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隨著秋天鄉試的日期愈來愈逼近,董小宛的心情也變得愈來愈焦急不安。
兩個月前,在金山腳下的船上,多虧了方以智等人的熱心撮合和督促,冒襄終於在最後一刻裡回心轉意,答允了董小宛的婚嫁要求。他還當著眾人的面同董小宛約定,到秋天便來蘇州接她,然後兩人一起到南京去參加鄉試;待考試有了結果之後,再來商辦迎娶的事。現在五月早過,六月也結束了,七月已經過去了十天,可是冒襄仍舊音影全無……董小宛是五月底回到蘇州半塘的。一到家,她就申明兩條:一、從此洗淨鉛華,不再接客,一心一意等待冒襄來接她;二、從當日起,她不再吃葷食,實行齋戒誦經,祈禱菩薩的保佑。本來,董子將自女兒走後,被債主一天到晚上門追逼,弄得焦頭爛額,走投無路,忽見董小宛去而復回,不禁喜出望外。這一回他有了經驗,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硬攔是攔不住的,弄不好,還會落得個人財兩空。所以他一反舊態,開始竭力討好女兒,對董小宛申明的兩條不但沒有反對,而且自告奮勇,不辭辛苦地到如皋跑了一趟,求見冒襄,當面稟告這件事。結果,據他說,冒襄表示信守前約,立秋後便來接董小宛上南京,還打賞了董子將十兩銀子。董小宛得到這個消息,心志更加堅定,每日在觀音娘娘跟前上香禱告,也更加勤快虔誠。不過,時至今日,冒襄還不來接她,甚至連信也沒有一封,董小宛就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了……董小宛剛剛吃過晚飯,照例又倚在閨房的小窗前,打起簾子,朝樓前不遠的山塘河眺望。
火紅的夕陽,已經落到了柳林後面,天色漸漸暗下來,幾隻回巢的鳥兒在水邊匆匆飛過,河面上,除了三四隻小劃子外,暫時還看不見其他船隻。眼下已是夏秋之交,天氣本來就夠熱,加上這會兒連一絲風也沒有,院子裡的樹木都靜靜地垂下枝葉,只有成群的知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齊發出震耳欲聾的嗚叫,更增加了人心上的煩悶。董小宛不停地打著蒲扇,身上臉上仍舊一個勁兒地淌汗。但她忍耐著,沒有離開窗戶。因為三個月前,冒襄到半塘來訪她的時候,也是在傍晚。她覺得,這一次說不定他也會在這個時候來到。何況天氣這樣燠熱,假若冒襄今天已經到了蘇州城,也很有可能要待到傍晚涼快些再動身來訪她。「哦,雖說他本來用不著拐到蘇州去,可以徑直從滸關到半塘來。不過誰知道呢?冒郎不比別人,需要應酬的朋友、處置的事情很多……」一想到冒襄也許到了蘇州,卻不急著首先來找自己,董小宛禁不住有點埋怨:「哎,他是多麼不懂得人家的心啊!」不過,隨後她便責備起自己來:「你算個什麼人?冒公子他答應娶你,肯這樣遠道迢迢來接你,就是天大的情分啦!別要不知足,只要他來了,遲一點早一點你可千萬不能計較!」這樣數落了自己之後,董小宛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她不再胡思亂想,睜大眼睛,熱切而專注地向遠處眺望,等待著航船的出現。
終於,在通往蘇州那邊的河面上,幾點明亮的燈火閃爍著,從沉沉的暮靄裡浮現出來。接著,出現了一艘船的輪廓。董小宛頓時緊張起來。她忘了打扇,全神貫注地盯著,一邊在心裡默默地祝禱。只見那船越駛越近,輪廓也越來越清楚,那是一隻「七里虱」,船艙裡坐著的,依稀是個方巾儒服的文士。「啊,那是他嗎?是他嗎?」董小宛驚惶地想,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隨後,一下子又像停止了似的,因為那隻船已經駛近離院門不遠的那個碼頭。董小宛覺得,它立即就要靠岸,她日夜思念的冒郎馬上就要從放下的跳板上走下來了!
但是,那隻船並沒有靠岸,它在船尾那支輕快地搖動著的大櫓催動下,拖著一條發亮的水線,不慌不忙地駛過去了。「不,不是的。」董小宛喃喃地對自己說,眼睛沒有離開那隻船。她還懷著一絲希望: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是他,只是由於船家一時疏神,走過了頭還沒覺察,馬上就會轉回來的……然而,那只「七里虱,,並沒掉轉頭來,它越去越遠,終於消失在黃昏的薄暗裡了。
董小宛失望地回過頭來,「嗯,眼下時候還早,冒郎未必就能趕到。上一次,他也是齊黑以後才來的。」這樣安慰自己之後,她感到站得有點累了,就去搬來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一邊打著扇子,一邊繼續守候。
天色越來越暗,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愈來愈起勁,週遭的熱浪緊緊地圍裹上來,把人悶得連氣也有點透不過了。可是董小宛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她的一雙眼睛也始終沒有離開山塘河面。正當她感到悶得實在難受,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臉上忽然像給一根鵝毛輕輕拂了一下,感到一絲涼意,接著又是第二下、第三F……說也奇怪,週遭的熱浪彷彿遇到了什麼難以對付的敵手似的,悄悄地、分明地退下去了。漸漸地,那鵝毛樣的清爽感覺變得清晰起來,有力起來。董小宛的一縷鬢髮開始搖擺。接著,她發覺衣衫也在飄動,……驀地,一道曲折的閃電劃破了沉沉的夜幕,原來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烏雲密佈。這時,樹上的知了早已停止了嗚叫,潮濕的空氣到處瀰漫,看來,一場大雨就要來臨了。
董小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正打算閉起眼睛歇息一下,忽然又想到:啊,要是下起大雨,冒郎不知道還能不能動身前來?一旦意識到這場雨對於她來說,很可能不是好事而是壞事,董小宛頓時又緊張起來,恨不得立即把眼前的涼爽趕跑,把剛才的悶熱重新召喚回來。
「娘,陳小官又來了,你見他不見?」丫環壽兒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問。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隨即皺起了眉毛:「什麼見不見?我不是早說了,他若再來,你只管替我趕走就是!」
「可是……」
「我不聽,不聽!讓他走,快走!」董小宛厭惡地捂著耳朵叫嚷。
「是!」壽兒答應了一句,卻仍舊挨延著。這時,董子將的喝罵聲在樓下響起來:「好呵,原來又是你這個臭叫化子!你來幹什麼?啊,你來幹什麼?」
只聽對方含糊地應了一句什麼。緊接著「啪」的一響,然後就是陳小官的驚叫:「啊,你打人,你為什麼打人?」
「老子就打你這個臭叫化,怎麼樣?你走不走?不走老子還打!」董子將得意地說,不難想像出他那副獰笑的模樣。
壽兒瞧了董小宛一眼,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出去,接著又「咚咚咚」地下了樓。
「哎,你還呆著幹什麼?走,快走呀!」只聽她催促說。
好一陣沒動靜。然後,才聽見陳小官說:「好,我走,我這就走,——不過,你們可別得意過頭了,小爺當初可是花過大錢的!
如今把我搾乾了,你們就翻臉不認人,只想挑那高枝兒攀。也不想想,人家姓冒的會要你?耍你罷啦!哼,就擺出這麼副面孔來了!八槐叻薹薜廝擔槐咦叱齪竺湃恕?董小宛側耳聽著,輕輕舒了一口氣,重新在窗前坐下來。這個陳小官,說來可真是個輕賤骨頭。他本是銅橋玎一戶殷實人家的獨生子,今年也才二十二三歲,天生的不喜讀書,只愛遊蕩玩耍。
早年他爹在世,總還有個人管著;後來他爹一死,他娘又只知溺愛兒子,這陳小官就愈加放縱起來。不知怎的,幾年前,他竟迷上了董小宛。初時也只是來喝杯茶,求幅畫兒,偶爾也留宿一晚半晚。
那時小宛的娘還在,見他捨得出銀子,倒也以禮相待。誰知,他競因此生出了妄念,想把董小宛娶回家去。其實小宛哪會看得上他?
便是平日陪茶侍寢,也是被娘逼得緊了,沒奈何敷衍他一下。但是陳小官卻不知趣,一心以為是銀子花得未足,從此便加倍揮霍起來。今兒二十、三十,明兒五十、一百。小宛的娘是個慣家子,見錢就收,還時時拿些暖心的話來籠絡他,弄得陳小官愈加死心塌地。
不到兩年工夫,竟把好端端一份家業蕩個精光。小宛娘眼見他已經窮態畢露,仍舊天天上門來糾纏,趕又趕不走,便乾脆帶了董小宛去跑黃山、白岳,一走就是兩年,為的是讓他死了這條心。今年初,董小宛回到半塘之後,聽說陳小官已經連祖屋都變賣了,親戚朋友誰也不肯收留他,只好帶著老母住進了養濟院,其實同乞丐差不多了。誰知,陳小官一聽說董小宛回到了半塘,竟又巴巴地找上門來。起初,董小宛一時心軟,也周濟過他一兩半兩。誰知他就想差了念頭,以為董小宛對他依舊有情,還瘋瘋癲癲地逢人就說,他好比唐人小說中的那個落難的滎陽公子,董小宛就是那個多情多義的妓女李娃,他們不久就會共諧琴瑟之好了。此後,他就不歇地上門。董小宛見不是頭,叫她爹和壽兒下狠勁兒趕了他好幾次,還嚇唬要把他縛去見官,陳小官才來得少了些,不過,仍常常會冷不丁從後門踅進來,伸著巴掌討錢。董小宛早就吩咐過,碰上這種情況,壽兒就該毫不猶疑地把他轟走。可是這個鬼丫頭也不知得了他什麼好處,仍舊一次一次地替他上來通報。
董小宛搖搖頭,竭力擺脫這種煩心的干擾。她又把目光投向山塘河,「哎,莫非今天又是空等?」她不安地想,同時開始在心裡計算著:今天已是七月初十,距八月初十的考期只剩下一個月了,除掉路上花去的時間,到南京也就只有兩三天的寬余;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準備,兩三天的時間是最起碼的了。那麼,就是說,除非冒郎臨時決定不去應考——這是不可能的——否則,他必須最遲在這一兩天內來到蘇州。這一兩天內他要是不來,就不用指望他會來了!這樣一想,董小宛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啊,難道真像陳小官所說的,他是在騙我?」這個念頭一出現,她不由得呆住了。的確,這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說也奇怪,在苦苦追求冒襄的幾個月當中,她儘管想得不少,想到過他會冷淡她、譏笑她、拒絕她,甚至罵她、打她,可偏偏不曾想到過他會欺騙她。即使是現在,她也仍然不大相信他會這樣做。
然而這個想法一旦產生了,要擺脫它卻不太容易。
「哼,你只不過是個風塵女子,人家可是個貴家公子爺。他欺騙你一下有什麼奇怪!這樣的事情古往今來難道還少嗎?」她聽見心裡有一個聲音這樣說。
「啊,不,不會的,冒郎可不是這樣的人!」另一個聲音急急忙忙爭辯。
「你說他不是這樣的人,憑什麼?你究竟瞭解他多少?」頭一個聲音質問道。
「憑我的心!憑我同他一個月的朝夕相處。我知道他不會這樣做,我相信他!」
另一個聲音自信地回答。
頭一個聲音:「縱然他本無心騙你,可是你把他逼得太緊了,他沒有辦法,扯個謊,哄哄你,好把你打發走,也是有的。」
另一個聲音:「可是、可是當時有許多人在場,大家都是聽見的呀!」
頭一個聲音:「聽見又怎樣,這些事兒,在他們眼裡,本來就是鬧著玩,成了也就成了,若要反悔,也只是一句話!又不是明媒正娶,莫非你還能到衙門去告他?」
另一個聲音:「冒郎若真的這樣對待我,可是太狠心了……」頭一個聲音:「哼,你現在才知道?公子哥兒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還是早早絕了這份癡心妄想吧!」
就這樣,兩個聲音越往下爭論,董小宛的心就越往下沉。她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坐著,甚至雷聲夾雜著閃電不斷在窗前隆隆滾過,傾盆的暴雨開始在屋外咆哮翻騰,她都完全沒有覺察到……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江面上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笛子的吹奏聲。宛轉、悠揚的旋律穿越重重雨幕,飛進窗子裡來。那是一曲古譜的《梅花三弄》。吹笛子的人顯然是個高手,只聽他不慌不忙地吹著,並沒有故意提高調門,可是無論是雷的轟鳴,還是雨的喧闐,都始終不能把他的笛聲掩蓋祝相反,當你留神去傾聽時,就會被那美妙的旋律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讓你的心去追隨它,以至忘卻了其他聲響的存在。起初,董小宛呆呆地聽著,漸漸,她的眼睛發亮了。
「啊,冒郎,冒郎!」
她尖聲大叫,猛地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剛奔到門口,就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原來是丫環壽兒。壽兒想攙住她,可是董小宛粗暴地把她一把推開。
「啊,冒郎,冒郎!」她興奮地、重複地嚷著,飛快地奔到樓下,連雨具也不去拿,光著腦袋冒著嘩嘩而下的大雨,穿過院子,一直向山塘河奔去。待到被女主人的舉動嚇了一跳的壽兒,撐著油紙傘趕出來時,董小宛已經被澆得渾身濕透,卻彷彿毫無知覺,正在那裡焦急地張望著,側耳傾聽著。
「娘,你、你這是做什麼?」壽兒戰戰兢兢地問。
「吹笛子的人。」董小宛含糊地說了一句。
「吹笛子?誰在吹笛子?」壽兒莫名其妙。
董小宛沒有回答。是啊,究竟是誰在吹笛子呢?剛才,她還以為是冒襄。可是,等她趕出來尋找時,碼頭上卻空蕩蕩的,既沒有船,也沒有人,而且連笛聲也忽然消失了……董小宛失魂落魄地站著,呆呆地望著在瀟瀟暮雨的籠罩下,正變得愈來愈昏黑的河面,兩腿一軟,坐倒在泥地上。
二
董小宛的擔心並非沒有根據。冒襄確實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依約到蘇州去接她。他獨自帶了冒成和另外兩個僕人早早到了南京。就在董小宛冒著傾盆大雨到山塘河畔去尋覓他的那個夜晚,冒襄正在秦淮河畔他下榻的桃葉河房裡擺酒宴客。
他這次匆匆趕到南京來,與其說是為了準備應考的事宜,毋寧說是由於心緒不佳。說來也怪,儘管他父親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決,朝廷已經下達調令,讓冒起宗離開左良玉軍,前往湖南寶慶上任。
從此以後,他再也用不著風塵僕僕地到處奔走求告,去窺測權貴們的臉色。可是,這一切並沒有使冒襄變得輕鬆起來。當最初那一陣激動和高興過去之後,他又開始變得悶悶不樂。要說原因,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不是因為時局。雖然目前時局確實比較緊張,張獻忠的農民軍自從於五月攻克了廬州之後,又連陷無為、廬江,並在巢湖操演水師,大有進軍江南之勢。最近,監軍太監盧九德命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二軍攻擊,結果卻在峽山一線戰敗。現在黃得功已退守定遠。不過,冒襄估計明朝在長江一線還有重兵把守,農民軍還不至於一下子就攻得過來。他也不是因為陳圓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況且他冒襄也不會把一個女子看得這樣重。
至於董小宛,在冒襄的心目中,份量就更輕了……總而言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他只是打心裡覺得煩悶、無聊,對什麼也提不起勁頭來。儘管眼下他正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宴席前,卻懷著一種冷淡的、甚至是反感的心情,默默地注視著興高采烈的客人們在那裡觥籌交錯,高談闊論。只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才偶爾加插一兩句,或者做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本來,冒襄也沒有心思擺酒宴客,只是顧杲和梅朗中巴巴地找上門來,說是最近許多社友都陸續來到南京,平日難得一見,要敘一敘,樂一樂,並且說明要敲他的竹槓。冒襄不好推辭,雖說由於鄉里災荒,加上為了父親的事使了不少錢,如今他手頭已遠不如前時寬裕,也只好硬著頭皮,拿出百把兩銀子來,由著他們去弄。
結果,今天晚間來的客人還真不少,除了梅、顧二人外,還有吳應箕、陳貞慧、余懷、張岱和冒襄的拜把兄弟陳梁、呂兆龍以及其他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社友,總共有二三十人之多;又把顧眉、李十娘請來侑酒,就在水閣裡設了五席。冒襄、陳貞慧、梅朗中、余懷、張岱和李十娘共一席。席上,大家東拉西扯地說些新聞、趣事,由於冒襄始終表現出一種冷冷的神態,同席的人受到他的影響,氣氛始終熱不起來。
相比之下,倒是其他幾席又是猜枚,又是行令,大笑大叫,好不熱鬧。陳貞慧早就發現了這種情況,但是弄不明白冒襄為什麼這樣子,又不好問。余懷和張岱兩個受不了這份冷清,借口敬酒,雙雙離開座位,走到旁的桌子去,賴在那兒久久不回來。
這一下,席上的氣氛更形冷落。末了,連梅朗中也有點坐不住,時時露出想要離開的樣子。陳貞慧見狀,只好一邊用眼色止住梅朗中,一邊起身去把余、張二人拖回來。但冒襄還是那副樣子,毫不改變。
陳貞慧一連幾次投去詢問的眼色,他都只當沒看見。陳貞慧無可奈何,正想尋個題目,打破這種僵局,忽然聽見有人大聲說:「你我也不用爭,就請定生他們幾位評一評!」
陳貞慧回頭一看,方臉大眼的陳梁正扯著顧呆,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兩個人看來都喝得不少,陳梁從臉上一直紅到了脖子,顧杲的臉卻有點發青。他們各自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互相牽扯著,已是醉態可掬。
陳貞慧不由得一笑,問:「噢,你們要我做什麼?拼酒我可不行!」
「不!」陳梁放開顧杲,擺了一下手,打了個酒嗝,「是這麼回、回事!剛才我說,崇禎元年起,到今、今年為止,宰相一共已經換過四……四十三人,可他硬、硬說是四十四。小弟讓他數,他又數——呃,數不出,小弟要、罰……他酒,他還不服氣。定生,你、你來評評看,這酒該……不該罰?你說!」
陳貞慧「噢」了一聲,笑著說:「這可讓你問倒了,我還真沒有細數過哩!」
他回頭問席上的人:「兄等有誰算過,到底是多少?」在座的幾位聽了,都面面相覷,又疑惑地搖搖頭。陳貞慧只好轉向其他桌子,大聲問:「列位社兄!則良和子方適才問我,本朝十五年間,到底換過多少宰相?小弟蒙昧,無法回答,列位有誰知道的?」
其他幾席的人聽他這樣一問,都停止了交談;有些人不知就裡,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直到陳貞慧又重複了一遍,大家才竊竊私語起來。熱心的,就開始計算。
終於,有一個士子把桌子一拍,跳起來大聲證實說:「是四十四人。」
陳貞慧回頭一看,認得是馮班,便微笑起來,拱著手說:「啊哈!
到底是定遠兄記性好!敢問其詳?「
馮班先不回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把方巾推到腦後,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這才屈著手指頭計算道:「崇禎元年人相者有:施鳳來、張瑞圖、李國譜、來宗道、楊景辰、李標、劉鴻訓、周登道、錢龍錫、韓壙;二年:成基命、孫承宗、周延儒、何如寵、錢象坤;三年:溫體仁、吳宗達;五年:鄭以偉、徐光啟;六年:錢士升、王應熊、何吾騶;八年:文震孟、張至發;九年:林釬、孔貞運、賀逢聖、黃士俊;十年:劉宇亮、傅冠、薛國觀;十一年:楊嗣昌、程國祥、蔡國用、方逢年、范復粹;十二年:姚明恭、張四知、魏照乘;十三年:謝升、陳演;十五年:蔣德瓊、黃景防、吳牲。一共四十四人!」
陳貞慧見馮班一口氣地背下來,倒也佩服他記性好,正想誇獎幾句,從另一張桌子上有人不慌不忙地說:「嗯,不對,還欠一個。」
陳貞慧循聲看去,說話的那個人長得又高又瘦,坐在椅子上也比旁的人高出幾乎一個頭,原來是馮班的胞兄馮舒。
陳貞慧還來不及開口,就聽馮班氣呼呼地說:「胡說!一個不欠,就是四十四人!」
「不對,是四十五人。」馮舒仍舊是那麼慢條斯理。
「四十四!」
「四十五。」
「那好,你說,那一個是誰?你說!」
「你不妨再想想。」
「我想不出,我要你說!你說,聽見沒有?」馮班直著脖子嚷,眼睛瞪得像要從眶子裡蹦出來,那個酒糟鼻子顯得更紅了,活像一隻發怒的雄雞。
馮舒卻全不理會弟弟這一套。「要我告訴你,本來也未嘗不可。」他慢吞吞地說,「但我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先想一想,你卻連想也不想,就來問我;那麼我就得想一想,這樣答應你好不好?自然,這是不好的。所以我就不能告訴你了。」
在座的客人們見他們兄弟這樣抬槓,都忍不住笑。同時,也猜測起馮舒所說的那漏掉的一個是誰。有人說是黃立極,也有人說不是,甚至還有人對馮班已經數出來的人也提出異議。於是又各抒己見,互相爭論,結果越算越糊塗。陳貞慧眼看爭不出個結果,只好歎了一口氣,苦笑著,對陳梁和顧杲拱手說:「十五年間,宰相換了四十餘人。此事實屬亙古未有。我輩生於斯世,尚且鬧不清楚,後世之人只怕就更糊塗了。」
話剛說完,就聽吳應箕冷冷地說:「十五年間四十餘相,若所進者都是君子,所退者都是小人,原也無妨。奈何十五年中,卻是小人日眾而君子日稀!」
大家靜了一下,彷彿在體味這話的內涵。忽然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的一響:「不錯!我瞧溫體仁、楊嗣昌、薛國觀這幾個就是欺君誤國的罪魁!」
「罵得好!還有王永光、蔡國用、謝升!」另一個大叫。
「錢士升呢?此公也不是好東西!」又一個深沉的聲音響起來。
有人表示懷疑:「錢士升尚非小人……」可是他立即遭到好幾個人的同聲反駁:「他起用唐世濟!」
「他逼走文震孟!」
「他同溫體仁朋比為奸!」
「他……」
「喂,諸位,當今這一位怎樣?我是說『周』!」一個高亢的聲音蓋過全常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士子,因為興奮,他的那雙年輕的眼睛閃閃發光。
大家忽然不做聲了。因為周延儒目前正在朝中秉政,而近來對東林方面的人頗為優禮,多所起用。評判他不但不便,而且似乎有點困難……「哼,這有什麼?」在一片寂靜中,吳應箕的聲音像一柄刀子似的捅了出來,「『周』也者,昏懦貪婪,沽名釣譽!」
大家怔了一下,隨即哄然地附和起來,其間還夾雜著歡呼。這歡呼表示著對吳應箕膽量的欽佩,以及他們從這種肆無忌憚的議論中所獲得的快意和滿足。
面對著這熱烈、興奮的場面,冒襄始終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要是在以往,他必定早就參加進去,並且會設法以最激昂的情緒,最深刻的判斷,以及最出人意料的妙語去聳動全場,贏得喝彩。可是如今,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平淡、乏味。「老是這麼一套!啃來啃去就一塊骨頭,真是膩煩透了!」他默默地想,隨手端起酒杯,卻發覺已經喝乾了。他正想伸手去取酒壺,旁邊伸過來一隻女人潔白柔軟的手,輕輕把他按住了。冒襄回頭一看,原來是李十娘。
十娘文靜地微笑著,起身端過酒壺,替他把酒斟滿,一邊低聲地問:「冒公子,聽說你同小宛——可是真的嗎?」
冒襄微微一怔,抬眼瞧瞧李十娘,發現她那雙漂亮的細長眼睛正凝視著自己,他就移開了視線,含糊地應了一聲。
「什麼?」李十娘盯著他追問。
「嗯,還不定哩!」冒襄迫不得已,漫應了一句。之後,為了把話題引開,他抬頭朝四面張望了一下,問:「你可知道,侯朝宗相公怎麼沒來?」
「哦,公子還不知道?這些天來,侯公子同香君打得火熱,一天到晚躲在媚香樓裡不出來。昨兒才聽說他們游燕子磯去了,這會只怕還未回來哩!」
冒襄「噢」了一聲,正想說:「我還以為他還在河南陪他尊大人哩,原來已經又藏進媚香樓去了!」忽然發現,李十娘不知怎地,眼皮兒發紅了,臉上也現出黯然神情。他就臨時住了口,同時覺得這種神情很熟悉,彷彿不久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驀地,他想起來了,是董小宛!不錯,在他同董小宛相處的那段日子裡,她也常常流露出這樣的神情。「這一次我沒有依約去接她,不知道她會怎麼樣?恐怕她時至今日,仍然會在那棟小樓上盼望著,臉上也是這麼一副神情吧?」他斜睨著李十娘,心裡隱然漾起一絲不安。然而,沒等這種感情擴大開來,就見僕人冒成匆匆走近他的身邊,把一份朱紅紙拜帖呈了上來。
冒襄心神恍惚地接過,打開一看,裡面寫著:通家侍弟史可法頓首拜冒襄吃了一驚,問:「客人呢?」
當冒成回稟史可法的轎子馬上要到時,他就著忙起來,站起身,湊在陳貞慧耳邊囑咐了幾句,匆匆向外走去。
三
「史大人夤夜到訪,不知有何要緊之事?他不是在揚州任上嗎,怎麼到了南京?
又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冒襄疑惑地想。這時,他已經把客人迎進河房的堂上,行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弟因漕務來南都,已有七八日,明兒一早,便要回揚州去。適才在熊壇老府上,得知兄台已到了南京,特來拜候!」客人似乎猜出了他心中的疑問,一坐下,就微笑著解釋說。
「啊!」冒襄連忙站起來,拱著手說,「老公祖言重了,晚生如何擔當得起!」
「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間,不必多禮!」史可法擺擺手。可是,等冒襄重新坐下之後,他卻放下手中的茶杯,自己站了起來。
在燈光下看,這位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現任漕運總督兼鳳陽、淮安、揚州巡撫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面孔黧黑,舉止利索,有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據說他可以十天半月不睡覺地辦公,實在累了,就用手中的筆桿抵住眉心,閉上眼睛養一會兒神。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今年才四十出頭,前額上的頭髮卻快掉光了,兩鬢也已經一片斑白。現在,他頭戴烏紗帽,身穿三品緋色圓領袍,袍背綴有一方顯示品位的孔雀圖案,束著一根金花腰帶,腳下粉底皂靴。
史可法在堂內來回踱著,好一陣子還不開口說話。冒襄的目光追隨著他,不知怎的,忽然有點不安。「嗯,他會不會為著父親調職的事來責備我?」他想。隨即憶起去年冬天,有一次,他上揚州去見史可法,想請他幫忙疏通,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現在這事到底辦成了,他會怎麼看,會不會不高興?這樣一想,冒襄就神經緊張起來,脊背也開始微微冒汗。
果然,史可法停止了踱步,轉過身來。
「聽說,令尊大人已調往寶慶,是麼?」他問,語氣是嚴厲的。
冒襄驀地臉紅了,「是的。」他輕聲回答,避開了對方逼人的目光。
「這麼說,到底讓你辦成了!」史可法說,像是在冷笑,又像在歎息。隨後,他又踱起步來。
冒襄越加不安了。他已經看準,這位史世叔今晚來意不善,自己難免要挨他一頓數落,弄不好,還會挨罵。一想到自己堂堂「復社四公子」之一,如今卻落得個被人責罵,而且似乎無法辯解的境地,他的自尊心就因痛苦而顫抖起來。「哼,你要罵就罵吧!反正,我就是這樣!什麼名聲、地位,那些玩藝兒,我早就膩煩了!」
他自暴自棄地想,隨即挑戰似地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客人。
這當兒,史可法已經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用兩根指頭,輕輕敲打著扶手,終於開口了。
「時至今日,此事也不必再說了!」他慢吞吞地說,「雖則學生仍未敢苟同,惟是忠孝兩全,自古為難,卻也未可深責。弟如今所望者,是仁兄於盡孝之後,從此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謀國,戮力王室,拯民水火,庶幾不負男兒生於天地間之意!」
冒襄怔住了。本來,他正憋著一口氣,等候挨對方的痛責,沒想到史可法輕輕一句話,就把這件事放過了,而且對自己似乎仍然期望頗高。他不由得心頭一熱,衝口而出說:「晚生私意,也正是如此!」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夠謙謹,就閉口不說了。
史可法卻似乎並不介意。「如此很好!」他點點頭說,停了停,又瞅著冒襄,微微一笑:「弟今晚匆匆而來,乃系有一事欲與我兄面商——」說著,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來。
冒襄連忙接過,只見封皮上還空著未寫,也沒有緘口。他疑疑惑惑地抽出信箋,展開一看,原來,是史可法寫給本期南京鄉試的主考官何瑞征的一封信,大意是說:彼此京華一別,已多年不見,十分想念,聞得老朋友這次主試南都,十分高興,到時又可以把酒話舊了。接著,信中就向對方大力推薦冒襄,誇他年輕英俊,學富才高,是一個難得的棟樑之材,眼下國家多難,民生憂悴,正需要選拔像冒襄這樣的人才出來報效社稷,共扶危局。末了,史可法希望主考大人閱卷之時,對冒襄的卷子能加以留意,倘有一點可用,盡量予以提攜。
冒襄一邊讀信,心頭一邊怦怦直跳,渾身的血液也急劇地流動起來。待到把信讀完,他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自然很明白,這封信的價值是多麼寶貴;而一向以剛毅廉直出名的史可法,肯主動地替他寫這樣一封信又是多麼的不容易!如果不是對自己確實特別的賞識,而且期望十分殷切,他根本不可能這樣做。此刻,在冒襄的心裡,半年前由於向對方請托父親的事遭到拒絕的余怨,頓時煙消雲散了,代之而來的是滿腔的感激之情。他覺得心頭發顫,淚水湧上了眼睛,只是用力咬住嘴唇,才勉強忍住了。
「以仁兄之卓犖高才,今科自能高中,原也無須弟多此一舉。」
史可法一邊收回信件,一邊說,「只是弟為朝廷求賢心切,生怕考官閱卷不細,以致埋沒了仁兄的文章,使兄台為社稷效力之機又遲三年。是以不揣冒昧,出此下策,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來奉商,仁兄倘以為可,此信不日便著人發出,如何?」
冒襄本來就感動萬分,聽了這番謙恭客氣的話,再也忍不祝他猛地站起來,踉蹌著走前幾步,拜倒在地,哽咽說:「晚生蒙老公祖俯賜栽植,沒齒難忘!」
史可法連忙把他扶起來。「兄台何必如此!弟萬不敢當!」他說,「仁兄既然應允,蕪箋明日便可發出。」停了停,又歎一口氣說:「國事蜩螗,已至於此!朝廷常歎老成凋謝,無材可用,卻聽憑許多英俊之才埋沒草野,而不從速百計羅致振拔之。仍靠著三年一比,八股取士,從容矩步,不知禍之將至!到底這局面還容得幾個三年?這八股文章又能出得幾個濟艱之才?啊,老天,老天!你庇佑我大明天下三百年,如今到底意欲何為啊!」
冒襄本來打算再說上幾句感謝的話,可是見史可法說話時聲色俱厲,情緒變得異常激動,他悲憤地仰望著堂外的沉沉夜空,眼睛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顯然不是客套的時候,冒襄只得屏住氣不做聲。而且,漸漸他的情緒也受到了對方的感染。
「是啊,國事壞到了這種地步,恐怕已非少數人之力所能挽救。那麼,即使這一次我考中了,又能得意多久呢?萬一不幸亡國,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一想,冒襄就不禁呆住了,雖然隨後他又安慰自己:「嗯,只怕還不至於此,還有一絲希望……」可是,剛才那份興奮的心情卻消失了。
這當兒,史可法已經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啊哈!」他朝冒襄轉過臉來,微微一笑,「時候已經不早,此事就這樣辦了。
願兄台善自珍重!」說著,就站了起來。
「啊,老公祖這就要走?」
史可法點點頭:「自我師敗於峽山後,獻賊有進窺江南之意,眼下沿江防務甚急。鳳陽總督高公、安慶巡撫鄭公已被朝廷撤職逮問。鳳督一職,由馬瑤草代任。
詔令是昨天到的,適才弟已看了邸報。」
「什麼?馬瑤草起用了?」冒襄吃了一驚。
史可法瞧了瞧冒襄,似乎對於他的反應感到奇怪。
「馬瑤草雖然同阮圓海私交頗厚,」史可法沉默了一下之後,說,「但此人並非閹黨,心術人品尚稱端直,而且素有知兵之名。這次朝廷起用他,以弟之見,可謂得人。」
冒襄本想提醒史可法,對馬士英須得提防著點。可是聽史可法言下之意,對馬士英似乎頗為推重。他摸不透史、馬二人的關係到底如何,覺得不便貿然進言,便只好拱著手,唯唯應著,不再說什麼了。
四
正當史可法向冒襄談到馬士英的時候,在城南庫司坊石巢園的大廳內,阮大鋮和他的客人們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馬士英的到來。
阮大鋮也是昨天才得到?肖息。雖然早在四個月前,也就是錢謙益為他開脫那件事失敗之後,阮大鋮眼見自己一場好夢化為泡影,無法可想,只好咬咬牙,當時就寫信給周延儒,請他設法先把馬士英弄上去再說。周延儒欠著阮大鋮一萬兩銀子的人情,自然難以推卻,何況馬士英不是逆案中人,事情好辦得多,所以爽快地答應了。不過,到底又拖了好幾個月,才算把這事辦成。昨天,當馬士英派了一名管事人來告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阮大鋮著實高興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這回到底讓我鑽通了,只要老馬能上去,不愁他將來不拉我一把!」不過,這麼個大喜訊,馬士英竟不親自登門向自己報告,又使阮大鋮有點意外,也有點不滿。他問明來人,知道是軍情緊急,朝廷詔令即刻起程赴任,馬士英正忙得團團轉,實在無法分身,於是便點點頭,吩咐立即備轎,前往拜謁。誰知,當他興沖沖地趕到馬士英府上時,卻撲了個空——馬士英出門拜客去了。阮大鋮可就有點著惱。他也不管什麼禮貌不禮貌,當著馬府家人的面,就嘮嘮叨叨地數落起來,說什麼這可是件大事啦,馬士英本該先來找他啦,不來找他也應當在家裡等啦,他也是靠六十歲的人,讓他這樣來回撲空多不好啦;還有,他如今有許多頂頂要緊的話要向馬士英交代,現在找不到人,可怎麼辦啦,如此等等。馬府的人知道這鬍子老爹的脾氣,尤其知道他同大老爺的交情,所以只是一個勁兒地應著,並不回嘴。阮大鋮發了一通牢騷,到底等馬士英不著,只好又回來了。到家之後,他越想越不甘心,又生出個辦法:命管家阮慶寫下六七份請柬,分送給平日氣味最相投、來往最密切的幾個好友——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南昌建安王府鎮國中尉朱統擷、罷職漕運總督田仰、前江寧知縣楊文驄,以及一位姓王的總兵官,請他們前來飲宴。另外又寫了一份給馬士英,就用以上幾個人、再加上他阮大鋮的名義通知對方,說定於第二天,也就是今晚,在石巢園擺酒,給他餞行,請馬士英務必賞光。請柬送出去之後,阮大鋮心想:「看你馬瑤草來不來?你若是乖乖兒前來便罷,若還推三阻四,我老阮可跟你沒個完!」結果,這一次馬士英答覆得倒爽快,說他一定前來。阮大鋮聽了,這才稍稍消了一點氣,同時,也就想好了一大通到時要對馬士英說的話,其中包括一系列的要求和約定,準備都要在酒筵上提出來,並且當場取得對方的許諾和保證。鑒於馬±英自昨日以來,這幾下子的表現頗不漂亮,阮大鋮已經警惕起來,覺得對他的這位「債戶」不能放鬆,而要抓得很緊很緊。
現在,客人們早已到齊,最初那一陣子快活、熱烈的寒暄和交談也已經結束。
大家默默地喝著茶,圍著從舊院請來侑酒的兩位秦淮名妓——馬婉容和王小大,聽她們輪流著唱小曲兒,也聽得有點膩煩了。廚房的管事好幾次出來打聽什麼時候才開席,可是,馬士英仍舊不見蹤影。
「哎,圓老,怎麼回事?瑤老到底還來不來啊?」徐青君終於打了一個呵欠,問。他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哼,你問我,我又問誰去?請柬是昨夜送去的,今天一早又派人去問過他,都說要來,來!誰知道!」由於長久地扭轉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門外,阮大鋮覺得脖子累得好酸。聽了這話,他就回過頭來,沒有好氣地回答。
「既是瑤老說過要來,那麼他一定會來的,諸位不必擔心!」有人很有把握地說。那是馬士英的遠房親戚田仰,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瘦削衰老的臉上,卻奇怪地長著兩道漆黑的、年輕的眉毛。
「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呀!」徐青君不高興地說。
「只怕,叫什麼事情臨時絆住了吧?」體格健壯、臉孔卻很瘦的王總兵小心地說,「眼下軍情很緊,聽說獻賊已經……」「哼,事情再多,也該來了!」坐在對面的楊文驄打斷他的話。
楊文驄是馬士英的妹夫,同田仰也算是親戚。他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衣服穿得很華麗;小眼睛,細鼻子,淡眉毛,配著一張胖胖的圓臉,脾氣一向挺溫和。可是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卻有點憤憤然:「昨兒我巴巴地上門訪了他兩回,今兒一早訪了他一回,都沒見著——哪裡就有這麼多事了?今晚我們大家都在這裡等他,他又不是不知道!」
「龍友兄,你說這話,可就太不體諒瑤老了!」田仰不以為然地微笑著。顯然,同樣作為親戚,他所選擇的立場同楊文驄恰恰相反,他決心充當馬士英的堅定維護者,並且認為這樣做是聰明的,「瑤老新膺重任,百事紛拿。他為人又最是認真嚴謹,事事都講究親力親為,一時忙開了,對我們這些老友照應不到,也是有的。兄又何必耿耿於懷,責備於他?」
「我不是說我們!」楊文驄吵架似地說。由於被對方隱藏著圈套的話所激怒,他的圓臉漲得通紅,「我是說圓老!他們二人的交情誰不知道?再者,這次他馬瑤草東山再起,還不是全靠圓老幫的大忙!光衝著這情分,他就該哪兒不去,頭一個先得來拜謝圓老!
也用不著我們白白候上這大半晚,還不知道他來呢,不來!啊骯淮恚閉肷砩⒘思芩頻贗嵩諞巫由稀⒆乓凰⊙劬η譜糯蠹藝鄣鬧焱尺Ⅲ蝗槐鈉鵠矗鞍順墒鍬砝賢范諫疵倍淮鰨桶鹽頤欽錮嚇笥迅玻彼財笱蟮亟校傭懦母轂邸V焱崇郵敲鞒淖謔遙糾捶庠誚鰨瘓們拔哦恪傲骺堋保岬僥暇├醋K粗辛聳蒼壩械貿裕械猛媯魅擻指褳餿惹櫬蠓劍鬩煌紛炅私矗芸焱畬宛竦熱舜虻沒鶉取H袈鄢啵歉吒咄鉤齙那岸睿約跋嚶Φ叵蚯骯匙諾南擄萬匣實壑煸盎拐嬗屑阜窒嗨疲得魎肥凳且豢擰傲幀薄O衷塚蟛階叩餃畬宛窀啊?「我們同他交情淺,沒說的。可是你呢?圓老,你不是常說,你同老馬是二十年的過命交情麼!怎麼今天也叫他給甩啦!咦?
啊!八芭剩緣瞇爍噗閃遙婧缶凸笮ζ鵠礎KΦ媚茄骱Γ災戀膠罄床壞貌凰治孀哦親櫻乖諞巫由洗蜆觶塹彌芪娜瞬揮傻寐凍雒H壞奈⑿Α?阮大鋮沒有做聲,可是他的臉色卻分明變了。一種混雜著懷疑和怨恨的灰白色從他那張滾圓的胖臉上呈現出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也頓時失去了光彩。
「馬瑤草不會棄我,不會!」他喃喃地說。
「不會?」朱統擷一翻身又站了起來,他顯然還沒有盡興,「那麼,你就等著吧!看老馬今晚還來不來?別瞧他昨兒還糖豆兒似的粘著你,可今天不同嘍,人家又上去嘍!你對他還有什麼用!不錯,是你幫的大忙,可那又怎樣呢?如今是他在上頭你在下頭,他願不願意幫回你,還不知道哩!再說你的事連周老頭兒都幫不了,還能指望他馬瑤草有辦法?沒準兒,還把你看成累贅咧!哈哈,這回呀,你老就認栽吧!」
「大恩不報,自古已然!」許久沒有說話的徐青君忽然冒出一句,又打了一個呵欠,並且做出打算起身告辭的樣子了。
阮大鋮慢慢地抬起頭,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彷彿問:會這樣嗎?真會這樣嗎?然而,大家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卻猛然一躍而起。「不,不會的!不會!你們說,不會!是不是,說啊!」他厲聲追問,惡狠狠地環顧著。大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慌了,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下。
就在這時,像是回答他似的,大堂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門公引著一名家僕打扮的人一步跨了進來。那人環顧了一下,認出阮大鋮之後,就走過來,跪下稟告說:「小人馬六兒,是撫台馬大人的長班。奉我家老爺之命,來見阮老爺——我家老爺說,承阮老爺和諸位老爺盛情相邀,本擬前來領教,惟是軍務緊迫,即刻便要登程,實在無法停留。特命小人前來轉知列位老爺,並致歉意!」
大家聽了,頓時面面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楊文驄定了定神,勉強問道:「嗯,可有瑤老手啟?」
「回大人,我家老爺說行色匆匆,就不寫信了,讓小人口頭轉達。」
「那麼——瑤老可尚有其他話說?」
「回大人,沒有了。」
楊文驄同其餘的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看見大家都不做聲,他就朝馬六兒擺擺手說:「嗯,知道了,你回去多多拜上馬大人,就說我們這些知交好友恭祝他此行一帆風順,馬到功成。我們在此靜候他的破賊捷報!」
馬六兒叩了頭,退出去了。楊文驄這才轉過身來,卻看見阮大鋮失魂落魄地呆在椅子上,不動,也不說話。他沉吟了一下,打算走前去勸慰幾句,到底遲了一步,阮大鋮忽然狠狠地一扯鬍子,用力跺著腳,嗚嗚大哭起來……五南京鄉試的考場,坐落在城南淮清橋和武定橋之間的秦淮河西岸,離應天府學不遠,與名妓聚居的舊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這個可以容納上萬舉子同時應試的江南第一大考場,規模與格局都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