是初夏天氣,枝椏上也不見長出葉子來。只有成群的烏鴉「呱呱」地叫著,在樹林子裡亂飛亂竄。這些吃腐屍吃紅了眼的畜生,一隻隻都長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幾次,要不是孫福及時揮舞棍棒,它們就會撲到頭上來了。越往裡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東一堆西一堆拋得到處都是,稍不小心,就會碰到腳上。黃宗羲活了這麼大年紀,還從來沒有走進過這樣陰慘可怖的樹林子,從未置身於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雖然是大白天,心裡也不由得直發毛。現在,他才明白,孫福為什麼很不樂意再來一趟。不過。自己既然逞了強,已經不能後退,而且他也不想後退。所以儘管他已經想到,此舉很可能是多餘的,但仍舊掩著鼻子,硬著頭皮往前闖。
終於,孫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著前面的樹上,低聲說:「喏,就在那兒!」
黃宗羲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抬頭望去,果然看見樹椏上掛著大大小小七八具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搭拉著舌頭,全身僵直,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那些屍體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還有的眼睛睜得老大,齜牙咧嘴,形狀十分可怖。黃宗羲不願多看,他慢慢走過去,一面向四周打量著,看看有沒有活的人還留在地上。可是,除了兩捆破破爛爛的行李,和一些胡亂丟棄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見什麼。「啊,都死了,一個也沒留下!剛才還聽見他們的叫聲,要是我立時趕進來,也許他們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頭朝樹上的屍體瞧了一眼,發現死者的衣衫雖然十分破爛骯髒,而且頭髮披散,沒戴帽子,但從其中一兩個人那寬大的袖子、長過膝蓋的衣裙式樣以及衣裳的質料來判斷,顯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應當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連年災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餉」逼得很緊,許多中產之家,也難以倖免於難。「嗯,看來他們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時世,縱有天災,也未至於流離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現在竟然弄到連這一類殷實本分的良民也走投無路,惟有以一死來求得解脫,就更別說那些貧苦無告的廣大之眾了……」這麼一想,黃宗羲不禁垂頭喪氣,剛才急於救死扶傷的那一份熱心也隨之大減。所以,儘管孫福出於討好他,建議再往林子深處找一找,他卻擺擺手,悄然轉過身,向外走去。
六
「似這等閤家自盡的,還未算是最慘哩!」聽完了黃宗羲的敘述之後,方以智說。這時,他們一行人已經重新上路,剛才那片榆樹林子,也被他們撇下好遠了。
「去年冬天,我從京裡南下,途經此地,遇著一位社友,聽他說起一事,委實駭人聽聞!」方以智接著說,隨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們說到一件極不願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樣,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他是說去年秋冬——那時的情形比現今還要糟得多,滿路都是餓死、凍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遊魂似的一天到晚四處遊蕩,走到哪裡都躲不開他們。啊,不知兄見過不曾?人到了那種境地,那眼神實在是可驚可畏!當他瞅著你時,不知怎地,便會閃出貪婪、狂亂的光芒,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們就會猛撲上來,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實,那時節到處都在吃人,什麼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競有公然把婦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賣,專供人當豬羊一般屠宰,喚做『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還不甚相信。
有一遭,他隨一個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時近晌午,到一間酒店去打尖。店伙過來說:」肉剛賣完,請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這一路行來,連尋頓麵食都甚難,如何此店卻有肉?正疑惑間,只見有個小廝,帶進來兩名捆住雙手的女子,一直人了後廚。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許久,可先取一隻蹄子來!』那社友嚇了一跳,連忙跟進去看,就聽一聲慘叫,一個女子的膀子已被齊肩斬下,倒在地上掙命。另一個嚇得面無人色,篩糠也似地發抖,見有人進來,便痛哭求救;地上那個卻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當場出錢把她們都贖下,眼見斷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奪過刀來,分心一刺,讓她少受點兒罪;卻把另一個帶回家去,做了偏房。只這般,當時不知多少人稱讚周客商積了陰德,必得好報。你瞧,這可不是慘絕人寰的妖變麼!」
在方以智敘述這樁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當兒,黃宗羲一直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直到方以智說完之後好一會,他才突然抬起頭,用忿怒的、咬牙切齒的聲音質問:「地方上發生此等令人髮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視不管麼?」
「管?」方以智冷笑一聲,「彼輩既不能感動老天爺拋下無數牛羊粟麥,以救民困,又不願割自身之肉以療民之饑,也惟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說『三餉』!」黃宗羲爭辯似地大聲說,「若只蝗、旱一端,而無『三餉』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測,天災不可抗,誠難以此責備於人間之守、牧;『三餉』卻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將災情申報朝廷,乞請皇上減免麼?」
「災情怕是會申報的,至於乞請皇上減免『三餉』,只怕再餓死一倍人,彼輩也未必有此膽量!」
「哼,戀位畏死,惟知阿從上意,國事之壞,就壞在此輩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沒有立即回答,他回頭瞟著黃宗羲:「足下以為,即使有人膽敢乞請減免,皇上會恩准麼?」
「生民塗炭,至於此極,皇上以天下之憂為憂,又豈會置之不理?」
「當今皇上腹心之憂,只在流寇、建虜。」方以智依舊不慌不忙。
「時至今日,三軍尚能用命,實賴有此『三餉』支撐,一旦不繼,戰局便有立變之虞!兄以為皇上肯憐此一方之民,而聽任社稷傾覆麼?」
「依兄之見,如若無關於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亦不過是疥癬小疾,不值一顧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該當如何處置?」
黃宗羲不響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事實:一方面對建虜、流寇作戰,需要糧餉;另一方面廣大民眾在天災和「三餉」的雙重重壓下,又已經到了無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鬆征餉,本來已經焦頭爛額的軍隊就更加不能堅持作戰,就有亡國的危險。要是不顧人民死活繼續強征濫索,就會要麼像剛才榆樹林子裡發生的情況那樣,把他們逼上死路;要麼就會促使越來越多的人鋌而走險,參加到「流寇」隊伍中去,同樣會加速國家的覆亡。國事之難辦之處正在於此。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局面。「哦,莫非大明當真除了亡國一途,竟是沒有出路了麼?」這個可怕的念頭在黃宗羲腦中一閃,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不,不對,不至於!出路還是有的,有的!」他怒氣沖沖地對自己說,隨即想起了自己正在準備的那份上書。「無論如何,民為邦本。民不思亂,則禍源自消,國家可定。而安頓民眾,眼下之第一要務,便是從速恢復井田之制。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採納,能不能實行了……」「太沖兄……」方以智平靜的聲音響起來。他顯然想解釋什麼。
黃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國事如此,虧你還是個復社頭兒,翰林院的編修,就這麼沉得住氣!」他想,突然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聲不響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拋在後面。
晌午時分,他們一行人到了韓莊,打過尖,餵了馬,稍事休息,又繼續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趕到陶莊。
現在已經漸漸深入山東境內,越往前走,周圍的景象就越發荒蕪、殘破。雖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丟荒著,偶爾才看到幾個衣不蔽體的農夫在低頭幹活。路旁的纍纍白骨,依舊無人收拾,東一堆、西一塊,隨處可見。有時出現一個村莊,也是房屋傾圮,人煙稀少。只有兀鷹在低空盤旋,野狗在街巷遊蕩。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顯然是憑著凶狠和機靈,才得以在饑災和戰亂中保存了性命。它們一見來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個隨時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後狂吠起來。
於是又驚動了在斷壁頹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個個露出鬚髮蓬亂、面目浮腫的腦袋,遠遠朝這邊張望……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用馬鞭指著路旁的一個村子,回頭問那個老驛卒:「數月前,我行經此地,見這村子還好好兒的,為何競變得如此破敗不堪?」
那老驛卒瞎了一隻眼,頭髮鬍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訥,舉止遲鈍。聽了方以智的問話,他毫無反應,直到方理替主人大聲重複了一次,他才「氨了一聲,低著頭稟告說:「回大人的話,上月這村坊叫響馬洗蕩了!」
方以智吃了一驚:「難道是李青山餘黨?」
「回大人的話,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麼九山王?」
「就是抱犢崮的九山王。」
方以智「哦」了一聲,他記起來了:上次行經這裡時曾聽人說過,雖然梁山泊的賊首李青山已投降朝廷,被斬首正法,但在花盤山和抱犢崮一帶,還有另一夥響馬,為首的不逞之徒名喚王俊,自稱九山王,手下也有數千人馬,卻拒不投降,憑借崇山密林和饑民的掩護,繼續與官軍周旋。想不到如今競鬧到這邊來了。
「嗯,那九……那強盜,可是常來此處騷擾?」他問。
「啥?」老驛卒聽不懂。
「大人問你,那伙強盜是不是常來這路上殺人搶東西!」
「噢,噢!回大人的話,也不常來,不過他說來就來,神出鬼沒的,俺也摸不清!」
方以智不由得皺起眉頭,同黃宗羲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色。他正想再問,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吶喊聲。大家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只見從大路拐角上的樹林子後面,一簇人馬奔了出來,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後面還有手執刀槍的騎兵。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呆了。方以智叫了一聲:「糟糕,快跑!」就想撥轉馬頭奔逃,卻被老驛卒攔住了。
「大人莫慌,那是官軍!」
「啊,官軍?」大家再次回頭望去,這才看清楚了:後面的那五個騎兵確實是官軍打扮,奔在前頭的那些人原來是用繩子反縛著串連在一起的。五個官軍正嘻嘻哈哈地笑著,用鞭子驅趕他們向前奔跑。為了使這一長串男女老少都有、已經跑得筋疲力竭的犯人不至於因快慢不一而互相牽扯跌倒,有一個官軍還特意跑到前頭,大聲用口令控制著速度。然而,當他們快要奔到方以智他們站立的地方時,終於還是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撲倒在地上。結果其餘的人也被牽扯著,跌倒了一大片。那幾個官軍見了,頓時發起怒來,他們用最粗野下流的話叫罵著,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頭蓋臉地抽去,於是又響起了一片呻吟和哭喊……由於弄清了不是響馬,方以智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他皺起眉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情景,正考慮著怎樣制止這種令人厭惡的暴行。
但是,黃宗羲顯然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聲:「住手!」隨即催馬向前,朝離得最近的一名官軍迎上去。
那官軍氣勢洶洶地舉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掙扎的婦女抽打,驀地發現眼前多了一個怒目圓睜的書生,倒呆了一呆,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這樣打人!知道嗎?」黃宗羲指著那官軍說。由於情急和氣憤,他的聲音有點發抖,「你是人,她也是人。你為何這等打她?你這樣打她,是會把人打死的呀!你知不知道?」
那官軍搞不清他是什麼人,又被他不顧一切的樣子嚇住了,倒畏縮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去,瞧著他的同伴,彷彿在問: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
其餘幾個官軍也注意到了這邊發生的事情,並且顯然覺得他們這位同伴的狼狽模樣很滑稽。他們互相遞著眼色,嘻嘻哈哈地笑著,卻不過來幫他解圍。
「你們身為國家干城,受國之恩,食民之餉,應須對敵如羆虎,對民如父兄才是。這些百姓已經受盡饑荒戰亂之苦,憔悴不堪,縱然有罪,你們將他們捆縛押送也就是了,又何苦將他們如此戲弄,濫施棰楚?古語云:人皆有惻隱之心,莫非你們沒有?」黃宗羲振振有辭地繼續申斥著。
「啊,放你娘的狗屁!」被同伴們的譏笑弄得羞怒交集的官軍突然大吼一聲。
他想必已經清醒過來,發現黃宗羲不過是一個過路的普通書生,「老子不懂!快滾開,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認人!」
「什麼?你敢!」黃宗羲被這種當眾的侮辱氣歪了臉。他憤怒地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向那官軍逼近。
那官軍吼叫了一聲,猛地揚起鞭子。站在後面的方以智大吃一驚,連忙高叫:「不得放肆!」幾個僕人也一擁而上,要去救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鞭子夾著風聲抽下來,眼看就要落在黃宗羲的頭上。幸而他反應快,往旁邊一閃,總算躲過了一擊,可是頭上的那頂方巾卻讓鞭梢打了下來,掉在塵埃裡。
那官軍仍不罷休,又一次舉起鞭子。黃安、方理等一群僕人已經奔了過來,齊聲叱喝著,護住了黃宗羲。
另外四個官軍見了,互相使個眼色,也一齊拔出刀劍,各自從不同方向圍攏來,一聲不響地盯住了這伙多管閒事的旅客,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這當兒,那群被押解的老百姓已經停止了哭喊,陸陸續續爬起來。他們像一群受驚的羔羊那樣,緊緊擠在一起,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一個個臉上現出不安而又茫然的神情。
方以智憑著自己是朝廷命官,在事情發生以來,一直表現得十分鎮定。可是,看見眼前這種凶險的情勢,也不由得著忙起來。本來,為著旅途安全,他打算盡可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得了。於是,他回頭對老驛卒說:「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本官在此,叫他們休得放肆!」
老驛卒眨了眨那只獨眼,拱手領命,走上前去,拿出一面號牌讓那些官軍看了,然後說:「這位是京裡的翰林方大人,你們快快迴避,休要在此惹是生非,可聽見了?」
那幾個官軍聽他這樣一說,似乎頗覺意外,一齊向方以智投來懷疑的目光,隨後又低聲商量起來。只聽一個火暴暴的嗓門——那是剛才同黃宗羲衝突的那個軍士,大聲說:「什麼鳥大人,我瞧就不像!」
方以智的臉刷地紅了。他正要發作,但看見其他幾個官軍把那個人制止了,心想:「只要快點把他們打發掉便好,又何必與這等粗鄙小人計較!」於是,又忍住了。
這時,一個像是小頭目的官軍把骨稜稜的臉轉向他,抱拳說:「小軍張吉,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車駕,祈請恕罪!」
其餘四個官軍也一齊抱拳欠身,卻都不下馬拜見。方以智心中更加不滿:「這伙賤骨頭,直恁無禮!」他惱怒地想,無可奈何,只好擺擺手,說:「嗯,去吧!」
幾個官軍正想走開,可是,已經重新戴好方巾的黃宗羲忽然叫道:「且慢!」
他氣沖沖地擠上前來,指著那群老百姓,質問張吉:「你說,他們所犯何罪?爾等竟如此折辱他們?」
張吉用冷冰冰的眼光瞧了他一會兒,忽然兜轉馬頭,對同伴喊:「你們呆著幹什麼?走啊!」
等那群百姓被驅趕著重新上路之後,他才回過頭來,嘲弄地說:「秀才想知道麼?告訴你也無妨,他們是犯的——王法!」說完,雙腿一夾,催著馬,奔到那隊「囚徒」行列旁邊,「啪」地一鞭,把走在末尾的一個小伙子揍得打了個趔趄,隨即同他的夥伴們一齊狂笑起來。
黃宗羲氣得連眼眶都差點睜裂了,他一抖韁繩,打算猛衝上去,卻被方以智攔住了。
「太沖,算了,何必同這些無賴之徒一般見識,有失我輩身份!」
「哼,莫非你當真以為這等不平之事,也是無關社稷的疥癬小疾麼?」黃宗羲怒氣衝天地質問。
方以智輕輕地搖著頭,卻不回答。直到走出好遠一段路之後,他才仰起臉,神情抑鬱地望著遠處蒼茫的暮色,曼聲吟哦起來:款斯世之難處兮,又奚之而可適?
夜耿耿兮不鳴,睇東方兮何時明?
獨儲與不寐兮,長太息兮人生!
低沉、淒苦的聲音在這一小隊默默前行的旅人身畔盤旋著、糾結著,然後隨著晚風飄散開去,越飄越遠,終於在空寂、荒涼的曠野上消失了。
七
六月初旬,黃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終於抵達北京,並在宣武門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來。
還在抵京的前一天夜裡,黃宗羲就病倒了。先是發熱,然後開始打寒戰,已是初伏天氣,蓋上三層棉被,他仍然冷得抖個不祝好容易寒戰停止了,而體溫卻急劇上升,熱得嚇人,面孔燒得通紅,一個勁兒地嚷頭痛,接著又嘔吐起來。黃安一瞧這情形,知道主人的瘧疾又犯了。當時已是半夜,黃安不好去驚動方以智,而且估計叫醒他也沒有什麼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著。捱到天明,黃宗羲的熱也退了,頭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極度疲倦。這時,方以智也起來了,聽說這事,便連忙走過來探視。他先問了病情,接著又讓黃宗羲捋起袖子來診脈。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來的一套,診脈時那三根手指頭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彎上。只見他瞇縫著眼睛診了一會兒,滿有把握地說:「不礙事,這病須得隔日方再復發,明兒到了京裡,我就有辦法了!」進入北直隸地面之後,他們已經改乘了一輛大騾車,見黃宗羲這樣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輛小點的,鋪上褥子,讓黃宗羲睡在裡面,一直趕進北京來。
現在,黃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內。時近正午,四下裡靜悄悄的。方以智因為要上翰林院去報到銷假,一清早就出門了。
黃安正在院子裡給他煎藥。那藥是方以智臨出門時親自送過來的,據說來歷頗不尋常,是幾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術士送的。
方以智一直珍藏著,不肯輕易示人,因為是黃宗羲,他才慨然轉贈,還說一經服下,必奏奇效。黃宗羲正苦於這瘧疾幾年來不斷延醫診治,總是斷不了根,見方以智說得鄭重,自是喜歡,當即命黃安拿去煎煮。又因為方以智說,這藥熬的時間愈長,功效愈高,所以黃安直到這會兒還在院子裡忙著。
黃宗羲急於盡快把病治好,眼下還有另一個緣故。他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來就試,目的在於親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國家的局勢到底發展到什麼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書作進一步的充實修改,並在適當的時候呈遞上去。所以他希望能盡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訪一些前輩和朋友,打聽些最新的消息。
可是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別指望出得了門。這怎不教黃宗羲又是著急,又是氣惱!
誠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從來往官員的口中,已經陸陸續續聽到不少消息。
例如河南的開封自從四月被李白成再度圍攻以來,形勢日見危急,朝廷已將侯方域的父親——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釋放出獄,任命他為督師,率左良玉軍火速馳援;又說張獻忠的農民軍已經攻克廬州,知府鄭履祥被殺,兵鋒所向,無為、廬江岌岌可危;還有,像皇上最寵愛的田貴妃病勢日見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嚴厲禁毀煽惑犯上作亂的妖書《水滸傳》啦;以及一些官員的任免等等。不過,其中最使黃宗羲震動的消息,卻是朝廷已經查明:洪承疇自松山陷落之後,其實並未戰死,也沒有就義殉國,而是被俘後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東虜,如今在敵國很受禮遇。
告知他這個消息的人還談到,前些日子盛傳洪承疇殉難時,皇上一度震悼異常,曾下旨隆重設祭,打算為他建祠立碑。欽天監還擇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時三刻由皇上親臨東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時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來。
雖然皇上天心仁厚,對洪氏的家屬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裡的官民百姓,已是無人不對洪承疇恨之入骨,罵聲載道……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猶如當頭一棒,把黃宗羲打蒙了,彷彿心裡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虛和茫然。而當這種感覺,同受到錢謙益欺騙的舊創傷重疊在一起時,黃宗羲的憤怒就因為失望、痛苦而變得不可抑止。「啊,為什麼他們都是這般的虛偽、懦怯,而又無恥善變?這些身負重望的袞袞諸公們!」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為什麼他們要騙人?一次又一次地騙?啊,為什麼?為什麼!」自此以後,一連幾天,他都變得很少說話,更沒有半點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車子裡趕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問了幾次,都問不出緣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過,黃宗羲最初那一兩天的沉默,如果說是由於憤怒和痛苦的話,那麼,當情緒漸漸變得平靜之後,他就陷入了對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雜。
他竭力想弄清像錢謙益和洪承疇這樣被人們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頭來竟會置青史上的榮辱毀譽於不顧,做出這等厚顏無恥的事情來?難道僅僅是由於一個是迷戀烏紗,一個是貪生怕死?黃宗羲覺得,倘若是一個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堅強信念的人,富貴榮華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別是到了像錢、洪二人這樣的年紀、經歷和地位的人,他們考慮得更多的,應當是身後的名聲、歷史的評價。除非,他們對於自身所從事和維護的事業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鞍。訓澇謁強蠢矗值氖亂怠⒋竺韉慕蕉家丫淶萌鞝說拿揮邢M災糧靜恢檔昧裊怠⒐訟寺穡俊閉飧瞿鍆吩諢譜隰說男鬧幸簧粒路鴣諞岳矗枘訊岫ǖ乜缸諾哪歉齔林氐摹⒕藪蟮奈蔚陌鏨狹說度校蝗渙芽蠢錈孀暗牟⒎鞘裁雌嬲湟轂Γ且歡押廖藜壑怠7膊灰鈉評茫』譜隰吮徽庖饌獾姆⑾趾裊恕?「啊,不,不是這樣!這是荒謬的,可恥的,事情不至如此。等到了京裡,就會弄清一切了!」他對自己說,盡快趕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來到了,可是……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氣味從窗上透進來,鑽進了鼻孔。「嗯,那是什麼?是醃菜?是煮豆子?哦,對了,是藥,是黃安在煎藥!」
黃宗羲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勁,朝院子裡叫:「黃安!」
黃安答應著奔了進來。
「快,我要吃藥!」
「回大爺,還未好呢,方大人吩咐……」「少噦嗦,快拿來!」黃宗羲不耐煩地一揮手,由於乏力,又躺下了。
黃安瞧瞧主人,猶猶豫豫地應了聲:「是!」走出去了,一會兒,把一碗藥端了進來,嘟嘟囔囔地說:「方大人說,這藥須得煎上三個時辰,如今才煎了兩個時辰,怕還不成……」黃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子,接過藥嘗了嘗。藥倒不苦,可是很燙口,只好暫時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裡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在叫:「太沖,太沖,你在這兒嗎?」
黃宗羲一怔,還沒分辨出是誰,就見簾子掀起,三個儒生走進來。頭裡的一個,中等個兒,一張白淨的長圓臉,眉毛鬍子很黑,一雙眸子閃閃發光。這是黃宗羲的好朋友陸符。跟在後面的是黃崇簡,黝黑的圓臉,粗硬的絡腮鬍子,使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文人,但從容不迫的舉止,加上善良的細長眼睛,卻足以改變他最初給人的印象。第三個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馮道濟。
「啊呀,原來是你們!」喜出望外的黃宗羲大叫一聲,連忙掙扎起來,要下床同他們相見,卻被陸符搶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太沖,你身子欠安,不必起來,不必起來!」他說。
「那你們、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黃宗羲在床上拱著手,結結巴巴地問,一邊熱切地瞅著這幾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方密之!適才在魏家胡同吳駿公家裡碰見他,說你在這兒,我們馬上就趕來了。」陸符行著禮,高興地說,「怎麼,你這勃—不礙事吧?」
黃宗羲搖搖頭:「不礙事,老毛病了——哎,快坐下啊!」等客人們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問:「眼下京裡的情形怎樣?朝廷有何新聞,快說給我聽聽!」
陸符同其他兩位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好像說:「你們瞧,我沒估錯吧,太沖就是這麼性急!」這當兒,黃安已經奉上茶來,陸符接過,揭開蓋子,在杯沿上輕輕掠著杯裡的水沫,思索了一下,說:「怎麼說呢?眼下好像還算平靜,自松山、錦州失陷後,東虜除了把松山、塔山、杏山三城平毀外,尚未聞有其他動靜。至於流賊方面,據塘報說,馳援開封的我軍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等部,共二十萬人馬已經到了朱仙鎮,準備合擊李白成;侯司徒亦已離京南下,前往督師……」「洪亨九——當真降了東虜?」黃宗羲皺著眉毛,打斷對方的話問。
「哦,這事已無可疑。據細作報回的消息,他不止投降,而且已經剃髮改服,公然周旋於虜酋筵宴之上了!」
黃宗羲瞪大眼睛,只覺得一股厭惡、憤怒的情緒從心中噴湧出來,在身體內到處奔突衝擊,卻找不到宣洩的通道。終於,他一掌擊在床上,叫道:「無恥!」
停了停,他又沉著嗓子問:「那麼,洪逆在京的家眷,可處置了麼7」「這個麼,皇上寬仁,對其家眷卻未予追究。」
「不施懲處,何能以儆傚尤!」
「聽說,」坐在旁邊一直未曾說話的那位名叫馮道濟的年輕儒生插嘴說,「皇上之所以不辦洪氏家眷,用意甚深,實欲借此羈縻洪亨九之心,使他知恩感戴,學那前秦王猛的榜樣,令東虜不與我朝為仇。」
「哼,洪亨九是什麼人?能與王猛相比?」黃宗羲怒聲說,「指望他能阻遏東虜南進之心,簡直是妄想!」
這話顯然說得過於尖銳激烈,而且有直斥皇上之嫌。座上的客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沒有做聲。過了片刻,陸符站起來,掀起門簾朝外面張望了一下,才走回來,湊近黃宗羲低聲說:「京師不比外地,耳目甚近。兄說話須仔細些,若是給廠衛的人偵知,多有不便。」
黃宗羲見陸符神情鄭重,知道不是在開玩笑。他自然明白廠衛的厲害,可是此刻他心頭長期積鬱著的那團苦惱的東西躍動得那樣猛烈,以致他感到無法管束自己。
要不是這當兒黃安插進來打岔,也許他還會說出更激烈的話來。
「大爺,藥涼了。」黃安說。
黃宗羲瞧了僕人一眼,又瞧了瞧炕桌上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藥,把湧上喉頭的一句話又強嚥了下去。然後,彷彿惟恐它重新冒上來似的,他用了一個迅速的動作,端起那碗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這才頹然地放下碗,沉重地喘了一口氣。
「太沖,你吃的什麼藥?」一直注視著黃宗羲舉動的陸符問,顯然想把話題引開。
黃宗羲搖搖頭:「是方密之送來的,也不知是什麼藥。」
「方大人說,這藥可靈了,一劑就能斷根!是一位茅山仙長送的。」黃安興奮地補充說。
陸符似乎吃了一驚。他連忙問:「什麼,你是吃的方密之的藥?」看見黃宗羲主僕都肯定地點點頭,他就「唁」的一聲猛地站起來說:「糟糕,你們可上了當了!」
這一次,輪到其他的人吃驚了。大家呆呆地瞪著他,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符長歎了一口氣,說:「方密之這人才學過人,自不待言,只有一樣不好,就是太好奇。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他越是弄得入迷。平日他收羅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偏方奇藥,也不知道靈不靈,就悄悄兒往人身上試。去年我得了腰痛症,他知道了就跑來看我,還給我帶來了一把陳年草根,也說是得自什麼崆峒山高僧,一服便愈。當時我信以為真,還著實謝了他一番。誰知一服下去,登時頭暈目眩,耳鳴不已。後來幸得吳駿公請來沈太醫,調理了整整一個月,才好了。這次他給你的什麼茅山秘藥,只怕也是那一路貨色哩!」
黃宗羲聽了,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他輕輕搖了搖頭,覺察不出暈眩,也沒有耳鳴的現象,便遲遲疑疑地說:「嗯,這一次也許不至於……」一句話沒說完,就覺得胃部突然翻滾了一下,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直發悶,便連忙頓住不說了。
「豈有此理!」黃崇簡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你怎麼不找方密之算賬?」
陸符苦笑著把雙手一攤:「怎麼算喲!過後他知道壞事了,又跑來找我,一個勁兒地打躬作揖賠不是,還說不能讓我白試了,一定要給我補償。他也真捨得,即時把腰間佩的一把嵌了七顆珍珠的祖傳寶劍解下來,硬是送了我……」大家不由得「氨了一聲,顯然對這個結局頗感意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黃宗羲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因為現在他的胃部翻滾得越來越厲害,儘管他拚命抑制,卻無濟於事。他只好一手摀住嘴巴,一手向黃安揮舞示意。黃安吃了一驚,連忙奔向唾盂。就在這時,方以智興沖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太沖,吃藥了麼?可好些了?」
可是黃宗羲已經無法回答了。他猛地撲向床沿,俯身在唾盂上,開始大聲地、猛烈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