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想睡,就睡好了。沒有人叫你起來!」這麼說了之後,柳如是就離開馬桶,繫好裙子,然後管自走向門邊。這當兒,另一個丫環綠意已經端進來一臉盆熱水。於是,她就由兩個使女服侍著,盥洗起來。
「……哎,太太起來了麼?」當她漱過口,向臉盆彎下腰去的時候,聽見外間的起居室有人悄聲地問。
「噓……」
「那怎麼辦?報還是不報?」
「輕點兒聲,現在……」
「可是……」
這對答雖然細碎而模糊,但是卻使柳如是分心。她吩咐丫環:「嗯,你們去瞧瞧,有什麼事?」
紅情答應著,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她神色異樣地匆匆走回來,低聲稟告說:「回太太,是少爺來了,說有事要見太太。胡媽不敢做主,沒讓他進來,把他擋在偏門上了。胡媽如今自己過來請太太示下。」
已經俯身到水盆上洗臉的柳如是,聽說是錢孫愛求見,也不由得一怔。因為這些天來,她料定正院那邊將會有所舉動,已經一直做著應變的打算,譬如說,如果陳夫人擺出元配夫人的身份,把自己召過去,當面提出質問,自己如何應對;又譬如,萬一對方糾集人眾,打上門來,企圖捉姦的話,自己怎樣一邊挺身阻攔,一邊保護鄭生逃走,如此等等。然而,沒想到憋足勁兒等了幾天,等來的卻是錢孫愛這麼個角色……「如果太太不想見,那麼……」紅情試探地說。
「不,」柳如是搖搖頭,斷然吩咐,「讓他到花廳等著,我隨後就來!」
等紅情領命而去之後,她依舊不慌不忙地梳洗、穿戴。發現還賴在床上的鄭生已經本能地緊張起來,她便安慰了幾句,無非是不必驚慌,一切有她做主之類。
末了,才命綠意相跟著,離開了寢室,慢慢地走過花廳去。
四
屋子外面果然陽光耀眼,一片素白。雖然時已近午,天氣仍舊相當寒冷,好在沒有風,因此還不算怎麼凜冽逼人。在樹木的枝椏間、路勞的草石中和房屋的瓦脊上,晶瑩的積雪隨處可見。大約因為怕冷,僕人們全都躲進了屋子,偌大的院子裡,除了她和綠意之外,眼下看不見一個人影。倒是那些在窩裡困守了一天的鳥雀,分明熬不住飢餓,紛紛飛出來覓食,庭院裡響徹了它們吱吱喳喳的叫聲。
憑著平日對錢孫愛的瞭解,柳如是並沒有把這位不速之客放在眼裡;不過,心中畢竟懷著一份警覺。因此,這會兒她也無心踏雪賞景,只裹緊了身上的皮裘,沿著由丫環們掃淨了的磚砌小路,腳步不停地走著,不久就來到了花廳。
錢孫愛果然已經在等候著了。只是這位少爺沒有坐在椅子上,也沒有理會侍立在旁邊的紅情,卻管自倒背著手,把那根垂在腦後的細長辮子握在掌心裡,神色不安地來回走著。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他就像觸電似的一抖,迅速轉過身來。
「柳太太,您起來了?孩兒請柳太太的安!」他匆忙地行著禮說,同時,顯然鬆了一口氣。
柳如是瞧了他一眼,點點頭:「嗯,罷了!」隨即由趨前侍候的紅情攙扶著,逕直走向方幾前,坐到上首的一張椅子上。
錢孫愛卻沒有馬上跟過來。他站在原地,睜大眼睛,一臉好奇地上下打量著,彷彿要從她的身上,發現什麼特異反常之處似的。
柳如是起初還不以為意,但時間一長,也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於是指一指對面的椅子,說:「少爺請坐——找我有事嗎?」
「哦,是,是的!」錢孫愛連忙回答,迅速走前兩步,坐到椅子上,但隨即又抬起頭,仍舊直愣愣地朝她看。
柳如是有點著惱了。她用手拍拍方幾,不耐煩地催促說:「喂,我說少爺,你來了半天,魂不守舍的,到底想做什麼呀?」
「哦!」像猛地驚醒似的,錢孫愛這才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剛剛張開嘴巴,忽然發現紅情和綠意正在旁邊侍候著,連忙又頓住了。
看見他藏頭露尾的樣子,柳如是不由得皺了皺眉毛,但仍舊擺一擺手,對兩個丫環說:「嗯,你們先出去吧!」
錢孫愛連忙感謝地點點頭,隨即目不轉睛地瞧著,直到紅情和綠意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他才欠起身子,盯住柳如是,急切地低聲說:「孩兒此來,是想、是想懇請柳太太同那人斷絕來往!」
柳如是眼皮兒微微一跳。在此之前,她已經估計到對方八成是為鄭生而來,但錢孫愛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把事情挑明,並且提出「斷絕來往」的尖銳要求,卻仍然出乎她的意料。不過正因如此,反而撩起了她心中的傲氣。「哼,正院那個老太婆想必是老得昏了頭!既然有心來下戰書、講條款,就該挑個輩分高點的來。莫非以為,光憑這麼個半大不小的雛兒上陣,老娘就會乖乖兒就範不成?」
她冷冷地想,於是仰著臉,故作驚訝地問:「斷絕來往?那人是誰?斷絕什麼來往?我聽不懂呢!」
「柳太太不……不懂?」錢孫愛疑惑地說,「柳太太怎麼會……會不懂?」
「不懂就是不懂!那人——那個人是誰呀?你倒說給我聽聽。」
「就是、就是那個姓、姓鄭的!」
「姓鄭的?這世上姓鄭的多著呢!平日我倒是認識幾個,不過你是說的誰呢?」
柳如是乾脆來個壓根兒不認賬,這顯然同樣出乎錢孫愛的意料。何況,他本來就缺乏應變周旋的本領。因此一時問,只見他那張血氣不足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呆在那裡做聲不得。不過,片刻之後,他仍舊抬起眼睛,誠懇地堅持說:「柳太太別說不知道。柳太太自然是知道的。要不然,為何眼下不只家裡的人,而且滿街的人都在說這件事呢!」
柳如是冷笑一聲:「滿街的人都說,你就相信啦?我說我不知道,你怎麼就不相信?」
「不是孩兒不信,孩兒也一心指望沒有這件事!可是家裡的人都一口咬定說有,而且,而且還商議好了,今夜就要過來捉、捉、捉姦。要是沒捉到,最好;可是萬一捉到了,那、那……」一直到錢孫愛說出這話之前,柳如是都是對方說一句,她就搶白一句,這固然是因為心中窩火,同時,也是想刺激對方說出更多消息來。現在忽然聽說正院那邊今晚就要動手,她心中也為之一懍,立即想起還賴在被窩裡尚未起床的鄭生。
不過,轉動了一下眼珠子之後,她又恢復了原來的態度:「哈哈,原來他們打算過來捉姦!好嘛,那就讓他們來捉好了!只不過,既然如此,怎麼還派你來給我報信?」
「不是他們派孩兒來,是孩兒自己偷著來的。」錢孫愛急忙表白。
「你自己偷著來的?我不信。我又沒有給你什麼好處,你為何這等向著我?
再說了,我不是正被滿街的人罵著嗎?難道你就不怕被我牽連,就不怕挨罵?」
「這個——我不管!孩兒只是想著要這麼做,因此就這麼做。若是不這麼做,孩兒心裡就不得舒坦!就是這樣!」
看見錢孫愛說話時漲紅了臉,一副固執任性的樣子,柳如是眨了眨眼睛,沒有再說話。的確,這些年來,儘管正院那邊的人全都把她看作是眼中釘、肉中刺,惟獨錢孫愛對她一直比較友善。從他今天偷偷跑來報信,以及剛才的真誠態度來看,似乎沒有理由懷疑他確實出於好意。這使柳如是有點感動,甚至有點慚愧。
然而,這種心情也只是一會兒,因為接下來她就意識到:曾經不知多少次考慮過的兩種選擇,又擺到了面前——這就是要麼像錢孫愛所勸告的那樣,立即把鄭生打發走,從此斷絕來往。這一點眼下還來得及。但這就等於重新回到過去那種半死不活的日子中去,在無聊和孤獨中打發後半生的暗淡歲月。要麼就是不顧一切,繼續維持同鄭生的關係,並且想方設法地同對手周旋,即使最終免不了事敗身死,也算活了個轟轟烈烈,沒有委屈自己。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前一種選擇,如果願意採取的話,她早就會去做,也用不著錢孫愛來報信了。事實上,起碼到目前為止,她仍舊決定堅持後一種。而這,卻是不能讓錢孫愛知道的,哪怕他對自己並無惡意也罷。於是,為了穩住對方,她故作輕鬆地搖著頭,說:「啊哈,這麼說,你還真孝順我了?可是,告訴你,沒有這事,就是沒有!」
說著,站了起來。
彷彿碰在一堵冰冷的厚牆上似的,錢孫愛露出絕望的神色,不說話了。然而,他剛剛沮喪地低下頭去,突然又激動起來,竟踉蹌著離開椅子,「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柳太太,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他大聲地,用帶哭的聲音說,「父親就要回來了。你再不同那人斷絕來往,到時可怎麼辦哪?」
柳如是本來已經邁開腳步,聽了這話,疑疑惑惑地站住了。突然,她心中猛然一震,迅速轉過身來:「你說什麼?老爺他、他要回來了?」
錢孫愛點點頭,苦惱已極地說:「父親前兩日托人從京中捎來家信,說他雖然已經得授禮部右堂之職,惟是他年事已高,不慣京中的起居飲食,更兼思家心切,已決意上疏告老,一待朝廷恩准,便要袱被南歸了!」
「那、那麼,信呢?」柳如是追問,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喉嚨變得又乾又澀。
「父親在信中也問到柳太太。可是他們說,出了那種事,這信就不必再讓柳太太知道。今日,是孩兒把它帶來了!」錢孫愛說著,揩去流到頰上來的淚水,然後抖抖索索地從袖管裡把信掏了出來。
錢孫愛所說的「他們」,自然就是指以陳夫人為首的正院那些人,不過柳如是已經沒有心思計較了。她忙不迭把信接過、展開,低頭看起來。
錢謙益的信不太長,內容也基本上就是錢孫愛剛才說的那些,只是稍為詳細,譬如說到他那個禮部侍郎的官職只是虛銜,實際是擔任修纂《明史》的副總裁;又譬如說到目前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用不著再同別人搭伙,生活起居算是正常了些,如此等等。此外,信中還問到家中各人的情形,其中自然少不了柳如是。
不過,在問到別的人時,都是一些家常話,惟獨在問到柳如是時,卻是這樣說的:如是自遷出吏部內衙之後,想亦與家中一同居處。只不知新居園中池水,亦頗似思霞館前之清澈可鑒否?
這幾句話,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過於空泛,甚至奇怪錢老頭兒對愛妾什麼不好關注,偏偏只關注她新居的環境是否優美宜人?但是柳如是卻明白,其中所包含的意思非比尋常。因為今年五月,當清軍兵臨南京城下,錢謙益同城中的文武官員決定獻城投降那陣子,柳如是正住在吏部衙門內。她得知消息後,感到極其絕望,曾經獨自跑到後花園思霞館前的水池邊,打算投水自盡,一死殉國。是錢謙益聞訊趕到,硬是把她制止住了。當時錢謙益曾經表示:投降只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待渡過這一關之後,接下來就會設法聯絡有志之士,為恢復明朝奔走效力。錢謙益怕柳如是不信,還當場指著池水發誓:「如有變心食言,當如此水!」因此,他如今在信中這麼寫,分明是向柳如是暗示:準備信守前約。那麼他之所以決定辭官南歸,看來也不是什麼年老多病,不習慣北京的起居飲食,而是懷有更大的圖謀……正是這一發現,使柳如是彷彿在昏沉的醉夢中,聽到一記遙遠而響亮的鐘聲那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有片刻工夫,她緊緊地把信抓在手裡,忘記了眼前的處境,忘記了錢孫愛,甚至忘記了鄭生,只覺得一種失落已久的記憶又來到了心中。這記憶使她顫抖,使她痛苦,更使她怦然心動……然而,彷彿一股回流驅散了剛剛聚合的滿池浮萍,一個醉夢般的聲音又從柳如是的心裡冒了出來,開始向她喃喃地訴說青春的短暫和歡樂的可戀,提醒她一切都已經太遲,在做出那一件事之後,她再也不可能得到寬恕,尤其是錢謙益的寬恕!到了這一步,她已經沒有任何指望,只有抓住最後的辰光瘋狂地樂它一場,然後躍向那黑暗的、萬劫不復的深淵……「柳太太……」錢孫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柳如是打了一個寒噤,回過神來,發現那少年已經重新站起來,正在驚疑不定地望著她。她舉起一隻手,示意對方不要擾亂她的思索,然後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椅子,緩緩地坐了下去。
五
錢謙益家鬧得沸沸揚揚的「醜聞」,曾經使黃澍頗感興趣。但是,這位清朝總督行轅的幕僚卻不知道,在長吟閣的酒席上,他無意中談到關於洪承疇目前的困境,同樣引起了余懷、沈士柱和柳敬亭的極大關注。
人的志嚮往往就是這樣不同,黃澍無疑已經死心塌地投靠清朝,可是作為曾經氣味相投的朋友,余懷等人卻正相反。面對國破家亡的深痛巨創和被迫剃髮改服的奇恥大辱,他們表面上雖然逆來順受,私下裡卻咬牙切齒,痛不欲生,並對明朝勢力捲土重來懷著強烈的渴望。事實上,目前他們正與南京近郊的一支潛伏的反清力量有著秘密的聯繫。這支反清力量是由南京地區那些不甘屈服的人們集結而成的,從縉紳舊官到販夫走卒都有。他們捧出前明的一位親王作為號召,在城中和城外四鄉已經發展到萬把兩萬人。鑒於南京作為清朝控制江南地區的軍事重鎮,防範很嚴,眼下他們還只能以極其隱蔽的方式進行活動,但一直在積極籌謀,窺測局勢,等待起事的時機。因此,忽然從黃澍的口中得知,由於大批軍隊的調離,清朝在南京原來只剩下四千兵馬,而且裝備殘舊,根本不是原來想像的那樣強大,這自然引起余懷等人的極大關注。儘管在酒席進行的當兒,為著避免引起黃澍的疑心,他們全都裝作毫不在意,甚至也沒有追問打聽,但是到了聚會結束,黃澍離去之後,他們就立即對這個情報反覆推敲,並且決定趕快向設在城外某個秘密地點的大本營報告。
現在,負責遞送情報的沈士柱已經走了整整五天,余懷也早就回到離秦淮河不遠的小油坊巷家中。作為福建莆田的書香望族,余懷是崇禎十五年才舉家遷到南京來居住的。半年前,當弘光皇帝出逃,趙之龍、王鐸、錢謙益等人決定獻城投降那陣子,他知道大難臨頭,本想逃回福建去,只是由於家室人口的拖累,才沒有走成,但內心的那一份憤恨和絕望,卻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後來眼見清軍一步步加強控制,環境變得越來越嚴酷,他只得咬緊牙關,默默忍受。這樣到了一個多月前,失去聯繫多時的沈士柱忽然一身和尚打扮,找到他家裡來,向他談到了外問的許多情形,包括唐王在福建稱帝、魯王在浙東監國的消息,還透露就在南京近郊,也有一支反清力量在暗中活動,如果他有意參加,沈士柱可以代他牽線。余懷又驚又喜,經過一番考慮之後,表示願意。接著又得知柳敬亭也是志同道合者,於是三人便以到長吟閣聽說書為掩護,經常來往,替義軍做起搜集情報的活兒來……已經是晌午時分,一股燒鹹菜的味兒透過門簾的縫隙,傳進書房。本來,余懷一家在福建鄉下頗有田產,靠著那邊每年送來的租子,他們在南京的生活倒也並不匱乏。可是近半年來由於南邊一直在打仗,道路不通,眼見已經到了臘月年關,仍舊不見家鄉的人送錢來,而且連會不會送來,也都不清楚;再加上為著支援反清活動,平日大宗小宗,也把家裡的積蓄開銷了不少。因此近日來,他們已經不得不盡量減少開支,準備過節衣縮食的日子。不過,眼下余懷的心思卻不在令人反胃的鹹菜味兒上面,而是對於沈士柱至今還不見回來,越來越感到焦慮不安。因為近日來,大約鑒於城中兵力單薄,擔心會出事,清軍方面也顯得頗為緊張,對出人城門的人盤查得很嚴,動不動就先抓起來再說;遇著稍有反抗的,甚至毫不容情就地正法。沈士柱離開的時候,本來說好早則兩日、遲則三天就會回來,可是眼下已經是第五日,仍舊不見蹤影,那麼會不會在路上出了事?萬一被清兵捉了去,在嚴刑審訊之下,沈士柱能挺得住嗎?萬一挺不住,供出同謀者來,會不會把自己也……正是這種懸想和擔心,把余懷弄得越來越心煩意躁,坐立不安,但是這種心情又是不能向家人說的,因此,他只有躲在書房裡乾著急……「大爺,大爺!」一個熟悉的嗓音在門外叫喚,那是他的親隨網為。
「什麼事?」余懷停止了在室內的走動,不無警覺地問。
「大爺,這事、這事須得讓小的進來說,方才妥當。」
余懷眨眨眼睛,覺得阿為的聲音有點異樣,而且分明壓低了嗓門。「莫非是沈昆銅?」他想,於是慌忙上前一步,揭開門上的暖簾,把裹著一團寒氣的親隨放了進來。
「到底是什麼事?」看見阿為站在門邊,仍舊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把雙手湊在嘴邊呵著,余懷忍不住厲聲追問。
阿為這才擦一擦鼻子,吞吞吐吐地說:「稟大爺,十、十娘又著人來了,說是、說是請大爺今兒個無論如何也要過去一趟,她有要緊的事要對大爺說。」
余懷起先還怔忡著,一時回不過神來,不過,當終於醒悟之後,他就皺起眉毛,惱怒地瞪了對方一眼,扭頭離開了門邊。
「哼,搗了半天的鬼,你就是為的對我說這件事?」他悻悻地說。阿為自知有罪地縮著脖子:「可、可是十娘……」余懷不再吭聲。他倒背著手,重新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了片刻,終於轉過頭來:「好吧,告訴來人,我這就去一趟。」
等阿為答應著,如釋重負地快步離去之後,他又想了一下,這才回到日常起居的西廂房,重新換過衣服,因為天氣寒冷,還穿上風衣,戴上風帽,然後跨上一頭毛驢,由阿為相跟著,出了家門,沿著狹長的積雪街巷,緩緩向秦淮河的方向行去。
阿為所說的十娘,就是住在寒秀齋的舊院名妓李十娘,余懷過去同她的交情一直不錯,尤其是十娘的妹妹李媚姐,有一陣子更是同余懷打得火熱,好得不得了。自從清兵進城之後,由於心情惡劣,余懷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再往那邊走動了。
十娘姐妹倒也識趣,相請過幾次之後,看見余懷沒有回應,也就不再來糾纏他。
直到近幾天,她們不知為什麼忽然一改常態,接二連三地派人來請余懷過去,說是有事商量。偏偏這一陣子,余懷因為要等沈士柱的消息,抽身不開,結果拖了下來。也只是到了此刻,眼見沈士柱毫無音訊,而李十娘又催得很急,他這才決定暫且放下焦心的事,先上寒秀齋走一趟。
余懷的家離秦淮河不太遠,出了小油坊巷,往右一拐,再往左一轉,很快就到了。這一帶,是余懷經常來往的地方。他自然記得很清楚,無論是河這邊的貢院兩側,還是河那邊的舊院沿岸,僅僅半年前,還是怎樣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鱗次櫛比的店舖、爭奇斗巧的河房、人聲鼎沸的茶社、鼓樂喧闐的戲棚,一天到晚都吸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商客遊人。夏秋兩季不必說,那熙熙攘攘的情景,簡直就像天天都在賽廟會;即便到了眼下這種歲暮年關,街道上也不會冷清下來。
因為張掛綵燈、備辦年貨、酬神辭歲、賀節拜年,就足夠家家戶戶奔走忙碌到第二年的開春了。然而現在,這種花團錦簇般的繁華,就像一場被驀然驚醒的酣夢,徹底地支離破碎了。雖然清軍進城後,並沒有燒殺搶掠,而且還一再曉諭居民不須驚慌,店舖照常營業,可是市面上仍舊迅速地冷落下來。當然,並不是說人們不必再為衣食生計奔忙,也不是說人們成心要冷落這片遐邇聞名的紙醉金迷之地,只不過,當年那種豪華競逐的勁頭,不知怎麼一來就消失了。到如今,如果說,貢院這邊還好歹有幾家店舖食肆強撐著門面,來往的行人也多些的話,那麼隔河相望的舊院一帶,除了笙沉歌寂,里巷蕭條之外,還變得垃圾遍地,雜草叢生,一派令人心悸的破敗荒涼。余懷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上舊院這邊來,因此,當他從武定橋上通過,面對映入眼簾的情景,簡直有點疑心走錯了地方。「啊,怎麼變成了這樣子?怎麼竟成了這種樣子?」他睜大眼睛環顧著,吃驚地想。同時,忽然產生出一種擔心,於是在驢子的屁股上敲了一鞭,逕直向寒秀齋趕去。
大約已經預先得到鴇兒的回報,並且一直派人守望著,余懷剛剛在寒秀齋門前勒住韁繩,李十娘和她的妹妹媚姐就雙雙迎了出來。她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擺出笑臉迎人的姿態,而是剛剛叫出一聲「余公子!」就哽咽住了,緊接著,眼圈兒一齊紅了起來。
「你們——這是做什麼?出了什麼事?」吃了一驚的余懷連忙翻身下了驢子,迎上前去問。
「沒……沒有什麼。皆因多時不見公子,所以……」李十娘微微低下頭,掩飾地說,隨即側著身子,做出相讓的姿勢,「請……請公子入內奉茶。」
余懷本來還想追問,但遲疑了一下之後,還是閉上嘴巴,邁開雙腳,逕直往裡走去。
李十娘的這所寒秀齋,在舊院的名妓之家中,向來以別具一格著稱。它沒有任何珠寶金玉之類的豪奢擺設,卻處處收拾得纖塵不染,精緻異常,挑不出哪怕一星半點塵俗之氣。特別是位於二進的敞軒前面,那一株姿態奇古的老梅,以及十來竿晶瑩如玉的森森翠竹,更是把整個環境烘托得清幽瀟灑,寧靜宜人。過去,方以智、陳貞慧等一班圈子裡社友聚會時,總愛挑這兒來落腳。余懷作為常客,對這裡的一切尤其熟悉。然而眼下,當他按照習慣,穿過小小的堂屋,踏人二進的天井時,卻嚇了一跳。他發現一切全都變了樣,雖然整個天井依舊打掃收拾得很乾淨,但是卻顯得光禿禿、亮堂堂的。近午的陽光,沒有遮攔地直照下來;那些過去總是優美地掩映在斑駁的綠影中的石山、護欄和蒲團草,赤裸裸地暴露在清冷刺眼的天光下,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風情韻致;而那曾經像天矯的虯龍般蟠曲著一株老梅樹的地方,則令人錯愕地只剩下半截斧痕纍纍的樹樁;至於一向受到李十娘百般愛護、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用清水洗刷的十來竿翠竹,也全都失去了蹤影,同樣只留下一排參差扎煞的竹根。不僅如此,從敞軒大開著的門望進去,裡面竟然像是空蕩蕩的,過去那些古色古香的精巧擺設全沒有了,而且連桌椅几榻似乎也全都搬了個空……「你、你們這是怎麼了?」由於眼前的變化實在過於駭人,余懷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向著跟進來的十娘姐妹,瞪大眼睛追問,「莫非遭了什麼禍事不成?」
也許早就估計到客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李十娘倒是顯得很平靜。「沒有什麼,都砍掉了,是奴家著人砍的。」她說。
「可是,因何緣故要砍掉它?」
「因為沒有燒的,天氣又太冷,總不成一家子活活凍死。」
「沒有燒的,就去買啊!怎麼能把它們砍了?」由於痛惜那些美麗的樹木被毀滅,更由於沒想到竟是出於如此用場,余懷不禁既吃驚,又生氣。
「奴家初時也是去買,可後來眼看著錢快沒有了,只好先顧著幾張嘴再說。
公子或許不知,眼下城中這米,可實在是太貴了!」
李十娘說這話時,雖然聲音低沉,而且沒有抬起眼睛,但是余懷卻像冷不防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不錯,當十娘姐妹幾次三番派人催請時,他也曾推測過對方的用意,但總是估計無非是因為自己多時不上門,媚姐想念心切而已,卻萬萬沒有想到才幾個月工夫,這兩位紅極一時的名妓,已經窮困拮据到連鍋都快揭不開的地步!那麼她們之所以急如星火地催促自己過來,看來確實是出於迫不得已;相反,自己一拖再拖,倒顯得過於冷漠薄情了……「原來是這樣!」他抬起頭,不勝歉疚地望著對方,「我實在一點都不知道。
可你們也該早點兒說明白,再怎麼著,我也不至於眼睜睜看著不管,你們也不至於鬧得如此狼狽!」
停了停,看見李十娘低下頭,沒有做聲,他就把手一揮,爽快地說:「這樣吧,我馬上讓阿為回去,先送十兩銀子過來;至於其他,再從長計議!」
「多謝公子美意,」李十娘側著身子,把雙袖交疊在腰問,行著禮說,「只是奴家如今已經不需要銀子了。」
「啊?不需要——為什麼?」
「因為、因為奴家已經決意從良嫁人了。」
李十娘說這話時聲音仍舊不高。可是余懷心中卻不由得一抖,再度呆住了。
不錯,直到目前為止,他同對方雖然感情不錯,卻始終只限於文酒之交,並沒有更深一層的瓜葛,因此對方最終選擇怎樣的歸宿,對於他來說,本來談不上有什麼切膚之痛。不過,儘管如此,當想到曾經以她們的麗色和才情,為秦淮河增添了無限風姿和身價的這些女子,終於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余懷仍舊止不住心神激盪,有一種茫然若失之感。
「這——從良嫁人,自然是好。只不知能消受此無雙艷福的夫婿是誰?」半晌,他才勉強地裝出笑臉,問。
李十娘搖搖頭:「這一層,公子不問也罷!總之,他不是公子這樣的人,而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們那樣的人。」
「噢,那麼必定是個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過……」「公子!」李十娘驀地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長圓臉因為氣急變得通紅,「求求你別再問了!求求你,好嗎?」
這麼尖聲地說了之後,她似乎自知失態,苦笑著轉過身去,望著那株被砍去的老梅樹所剩下的斷根,低聲說:「請公子見恕,適才奴家冒犯了!其實,國破家亡,兵荒馬亂,像奴家這樣的人,還能指望有什麼可心的歸宿?」
她仍舊沒有說那個準備娶她的是什麼人,不過余懷已經明白,這必定是一樁極其無奈、很不匹配的婚嫁。於是他不再追問,不過內心深處,卻分明感到一種尖銳的刺痛,一種眼見著自己所珍愛的美好事物歸於毀滅,卻沒有能力加以保護和搭救的刺痛。也許因為這緣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於是長長吁了一口氣,說:「要是找得著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這等田地,必定會娶了你去。
只可惜他當日走得實在匆遽狼狽,聞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粵東。也不知是真是假,唉!」
李十娘抬起頭,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動了一下,做出一個淒然的微笑,說:「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奴家早就想過,就算方老爺還在留都,他也不會答應奴家跟他的。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這般的苦……」說著,她那頎長的身子就像風中的柳條那樣可憐地抖動起來。儘管使勁用手帕掩住嘴巴,但是卻怎樣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了聲……
六
在余懷同李十娘談話的當兒,媚姐一直默默地守在一旁。她是十娘的親妹妹,今年才只十七歲,生得身長腰細,白淨異常,再配上兩道黛色的長眉,一雙黑白分明的靈活眼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從圖畫裡走下來的美人兒。如果說,余懷過去常到寒秀齋來走動,一半是喜歡這裡環境清幽雅致的話,那麼另一半原因,就是出於對媚姐的愛戀。李十娘也看出余懷的意思,曾經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提出,要為他倆做媒。後來余懷由於考試落第,有點心灰意冷,才拖了下來。也許因為有這一層不尋常的情分,從看見余懷到來的一刻起,媚姐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他,並且時時露出想同他說話的神情。這會兒看見十娘坐在那裡傷心哭泣,余懷則站在一旁默默無語,媚姐就放輕腳步走近來,伸手扯了扯余懷的衣袖。等余懷轉過臉去,她先咧開豐潤的小嘴,朝他做了一個討好的媚笑,又伸出玉蔥似的指尖兒,朝他招了招,然後轉身走向天井的另一角。
看見她這樣子,余懷不禁有點納悶,雖然李十娘的悲泣還在揪扯著他的心,但仍舊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媚姐卻似乎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一等他走近來,就急急地悄聲問:「余公子,剛才姐姐說,方老爺就算在留都,也不會讓她跟他去的。可憐姐姐真是太命苦了!
那麼,不知奴家若是情願跟公子去,公子可肯收留奴家麼?」
停了停,大約看見余懷眨巴著眼睛,像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媚姐又急急解釋說:「哦,是這樣的——自打韃子進城後,舊日的客人們全都散的散,跑的跑了。我們成日價伸長脖子等呀等的,總沒個客人來上門,可真急人哪!有時,好容易盼來一個吧,公子知道的,姐姐又是那等心高冷傲的脾氣,只要看不順眼,就寧可把人家撇在一邊坐冷板凳,也不肯委屈自己去奉承。這麼幾次下來,就更加沒人上門啦!結果怎麼辦呢?只有坐吃山空了。家中的積蓄本來就不多,加上前些日子阿娘歿時,又開銷了好些,到如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眼見已是走投無路,阿姐不得已,才走上從良這條路!可她又總是放心奴家不下,因此就想到公子——哦,不知、不知公子可肯讓奴家跟了公子去?若是肯時,阿姐就放心了!奴家也必定循規蹈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子,陪伴公子,再不會像往常那樣淨惹公子生氣了!」
媚姐咭咭呱呱地一口氣說完了,余懷卻愈加只能一個勁兒地眨眼睛。因為說實在話,他今天到寒秀齋來,完全是由於被李十娘一再催請,感到有點人情難卻,除此之外,可以說絲毫沒有想到其他。現在媚姐忽然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確實使他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只是,話又說回來,眼前這個小姑娘是如此的純真可愛,而且同他有過一段銷魂蝕骨的親密相處。如果說,近半年來,由於時局接二連三地發生劇變,加上幾乎絕跡不到寒秀齋來,余懷已經多少把這段情緣放淡了的話,那麼眼下,重新面對嬌媚的昔日情人,聽著她清脆甜美的話音,看著她焦急期待的眼神,許多舊日的情事又再度呈現在余懷的腦際,使他心頭發軟,情懷顫動,以致感到很難說出拒絕的話來……「余公子!」一聲急切的呼喚在耳邊響起。余懷茫然回過頭去,這才發現,本來一直坐在石墩上,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悲泣的李十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揩乾眼淚,走近前來。
「求、求您,」她極力平息著抽泣,用斷續的聲音說,「看著、媚姐同、公子昔日的、情分,你、你就答應了她吧!若然她、天幸有福,跟了公子,那麼奴家此去,即便是死,也都無牽無掛了……」說著,止不住又流下淚來。
余懷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媚姐,分明地感到一股熱流——男性的熱流開始在心中湧動起來,翻滾起來。「是的,當此乾坤傾覆,八方流離之際,我余某人生為男兒,即使再無德無能,莫非連一個乞求庇護的女子都不肯接納麼?更何況這個女子同自己還有過床第之恩!」
這麼想著,他就拿定了主意,於是抬起頭,準備說出自己的許諾。然而,就在這時,從堂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親隨阿為匆匆走了進來。發現主人同李十娘姐妹站在一起,他就遠遠地停住腳步,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余懷望著僕人問。
阿為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卻不回答。看見他這樣子,余懷只好皺起眉毛,逕直走過去。阿為這才慌忙湊上來,低聲說:「稟大爺,家中著人來找,說是沈相公回來了,眼下正在家中等著,請大爺即速回去!」
「你說什麼?沈——他、他回來了?」吃了一驚的余懷差點兒沒有跳起來。
看見親隨肯定地點點頭,他就「氨的一聲,倒退了兩步,隨即大大地興奮起來。
「好,好,很好!」他攥緊拳頭,連連地說。
「相公,是誰回來了呀?」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媚姐問。
「哦,沒有什麼,一個朋友。」余懷做了個手勢,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稍稍平靜下來。不過,說來也怪,當他把目光再度投向兩個女人身上時,心中驀地一懍,先前那股子脈脈溫情,彷彿碰上了一塊突然冒出的巨大寒冰。
「糟糕,我怎麼忘記了沈昆銅,忘記了城外的抗清義師,忘記了我正在做著性命攸關的勾當!須知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只要稍有不慎,就是破家滅族的下場!在這種時候,又有什麼餘力再收留一個女子?只怕我今日收留了她,明日反而是害了她!」這麼想著,余懷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危懼之感,憐香惜玉之心頓時大減。他又一次抬起眼睛,發現李十娘姐妹似乎也覺察到情形有點不對,正在睜大眼睛,驚慌地、絕望地望著他……「嗯,她們正在滿懷希冀,指望我能接納媚姐,也相信我會接納媚姐。那麼,也許我暫且緩一步再說,不必在這種時候說出拒絕的話來?總而言之,回頭我多資助她們些銀子,讓她們自尋活路就是了!」他想。
不過,話雖這麼說,當想到這一次見面之後,李十娘就要從良遠嫁,今後恐怕不再會有重逢的機會;而媚姐就算得到自己的一些資助,也不可能維持多久;何況遭逢亂世,大難未已,面對茫茫來日,各人是好是歹,是死是生,實在誰也無法預料,余懷就止不住從心底裡生出無限悲慨與蒼涼。儘管他有心向對方多說上幾句慰解的話,但遲疑了一下之後,竟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只好點點頭,說:「兩位小娘子一番情意,余某十分感激。只是這事急切問也難以決斷,待我仔細參詳之後,再作回復——十分不巧,有個朋友來訪,說有要事商量,現正在寒舍等著,小生只好這就別過,望二位切記小生之言:日後無論千難萬難,都須善自珍重!善自珍重!」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他就匆匆轉過身,逃也似的離開天井,穿過堂屋,一直向門外走去。雖然在跨上驢背時,他分明聽見屋子裡傳出嗚嗚的哭聲,但是卻不敢再回頭看上一眼……小半天之後,余懷回到了小油坊巷家中,沈士柱果然已經在等著他了。五天不見,從對方那疲倦的臉色中,余懷不難猜測這位雖然瘦孝卻精力過人的朋友,必定是經歷了許多勞碌奔波,甚至緊張驚險。只不過,沈士柱的神情卻顯得很興奮。他告訴余懷,已經同城外的反清勢力聯繫上了,並且把從黃澍那裡得來的情報當面向王爺作了稟告。他之所以回來得這麼遲,是因為等待大本營召集核心人物,商議對策。現在王爺的鈞旨已經下來,就是準備派人前往南邊,同浙東的魯王政權聯絡,請他們趁南京的清軍兵力空虛,盡快派兵北上,到時城中舉義響應,進而實行裡外夾擊,一舉奪回南京。至於南下聯絡的差事,大本營也已經決定,因為沈士柱、余懷和柳敬亭同黃澍有交情,可以利用與後者的關係弄到南下時沿途放行的關防,所以就交給他們三人負責。大本營還命令他們馬上著手準備,一旦條件具備,就出發南下……「啊哈,」沈士柱最後站起來說,「你猜猜,我這次回城之後,還去見了什麼人?你一定猜不著!」
余懷遲疑地問:「你還——見了別的人?」
沈士柱點點頭,得意地說:「告訴你吧,我還到了錢牧齋的府上,見到了他的那位河東君!」
余懷驀地一驚,失聲說:「什麼,你還去見了柳如是?」
「一點不錯!是她著人來尋我的——哎,你別把眼睛睜得那麼大嘛!」沈士柱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不錯,這些日子她是鬧出了件醜聞。這老兄早就聽說了。
可是你卻不曉得,錢牧齋臨走時,曾經特地把我召去,當面向柳如是交待,若有什麼大事,別人都不便商議的,可以找我。結果昨日,她果然派牧齋的那個親隨李寶把我找了去,告知我,說牧齋有信回來,表示了有意辭官南歸;還說據她估計,老頭兒這一次回來,並非打算從此歸隱田園,而是十分懷念南邊的朋友。她還問我有無這種門道,若有時,替她多聯絡著點呢!」
錢謙益同沈士柱關係一向十分深密,這一點,余懷是知道的。錢謙益當時參與獻城迎降,多少有點出於追不得已,事後一直感到頗為懊悔,這一點,余懷也已經昕沈士柱多次談起。不過,要說錢謙益準備辭官南歸,並且有意投向反清營壘,余懷卻覺得這個彎子未免轉得太大,有點令人難以置信。更何況,這種說法又是出於柳如是之口,而柳如是剛剛還背著錢謙益,鬧出了那樣一樁辱沒家門的醜事。
「哼,可別忘了,那姓柳的是個水性楊花、熬不得半天寂寞的娘們!她說的話,你就這等相信?」他不以為然地說。
沈士柱搔一搔珵光瓦亮的頭髮,點點頭:「這話自然也是。不過,聽說自從得知牧齋打算南歸,柳如是已經把那個面首打發走了。至於她的話是真是假,我們倒不妨先聽著,且看下回分解——哎,對了,這次南下浙東聯絡,柳麻子也有一份。直到這會兒,他還不知道呢!趁著時辰還早,你我就去訪他一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