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於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儘管余懷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遠在北京的錢謙益而言,渴望返回江南的心情,卻確實變得越來越迫切。
本來,抵達北京之後的三個多月裡,清朝對他可以說還是相當的優禮,不僅按崇禎年間的品級授予官職,而且還同意他的請求,讓他以副總裁的身份參與《明史》的修纂。至於生活起居,也盡量給予照顧。作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並且已經年過花甲的降官,這恐怕已經是能夠期待的最好結局了;何況只要死心塌地,兢兢業業地做下去,後半生應該不難打發。事實上,一直心懷惴惴的錢謙益,起初也的確鬆了一口氣,為新朝的「皇恩浩蕩」而感激涕零。然而,人就是這麼奇怪,當迫在眉睫的危機過去之後,那些因為受到壓抑而退隱到內心深處的念頭,往往會重新冒出來。漸漸地,錢謙益又開始感到日子過得並不那麼舒坦。
雖然《明史》的修纂還僅僅處於籌備階段,事務並不繁忙,而在北京也並不缺乏詩酒往還的朋友,但他仍舊一天到晚感到心頭空空落落的,始終快活不起來。
當然,要說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說,柳如是不在身邊——這恐怕是最主要的。說實在話,雖然分手才只四個多月,但在錢謙益的感覺裡,卻像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年。而北京與南京又偏偏遠隔千里,書信往來快則一個半月,遲則要近兩個月。因此到目前為止,他同家人也還只通過兩封信,而且第二封還沒有得到回音。那麼,他們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錢謙益都無從知道。
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錢謙益最為掛心。不錯,這個小女人的任性、絕情,堅決不肯陪同自己北上,當初的確使錢謙益頗為惱火。但幾個月下來,當他把事情思前想後地反覆琢磨之後,漸漸又覺得對方的執拗似乎也可以理解。因為在弘光皇帝出逃、南京的留守大臣們決定開門迎降那陣子,柳如是本來已經橫下一條心,打算一死殉國,是自己一再懇求,並指池水為誓,表示今後還會為恢復明朝奔走效力,才把她挽留下來。既然如此,那麼就實在沒有理由再讓她陪著自己到北京來出醜受辱,自討作踐。正是由於理解了侍妾的志向和心情,錢謙益才終於打消了對她的惱恨和讓她北上的指望,給家裡寫去了那樣一封信。只不過,意思是傳回去了,到底能否順利脫身南歸,怎樣才能脫身南歸,說實在話,錢謙益心中卻是一點兒底也沒有。正因如此,他的情緒近日來甚至變得更加低落了……眼下,已經到了臘月的二十八日,離新年只剩下三天。錢謙益因為並無家眷在身邊,所以也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張羅,無非是打掃房屋、剃頭,以及照例備辦一些應節的物品。幾個親隨僕人一動手,很快就掇弄妥當了。因此,這天下午,在翰林院國史館裡,雖然上頭傳下話來,可以提早散班,讓大家回去料理過年的事宜,但是錢謙益卻依舊在纂修房逗留著,繼續翻閱堆放在那裡的各種史料,並不急於離開。
他不想這麼早就走,是因為即使回到宣武門外那個「家」裡,其實也無事可做。加上在這種除夕將臨的時候,眼看著鄰居們一家子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年,自己就更加顯得孤單和冷清,倒不如乾脆躲開世俗的喧囂,看不見,聽不著,心裡反而好過一點。更何況,早在前明時便已經是「國史館」的這個地方,經歷二百七十多年的日積月累,內中所儲藏的史料之豐富,品類之完備,記錄之詳細,實在遠遠超出錢謙益原先的想像。如果說,早在常熟賦閒在家時,他就曾經動過自行修纂《明史》的念頭,並且為此搜羅了不少資料的話,那麼直到進入了館中,他才目瞪口呆地發現,與這裡的收藏相比,自己的那一點資料恐怕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實在太微不足道。因此,眼下他遲遲不想離開,還因為徹底迷上了眼前的無價之寶,總想多翻翻多看看的緣故。
當然,在這些汗牛充棟的詔令、奏折、題本、文告、譜牒、祭文、閣票、邸報、塘報,各式檔冊以及起居注、時憲書,乃至青詞、食譜、醫案等等史料中,錢謙益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過去從未公開的秘密檔案。特別是在整個明代,曾經發生了好幾起朝野震動的大事,但是個中原委卻是人言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錢謙益十分渴望能夠從這些秘密檔案中找出一點頭緒來。譬如說,明朝開國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後來的成祖皇帝從燕京起兵南下,攻人南京,從他的侄兒建文帝手中奪取帝位的所謂「靖難之役」,後來一直傳說建文帝並沒有死,而是趁宮中起火時,從地道乘亂逃出去了。這些天錢謙益遍檢當時的檔案,並未發現有這種跡象的記載,因此大致可以斷定民間的傳言並不可信。又譬如,天啟年間,那三件大案——梃擊、紅丸、移宮,曾經被魏忠賢閹黨利用來殘酷迫害東林黨人,後來,崇禎皇帝即位時雖然已經予以平反,但有些因果關係仍舊含糊不清。錢謙益作為當事人之一,對此自然格外留心。這一次仔細搜檢下來,居然也大有所獲……不過,館裡收藏的史料實在太多,而且由於年代久遠,又未曾經過系統的整理,查找起來相當費時費力。此刻,錢謙益想弄清天啟六年北京發生的那一場大爆震,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結果,還沒翻檢完當時那些報告災異損失的各種奏本,窗外的天色就明顯地暗下來,提醒他時辰已經不早,該考慮回家了。
「可是,眼下酉時尚未到。總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緣故。那麼,或者再遲半個時辰才走,也還不遲?」錢謙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處,轉身望著窗欞外的薄暮晴空,躊躇地想,同時,聽見門外的甬道傳來輕而急的腳步聲。接著,門「呀」的一響,被推開了,一位年輕的官員跨了進來。不過,那人顯然沒想到屋子裡還有人,因此猛一看見薄黯中站著的錢謙益,倒嚇了一跳。但隨後他就「哦」了一聲,連忙把手中的一個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著禮說:「卑職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見恕!」
錢謙益已經認出對方是館裡的一位編修官,於是擺擺手,說:「罷了!學生不過為查閱檔冊,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遲遲不歸?」
王求仁仍舊拱著手,恭敬地回答:「稟大人,卑職今日例當在館輪值。適才在值房接到門上呈進一批新收的雜檔,怕有遺失,因此送進來放置。」
錢謙益點點頭:「既然如此,兄台請自便。」口裡這樣說,心中卻不禁有點好奇:「新收的雜檔?不知有些什麼東西?」因此,等年輕的編修官慇勤地替他點上燈,告了退,轉身離開之後,他就走到八仙桌邊,把那個大包袱拿過來,動手解開,發現裡面有手卷,有書信,還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內容很雜,各不相同,而且未經整理。看樣子,不知是哪個衙門收集到的,大概覺得有點史料價值,便轉送到這裡來。不過,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單,上面一件一件全都開列了名目。
錢謙益拿起來翻了翻,覺得都比較平常,正想丟下,忽然,像被什麼觸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動,於是把清單再度舉到眼前。這下子,他的目光立時被攫住了,因為單子上寫著這麼一個題目:《揚州十日記》。
「什麼?《揚州十日記》!竟然有這樣的東西!」錢謙益驚訝地想。還在南京的時候,他就聽說過:在揚州失陷,史可法殉國之後,豫王多鐸為了報復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揚州士民,曾經殘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結果,慘死於清軍刀下的無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傳開,使整個江南都為之震動。當初錢謙益與他的同僚們之所以決定獻城投降,與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運,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由於緊接著他們一夥人就被置於清軍的嚴密控制之下,後來就更是被帶到北京來,因此對於屠城的具體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現在忽然發現眼前就有這樣一份東西,確實令錢謙益意外之餘,止不住心頭急劇地跳動,以致伸出手去時,竟然一個勁兒簌簌發抖。
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並從那堆雜檔中找出了《揚州十日記》。原來,那是一篇謄錄在普通箋紙上的文字,裝訂成薄薄的一冊,從書脊看,應當有四五十頁左右。可是大約因為保存不善,加上輾轉流傳的緣故,其中卻殘缺頗多,不是書頁破損不全,就是整頁整頁地丟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寫工倒還周正乾淨,看樣子是個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著大危險寫這種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錢謙益想,雙手不由得又抖起來,末了,只好把本子攤放在桌上,就著燈光逐頁翻看。由於開頭部分已經不翼而飛,因此他首先讀到的,是這麼一段文字:……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予雖知事不濟,然不能拂眾議,姑應日:「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領而待。良久不至。
予復至後窗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婦女雜行,視其服色,皆揚俗。予始大駭,還語婦日:「兵入城,倘有不測,汝當自裁!」婦日:「諾。」
因日:「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輩休想復生人世矣!」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值鄉人進,急呼日:「至矣,至矣!」予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迨稍近,始知為索金也。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錢謙益心想:「原來這個作者是住在城牆邊上的,所以清軍人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麼在前幾頁,想必還有城破時情形的記錄,只可惜丟失了。」
他不無遺憾地想,於是接著往下看。
次及予門。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為我索此藍衣者!」後騎方下馬,而予已飛遁矣!後騎遂棄予,上馬去。予心計日:「我粗服類鄉人,何獨欲予?」
已面,予弟適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以富賈視我,奈何?」遂急從僻徑托伯兄率婦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肘腋皆貧人居也。予獨留後以觀動靜。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濺矣!留此何為?」
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當時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敢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登屋暫避。
雨尤甚,十數人共擁一毯,絲發皆濕。門外哀痛之聲,竦耳攝魄。廷至夜靜,乃敢扳簷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雷電,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聞擊楚聲,哀號斷絕,慘不可狀。飯熟,相顧驚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設一謀。予婦取前金碎之,析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發衣帶內皆有。婦又覓破衲敝履為予易訖,遂張日待旦。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簧聲,又如小兒呱泣聲者,皆在人首不遠。後詢諸人,皆聞之。
廿六日,頃之,火勢稍息,天漸明,復登高昇屋躲避,己有數十人伏天溝內。
忽東南一人,緣牆直上;一卒持刀隨之,追躡如飛,望見予眾,遂捨所追而奔予。
予惶迫,即下竄。兄繼之,弟又繼之,走百餘步而後止。自此遂與婦子相失,不復知其生死矣!
諸黠卒恐避匿者多,給眾人以安民符節,不誅。匿者競出從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婦女參半。兄謂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終不能免。不若投大群,勢眾則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當是時方寸已亂,更不知何者為救生良策,共日:「唯唯。」相與就之。領此者,三滿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盡,獨予未搜。忽婦人中有呼予者,視之,乃余友朱書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披髮露肉,足深入泥中沒脛。一妾猶抱一女。卒鞭而擲之泥中,旋即驅走。一卒提刀前導,一卒橫槊後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數十人如驅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撻,或即殺之。諸婦女長索繫頸,纍纍如貫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如果說,在讀到開始一段時,錢謙益還覺得城破後,兵卒乘亂索取錢財,原屬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並不感到吃驚的話,那麼這一路讀下來,他的心就漸漸收緊了,寒毛也隨之豎起來。無疑,以他的熟讀史書,加上近年來的目睹耳聞,對於戰爭禍亂當中人命的悲慘,可以說是很瞭解的;不過,眼前這些記載,由於它的具體和詳細,仍舊使他心中大受震動,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不過,雖然如此,他卻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行過一溝一壑一池,堆屍貯滿,手足相枕,血入水碧結,化為五色,池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姚公永言居也。從其後門直入,屋宇深邃,處處皆有積屍。
予意:此間是我死所矣!乃逶迤達前戶,出街復至一宅,為西商喬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門,已有一卒拘數美婦在內,簡檢筐篚,綵緞如山,見三卒至,大笑,即驅予輩數十人至後廳,留諸婦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幾。三衣匠、一中年婦人製衣;婦揚人,濃抹麗妝,衣華飾,指揮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予恨不能奪卒之刀,斷此淫孽。卒嘗語人日:「我輩征高麗,擄婦女數萬人,無一失節者,何堂堂中國,無恥至此?」嗚呼,中國之所以亡也!
三卒隨令諸婦盡解濕衣,自表至裡,自頂至踵,並令製衣婦人相修短,量寬窄,易以鮮新。諸婦女固威逼不已,遂致裸體相向,隱私盡露,羞澀欲死之狀,難以言喻。易衣畢,擁之飲酒,嘩笑不已。一卒忽橫刀躍起向後疾呼:「蠻子來!
蠻子來!」近前數人已被縛,吾伯兄在焉。仲兄曰:「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隨之。是時男子被執者共五十餘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飛,無一人不至前者。予隨仲兄出廳,見外面殺人,眾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縛,忽心動若有神助,潛身一遁,復至後廳,而五十餘人不知也……在戰亂中,命運最悲慘的照例是婦女。她們不僅像男人那樣難免一死,而且往往還要遭受各種凌辱、蹂躪。至於像文中所說的,這種成群結隊地當著自己親人的面,被征服者任意玩弄的情形,在錢謙益的記憶中,雖然並非絕無僅有,但仍舊使他止不住熱血上湧,有一種不勝忿恨的感覺。不過,文中痛罵那個中年的製衣婦人,當同胞慘遭淫毒之際,竟然恬不知恥,竭力向清兵獻媚取寵,又使他不無心虛地聯想到,自己多少也屬於此類……這兩種感受混雜在一起,以致有片刻工夫,錢謙益心中變得頗為煩亂。為了擺脫困擾,他於是竭力收斂心神,繼續看下去。誰知,剛剛讀到「廳後宅西房」一句,後面又缺失了好幾頁。結果,作者逃離前廳之後,到底經歷了一些什麼凶險,又怎樣脫身,變得都鬧不清楚。而緊接下來的,已經是記載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七日的事。倒是看來作者又意外地找回了他的妻兒,使人多少鬆了一口氣。
……問婦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棺樞後,古瓦荒磚,久絕人跡。予蹲腐草中,置彭兒於樞上,覆以葦席,婦僂踞於前,我曲俯於後,揚首則頂露,展足則踵見,屏氣滅息,拘手足為一裹。魂稍定而殺聲逼至,刀環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數十人或百餘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於紛紛子女,百xx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日晌午,殺掠愈甚,積屍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睹。婦乃悔疇昔之夜,誤聽予言未死也。然幸獲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兒酣臥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食,或渴欲飲,取片瓦掬溝水潤之,稍驚則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與俱去。洪嫗亦至,知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中竟失所在。嗚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煢煢孑遺者,予伯兄及予婦子四人耳!相與覓臼中余米,不得,遂與伯兄忍饑達旦。是夜,予婦覓死,幾斃,賴嫗救得免。廿八日,予謂伯兄曰:「今日不卜誰存。吾兄幸無恙,乞與彭兒保其殘喘。」兄垂淚慰勉,遂別逃他處。洪嫗謂予婦曰:「我昨匿破櫃中,終日貼然。當與子易而避之。」婦堅不欲,仍至櫃後偕予匿。
未幾,數卒入,破櫃劫嫗去,捶擊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後仲兄產百金,予所留余金,並付嫗,感此也。少問,兵來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後接踵,然或一至屋後,望見棺柩即去。忽有數十卒恫喝而來,其勢甚猛,俄見一人至柩前,以長竿搠予。予驚而出,乃揚人之為彼嚮導者,面則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憐。
彼索金,授金,乃釋予,猶曰:「便宜汝婦也!」出語卒曰:「姑捨是!」諸卒乃散去。喘驚未定,忽一紅衣少年持長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舉鋒相向。獻以金。復索予婦,婦時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紿之曰:「婦孕多月,昨登屋墜下,孕因之壞,萬不能坐,安能起來?」紅衣者不信,因啟腹視之,兼驗以先塗之血褲,遂不顧。所擄一少婦、一幼女、一小兒。小兒呼母索食。卒怒一擊,腦裂而死,復挾婦與女去。予謂此地人徑已熟,不能存身,當易善地處之。而婦堅欲自盡,予亦惶迫無主,兩人遂出,並縊於梁。忽項下兩繩一時俱絕,並跌於地。未及起,而兵又……讀到這裡,錢謙益發現下文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而且由於書頁破損,讀來斷斷續續,經常無法連貫。他費了不少勁,也只能大概知道,下面說的是作者夫妻二人逃出後,先是躲在稻草堆裡,後來又逃進糞窖中,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好容易熬到第五日,正冀望清兵封刀大赦,忽然又傳出還要血洗全城的消息,於是殘存的老百姓愈加驚懼,紛紛趁著黑夜拚死逃出城去,結果又有無數人命喪在城牆下。作者因為記掛著生死未卜的兄長,沒有跟著逃,但遭遇也夠悲慘。先是他的妻子被一個鷹頭鼠目的清兵殘酷毒打,幾乎沒命;接著他失散的兄長雖然拼著命找到他,但是又被追來的清兵當胸砍了一刀,連肺都露了出來……此外,文中還說到他們避難的何家墳被清兵放火焚燒,無數的草房即時化為灰燼,而驚慌走避的老百姓又慘遭清兵四面截殺,幾乎無一倖免……終於,到了殺夠了也搶夠了的清兵收兵回營,那些無賴潑皮、強盜草寇又尾隨出動,使劫後餘生的百姓再一次遭受蹂躪……文中的內容大致就是如此。至於這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的尾聲,在保存還算完好的最後兩頁裡,是這樣記述的:初二日,傳府道州縣已置官,執安民牌遍諭百姓毋得驚懼;又諭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屍……查焚屍簿載其數,前後約八十萬餘。其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深入自縊者不與焉……初三日,出示放賑……初四日,天始霽,道路積屍,既經積雨暴脹,而皮表如蒙鼓,血肉內潰,穢臭逼人,復經日炙,其氣愈甚。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成如霧,腥聞百里。蓋百萬生靈,一朝橫死,雖天地鬼神,不能不為之愁慘也!
二
錢謙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腰來。但是,心中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強烈,以致有好大一會兒,他仍舊呆呆地站在桌旁,眼前不斷浮現出本子裡那些令人髮指的可怖情景。而且,這種情景還漸漸從揚州擴展開去,擴展到江陰、嘉定、徽州、蘇州,還有浙東、福建、江西、湖南等等,一切他所聽說的,曾經或者正在陷於戰亂的地方。「是的,他們竟然這樣殘殺民眾,殘殺已經俯首歸順的民眾,幾萬、幾十萬地殺!簡直把人命看得連豬狗牛羊都不如!莫非他們以為憑著這個就能得天下?就能長久地據有天下?哼,只怕未必!稽諸青史,靠嗜殺橫暴而能長久者,還從來未有過!既然如此,那麼如今我這樣歸順他們,到頭來,會落得什麼結果、什麼名聲,恐怕實在難說得很……」這樣想著,錢謙益對於自己繼續呆在北京,就愈加感到如陷囚籠,而對於回到江南去的渴望,也變得愈加迫切了。
「可是,怎樣才能脫身回去呢?韃子朝廷會允許麼?當然,我得先提出請求,但如果提出之後,他們不但不准許,還對我起了疑心,又怎麼辦?可是,如果不提出,卻恐怕連脫身的機會都談不上……」由於發現,一旦走到目前這一步,競變得連退路都沒有,錢謙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來,覺得如果當初不是跟著投降,而是逃出去,也許還好一些?他一邊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邊顛來倒去地想,越想,就越覺得悲苦、絕望和茫然。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記了時辰,也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篤篤,篤篤!」兩記敲擊聲從門扇那邊傳來。錢謙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誰呀?」他問。
「是我!老朋友——咦,怎麼還不開門?莫非裡面藏著個小娘不成!」一個帶笑的嗓門說。
「嗯,是龔孝升!怎麼他……」這麼疑惑著,錢謙益就連忙走過去,把門打開。果然,喜滋滋的龔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齊黑了,你老兄怎麼還捨不得走?快走吧!」龔鼎孳招呼說,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錢謙益遲疑地:「兄怎麼知道……」
龔鼎孳擺一擺手:「弟適才在譯館那邊督譯幾篇新年的賀表,剛剛才弄完,走過這裡,聽當值的說,老兄還在這兒翻故紙堆,不肯走。老兄也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縱然寶眷不在身邊,可也不能像個沒主的孤魂,淨在外問逛蕩呀!」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還在躊躇,他又催促說:「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到寒舍去好了。別的不敢說,這好酒還藏著幾瓶,足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還在錢謙益剛到北京的時候,身為吏科給事中的龔鼎孳,由於串同許作梅等幾位御史彈劾曾經是閹黨餘孽的大學士馮銓,以及冤家對頭孫之獬,結果遭到攝政王多爾袞的嚴厲訓斥。事後,朝廷大概為著表示寬容,並沒有給予處分,但是卻把龔鼎孳的官職改為太常寺少卿,表面上似乎升了官,實則是調離了頗有權勢的給事中衙門,而讓他來坐提督譯館這張冷板凳,管管文書翻譯。對此,龔鼎孳私下裡自然一直頗有牢騷。不過譯館和國史館都同屬翰林院,卻使得他同錢謙益的來往更加密切。因此,現在聽他這樣邀請,錢謙益也就不再推辭。片刻之後,他們就雙雙離開翰林院,由各自的親隨服侍著,跨上馬,走在返回宣武門外的大街上了。
已經將近酉牌時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加上又是殘臘將盡,入夜之後,週遭的寒氣變得更加迫人。偌大一條長街上,空蕩蕩,靜悄悄的,難得看見一個人影。只有兩旁的屋簷下,那接連不斷的燈籠在寒風中微微搖晃著,發出暗紅的光。倒是門扇裡面似乎頗為熱鬧,除了呼奴喚婢,告娘喊子之聲隱約可聞之外,還聽得見豬在嚎,雞在叫,嗅得著從裡面傳出的陣陣炸麻花、烙大餅的氣味……「牧老,」在馬蹄錯雜而又單調的踢踏聲中,龔鼎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老到北京來,也有三個月了吧?」
「嗯。」
「滋味如何?」
「還好,還好!」
「可是,像眼下這樣子,把寶眷全留在南邊,身邊連個貼身的侍候人都沒有,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說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們不肯來京,」龔鼎孳轉過臉來,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在京裡找一個?這京城裡好女孩兒有的是!昨日賤內還說起,近日不歇有人牙子找上門,托她幫忙找人家,聞得即使黃花閨女,價錢也……」錢謙益「哦呵」了一聲,連忙搖頭說:「罪過罪過。學生垂老之人,哪裡還敢作如此想!」
龔鼎孳「嘻嘻」地笑起來:「老兄又何必過謙?想當初,我兄親乘彩舟,迎娶柳如是時,何等勇銳,何等氣魄!不過三四年罷了,哪裡至於便如此衰頹?只怕所畏者,是獅吼起於河東吧?其實,北京與留都遠隔千里,即使她吼得再駭人,老兄仍舊大可充耳不聞,管自消受此間的無雙艷福!哈哈!」
「我兄休要取笑。」錢謙益回頭望了一眼遠遠跟著的親隨,啞著嗓門說:「經此世變,學生雖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軀,惟是卻已心如槁木,無復他求了!」
大約聽他說得消沉,龔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問:「那麼……」「但能從此息影田園,不問世事,了此餘生,於願已足。就怕……唉!」
「什麼?」
「就怕朝廷不會恩准!」
龔鼎孳望了望他,不說話了。身下馬蹄的踢踏聲又重新變得清晰起來。這樣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後,龔鼎孳才偏過臉來,緊盯著錢謙益又問:「你老是說,當真想辭官不做,回到南邊去?」
「兄台並非外人,學生又何必相瞞!可就是……」「得!」龔鼎孳馬上做了個制止的手勢,「這會兒不必細談,待到了寒舍,再行商議!」
說完,他就在馬屁股上敲了一鞭,當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門行去。看見對方這樣子,錢謙益反而有點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催動坐馬,跟在後面……當他們回到位於一條胡同深處的龔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著丈夫歸來的顧眉,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而且,龔鼎孳還帶回來個錢謙益,更是她事先沒有料到的。不過,錢老頭兒是多年的舊相識,近日更是常來走動,因此眼珠子一轉之後,她仍舊立即展開了笑臉,一迭聲地叫著「稀客」,慇勤地把客人迎進堂屋。
「眉娘適才的話,是怎麼說的?須知我糟老頭兒,可不是稀客啊!」已經卸去風衣和皮裘的錢謙益,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一邊微笑地說。
「怎麼不是稀客?」顧眉揚起彎彎的眉毛,「今兒是什麼時候了?大年二十八!在這當口上,哪裡還有人會上別家的門?」
錢謙益不由得一愣,臉上頓時感到熱辣辣的,半晌,才勉強地重新笑著,說:「眉娘這話,可更是明擺著罵我了!不錯,老夫來的確實不是時候,若不是龔兄……」顧眉剛才還板著臉兒,這會兒「噗哧」一笑,說:「誰罵錢老爺了?妾可是在謝錢老爺呢!不錯,在這種當口,等閒的親友是不肯上門的;肯上門的,也只有那等情誼深密的心腹之交罷咧!」
早在秦淮河舊院時,顧眉就以出語驚人,而又善於巧妙轉圜著稱。這會兒她又故技重施,同樣把人弄得一驚一炸。不過,當錢謙益省悟過來之後,就止不住同龔鼎孳一道哈哈笑起來。於是,剛進門時那幾分難免的拘謹消散了,主客之間重又變得像平日一樣融洽和輕鬆……這之後,彼此又說了一些別的家常話,無非是打算如何過年,要拜會一些什麼人之類,等、丫環小鳳指揮僕人把酒席整治妥當,三個人便一齊起身,相讓著,分別賓主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
「牧老,」龔鼎孳首先舉起杯子,說,「誠如眉娘適才所言,在這種當口,肯屈尊見顧的,也惟有情誼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請滿飲小弟此杯!」
錢謙益點點頭,跟著舉起杯子。他有心說上幾句湊興的話,可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喉頭有點堵,眼眶也跟著熱起來。的確,在這種年殘歲暮的寒夜裡,客居獨處的那一份無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還有龔鼎孳這樣熱情好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發才好。然而,當他極力地抑制內心的激動,試圖開口說話時,喉頭卻愈加堵得厲害。結果,他只好再次點點頭,一仰脖子,把酒乾了下去。
「好!」龔鼎孳高興地說,也跟著把手中的酒一飲而荊等侍候在一旁的小鳳把酒斟滿,他又再度舉杯在手,說:「這第二杯,自然是要預賀牧老……」「哦,不!」已經拿起酒杯的錢謙益連忙打斷他,「這第二杯,自然該由老朽來說——恭祝賢伉儷兩情和美,萬事順遂,榮華富貴,安享無窮!」
龔鼎孳眨眨眼睛,笑著說:「多承牧老貴言!只是,這『兩情和美』,卻非小弟一人所敢應諾,須得問過眉娘才成!」他於是轉向顧眉,涎著臉問:「不知夫人可許下官領此洪福否?」
顧眉哼了一聲,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指頭,朝龔鼎孳前額戳了一下,說:「你想領此洪福麼,那就得瞧瞧你那野性兒收不收!若然你還像前時那等,跟著那班狐朋狗友四處胡混,看老娘饒得過你不!,,不知是顧眉的舉動過於放肆,還是當真戳中了要害,龔鼎孳的笑容僵住了。
只見他含糊地說了聲:「哪裡哪裡!」就惟恐顧眉再說似的,急急把酒舉到唇邊,一口喝了下去。
顧眉卻不理會丈夫的尷尬,她做了個手勢,讓小鳳把酒添上,然後慢悠悠地說:「那麼這第三杯——」「哦,這第三杯,是預賀牧老得以如願南歸,與家人重新團聚的!」龔鼎孳驀地抬起頭,大聲說。
他這話一出口,顧眉倒沒有什麼表示,錢謙益卻吃了一驚:「啊,兄台此話怎講?」
「不錯,」也許是為了擺脫剛才的尷尬,龔鼎孳乾脆站起來,把酒杯抓在手裡,拍著胸口說,「若是你老果真意欲辭官南返,弟等倒是願助一臂之力!」
錢謙益嚥了一口唾液:「可是——」
「且別可是!小弟只欲知道,老兄南歸之意是否已決?」
「在弟而言,自然心願如此。惟是未知計將安出而已。」
這一次,龔鼎孳沒有立即說話,他仰起臉,沉吟了片刻,隨即一本正經地走到顧眉身邊,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釋什麼。說也奇怪,只見剛才還把丈夫搶白得不敢應嘴的顧眉,居然順從地站起來,招呼小鳳說:「行啦,時辰不早了。我們陪著喝酒,陪到這個份上,也算夠疼他們的了!接下來就不管啦,讓他們自己愛喝到什麼時候,就喝到什麼時候好了!」
說完,把雙袖交疊在腰間,向錢謙益盈盈地行了一個禮,果真轉過身,帶上丫環,款款地走出去了。
也就是直到這時,龔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錢謙益的身邊,坐了下來,低聲說:「這出計倒並非難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兒,須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從旁設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錢謙益望了望對方。無疑,這北京的日子,已是越來越難熬。一旦考慮成熟,他自然會修本上奏。而對方作為老朋友,對此表示關切,原也在情理之中。不過眼下龔鼎孳的熱心,卻顯得有點過分,甚至比自己還迫不及待,這就使錢謙益產生了懷疑,覺得背後似乎還藏著什麼東西。於是他變得小心起來,說:「嗯,就怕萬一朝廷不准,反而招致猜疑,今後這日子可就難過了……」「哎,那怎麼會!」龔鼎孳顯得很有把握,「若是單憑小弟一人之力,或許不敢誇口,可是還有別的人一道助你,必定能成!」
「別的人——誰?」
「陳百史,還有——哎,你老先別管了!總之只管放心就是!」
陳百史——就是現任吏部左侍郎的陳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幫忙,事情的把握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錢謙益一聽,心中頓時一陣驚喜,不過卻也愈加懷疑。
「陳百史與學生並無深交,何以肯全力相幫?」他問。
這種沒完沒了的追問顯然使龔鼎孳大感懊喪。只見他絕望地把雙臂一張,仰癱在椅子上,直喘大氣。不過他終於還是重新坐起身子,瞥了一眼窗欞,又轉臉盯著錢謙益,半晌,不無痛苦地把牙一咬,說:「也罷,這事遲早也要讓你老得知的,現在說了也無妨!」
即便如此,他仍舊先站起身,走向門邊,揭開暖簾,探頭往外看了看。當證實外面沒有人之後,他才重新走回來,坐下,順手拿起筷子,卻又把其中一根交到左手,輕輕地點篤著桌面,壓低聲音說:「嗯,是這麼回事——從近兩個月來,各地送呈的塘報看,這戰局似乎變得不太有利於朝廷。福建、浙江不必說,此二地自從六月起兵反叛之後,顯見已是阻遏住了大兵南進之勢。雖然半年前朝廷就派洪亨九赴江南招撫,但看來至今仍束手無策。而同樣令朝廷頭痛的是江西、湖廣一帶,因何騰蛟、堵胤錫收編了李闖的流賊餘部,實力急劇增強,已成為朝廷的又一心腹之患。雖然貝勒勒克德渾和固山額真葉臣已奉命率滿蒙騎兵前往進剿,但似乎成效不大。不僅如此,還有張獻忠盤踞川陝,公然稱帝,其勢之強,不可小覷。而尤可慮者,據塘報近日說,興兵造反的還有山東、江蘇、漢中、河北、天津等地,不一而足。前幾日,還有傳聞連京畿也有殺官起事的。哎,皆因朝廷堅行剃髮之令,加上旗人所到之處,圈地不止,遂致激成此變!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朝廷不肯改弦易轍,如此下去,戰局之變數將會怎樣?一旦心懷不忿的各地士民繼續起而傚尤,這成敗得失,實在有點難以逆料呀!」
龔鼎孳說話時雖然神色詭秘,但錢謙益卻並不特別吃驚。因為這類傳聞,近日來他也多多少少聽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漢官圈子中頗引起了一些竊竊私語。事實上,在國史館裡讀到《揚州十日記》時,錢謙益對於清朝統治的前景之所以頗感懷疑,可以說與這種傳聞也不無關係……「只是,話雖這等說,朝廷強兵勁卒,且久經陣戰,鋒銳無比,而各地叛旅雖多,卻大都是烏合之眾,只怕終非敵手吧?」
「哼,說到朝廷之兵,最強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區區十萬人馬,其餘俱屬入關後陸續收編之前明舊部。那些擁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無非利害二字。
面子上是歸順了,實則首鼠兩端,未必真的就那麼可靠。一旦時勢有變,又安知不會反戈相向?到那時——哎,可慮呀!」
錢謙益不說話了。半晌之後,他才又遲疑地問:「那麼兄等打算……」龔鼎孳把兩根筷子「得」地合在一起,朝桌上一放,冷冷地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一千同儕日後之進退利害計,目前亟須有一名望與關係兼具之人,坐鎮江南,以為我輩瞻顧四方,聯絡八面,疏通規布。以牧老的雄才峻望,又是極堪信賴的圈中人物,如能應允當此大任,實在是不須作第二人想!只不知意下如何?」
在此之前,錢謙益雖然已經估計到對方如此熱心地表示要幫助自己,其中必有緣故,但是,當龔鼎孳把底細和盤托出之後,他仍然為之一驚!因為這種安排說穿了,就是讓他充當龔鼎孳、陳名夏等人與南方的抗清勢力聯繫,預留退路的秘密使節。其中的風險,不用問也可想而知!而且聽剛才龔鼎孳的口氣,參與密謀的還不止龔、陳二人。那麼到底有多少人?還有些什麼人?這些都不知道。不過人數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敗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錢謙益本能地打算推辭,隨即轉念一想:對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當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經過這幾個月的交往,已經把自己的心思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不敢把事情兜出去……「嗯,我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盡快返回江南。既然他們能幫我,又何妨答應下來?至於其他,盡可以等回去之後,瞧瞧情形,再相機而行不遲!」
這麼打定主意,錢謙益就抬起頭,直望著對方的眼睛,說:「多蒙列位同儕不以老朽見棄,委以重任,自當盡力!只不知何時修書上奏,又如何施為,方為適宜?」
「好!」顯然喜出望外的龔鼎孳霍地站起來,「牧老既肯應承,真乃我輩大幸!學生在此先行謝過!至於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與陳百史等商議之後,再行定奪便了!」
三
龔鼎孳果然說到做到。過了幾天,錢謙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說已經同陳名夏商定,趁著新年的機會,由陳名夏領他去拜訪正黃旗都統譚泰,請這位頗有權勢的滿族貴官幫忙。龔鼎孳還特別透露:譚泰同攝政王的關係非同一般,說話很有份量。只要他答應出面,事情就必定能辦成。對此,錢謙益自然沒有異議。於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約定的時辰,到指定的地點同陳名夏會齊,然後跟著後者,一道前往譚泰的府邸去。
雖然紫禁城已經換了主人,但畢竟又到了新春佳節,北京這個帝王之都自有別的地方無法比擬的排場和氣概。且別說那滿街的綵棚燈飾,那震耳欲聾的爆竹,那漫天飄舞的風箏,光是大街小巷中絡繹來往的轎馬儀仗,那新奇異樣的馬褂花翎,就足以令人感到即使是在普天同慶的節日裡,北京城也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一種君臨萬方的風範。不過,錢謙益眼下卻沒有心思領略這些。因為雖然他早就知道譚泰,而且在上朝時遠遠見過他,卻從來沒有同對方打過交道,登門拜訪更是頭一次。雖然有陳名夏領著,他心裡仍舊不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會落得一個什麼結果。
由於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當他們來到譚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已經在門前等候著了。看見陳、錢二人滾鞍下馬,那人就連忙迎上來,行著禮,說:「二位老爺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爺光降,有失遠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爺恭請二位老爺入內相見!」
「嗯?你家主人……」由於譚泰沒有按照官場的禮節,親自到門前迎接,陳名夏顯然多少有點奇怪,於是趁著往裡走的當兒,忍不住向對方探問。
「啟稟老爺,我家主人正在花廳宴客,所以……」回答了這麼半句之後,大約發現客人的臉色有點不對,那管家又趕忙賠著笑臉,「我家主人今兒個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請二位老爺過去,同飲三杯哩!」
陳名夏「噢」一聲,沒有再吱聲。不過錢謙益卻想起:剛才在門外,他看見有幾匹鞍韉鮮明的駿馬歇在牆陰下,旁邊還有幾個僕役模樣的漢子,在那裡圍做一堆兒賭錢。當時他就有幾分猜疑,沒想到果然有客先在。「不過,主人喝得再多,只要還能見客,就沒有讓客人自己往裡走的道理!」他想。不過,衝著對方是滿人,而且還是炙手可熱的貴官,他卻惟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變得愈加強烈了。
現在,兩人已經走在通往花廳的甬道上。錢謙益發現,這所宅子不止規模闊大,建築也相當考究。他事先聽陳名夏介紹過,這原是前明時內閣首輔周延儒的府第。崇禎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賜死之後,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軍進入北京,一切房產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來,這宅子也輪不到譚泰人祝不過這位都統大人有的是敢爭敢吵的蠻勁兒,也不見他走什麼門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對於這種角色,錢謙益向來的宗旨是敬而遠之。倒是陳名夏別具手眼,不止同對方混得很熱乎,而且據說還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領錢謙益來找譚泰幫忙,憑借的就是這麼一種關係……當兩位客人踏入箏琶簫鼓之聲大作的花廳時,映入眼簾的果然是一幅鬧哄哄的狂歡景象:屋子裡的幾桌和椅子,不知怎麼一來都給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開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盤、碗、盞一股腦兒全擺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個人,包括主人在內,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們確實喝了不少酒,那一張張胖瘦不同的臉紅的血紅,青的鐵青,不過,看上去還沒有醉,只是顯得神情亢奮,手足舞動,正在那裡一邊有節奏地搖晃著身子,一邊扯開喉嚨嗚嗚哇哇地唱歌。屏風邊上,還站著幾個樂師,在那裡調弦弄管,給他們伴奏。那些頭梳叉子髻、身穿旗裝的滿族女子,則穿插於筵席之間張羅侍候。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筵席當中的一隻大鐵鍋,鍋蓋已經被揭開,帶著濃烈膻味的香氣充溢大廳,鍋裡竟然熱氣騰騰地煮著一隻頭角崢嶸、未經肢解的肥羊!
發現陳、錢二人到來,正在用兩把割肉尖刀互相擊打著,同客人們一道高聲唱歌的主人譚泰,眨眨眼睛,一下子從杯盞後面站起來。
「哈哈,」他揮一揮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鬧,隨即邁開羅圈腿,迎上來,朝陳名夏大聲大氣地說:「得知你老兄駕到,本來立即便要出門迎接的!可是這些弟兄們都說,老陳是個好蠻子,好兄弟!用不著那些狗屁禮節!我一想也是,就坐著沒動啦!」說著,已經來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噴出酒氣,瞅著客人問:「怎麼樣,老兄不會見怪吧?」
「見怪?」陳名夏裝作吃了一驚,「這話從何說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漢子的本色!我陳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這種真好漢、真本色!
更何況又是如此熱鬧的一個聚會,若是老哥拋下這一幹的好朋友,獨獨出去迎接我們,打斷了大家的興頭,小弟那才要見怪呢!」
到目前為止,包括錢謙益在內的不少明朝舊官,雖然投降了清朝,但對於來自關外的這幫子「異類」,總感到格格不入,對於他們「不尊禮教」的粗豪作風尤其受不了。可是陳名夏卻顯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對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滿人中頗受歡迎。眼下也同樣,他的這幾句一說出來,立即博得全場的熱烈應和:「對,好漢本色!說得好!」
「陳官兒,就是好蠻子!好朋友!,
「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全羊開鍋!」
「快入座!快,快!」
聽著這些親熱的呼喚,譚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陳名夏的手:「來來來,你老哥就坐在這兒得了!」說著,不由分說,就把陳名夏一直帶到自己的座位旁邊,硬按著坐了下去,又招呼錢謙益:「錢大人,你也坐!」
這當兒,幾位侍女已經在一旁準備著。等賓主互相說過祝賀新年的吉祥話之後,便一齊上前,七手八腳地給陳、錢二人張羅杯盤碗盞,又按照滿人的習慣,先給他敬上一袋金絲煙,接著又端來膩滋滋的奶茶。這麼張羅了一陣,譚泰擺一擺手,說:「成了,你們都退下吧!」然後,他就端起大銀酒壺,親自在兩隻玉杯裡斟滿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盤送了過來。
陳名夏——自然還有錢謙益,沒想到他一下子又變得如此鄭重,倒吃了一驚,連忙「噢,噢」地謙遜著,放下奶茶,也是雙膝著地,畢恭畢敬地接過,舉到唇邊。尚未人喉,錢謙益已經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見陳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一口一口地勉強把酒喝光。
「好,好!再來,再來!」「對,再來一杯!」幾個聲音同時哄叫起來。
錢謙益卻已經感到像吞下一團火,胸腹問燒灼得難受。他睜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氣,同時看見主人已經興沖沖地再度把酒斟滿,不禁慌了手腳。說實在話,他的酒量本來有限,剛才那一杯也是因為自己有求而來,生怕開罪主人,才捨著命兒奉陪。現在對方一杯才了,又來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陳名夏大約也知道來勢不妙,只見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邁地說:「列位,這入門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過有道是大雁不能離群,美酒不可獨飲,如今大夥兒光瞧著我喝,未免太沒意味!不如行個酒令,大夥兒一塊喝,如何?」
「不成!」譚泰把大手一擺,首先表示反對,「今兒個這酒,你可別想跑掉!
再說,你們那些蠻子酒令文縐縐的,聽都聽不懂,誰愛弄那種玩意兒!」
陳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個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會,而且人人高興——我這令麼,就是各人輪流說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尋常,淋漓痛快,即使不驚天動地,也足以誇耀一生,稱得上好男子、真好漢的奇事、快事、頂尖兒的事!誰個說出來,若博得滿座都說一聲『好』,便大家同賀他一杯;若說得不好的,便罰他自喝一杯。列位以為如何?」
說來也怪,座上的客人,剛才還滿臉不依不饒的樣子,聽他這麼一說,卻彷彿立即來了精神,紛紛叫好,就連譚泰也摸著滿腮的黃鬍子,扁平而多骨的臉上現出微笑。
看見這種情形,錢謙益暗暗納罕。不過隨後他就酲晤了:這些赳赳武夫們生性就愛逞強鬥勝。陳名夏提出的這個新鮮法兒,顯然正合了他們的胃口。「嗯,看來老陳不止摸透了他們的脾性,而且還很會同他們打交道。」他欽佩地想,對於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幾許信心,於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樣撥弄施為。
這當兒,陳名夏已經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聲說:「那麼,小弟就先開個頭,說得不好,還請列位包涵。小弟說的是:順治元年四月,我朝攝政王奉天子之命,入關討賊,陣旗開處,大破流寇於一片石,殲其精銳八十餘萬,令闖逆心膽俱喪,望風逃竄,終使明國君父之仇得報,而我朝一統大業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氣概,方之往古,何曾得見!列位,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陳名夏首先舉出山海關前那關鍵的一戰,顯然是經過掂量的。
因為作為前明的降官,無論是故國還是自身,都已經沒有什麼可誇耀,惟獨借助清朝之力,最終擊潰了死對頭農民軍這一點,同他們還算沾上點邊兒。而且,這也是他們為自己的失節行為解嘲的一種「道義」依據。所以錢謙益昕了,不由得暗暗點頭,覺得這例子雙方都兼顧到,可謂舉得頗為得體。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滿族貴官們由於絕大多數都參加過那場戰役,頓時被激發起一股豪邁之情。
「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殺了個痛快!」「以前沒跟他們廝拼過,只道有多難啃,誰知一交手……呸!」「說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誇耀從酒席上哄然響起,於是大家一齊舉起酒,直著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這就輪到我來說了,對不對?」一個急不可待的聲音在錢謙益右邊響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著一根花白髮辮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卻很小,那張飽經風霜的扁圓臉被烈酒燒得通紅。只見他把席面一拍,大聲說:「若論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無敵的大豪傑、大英雄!想當年,我們正黃旗在滿洲,被葉赫、明狗欺負得有多慘!有多慘!若沒有二位皇上領著我們打江山,我們哪能報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現今這樣吃好的、穿暖的,還能挺著肚子,揚眉吐氣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蠻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們腳下?哼哼,如今可好了,這關內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還有這無數男丁女口,全是我們的了!從今以後,我們八旗人家的福享不盡,錢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們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傑、大英雄?」
他舉出清朝兩位立國者——努爾哈赤和皇太極,作為英雄豪傑的表率,自然是無可爭議的。不過,這個老傢伙口口聲聲把明朝臣民罵成是「狗」,而且在說到中原的財富和人口時,那種暴發戶式的狂喜和自誇,卻使錢謙益聽來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當其餘的人高呼著「萬歲」熱烈而又莊嚴地舉酒乾杯的時候,他卻從心底裡生出一種恥辱之感,覺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陳名夏警告的目光時,他才驀地一驚,忙不迭地跟著舉起酒杯……幸而,很快又有人興高采烈地把令接了過去。那是一位名叫巴裡坤的御前侍衛,有著白淨俊美的臉孔和肌肉發達的脖頸……「二位先皇豈止是大英雄,而且還是大聖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辮子,使勁朝背後一甩,兩眼放著光,從蓆子上一躍而起,「記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圍攻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軍從關內調來援兵,乖乖,一傢伙來了十三萬!太宗皇帝聞報,即時御駕親征。當時兩軍各自在松山城外立營,尚未接戰。皇上便笑著對臣下說:」只怕敵人得知朕來了,嚇破了膽,會連夜逃掉。
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大勝仗!就像獵狗趕兔子,彎腰撿泥沙一般,壓根兒不用費勁!蛋眨噬嫌鍾寐聿蕹饕恢福嗆切ψ潘擔骸按秸庖徽檀蟯炅耍酉呂矗掖笄寰透玫焦嗇諶劍鮒髯恿耍筆蔽以諳旅嫣牛褂械愫客康牟幻靼住:罄矗且徽坦淮虻猛純旒耍∈蠣骶晃頤俏詰敝校懊媧穎『竺媧穎∽竺媧穎∮頤媧穎』棺杲錈嬡穎〈虻盟強薜澳錚祝郎宋奘JO碌鈉疵酉蛩劍直晃冶穎澈笄鈄訪痛穎繼詠@錚膊恢退懶碩嗌你「苤且徽滔袷怯欣鹹煲S幼潘頻模每燒嬪瘢『罄矗毆肆僥甓嘁壞悖頤譴笄騫婢腿斯乩醋攪耍×形唬縟秈諢實鄄皇鞘耍衷蹌艿彌蠢矗禱脊ρ褪欽ρ兀?這個巴裡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衛,在松山一戰中曾經護駕有功。他說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驚喜自豪之餘,愈加生出一種無限崇敬之情,一個個的眼中都同巴裡坤一樣,放出異樣的光來。
不過,在一旁呆呆聽著的錢謙益,卻始終擺脫不了先前那種灰溜溜的感覺。
而且這些昔日的敵手們愈是說得興高采烈,神氣活現,這種感覺就愈是濃重。加上早上起來,他沒有吃東西,這會兒又一直空著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發特別迅速。因此,雖然他極力裝出微笑,跟著大家再度高呼「萬歲」,但是,變得不受管束的思緒卻頑固地一再閃現出揚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閃現出因為被迫剃髮改服而情緒激動的南京士紳,閃現出柳如是含嗔帶怒的臉容……「哎,牧老,該輪到你了!」正在混沌朦朧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隱約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