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門一片大空地,用木柵欄三面圍了起來。柵欄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斗拱結構的轅門。從轅門走進去,是兩座鼓樓,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門兩旁。鼓樓後面是兩座石牌坊,分別用朱漆在右邊的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在左邊的牌坊上寫著「為國求賢」。牌坊當中,是一座莊嚴肅穆的大門樓,上面懸著一塊黑字橫匾,工楷大書寫著兩個字「貢院」,下面並排橫著三個門洞,這是考場的大門。進了大門,接著是儀門,這是舉子們領取試卷的地方。儀門之後又是一道門,名叫「龍門」,顧名思義,自然是暗喻著連登金榜、飛黃騰達的意思。龍門內,平列著四道較小的門,卻是取的《虞書》「辟四門」之義。走完這一道道門之後,就來到考場之內。一條寬闊的露天通道,從門邊一直向內伸延。通道兩旁,是八尺高的磚牆,牆上是一個個帶柵欄的門,每個門的距離也是八尺左右。數以百計的這樣的門,都按《千字文》的順序一字一門地編著號。每號門內,是一條僅可容二人並肩通過的狹長小巷。
那些有頂無門的小斗室,就一間接一間地排列在巷的一側,每巷總有上百間之多,這就是「號捨」——舉子們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為著能夠隨時監視考場的情況,在露天通道當中,建有一座「明遠樓」。樓高三層,飛簷軒窗,氣象頗為雄偉。有了這座樓,再加上考場四角上的望樓,舉子們在考試期間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監考人員的眼睛,企圖作弊就不那麼容易了。
如果說,這還不夠保險的話,那麼考場周圍還另有防範的措施。首先是圍牆,它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內圍牆高一丈,外圍牆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牆頭,都佈滿了帶尖刺的荊棘,它們把考場同外界嚴格地隔絕開來。其次,到了考試期間,還專門有差役兵丁在圍牆之間來往巡邏。這樣,即便有哪個作弊者鋌而走險,竟然翻越棘牆,也必定會落入巡邏兵丁之手。
貢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場部分的情形,大體就是這樣子。
至於試卷的謄抄、批改、推薦乃至錄取,都在貢院的後半部分進行。
那裡面還有許多院落館舍,戒備也更加森嚴。只靠著交卷的地點至公堂的東西兩柵欄同前半部分發生關係,應試舉子那是絕對禁止進入的。
鄉試的試期,照例從八月初九日開始。按規定,每個舉子必須考滿三唱—初九日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正常每場考試,都是提前一天點名,並發捲進常所以,到了八月初八這一天,冒襄早上起來,梳洗完畢,就開始準備上考場去。
自從那一天夜裡史可法來訪,主動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說項疏通之後,冒襄對於這一次鄉試,就變得重視起來了。本來,在過去整整一年中,由於煩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脫不出身來認真準備。
這一次雖然循例到南京來,卻多少抱著姑且碰一碰運氣的想法。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僅下決心全力應考,而且志在必得。這倒不在於史可法的推薦,勢必會有助於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這一行動本身所體現出來的、對他異乎尋常的關懷和重視,促使他振作起來。
這位史大人,作為雄鎮淮揚、聲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來是復社士子們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貧,曾受知於著名的東林黨領袖左光斗。人仕後,以清廉正直、幹練有為著稱。他推誠御下,賞罰嚴明,能與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發作戰,都是將士們先食,他自己後食;將士們先穿,他自己後穿,頗有古賢將之風,在腐敗已極的明朝軍隊中,顯得十分難能可貴。他的軍隊,也因此具有較強的戰鬥力,曾多次挫敗農民軍的進攻,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區。同時,作為漕運總督,他還大力整頓,銳意改革,使積弊很深、混亂已極的南北漕運大見起色,保證了江南地區的錢糧能源源不絕地運往京師。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別是復社士子當中備受讚譽,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和傑出的政治軍事才能的典範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別人對冒襄如此關懷和器重,為著使他能夠盡快獲得施展才幹、為國效力的機會,竟不惜冒著可能招致非議的風險,毅然採取非常的行動,這確實使冒襄受寵若驚;而當他深人體味對方這一行動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時,又止不住熱血沸騰、情懷激越。「這些年來,國家的局面越來越壞,朝廷中那些當權的大佬們確實不行了!大明中興的希望,如今已經落到了我們肩上!看來只有實行我們所主張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這些年,我們上去了一些人,但遠遠不夠,還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無疑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如此熱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應挺身而出、當仁不讓!我為什麼只想著碰運氣?我冒襄豈是那等平庸之輩?
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這樣下了決心之後,他就變得空前熱心起來,開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緊張的準備。
他摒絕了一切交遊,也不再去弄詩詞歌賦,集中精力鑽研揣摩八股文的寫作。他把自己前幾次鄉試的試卷以及平日的習作又翻了出來,同那幾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選集,像錢禧、楊廷樞選的《同文錄》、馬世奇選的《澹寧居集》、艾南英選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選本仔細對照參詳,特別在如何題前盤旋、如何抉發題中神理、如何實力發揮等關鍵之處下功夫。
這樣弄了將近一個月,自覺眼光和手筆都有了突飛猛進,與一個月前大不相同。
他得意之餘,自負地想:「哼,除非是試官瞎了眼。否則,以我今日這種文字去應考,再不中便是沒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關說,自是一番好意。不過其實我文字火候已到,關說不關說,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準備前往考場的時候,顯得十分從容鎮定,先換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頂新方巾來戴上;然後開始檢點進場行李,不外是銅銚、號頂、門簾、火爐、燭台、燭剪、枕褥之類;接著又察看了一下場食,看見三屜格考籃裡,上層是米鹽、醬醋、雞蛋等食料,中層是些精巧點心和補品,像月餅、蜜橙糕、蓮子、龍眼肉、人參之類,最下的一層放著筆墨、硯台、挖補刀、糨糊等,都已準備停當。
他又坐下來吃了一盞茶,正要起身出門,臨時記起還應當照例卜一卦,問個吉凶。於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線香,然後把書案上一個小小的錦盒拿來,從裡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餘的四十九根隨手分作兩部分,按四根一組來數數,數來數去,得了個「賁卦」。冒襄心想:「賁者,文明之象也。」心裡已有幾分喜歡。再細看卦象,只見內外兩爻,相對發動,似乎預兆著此去會一舉兩得。冒襄倒疑惑起來: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個舉人,莫非還能考回兩個舉人來不成?想來想去,始終有點摸不著頭腦。
最後他想:「無論如何,總不是個凶兆。」於是放下心來,起身出門。
桃葉河房離貢院並不太遠,過了淮清橋,往南一拐就到了。這時,路上人員擁擠,都是趕赴考場的士子。有年輕英竣步履矯捷的,也有老態龍鍾、鬚髮俱白的;有的穿得講究華美,有的則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僕替他扛箱提籠,有的自己攜帶行李,累得彎腰曲背、滿頭大汗。臉上的神氣,也因人而異:那東張西望、表情緊張的,必定是初上舉場的生員;那心事重重、低頭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場屋、累試不中的老秀才;至於那些從容鎮定、神態昂然的舉子,若不是自視甚高,以為穩操勝券,就是暗中打通了關節,已經勝利在握。冒襄就屬於最後一種。由於冒成照例跟在後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輕鬆自在地走著,臉上掛著微笑,時不時朝路旁那些擺賣闈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畫的攤子瞧上一眼。
當他快走到貢院的時候,背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人影就「呼」的一聲,擦著他的肩膀衝了過去,要不是躲得快,就會被撞倒了。
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揚聲招呼道:「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過頭來,果然是梅朗中。只見他方巾歪了,頭髮蓬鬆著,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當認出是冒襄時,他便氣急敗壞地揮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遲到……」說著,又領著僕人飛奔而去。
冒襄有點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過來。前幾天,他上貢院看過貼出的告示,知道今年點名進場,頭一批是點的太平府的生員,冒襄所屬的揚州府排在最後。梅朗中那個縣屬於寧國府,記得也是比較靠前的,難怪他如此惶急。「朗三這傢伙,總是這等冒冒失失!」冒襄皺著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來。
「老兄聽說了麼?今期鄉試,誰該中式,那頭十名的單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夾袋裡了!」忽然,他聽見有人在身邊這樣說。
「啊,有這等事,那我們豈不是白考了麼?」另一個人吃驚地問。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這頭十名,閣下休去想它就是了。」頭一個人冷冷地說。
冒襄心中一動,回過頭去,發現說話的是一胖一瘦的兩個舉子。
「買一個舉人,」胖舉子眨著眼睛,「不知要多少銀子?可惜我沒門道,要不,拼著把那三問祖屋賣了,好歹也要撈他一下!」
「賣祖屋?」瘦舉子鄙夷地說,「那濟什麼事!你想中舉,倒不如把臉皮磨厚點,跑到太倉州去,在那個什麼西張夫子大聖人張天如的靈前,恭恭敬敬叩上九個響頭,再給那些個什麼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偽君子們響響地拍上一通馬屁,甜甜地叫上幾聲乾爸乾爹,求他們讓你加入復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啊,莫非又是復社搗的鬼?」
「哼!」
「我找過他們,可是他們不要我。」胖舉子怔了半晌,垂頭喪氣地說。
「他們不要,我還不稀罕呢!什麼君子,狐群狗黨罷咧!別看他們現在挺神氣,總有一天……」瘦舉子話沒說完,忽然發現冒襄正有意無意地跟在後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舉子一把,兩人緊走幾步,在人叢中一混,轉眼就不見了。
聽了這番刺耳的議論,冒襄不覺暗暗吃驚。如今世風日下,科場腐敗,黑幕重重,早已怨聲載道,他是知道的。加上這種八股文章其實又考不出什麼真才實學,遂致許多賢能之士長期困於場屋,鬱鬱不得志。正是有感於此,復社同人才群集起來,試圖扭轉頹風,通過互相援引,使賢能之士得以揚眉吐氣,發揮才幹。經過整整十年的努力,總算陸續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議和怨謗也著實不少。特別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復社看成是擾亂科場的魔頭災星,碰到什麼勞什子事情,總要往復社身上猜、往復社身上推。這樣一來,復社無形中反成了代人受過的眾矢之的。
「瞧吧,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時,心裡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氣:「哼,不錯,我們復社的人就是要中,該中!
你們越是不服氣,我越要中給你們瞧瞧!無非就是這些八股時文,我不信就弄不過你們!罷庋幌耄投端泳瘢湧旖挪劍蜆痺鶴呷?六「哎,辟疆,你可來了!累得我滿場子的好找!」
冒襄剛剛走進貢院的轅門,余懷就興沖沖地迎上來。
「哦,什麼事?」冒襄邊問,邊打量著四周。他發現,尚未進場的舉子還很不少,柵欄內外,依舊擠得滿滿的,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們的僕從,人數就更多了。一部分舉子正擁擠在貢院的大門聽候點名,其餘的則東一堆西一群地隨意站著。有的正起勁地交談,有的則抱著書本,還在那裡臨陣磨槍。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考籃和行李丟得滿場子都是,耳畔迴響著一片接連不斷的、嗡嗡的說話聲響。
「嗯,什麼事?」冒襄把目光收回來,瞧著余懷,又問了一句。
余懷卻不立即回答,他拉著冒襄離開人來人往的轅門,才神秘地低聲說:「告訴兄,兄可不要心慌喲!牛俊?「到底什麼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個人來了。」
「誰?」
余懷擠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沒工夫猜!」
「那——」余懷無可奈何了,他瞅著冒襄,猶疑了一下,「好,告訴你吧,董雙成——的仙駕到啦!」
冒襄吃了一驚:「什麼?小宛她來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誰叫她來的?她在哪兒?我怎麼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人家對老兄可是體貼得很,怕擾亂你首場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門外的船上,沒有進城哩!」
「那,你怎麼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噦!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當著大家的面說得好好的,要到姑蘇去接她來南京就試,怎麼到時又不去了!嗯,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懷嬉皮笑臉地說。
「這你不用管!」冒襄一揮手,煩惱地走開去,忽然又走回來,「你可知道,她來幹什麼?」
「來幹什麼?問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燭耍子來啦!」余懷攤開雙手,依舊笑嘻嘻地說,隨即又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如此快事,真是幾生修得!
辟疆兄,小弟這廂恭喜了!八底牛笆值斃兀釕畹刈饗亂救?冒襄面孔一紅:「休要胡說!」
「什麼?胡說?」余懷驚訝地說,「這消息可是千真萬確。我好心好意來告訴兄,你不謝我倒也罷了,還……」說到這裡,像突然想起什麼,他回頭瞧了瞧轅門旁那桿號旗,立刻叫起來,「不好,點到我們了!」說著,他就慌裡慌張地丟下冒襄,一溜煙地跑了。
「這麼說,她到底追到南京來了!我本來就擔心她會這樣,果不其然!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當只剩下冒襄一個人時,他煩躁不安地想,並且背著手,徘徊起來。
說實在的,他沒有依約到蘇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慮的。
雖然幾個月前,在鎮江金山腳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纏著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懷等一班社友幫著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勉強同意考慮娶董小宛,但是內心深處,卻並不當真就這樣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後,冷靜一想,就更加覺得彆扭。在他看來,董小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陳圓圓。儀容、風度姑且不論,光拿性格脾氣來說,董小宛就遠遠缺乏陳圓圓那種魅力。陳圓圓,即使他們已經有了迎娶之約之後,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種擔心,生怕她會突然改變了主意,棄他而去。雖然,正因為這緣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裡卻在於更緊地維繫住她!可是對董小宛,他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她太馴順、太死心塌地了!誠然,她很愛慕他,這點是無可懷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膩味……如果說,陳圓圓像一匹美麗的、不羈的小馬的話,那麼董小宛就像一隻羔羊。羔羊只會使人可憐,而美麗不羈的馬卻會挑動人征服她駕馭她的慾望。
「我失去了圓圓,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我無能!」於是冒襄便決定違背成約,不到蘇州去接董小宛。因為他想到鄉試期間,四面八方的社友都會聚集到南京來,如果董小宛在場,他們難免又會一窩蜂地起哄,把自己鬧得更加無法下台……「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來了!哎,真是豈有此理!」冒襄又生氣,又著急地想。不過,也只一會兒,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為一群同縣的舉子發現了他,都紛紛圍上來向他招呼、問候,冒襄只好暫時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來。
一直到傍晚,才輪到點揚州府的舉子進常大家穿著又寬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驕陽下足足候了三個時辰,雖然打著傘,也已經一個個汗流浹背、頭昏腦脹、疲憊不堪。誰都懶得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叨念著快點進常自從冒襄來到之後,考場內已經發生了幾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一件是貢院二門內搜檢時,查出了兩名夾帶作弊的舉子。其中一個事先請人寫好了幾百篇文章,各種題目都有,然後用蠅頭小楷寫在極薄的金箔紙上,卷折成很小的紙頭,有的塞在筆管裡,有的藏在鏤空的硯台底下,顯然打算到時拿出來照抄;另一個更巧妙,把事先準備好的文章用藥汁寫在青布衣襖上,外面抹上一層青泥,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跡就立即顯現出來。這兩人的手段都不可謂不高,不知怎的,竟然給發現了,結果被剝掉衣帽,戴枷示眾。這一下,可把場外的舉子轟動了。那些身上不乾淨的害怕起來,登時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氣太熱,有五六個舉子支持不住,當場中暑昏迷,被考場的軍役抬出去救治了。還有一件,是不知哪來的一個狂士,喝得醉醺醺,跑進轅門來搗亂,又嚷又叫,還念著一支曲文:讀書人,最不濟,濫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
三句承題,兩句破題,
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上放高頭講章,店裡賣新科利器。
讀得來肩高背低,口角唏噓,
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負光陰,白日昏迷,
就教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他一邊念,一邊嘻嘻地笑,羞得那班舉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最後,大家心頭火起,一擁而上,把他逮住,交給巡綽官拘押起來……現在,冒襄終於聽見站立在東門的提調官點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答應一聲,回頭從冒成手裡接過考籃和鋪卷,走進如皋縣的行列裡,直到點齊後,才在手執高腳點名牌的縣差引導下,登上台階,走進大門。這時,天已昏黑,大門內的院子兩邊,堆起了兩垛蘆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同其他舉子一樣,照例解開衣服,脫下鞋襪,用手提著,然後到二門的柵欄領取試卷。
「嗯,剛才搜出了兩個身藏夾帶的,這一回只怕連累我們都得受罪了。」他一邊想,一邊走進二門。果然發現裡面的氣氛不同往常,四個搜檢官每人負責一個角落,正虎視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見冒襄走進,就有兩個衙役過來,將他解衣剝褲,翻籠倒篋地大搜特搜,不但文具全都經過敲打查驗,夾被裌衣要拆開,就連糕餅餑餑也用刀切開來瞧一瞧。冒襄給折騰得滿肚子火,但又不能發作,好不容易檢畢放行,走進龍門。他看看試卷上的座位編號,正巧,就編在「地」字第一號。他知道那是龍門東側第一個門,又名「東龍腮」的,也就不去看牆上所懸的「席捨圖」,逕直出了龍門,向右一拐,進了「地」字號門,在第一問號捨安頓下來。
原來這號捨寬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個舉子住一間。為了便於監視,故意建成有頂無門,也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放油燈的小壁龕,兩邊牆上各有兩行突出的磚托。至於桌子和床,其實只是兩塊可以合併的木板。要答卷時,把兩板分開,在上下兩層磚托上各放一塊,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覺時,兩塊並排放在下面那兩道磚托上,就成了床。因為地方很狹小,舉子只好曲膝而臥,加上沒有門,只能臨時掛一張油簾,碰上颳風下雨,景況就十分狼狽了。就算不下雨,像現在這樣炎天酷暑,也簡直同坐在蒸籠裡差不多。不過冒襄已經顧不上這些。他知道馬上就要鳴炮封門,留給他做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他趕緊到過道裡向「號軍」——一個負責料理舉子起居飲食的老兵討了一點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嚥地塞了兩件點心,就動手磨墨。這時候,號柵已經關上,四下裡變得靜悄悄的,再也看不見有舉子在走動,就連監考人員那威嚴的咳嗽聲和腳步聲也暫時聽不見了,整個考場呈現出一派嚴肅的、不安的氣氛,就像是一個馬上就要展開生死搏殺的戰常不過,冒襄卻相當鎮定,他依舊動作輕快地磨著墨。已經是第四次參加鄉試,對於這種氣氛,他可以說是相當熟悉。誠然,前三次都是鎩羽而歸,但這一次畢竟不同,他經過近一個月的苦心鑽研,自覺對於八股文的寫作,已經取得了飛躍突破,眼界和手筆,都遠非昔日可比。何況史司法又事先替他通了關節。除非老天爺故意搗蛋,否則斷無不中之理。事實上,老天爺看來也是肯幫忙的,他不是已經在卦象裡顯示吉光了麼……「轟!轟!轟!」封門的號炮響了起來。冒襄的思緒跳動了一下,斷了。他本能地把墨條放下,向外張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發試題。可是,那輕快的思緒,仍然在他腦子裡躍動。
「……如果這一次中了的話,那麼明年就該到北京去參加會試。哼,我倒不怕會試!雖說會試中試要比鄉試難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學識眼光也會高得多,相信他們更能識得我的文章!羰腔腰浴⒌釷砸捕賈辛耍詈媚甘】擦衷海穹矯苤茄備霰嘈拗啵珊昧耍陀謝崛敫蟮敝擔斡牖瘢綽紛泳突崴車鋇枚唷R蝗唬夥諾角釹縉廊備隼褪滄酉靨薔禿廖摶饉劑耍《裕絞蔽乙歡ㄒ璺ㄈ撕擦衷海?……「這樣暗自決定了之後,他就開始想像自己一旦躋身於權力中心,將如何施展才幹,取得皇上的信賴,然後大力整頓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換那些昏庸無能之輩,把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來,安插到各個重要部門。然後通過他們,堅決貫徹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張。這樣,不出數年,就一定能把國家的局面徹底改變過來。
到那時,流寇蕩平,建虜掃滅,大明中興,自己也將作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冒襄就這樣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懸想裡,臉上帶著微笑。他想得那樣興奮,那樣入迷,以至巡綽官把試題發到他手中時,都差點兒沒反應過來。
試題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書》出三題,《五經》每經出四題。
按照規定,除了《四書》那三題必須全做之外,《五經》的二十題,舉子只須做自己所報考的那一經的四題便可。每題一文,合成「七藝」之數。要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作成七篇文章,而且要作得好,還要工楷謄正,實在是一樁極緊張極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舉子無法終篇,或者因緊張過度而當場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亂想,他拿著題紙,首先很快地瀏覽了一遍。他知道,由於《四書》、《五經》這幾部古書的篇幅不多,字數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來做題目,時間一長,就難免重複。所以如今的試官都是想方設法地變花樣,或在每章每節內擇取數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幾節,或者從一節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幾章幾節連在一起,這樣來出題目,使人無從預測。不過,舉子也有相應的對付辦法,那就是把習作的數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幾部經典割裂又割裂、拼湊又拼湊,預先作它幾十題、乃至上百題文章,記牢、背熟。
這樣,往往總有那麼一兩題,甚或三四題給碰中。為了應付這次考試,冒襄事先也準備了一批文章。現在,他希望能在這二十三道試題裡,發現有他做過的題目……然而,沒有。甚至連最易碰巧的《五經》題目,也全是他未曾做過的。看來,他想的題太偏、太巧,而這一次,主考官卻彷彿有意同舉子們捉迷藏,出的題目偏偏全是比較普通的。
終於,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於因此就作不出文章來,但事先經過精心準備、反覆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連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說,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構思、寫作、修改、謄正。
這樣一來,能否真正充分發揮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點難說了。
「哦,我何以沒想到這一層?何以一個勁兒去鑽那些怪題、僻題?
我本該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題、僻題之後,也許會倒過來一下,可是我竟失算了!八沒詰叵耄摯戳艘槐槭蘊猓恢親偶被故切幕牛鋈瘓醯茫赫廡┤餑課摶啥己芷匠#├淙鞝耍魴亂狻⑾猿霰玖歟從址淺V選U庖淮危坪踝⒍ㄊ俏薹o閹春玫牧恕昂你一孤南崴鐾訪姑幌鹵示拖仍粵爍齦罰?這一個月來,我沒日沒夜,把心血全泡在這上面,若還只考得個四五十名以後,那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意思!八諦睦錟棧鸕亟校徽蠓吃輳偷靨鶩貳?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雙眼睛。這是一雙年老的、混濁的、醜陋的眼睛。它在一動不動地、懷疑地瞅著自己。冒襄不由得一驚!
瞅著冒襄的是個年老的號軍。他之所以這樣,大約是冒襄的舉止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號軍發現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頭,向遙遠而神秘的子夜星空望了一眼,走開去了。
「啊,他為什麼這樣?這是什麼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視線投向天幕。驀地,他腦際靈光一閃,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又何須自尋煩惱?『』這聲音是如此威嚴,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變得平靜了。
在他的眼前,彷彿呈現出一股無比偉大的、支配一切的、無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間萬事萬物的生滅、興衰、因果都早已由它做出了最合理最嚴格的安排,一個塵世的人,是無法加以窺度的。那麼,又怎知這種安排就一定對自己不利呢……他不再煩躁,輕輕拈起筆,飽蘸了墨,伏下身去,開始在試卷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起來……七董小宛確實已經到了南京。她知道眼下正是考試最緊張的幾天,怕擾亂了冒襄的心思,所以沒有進城,還暫時留在三山門外的船上。
由於一直盼不到冒襄的音訊,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董小宛終於下決心到南京來尋他。而促成這個行動的,則是現在正同她在一起的這位姓陸的賣婆。
陸賣婆是個已屆中年的小戶婦女。鵝蛋臉,小尖鼻,細眉細眼,頗有幾分姿色;加上生就一張巧嘴巴,能言會道,便不甘寂寞,單身匹馬出來闖江湖。她專門出入大戶人家,做那一類兌換金珠首飾、販賣包帕花絨、篦頭插帶、牽線說媒的幫閒活計,混得久了,也就見多識廣,膽大心雄。她住在姑蘇半塘,離董小宛的家不過隔著十來間房子,平日常有來往。那天,陸賣婆接了幾件首飾,想找主兒兌換,順腳過來問一聲,看見董小宛在獨自流淚,問起情由,得知是這麼回事,便竭力攛掇她到南京來找冒襄,還自告奮勇陪她一道來,只要董小宛肯擔當她的一應花銷腳儀就行。董小宛眼見等候無望,也曾動過這念頭,只苦於自己孤身一人,她爹董子將又要守著家,分身不開,忽然聽說陸賣婆答應相陪,自然十分感激。當下立刻打點行李,擇日出門。一路上曉行夜宿,終於在八月初六這天,來到三山門外。
現在,她們在船上已經住了三天。陸賣婆從不曾來過南京,她這次自告奮勇陪董小宛,一半是出於情分,一半也是想乘機見見大世面。所以船到第二天,她便扯著董小宛上岸遊逛。董小宛本沒有這份心情,但拗陸賣婆不過,只好倒過來陪她。
前天和昨天,她們已經游了莫愁湖和鳳凰台,可是陸賣婆毫不滿足,遊興越來越高。
她不知聽誰說,古城門內的關帝廟求籤最靈驗,今天又嚷著要去。董小宛實在有點厭煩了,便推辭不肯。不過,陸賣婆卻不是那麼輕易擺脫得了的。她心眼兒又多,嘴巴子又會說,何況有許多事情,董小宛還得靠著她。所以最後,董小宛依舊只好乖乖兒吩咐船家解纜向北,撐到石城門去。
「嘖嘖,瞧,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陸賣婆頓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她把頭探出艙外,朝船家一揚手,「喂,老大,怎麼還呆著?快開船!你奶奶我今兒要上石城門去游耍,你若蕩得快時,那兩盅兒黃湯,少不了你!」說完,一扭身,又坐到董小宛身旁,拉著她的手:「婦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有老姐姐在,你那寶貝冒公子他飛不上天去!」
「可是、可是他寧可自個兒來,也不去接我!」董小宛可憐巴巴地說。一提起冒襄,她的眼圈就紅了,差點沒掉下淚來。
「哎,我不是說了嗎,他不來接你,興許是給事情絆住了,分身不開,興許是臨時一忙,就忙忘了,興許……」「不!」董小宛悲慼地搖搖頭,「他是成心這樣子,我都想過了!」
「啊,怎麼?」
「他若不是成心,就該給我捎個信。這兩三個月,我不歇央人帶信給他,叮囑提醒這事。起初他還答應得好好的,可後來……」「後來他就不答理了?」
董小宛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也不是全不理,就是……」「答應得不那麼爽利了,對不?」
「嗯……」
陸賣婆斜睨著董小宛,轉了半天眼珠子,末了,「噗哧」一笑,安慰說:「妹妹,瞧你急的!只要他不曾把口兒封死,事情就完不了!
哪怕他封了口,我們也還有法子拆開它!你愁什麼!八底牛繳澩影干獻肆槳壓獻櫻艘話迅⊥穡槐噲咀牛槐咚擔骸焙冒桑緗衲閽侔顏饈麓油返轎哺憬闥瞪弦槐椋「「姐姐不是都知道了麼?」
「不成!前時你回我話的樣兒,像煞那闊小姐偷漢,說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今兒我要聽個有根有蒂、有枝有葉,才好給你出主意!」陸賣婆隨口吐掉一瓣瓜子殼,立即又揀了一顆瓜子擱在嘴裡嗑著。
董小宛呆呆地瞅了陸賣婆一會兒,終於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幽幽地說起來。
她從三年前如何第一次認識冒襄起,說到今春的冒襄再度來訪,她如何挽留他,後來又怎樣隨他到了鎮江。冒襄開始怎樣拒絕她,後來由於朋友們的督促他又怎樣回心轉意,這一次他又怎樣突然反悔,背約不來……一五一十向陸賣婆和盤托出。
她還特別談到了冒襄同陳圓圓的關係,最後哽咽說:「我知他心裡想著陳姐姐。
我自問萬萬不敢同陳家姐姐比,若是陳家姐姐還在,我也不敢存這份心思。只是現在……」說到這裡,她再也忍不住了,用雙手掩著臉,背過身去,失望地、淒苦地哭泣起來。
陸賣婆卻沒有勸止她,仍舊管自嗑著瓜子。待到把最後一顆嗑完了,她就站起身,用蒲扇兜著瓜子殼從船篷下往外一倒,又在船幫上扑打了兩下,這才放下扇子,轉過臉來,拍了拍董小宛的胳膊,說:「好了好了,莫哭了,哭腫了眼睛,待會兒上岸怎麼見人?如今核計核計,怎樣擺佈你那心上的人兒是正經!妹茫皇牆憬鬩的悖饈屢山裉煺餼置媯妹媚鬩燦脅皇橇ǎ?董小宛已經漸漸停止了哭泣,聽了這句責備,她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瞅著陸賣婆。
「你那位什麼陳家姐姐,我沒見過。」陸賣婆繼續說,「她到底怎麼個天上有、地下無,妹妹到底比得上她比不上,我也不曉得。不過,這些年姐姐我在江湖上走動,絕色的美人兒也見過幾個,未必妹妹就不如她們。若論文才品位,妹妹反覺高出一頭。只一樣,妹妹卻差得太遠。你降不住冒公子的心,原因只怕也就在這上頭了!」
「哦?」
「妹妹,我問你,那些公子哥兒,有財有勢,吃穿不愁,家裡又都放著三妻四妾的,怎麼還要出來找你們姐兒白相胡纏,你想過麼?」
「這……」董小宛的臉紅了一下,她想解釋說,冒襄家裡只有妻子,尚未討妾,但是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來。
陸賣婆也不理會她,只管自己說下去:「哼,無非是想換個口味兒罷咧!這也如同吃膩了山珍海味的人,便想嘗嘗山桃野杏,圖個潑辣新鮮。對付這等主兒,你不放出那輕狂風騷的騷勁兒,把他撈撥得愛又不是,恨又不能,丟不開,放不下的,還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娶你?妹妹,你輸就輸在太文靜服帖,一本正經呢!」
聽了陸賣婆這番開導,董小宛才有點如夢初醒。本來作為自幼在妓院裡長大,而且開門接客也有好幾年的小娘,對於這個道理她也未嘗不知。只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向來是講究各人有各人的風度派頭。像顧眉的雍容華貴、李十娘的柔弱嫵媚、寇白門的風流放縱、李香君的機靈狡黠等等,而文靜端莊、清高自命,則正是自己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的一種特色,曾經使許多風流狎客大為傾倒。
她雖然不想故意做作,但總以為像冒襄這樣見多識廣的公子哥兒,尤其會喜歡這一套,卻沒想到……她不由得回想起與冒襄相處的那些情景,越想越覺得陸賣婆的話有理。她著急起來:「啊,那、那該怎麼辦?」
「怎辦?」陸賣婆撇撇嘴,「拿出你的手段來啊,莫非還要姐姐教你?」看見董小宛面現難色,她就奇怪地皺起淡淡的眉毛,「怎麼,連這都不會?你那死鬼老娘,當年可是遠近聞名的騷姐兒哩!難道就不曾點撥你幾下子?」
「哦,不——」董小宛慌亂地說,連脖子都羞紅了。她怕陸賣婆再說下去,只好使勁點點頭。
「嗯,這就對了!」陸賣婆神氣地揮了揮手,「這是第一要緊的,若再見到冒公子時,你可得記住了!嗯,還有,你這冒公子必定是個名士頭兒什麼的噦?」
「姐姐怎麼知道?」
「哼,什麼瞞得過我!若他不是名士頭兒,你這小妮子會這等戀著他?我瞧那冒公子雖則心氣高傲,臉皮子卻豹—你不見他在金山時明明回絕了你,後來叫他那幫子朋友一起哄,就頓時軟了。嘿,如今這世道也越變越奇了!我在姑蘇常聽人說:要當大名士,光有文章還不夠,連逛窯子也得格外知情識趣,才會受人抬舉奉承!好嘛,他越是怕人起哄,你就越要把這事張揚開去!趕明兒你就回你的曲中去,尋著你那幫子什麼手帕姐妹、乾爹嬸娘,逢人便說這事,鬧它個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只要四面八方這一哄起來,就不怕那冒公子不乖乖兒就範啦!」陸賣婆一口氣地說完了,得意地瞅著董小宛,「妹妹,你瞧,姐姐這條計策如何?」
董小宛耷拉著腦袋,沒有立即回答。她在心裡掂量來掂量去,覺得這確也是一個辦法。但她又擔心,萬一被冒襄發現了,會弄巧反拙。不過,如果不這麼辦,事情只怕就更加沒有希望……她猶豫了又猶豫,最後輕聲說:「但憑姐姐做主。只是姐姐可千萬別說是我……」陸賣婆眼珠子一轉,似乎明白了,她笑起來:「妹妹只管放心,一切都算在姐姐身上,妹妹只當不知道就是!」
八
「妹妹,我們姐倆好不容易來上一趟,待會兒,你可得在帝君跟前誠心誠意地求根簽哩!我也要求一根。」陸賣婆掏出一把銅錢,把圍攏上來的幾個乞丐打發走,一邊回頭對董小宛說。
這時,她們已經來到關帝廟,正站在大殿的石階前。這關帝廟就坐落在石城門內。石城門又叫漢西門,是南京西南面的一個主要城門,出門不遠就是一個大船碼頭,來來往往的轎馬行人很是不少,所以這關帝廟的香火也頗為興盛。如今廟前的空地上,除了前來拜神的人們外,還擺起一個一個的茶檔,以及出售香燭元寶的攤子,那些走索賣解的、占卜算命的、賣小吃的、拉皮條的,也混跡其中,招徠生意,顯出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自從聽了陸賣婆一番開導,董小宛如今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情緒也開朗起來。
她見陸賣婆興頭十足的樣子,就說:「姐姐覺著這地方好麼?可惜我們來遲了幾天,若是趕上七月二十九的地藏勝會,那才熱鬧呢!」
「是麼?好妹妹,你倒說給我聽聽喲!」
「嗯,若到這一天,南京人各家各戶,都要在門前搭起兩張桌子,點上兩支通宵風燭,供上一座香鬥,從大中橋到清涼山這七八里路上,就像游著一條銀龍,一夜的亮,香煙不歇,大風也吹不熄。
到其時,滿城的人都出來燒香趕會,直鬧到天亮哩!啊壩矗Λ且歡ń還睪冒紫噙埽?「不過說來呢,也好笑。原來這地藏菩薩一年到頭把眼閉著,只有這一夜才睜開眼。所以不知誰就想出這主意,讓滿城都擺開香花燈燭讓他瞧見,哄得那菩薩只當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便歡喜這些人好善,樂意保佑人了。姐姐你瞧,這不可是使奸誆騙麼?」
陸賣婆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縫:「我說麼,如今人人都話我姑蘇人麼心術弗正、專會使奸,原來南京人膽子更大,連菩薩都敢騙!」
兩人一邊說著笑話兒,一邊走到場子邊上的小攤前,買了兩扎線香,轉身正要登上大殿,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已經圍了一群人,都是些油頭粉面的年輕小伙子,也有一兩個年紀較大的,一個個都打扮得花裡胡哨。有的搖著折扇,有的托著鳥籠,正在那裡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不時發出一陣輕薄的哄笑。
董小宛瞧出這是衝自己來的。憑著這些年的風塵閱歷,她知道這夥人都是些浪蕩無賴子弟,平日閒得發慌,經常成群結隊到處轉悠。碰上有些姿色的年輕婦女,便一窩蜂地追著不放,評頭品足、瘋言瘋語,甚至調戲侮辱。她怕被他們一旦纏住,難以脫身,連忙扯了扯陸賣婆的衣袖。陸賣婆也是乖覺人,立即會意,便同董小宛一起轉身,匆匆向大殿走去。剛行出幾步,忽然有人迎面攔住去路,怪聲怪氣地叫:「啊喲,好妹妹,哥哥到處尋你不著,原來妹妹到這兒耍子來了,怎麼也不告訴哥哥一聲?」
董小宛一看,原來那夥人當中的幾個,已經站在階前等著,說話的那人長得小眼睛、短眉毛,當中嵌著一個難看的蒜頭鼻子,瞧模樣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卻一臉的淫邪輕薄勁兒。董小宛一聲不響,低著頭往斜裡走,想繞過他們。
可是那少年卻不罷休,又一次跟過來,嬉皮笑臉地張開雙手攔住說:「喲,好妹妹,怎麼不理哥哥了?莫非生哥哥的氣了?嘻嘻,別走嘛,哥哥給你賠個禮好不?」
說著,當真作下揖去。但是,又不馬上直起身來,卻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斜瞅著董小宛的裙裾,笑嘻嘻地說:「好妹妹,你這,嗯,你這腳兒真小,真好看!讓哥哥仔細瞧瞧,好麼?」
董小宛心中一跳,臉頓時紅了。雖然她明知自己的腳藏在裙子裡,對方不可能瞧見,但是仍然不由自主地往裡挪了挪。周圍的那些浪蕩子弟早已大聲喝彩起來:「拿出來瞧瞧嘛,怕什麼!」
「不過是瞧瞧,又不會把你瞧大了!」
「瞧這小妞的模樣兒,她的腳,嘻嘻……」「也難說,須得瞧過才知道!」
「對,瞧瞧!再不讓瞧,我們可要動手啦!」
「……」
陸賣婆雖然見多識廣,可是看見這種陣仗,心裡也有點發毛。
她一面用身子遮護著董小宛,一面用最粗鄙難聽的話叫罵著。可是那伙浪蕩子弟見她是個外地女人,加上那一口蘇白,即便罵起人來也像唱歌兒似的,哪裡會怕?
還有些人見她徐娘半老,潑得有趣,趁她指手畫腳,沒遮沒攔,倒先在她身上撿起便宜來……在這當兒,董小宛反而顯得比較鎮定。作為一個青樓女子,她對於自己將會落到一個什麼樣的處境,倒不太擔心。現在她一心考慮的是如何盡快擺脫這種下流的糾纏,以免傳到冒襄的耳朵裡,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因為她自從在金山下與冒襄有了成約之後,一直閉門謝客,並向冒襄一再表示潔身以待的決心。如果今天這事鬧得不清不楚,被人加油添醬地傳揚開去,只怕有點不妙。事實上,眼下冒襄對她已經三心二意,而且他倆這件事,背地裡心懷嫉妒、伺機中傷的人只怕也不少……這樣一想,董小宛就緊張起來,雖然眼前這夥人那副流氓無賴的樣子使她感到害怕,可是也只好強自鎮定,湊在陸賣婆的耳邊說:「姐姐,你叫他們別吵,我有話說!」
陸賣婆正招架不住,一聽這話,連忙對那夥人大聲說:「你們弗要叫,我妹妹有話說哩!」
連叫了幾聲,那夥人才聽清楚了。他們沒想到董小宛如此大膽,還敢答話,倒有點意外,不由得靜了下來。
董小宛側著身子,先向眾人深深道了個萬福,然後說:「眾位哥哥……」話剛出口,立即有人怪聲喝起彩來:「叫得結實!」
「這才對嘛,多熱乎!」
「哎,好妹妹……」
可是更多的人卻目不轉睛地瞅著,等著她說下去。「噓——聽她說什麼。」有人說道。
「今天承蒙眾位哥哥抬舉,到這兒捧奴家的場,奴家這廂謝過了!」董小宛說著,又行了一個禮。
這一次,卻沒有人再做聲,他們顯然感到情形有點不對勁,但是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楚楚動人的小妞兒怎會這樣說話?
「眾位哥哥只怕還不認得奴家,」董小宛停了一下,又說,「奴家姓董,賤名白,草字小宛。早先也曾在秦淮河舊院裡住過幾年,後來去了姑蘇。這一次是奉如皋冒辟疆相公邀約,到南京來訪他的。
如皋冒相公,眾位哥哥想必也是認得的,他是『復社四公子』之一,同南京六部的大人們都是極相熟的……「董小宛估計,那幫浪蕩子弟還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只從衣著打扮不像縉紳之家的女眷這一點,把她誤認作一般的小家碧玉,所以敢於大膽圍著調戲。如今她說出自己的身份是個妓女,而且是復社大名士冒襄請來的,或許他們就覺得相錯了對象,掃興而去。果然,聽董小宛這樣自我介紹之後,有不少人就露出了愕然和沒趣的神色。只有最先向她調戲的那個蒜頭鼻子的少年,卻似乎仍不甘心,他陰陽怪氣地說:「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娘子,那就更好噦。難得今日有緣一見,就請到外問去陪我們喝酒吧!」
「多謝哥哥盛情!」董小宛連忙行禮說,「只是奴家難以從命。」
「怎麼?」蒜頭鼻少年頓時瞪起了眼睛,「莫非你以為小爺出不起價錢?告訴你,小爺有的是銀子!你要多少,說吧!」
「哦,不是銀子,是奴家今兒委實不得空。」
「什麼得空不得空!不就是拜神燒香的事嘛!告訴你,今兒小爺這頓酒是吃定了。你不來也得來!」那少年蠻橫得可以。
「對!叫你來就得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一個同夥幫腔說。
「咦,瞧她架子還挺大的呢!」「裝模作樣罷咧,哪有姐兒不愛鈔的?」「對,對,她們不就是乾的收錢賣貨的營生麼!」另外幾個也七嘴八舌地說。
「哈哈哈哈!」更多的人哄笑起來。
「噯喲!你們這是幹什麼呀!」許久沒有說話的陸賣婆突然揮舞著雙手叫了起來,「人家又不是一定不肯隨你們去,只是今兒不行罷咧!常言道,『頭頭不了賬賬不清』,今兒是冒公子和復社的相公們早就請了的,自然得先輪到他們!你們硬要橫插一槓子,窯子上也沒這規矩!各位老爹少爺如果有心幫襯,趕明兒到秦淮河去!
我們謝都來弗及呢,哪有把進門的買賣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兒不行,冒公子和復社的相公們這會正在石城門外的船上等著我們呢!啊喲!不同你們閒嚼蛆了,我們燒炷香就得回去,遲了,只怕要落一頓埋怨呢!奧鉸羝乓槐咚擔槐叱蹲哦⊥鶩釕暇妥摺?也不知到底是因為陸賣婆的一番話打了圓場,還是因為聽說冒襄和復社的人就在外面的船上,給嚇住了,這一次,那伙浪蕩子弟卻沒有追上來。不過,當她們登上台階,來到殿門外時,陸賣婆卻發現董小宛低著頭,兩行淚水正順著臉頰默默地流下來。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淚水。陸賣婆擔心地回顧一下,半帶勸解半帶嚇唬地說:「妹妹,快別哭了。若是給那幫瘟星瞧見了,姐姐好歹糊起這張窗紙兒,說不定又給捅破啦!」說著,緊拽幾步,把董小宛拖進了大殿。
這是一座歇山頂的殿堂,殿內九梁六柱,十分寬敞。當中供著一尊一丈來高的關聖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鳳眼蠶眉,栩栩如生。他的兩側還各有一座較小的塑像,左側是一位白面無鬚的青年將軍,手裡捧著一方印;右側站著一位黑面虯髯的壯士,肩上扛著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關平和周倉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陳列著各式供品,香燭圍繞,煙霧騰騰。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團上頂禮膜拜。
當董小宛把三炷點燃了的線香在香爐上插好,雙膝跪倒在蒲團上時,有片刻工夫,她抬起還殘留著痛苦的眼睛,仰望著神龕裡的那尊關聖帝君像。她覺得帝君的面容是如此威嚴,如此美麗,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彷彿在說:「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該遭受如此磨難。不過,只要你一心向道,樂善不渝,是可以贖清前愆,從苦海裡獲得超生的……」董小宛的心忽然覺得平靜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難,都是前世作孽的報應!
但願我的債已經償清,從此脫離苦海,同冒郎白頭偕老」於是,她合掌當胸,虔誠地祝禱了一會兒,叩下頭去,然後站起身,把供桌前的一個籤筒拿過來,開始使勁地搖著,一邊繼續默默祝禱。她不停地搖著,隨著她的手勢,竹籤在籤筒裡發出悅耳的沙沙聲響。漸漸地,董小宛的整個心靈也沉浸在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裡,彷彿已經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歸途。那沙沙的聲響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過,是轎夫輕快的腳步,是冒郎在她耳邊喁喁細語……終於,籤筒「篤」的一響,這是神明顯靈的信號。董小宛反射似地睜開眼睛,果然,一根簽已經脫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趕緊彎腰把它撿起來,「啊,不知神明怎麼說,不知他怎麼說?」她匆遽地、驚惶地想,把簽抓在手裡,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到右首的櫃檯上,納了一文錢,向廟祝取了簽紙。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樣厲害,以至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寫在簽紙上的那幾行字。她只好停下來喘一口氣,待到稍稍平靜一點時,才重新去讀籤文。這一回,她不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記似地呆住了。籤文上寫著這樣一首七言絕句: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
到底誰知事不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