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黃宗會看來也急了,爭辯說,「你難道不想想,家中還有母親,還有大嫂、細姐和百家、正誼、大囡、二囡他們一窩子人!你不顧惜自己,可拋下了他們,今後怎麼辦?」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還有你們嗎!往後,他們就托付給你,還有晦木了!」
黃宗羲回答得很乾脆。
「可是,我擔當不起,擔當不了!」黃宗會猛地一揮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來,「如今家裡這等窮,鄉下這等窮,還不停地打仗!我本來就沒有本事,平日連自己家中那幾口子都照應不過來,又怎麼有力氣再照應大嫂和侄兒們?你、你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嗎?你倒好,一傢伙戰死沙場,轟轟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們還得活下去的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黃宗會怒氣沖沖地叫嚷著,激動地做著手勢,眼睛在薄黯中閃閃發光。看來,兄長這種斷然的、蠻橫的托付,不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驚恐和緊張。
說到後來,他似乎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用雙手掩住面孔,嗚嗚地哭泣起來……這一次,黃宗羲默默地望著,沒有立即說話。事實上,弟弟的指責雖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還十分小氣和薄情,不識大體,但是他心中卻很明白,正因為對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會拼著命兒也要承擔到底,所以才在這一刻裡,表現得如此緊張和驚恐。相反,自己不顧對方是否承當得了,就一股腦兒把偌大一個包袱硬推給對方,是不是有點過於自私了?正是這種反躬自問,使他感到有點不安,也有點愧歉。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黃宗會的肩膀,和解地說:「別再哭了!適才是為兄不是,不該那等說話,你且起來,快起來!」這麼催促著,他側起耳朵傾聽了一下,又說:「聽,今兒是十八大潮,這會兒怕是潮水上來了!」
對於大哥的話,黃宗會一向是順從慣了的。這一次也不例外,雖然他沒有吱聲,但是卻用鼻子絲絲吸著氣,拭擦著眼睛,站了起來。
這當兒,耳畔的潮水聲變得更加巨大,它有如沉雷一般轟隆隆地響著,一陣接一陣地從江面上傳來。當兄弟倆走上堤岸的高處,放眼望去時,果然發現,早一陣子他們離開時還是夕陽斜照、細浪逶迤的江面,這會兒完全變了樣。在反常地提早而至的海潮壓迫下,它正在整個兒不安地翻騰著。本來是露出水面的大片「草塘」,已經消失不見。江面卻變得更加浩瀚和開闊。起伏不已的波濤,有如千百條身披銀甲的蛟龍,在江中盤旋出沒,咆哮搏鬥,激濺起高達數丈的無數水花。而在水天相接的遠處,那洶湧的潮頭,一道接著一道,在月光的映照下連綿而至,遠遠看去,彷彿在一匹巨大的墨綠色緞子上,滾動著一串串閃閃發光的珍珠,漸行漸近,那潮頭就幻化成了無數奔馳的戰馬,衝鋒的甲士,翻捲的旌旗,月光之下,呈現出一片浩浩蕩蕩的素白。這情景使人想到聖潔,想到喪禮,想到視死如歸的哀兵……也許正因這個緣故,在堤岸上,除了黃氏兄弟之外,這小半天裡雖然已經又聚起了許多聞聲而至的觀潮將士,但是大家似乎全都被眼前這震盪古今、充滿悲憤和不平意味的壯偉場景禁制住了,以至於驚愕地佇望著,不動,也不說話。
「這潮上來了,恐怕得有個把兩個時辰才平定得了。今兒怕是來不及了,你就明早再回去吧!」在震耳欲聾的潮聲稍歇的當問,黃宗羲回頭對弟弟大聲說,「不過,我卻要告訴你,我是不會就此罷休的。須知為兄作此決斷,不惜殉之以身者,並非只是為的報大明,更是為的報天下,為士大夫立一榜樣……」他本想說下去,但是一陣怒雷般的潮聲已經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他只好閉上了嘴巴,直到潮聲稍弱之後,才又繼續說:「是的,要立一榜樣!皆因國家喪亡至此,天下喪亡至此,全由士大夫因循故習,不思變革進取之故,要拯救之,振拔之,就須得打勝這一遭生死存亡之役,成大功,立大名,然後因勢利導,雷厲風行,鼎故革新。只要為兄一息尚存,定要堅行到底,絕無……」話沒說完,又被轟轟而至的潮聲衝斷了。黃宗羲皺一皺眉毛,乾脆把嘴巴湊在弟弟耳朵邊,用盡力氣高喊:「哎,立——一——榜——樣——!你可明白?」黃宗會回過頭來,敏感而蒼白的臉上現出憬然覺悟的神情,眼睛閃著淚光。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來,同哥哥緊緊相握著。
六
黃宗羲和他的三千義軍在譚山登陸的消息,只過了一天,就在海寧、海鹽一帶迅速傳揚開來,並且使兩縣的官吏們大為震恐。他們一方面緊閉城門,全力防備;一方面派人火速前往杭州,向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告急。結果,到,第三天,一支為數千人左右的清軍援兵,就趕到海寧。他們並沒有主動向義軍發動進攻,只在迫近譚山十里的大尖山腳紮下營寨,擺出一副可攻可守,後發制人的架勢。這麼一來,就迫使黃宗羲不得不謹慎從事。因為這一次出師,是西征的第一仗,關係到整個軍事計劃的開局,他深感責任重大;而以自己麾下這三千新練之眾,去攻擊敵人一千久經戰陣之兵,確實還很難說有必勝的把握。結果,經過與王正中等人反覆研究,他最後決定:立即派人返回龍王堂駐地,向孫嘉績報告;並建議孫嘉績同駐紮在小尾渡口的紹興義軍聯絡,請對方的主帥義興伯鄭遵謙發兵,從杭州和海寧之間登陸,以切斷清軍援兵的退路,配合他們的進攻。誰知,使者派出之後,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孫嘉績那邊卻一直沒有回音,於是,戰事就在焦慮不安中拖了下來……為了確保首戰必勝,黃宗羲這樣做,固然有他充分的道理,然而他卻不知道,戰事這一拖延,可就使目前正潛伏在海寧城內、準備接應攻城的查繼佐、柳敬亭等人的處境變得頗為困難。而且,由於無法與城內取得聯繫,黃宗羲甚至也不知道,在這些潛伏者當中,如今沈士柱已經不幸犧牲,相反,卻增加了余懷和張維赤,此外,還有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老朋友冒襄。
的確,說到冒襄終於決定加入到這個圈子裡來,恐怕連他自己也有點始料不及。因為且別說作為難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眼下就全指靠他來苦苦支撐。
無論父母也好,妻子也好,都絕不會同意他參與這種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密謀;就是他本人,經歷了這一年的顛沛流離,苦頭吃盡,也已經銳氣全無,一心想著能把家人平安帶回如皋,從此隱居鄉下,打發餘生,也算於願已足了。只是到了得知不辭數百里冒險奔波,終於重新找到他的余懷,原來是身負秘密使命的義軍中人,接著又得知沈士柱、柳敬亭也受浙東義軍的派遣,跟著查繼佐來到了海寧,他的心思才有了改變。從這些舊友的口中,冒襄瞭解到許多過去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多的情形,譬如說,魯王的軍隊已經擴充到十萬之眾,不僅有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等正派人士同心秉政,而且有方國安、王之仁這樣經驗豐富的將領輔佐,一年來曾經屢次大敗清兵,成功地鞏固了浙東的地盤,目前已經決定出師北伐,很快就要打過江來;又譬如,除了浙東鬧得轟轟烈烈之外,唐王也於一年之前在福建登基稱帝,改元隆武,頗得各地義軍擁戴。還有,江西、湖南,乃至南京外圍等地的抗清鬥爭也如火如荼,方興未艾等等。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為一家子的活命而苦苦掙扎,就像陷入了一場苦惱已極,但又擺脫不掉的夢魘的話,那麼這些最新的消息,這種始料不及的局面,卻有如一道耀眼的光華,使他驀然驚醒,看到一片海闊天空,波翻雲湧的景象,以致目奪神迷,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特別是得知,瘦小文弱的好友沈士柱,竟然為了闖開城門壯烈而死;而另一位好友黃宗羲則成了義軍的一員將領,正準備率師渡江,冒襄心中那一份震動和慚愧,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加上余懷等人再一動員,他就橫下一條心,毅然答應下來。不過,為著免得家人得知後驚慌哭鬧,他並沒有聲張,就連父親也沒有稟告。這在他的平生,還是第一次。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到底又忍不住悄悄向董小宛作了透露。出乎意料的是,侍妾對他的決定竟然十分理解和支持,而且表示會替他保密。這使冒襄多少感到寬慰,於是便積極投入到查繼佐等人的策劃圈子中來……眼下,已經到了五月二十八日。這一天下午,參與密謀的一班朋友,又聚集到查家大宅的一所密室裡,商量接應義軍攻城的事宜。這間密室,位於後花園的一所佛堂後面,前面一進供著佛像,當中隔著一個用鵝卵石鋪砌的天井,被一棵枝葉繁茂的枇杷樹密密地遮住了半邊。佛堂周圍環繞著一片種滿荷花的水池,只有一道小橋與外面相通,環境確實頗為隱秘。圈子裡的這班朋友,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裡舉行密談。不過,就在剛才,他們從神情嚴峻的查繼佐口中得知,由於發生了非常的變故,接應義軍的計劃正面臨暴露的危險,弄得大家十分緊張,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屋子裡才出現了暫時的寂靜。
查繼佐說到的這樁變故,確實不由得大家不緊張。本來,由於沈士柱之死,以及凌君甫沒有如約入城,使憑借組織暴動,用強力奪取城門的圖謀歸於失敗之後,他們已經轉而分頭出動,利用各種關係,對守軍實行秘密滲透,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城門控制在手中,以便時機一到,就接應義軍進城。當然,這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出了沈士柱試圖詐開城門那樣的異常事件,縣令張堯揚已經空前地警覺起來。在接下來的一連好幾天裡,他都派出差役在城中大肆搜查,聲言要挖出同黨。幸虧柳敬亭和余懷當時走避得快,加上查氏家族在海寧樹大根深,廣有勢力,才好歹把這陣風波抗了過去。不過如此一來,要派人滲透到守城的軍士裡去,也就困難了許多,而且要冒很大的風險。後來,仍舊是查繼佐憑借家族的關係,在守軍中加緊物色、策反和收買,才陸續爭取到一些人。同時,由於城中兵員不足,張堯揚不得不向各保甲徵用民夫,協助防守。這也給查繼佐提供了從中安插心腹的機會。到如今,海寧城的六道城門當中,起碼在東門和南門,都安插了他們自己的人。特別是南門,由於成功地策反了守軍的一位姓周的隊長,更有希望成為將來配合義軍破城的一個主要的口子。然而沒想到,自從黃宗羲率軍在譚山登陸的消息傳來之後,縣令張堯揚十分緊張,為了加強對各門的控制,他最近又派出手下的一些得力的屬吏前去監管。負責南門的,是一個姓何的師爺。此人生得又乾又瘦,平日總是一副陰不陰、陽不陽的神氣,而且頗工心計,詭詐百端。他似乎已經嗅出一點氣味,對門上的一動一靜盯得更緊,昨天還突然把姓周的隊長和一個民夫帶回縣衙去,盤問了半天,後來放回了姓周的隊長,卻把那個民夫留下了。而那個民夫恰好就是查繼佐安插的一個得力的親信。那麼,是不是姓周的隊長把他供出來的?如果是的話,那個親信一旦受到嚴刑審訊,會不會把查氏兄弟也供了出來?這些,眼下還一點都摸不準。雖然查氏兄弟已經派人帶了銀兩到衙門去托關係,打探消息,但是也只得知那個親信目前被拘禁在牢裡,並未提審,也未動刑。至於下一步如何處置,卻不清楚。這麼一來,可就不由得查氏兄弟不大為緊張,因此急忙把大家召來,商議對付的辦法……「哎,事到如今,就瞧貴價扛得住扛不住了!」在一片緊張的思慮中,張維赤終於打破了沉默,「若是扛不住大刑威逼,供將出來,大家都是個死!」這無疑也是在座的人所想到的。因此大家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色,都沒有做聲。
「不是並未提審麼!也許不至於?」有人不無希冀地說,那是余懷。柳敬亭歎了一口氣:「都關進牢裡了,還指望能囫圇出來麼?這一遭,只怕他不死也得掉一層皮!」
「那——」余懷眨眨眼睛,「能不能想法子把他搭救出來?」
「是呀,拼著花點銀子!」張維赤也從旁幫腔。
查繼坤瞅了他們一眼,隨即搖搖頭:「能搭救,學生與舍弟早就搭救了!裡面的人說,這個人是何師爺指著嚴加看管的,除非是縣尊大老爺,否則誰也不敢賣放!」
「那到底該怎麼辦?終不成坐在這兒等死啊!」張維赤不由得發急了。誰也沒有回答。密室裡再度歸於沉寂。從窗外飄進來的荷花清香變得分明起來,在看不見的樹叢深處,悠長而聒耳的知了聲響得人心煩。
面對這種情形,坐在一旁的冒襄雖然沒有吭聲,但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錯,在決定參加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要冒極大的風險,弄不好,還會把性命都搭上去。不過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啊,怎麼會這樣子?」他想,「怎麼早不出事,遲不出事,我才加進來沒幾天,就出這樣的事?哎,連人都給拿去了,這個婁子只怕捅得不小!一旦露了餡,這牽連可就大了,只怕在座這些人一個也逃不掉!他們倒好,總算起過義,打過仗,起碼也痛痛快快地同韃子較過勁兒!可是我呢,還幾乎什麼事也不曾做。要是就這樣把命賠了去,豈非太不值得?況且,丟下家裡一大攤子人,又怎麼辦……」心中這麼忐忑著,就聽見余懷把茶杯光當一放,氣急敗壞地說:「黃太衝他們也真要命!明明佔住譚山都有十日了,卻磨磨蹭蹭地老是不進兵!這麼拖下去,他賠得起,我們可賠不起!」
「黃太沖也不是不想進兵。」查繼坤解釋說,「不是韃子從杭城派了援兵來麼?只怕他們正在籌謀破敵之策。嗯,此一戰非同小可,著實孟浪不得。」
「可眼下我們該怎麼辦哪?」張維赤睜大眼睛問,「要是沒法子,那就不如暫且分頭逃散,也比坐在這兒束手待斃強!」
「逃麼,怕是逃不掉的。」有人慢吞吞地說,那是柳敬亭,「若然那個隊長真的捅出點什麼,這宅子的四下裡,只怕早被做公的全把住了!」
查繼坤卻搖搖頭:「這倒不至於。在請列位來時,學生已經著人四面察看過,並無異常。這會兒也一直有人監視著,並不見有報告進來。」
「哦,對了,還可以逃。」冒襄又想,「既然如此,那就還得趕快!不過,就怕這四面城門全都把得嚴嚴實實的,出得了這宅子,也逃不脫官府的手心——當然,還可以設法躲起來,憑著他們查家在城中的勢力,給我們找個安穩的地方總不難,就不知他們……」「如今事情之難辦,」一直靜靜地聽著的查繼佐終於開口了,「就在於還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就連那個隊長是否捅出了什麼,眼下也不好說。因此不能輕舉妄動,操之過急,以免打草驚蛇,前功盡廢!但是不作未雨綢繆也不成。因此,今日急急請列位來,是想讓列位周知此事,心中有數。不過——」他停頓了一下,抬起眼睛:「淡心兄說得也對,與其大夥兒都窩在這兒束手就擒,那麼列位確實不如即速離去,各自尋個安全之處躲起來,先避過這風頭再說!」
「我等走了,那麼賢昆仲怎麼辦?」余懷問。
「黃太衝他們說不定早晚就會攻過來,接應的事總得有人料理,這兒全走空了也不成。何況也未必有事,即使果真有事,那麼生死禍福,就由我兄弟當之便了!」
余懷愣了一下神,隨即搖搖頭:「那麼我也不走了!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看誰也不能走!」
「是呀,誰也不許走!」張維赤也在一旁幫腔。
冒襄本來已經重新生出希望,聽他們這麼一說,心中頓時又是一沉:「啊,誰也不許走?」他想,「這可怎麼辦?莫非當真留下來等死?不錯,像眼下這樣子,如果當真死了,倒也不失為忠勇和壯烈。以後人們如果修史,就會論定我冒襄是死於王事,而不是白死於溝壑!何況,黃太沖的兵都已經到了譚山,說不定不等張堯揚下殺手,這局面就會翻過來——那麼,就留下來不走?只是,只是……哎,算了!其實即使不死,僥倖逃脫,又怎麼樣呢?我充其量只能回到那個破家裡,繼續對著那一幫子人,天天愁衣愁食,擔驚受怕,苦抵窮熬,沒完沒了!
這種蟲豸螻蟻一般的卑賤生涯,同死到底又差得了多少?只怕連死都不如……」一想到從前那種生活,冒襄心中頓時生出一種強烈的反感、厭惡與恐懼。於是相比之下,他便反而覺得,留下不走,未必就不是一種可以考慮的選擇。「說實在的,我被家人們拖累得也太久了,招來的誤解和指責也太多了,無論如何,我總算對得起他們了!這一次,就讓我由著自己的性子拿一回主意,像個熱血男兒那樣,轟轟烈烈干一回,死一回吧!不錯,我說過的,我總要向世人證明,我冒襄絕不比別人差,絕不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念頭這麼一轉,說也奇怪,前一陣子總是纏繞著他的那種難以割捨的情懷,頓時就淡漠了許多,相反,他從心底裡激盪起一股慷慨決絕之情,並且開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唔,倒也不必全都不走,」柳敬亭的聲音再度傳來,「依小老之見,冒相公與張相公不妨先走。老漢與余相公留下,瞧瞧情形再說。」
「啊,何以讓弟先走?」張維赤似乎感到不解。
柳敬亭沒有回答,只是用隱藏在眼皮下的小眼睛瞅著查氏兄弟。查繼佐顯然已經明白。他點點頭,說:「柳老爸說得不錯。二位仁兄本與此事無涉,是被弟等強邀進來的,只得數日相與,正不必無辜受此牽連。何況二位俱有家室在此,辟疆兄更是全家惟一支撐,必須及早脫身才是!」聽他這麼一說,查繼坤和余懷都連連點頭。余懷更是走到冒襄跟前,作了一揖,抱歉地說:「因弟之故,累兄受此牽連,實在不該。還望我兄見恕!」冒襄眨眨眼睛,有片刻工夫,覺得鬧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不過隨後,他就感到有點氣憤和著急。而這種氣憤和著急,又因為意識到對方的這種安排,其實是等於將他從眼前這個決死報國的圈子中排除出去,讓他重新回到那種可憐的、蟲豸螻蟻一般的生活之中而迅速變得強烈起來,尖銳起來。
「不!我不走!」他猛地站起身,吵架般地大聲說,「我是不會走的!要走,你們走好了!」說完,惟恐對方再來糾纏,他迅速向斜刺裡走出幾步,遠遠地躲到一邊去。大家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色,對這種激烈的反應顯然感到意外;不過,隨後就圍上來,開始七嘴八舌地竭力勸說。可是冒襄卻咬定牙關,死活也不答應。
這麼一來,倒把朋友們弄得唇焦舌燥,以至一籌莫展……七正在不可開交的當兒,忽然,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查府的管家匆匆走了進來。
他先向室內打量一下,隨即徑直走向查繼坤,附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後者目光一閃,抽身離開了眾人,低著頭,在室內踱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來,乾咳了一聲,提高了嗓門說:「列位,列位!且聽小弟一言!」
等大家陸續把目光集中過去,他才臉色凝重地接著說:「好教列位得知,剛剛外堂上報,來了個做公的,說是縣尊大老爺請弟即時過縣衙去,有要事商量。」
停了停,又補充說:「嗯,他還說,不許稽遲。」
起初,屋子裡的人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有的還在低聲交談。但是隨後,說話聲就猝然中止。人們彷彿受到意外的襲擊似的,你望我,我望你,臉色不由得變了。張堯揚遲不傳喚,早不傳喚,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傳喚查繼坤到縣衙去,而且口氣又是如此強硬,不用問,十之八九必定同被拘去的那個心腹親信有關!那麼,到底是否那個親信已經招供?還是……「大哥,」在一片噩夢臨頭的緊張沉默中,查繼佐望著兄長,猶豫地說,「怕是來者不善。要不,竟是乾脆回他一個不在家中,先拖上一陣再說?」
「是呀,不能去!」「只怕是會無好會!」其餘的人也齊聲勸阻。余懷更是情緒激動,他一揮拳頭,大聲說:「媽的,他張堯揚憑什麼召兄去?偏不去!他要抓,就讓他來抓好了!」
可是查繼坤卻舉起一隻手,制止大家喧鬧。只見他那兩道疏朗的眉毛糾結在一起,緊閉著嘴唇,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樣令人難熬地過了片刻,他終於搖搖頭,苦笑說:「他派人相請,那麼起碼還留著餘地。若然不去,反令他增疑。罷了,拼著身家性命不要,這一次哪怕是刀叢劍林,也只得闖他一闖!」
這樣說了之後,也不等大家再有表示,他就轉臉望著查繼佐,平靜而又鄭重地說:「如果有事,愚兄俱一人當之!萬一問及賢弟,只推概不知情,決不可自承參與。此間之事及家中細務,就煩賢弟相機處置!惟是凡事仍須鎮靜,不可誤了大計!」
說完,他就舉手向查繼佐及眾人一拱,又走到冒襄跟前,懇切地說:「事急矣!聽弟之言,快走,快走!」然後,就毅然轉過身,義無反顧地向外走去。
大家起初還想阻攔,但看見查繼坤意志堅決,只好一齊跟到門邊,心情複雜地目送著。直到查繼坤的背影過了小橋,消失在假山後面,才各懷心事地轉過身來。
這當兒,心情最為複雜的顯然要數查繼佐。不過他卻還能保持著鎮定,看見大家沉默不語,就擺一擺手,說:「事到如今,只有等著瞧了。不過,有我一個在這兒已經足夠。趁公差還沒上門抓人,辟疆,還有你們——哎,快走吧!」
「可是,小弟是不會走的!」冒襄猛地把胳臂一揮,由於意識到結局終於臨近,更由於可以痛痛快快地由著自己的性兒做一回主,他渾身的血液急劇地沸騰起來,眼睛也變得閃閃發光,「張堯揚要抓要殺,就讓他來好了!我冒襄不怕!」
「我也不怕,我也不走!」張維赤顯然不甘落後。
余懷點點頭:「對,我們誰都別走!要死就一道死!」
冒襄看了看他們,心中不禁湧起一股熱烘烘的感覺。那是一種暌違多時的感覺,依稀像是又回到了當年,他在秦淮河大排筵席,與社友們於酒酣耳熱之際,放言高論,褒貶時政,量裁人物。儘管可能招致當朝大老們的憤怒和迫害,但他們卻毫不畏懼,只覺得彼此心意相通,熱血奔湧,渾身充滿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滿足之感……「那麼,柳老爸呢?」由於發現柳敬亭沒有吭聲,查繼佐轉過臉去問。
柳敬亭笑了一笑,說:「這些天,小老在貴府裡好吃好喝,住得舒舒服服的。
莫非查二爺嫌麻子肚量太大,把貴府給吃窮了,想往外趕不成?」
「好!」余懷一躍而起,把大拇指一伸,「山崩於前而不改當行本色。柳老爸就是好樣兒的!」
看見老朋友又恢復當年狂放不羈的樣子,冒襄愈加情懷亢奮。他把手中的折扇一合,站起來,不客氣地指著柳敬亭說:「既然如此,那麼乾脆,你老爸就施展妙技,給大夥兒開講一場,也省得我們乾坐著,等得心焦!如何?」
「啊,不錯!」「正是!」張維赤和余懷也直著嗓門大叫。
柳敬亭依舊笑得很安靜:「開講不妨。橫豎麻子的肚皮裡有的是存貨。有一日好等,老漢就給列位說上一日;有十日好等,老漢就給列位說上十日!不過,眼下卻且不忙開講,待小老先向列位獻上一曲。只不知列位可肯賜教?」
余懷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噢,學生只聽說柳麻子說書,天下無雙!卻不知道你老原來還會唱曲!」
冒襄卻已經有點迫不及待:「好哇,有此新鮮事兒,我等自然是非領教不可的了!」
「可是,你們全無必要跟著我一道在這兒等死!」查繼佐突然使勁一跺腳,爆發地吼叫起來,「全無必要!懂嗎?」
柳敬亭的目光朝他一閃,隨即,像沒有聽見似的,依舊向余、冒二人點點頭,說:「小老所獻此曲,原是古調,非得以琴伴奏才成。小老不恭,已經看見此間便有。」說著,他就站起身,走向擺在屋角的一張琴案,先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然後回身向主人行了一禮,不慌不忙地坐到那一張幽幽地閃著光的古琴跟前。看見他這樣子,屋子裡的人都不由得靜了下來。因為柳敬亭彈琴唱曲,他們全都沒有聽到過,都多少有點好奇。就連查繼佐,到了這會兒也只能臉色陰沉地望著,沒再阻攔。
這當兒,柳敬亭已經老練地調正了弦柱,校準了音色,隨即輕輕彈出幾個音階。只這麼一出手,在座的行家像余懷和冒襄,就立即發覺老頭兒果然身手不凡,不僅辨音準確,而且力道沉雄。不過,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幾乎在那十根手指落下的一刻起,琴弦就在極富變化的勾、挑、按、捺當中,猛烈地跳動起來,緊接著,高亢而急驟的旋律,有如翻捲的波濤,奔騰的戰馬,倏然而起,洶湧而至,使人們的心頭為之一震。
激切的琴聲錚錚縱縱地持續著,把聽眾們的情緒急劇地推向一個又一個波峰,推向一座又一座崖巔,隨後,就收斂起它的逼人聲勢,一轉而變得蕭蕭索索,紛紛揚揚,人們的心也彷彿重回到平地上,眼前展開了一片白茅滿目的曠野,天低雲暗,四顧無人,只聞虎嘯狐鳴之聲……大家正感到驚疑不定,忽然,柳敬亭把頭一仰,扯開蒼涼粗獷的嗓門,亢聲唱了起來: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在座的都是熟讀詩書的文士,自然立即聽出這幾句歌詞出自《詩經》中的《鄭風》,原題就叫《風雨》。本是抒發一位女子在風雨交加、心情鬱悶的日子裡,忽然遇見意中人歸來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壯的音樂,再用粗獷的歌喉唱出來,那意味就完全變了。的確,眼下正當國破家亡,大難未已,又何嘗不是一片風雨交加,天地變色的景象?所幸全國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志士在堅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曠野中,依舊啼響著聲聲高亢的雞鳴。而他們這些君子,為著同一種信念和追求,在經歷了種種磨難之後,終於又重新走到一起來了。這難道不是十分值得慶幸嗎?且不論將來是成是敗,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這一份情誼,就已經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這種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們聽著聽著,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強烈的衝動,心中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感激與摯愛。到後來,一個個變得神態莊嚴,熱淚盈眶。就連查繼佐,似乎也暫時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面容明顯地變得開朗和果決起來……也許是受到這種情緒的主宰,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大家不再像前一陣子那樣氣急敗壞,而是本著求仁得仁的坦蕩情懷,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變得有說有笑,並且認真地商量起接應義軍的事情來。
這樣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外面傳來了「轟」的一響,遙遠而隱約。
隨後,又接連響了兩聲。這一次,清楚了一點,卻依然在遠處,像是就在南城那邊。在座的朋友們不由得一怔,都專注地側起了耳朵。
「轟!轟轟!」又是幾聲悶響傳來。這一回可以聽得很清楚,方向確實就在南邊的城上。
「炮聲!是炮聲,開炮了!」余懷首先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說。
其他人卻依然坐著沒動:「是炮聲?」「沒錯吧?」「莫非、莫非是我兵攻城?」口中這麼疑惑地詢問著,但是,眼睛卻漸漸發亮了,終於,大家「哄」的一聲,猛地跳起來。
「不錯,是打炮!」「是攻城!」哎呀,黃太沖總算打過來了!拔辶拋煲黃氪蠷校捎諞饌猓捎諼┬豢梢災竿木刃峭蝗喚盜你蠹壹蛑庇械憔燦瘛F渲校忠悅跋遄釵K遄挪榧套舸笊剩骸蹦牽頤歉迷趺窗歟?「後者果斷地一揮手:「走,出門看看去!」說完,抬腿往外就走。其餘的人連忙一窩蜂地跟著,一起走出密室,離開佛堂,來到後花園裡。
這當兒,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隱沒到屋脊背後,在緊貼樹梢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片巨大的,連綿不斷的雲朵。那灰黑色的、參差堆積的雲朵,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邊緣被鑲嵌上一道血樣的亮紅,顯得凝重、猙獰,而又瑰麗。不過,這景象並沒有引起朋友們的注意。因為此刻佔滿大家心思的,是院牆外面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除了不斷傳來的炮聲之外,還有街巷裡鼎沸的人聲、狗吠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大家的心情更加興奮和緊張,幾乎是小跑著向大門外奔去。
然而,沒等他們走到大門,就看見查家的幾個僕人慌裡慌張地奔來。「咄!
站住!跑什麼?」查繼佐迎著他們喝問。那幾個僕人立即停下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查繼佐又問。
「回二爺的話,外面亂哄哄的,說是、說是大兵把南兵打敗了,正在一路追殺過來哩!」
「什麼?」
「哦哦,也有的在說:是南兵打過來了,正在南門外攻、攻城!」
「混賬!到底是南兵打敗了,還是南兵打過來了?」
「回二爺,這、這小人也說不清。」
在查繼佐主僕對答的當兒,其他人也跟著停了下來。聽僕人這樣說,余懷首先表示不以為然:「什麼南兵打敗了,我瞧不會!眼下南兵正在譚山,若是打敗了,就該退往海鹽,要不就退過江去,怎麼會反而往這邊跑?」
「對,必定是南兵來攻城!」張維赤也附和說。
「哎,還是趕快出去瞧瞧吧!」已經急不可待的冒襄大聲催促說。隨即,也不等大家答應,他就當先向外奔去。
大門外果然一片喧囂。暮色蒼茫中,只見驚慌失措的居民紛紛從家中走出來。
有的人已經開始往外搬東西,更多的人則東一群西一堆地圍在一起,一邊鬧哄哄地議論著,一邊伸長脖子,向城南的方向張望。而轟轟的炮聲,還輕一下重一下地從遠處不斷傳來……由於心中著急,幾位朋友二話沒說,就立即分頭到人叢中打昕消息。然而,正如剛才那個僕人所說的那樣,果然人言人殊,莫衷一是。大家眼見情勢緊急,不由得焦躁起來,略一商量之後,決定乾脆趕到城南去看一看。
於是查繼佐便吩咐手下的僕人在前頭開路,大家一齊動身。誰知,沒等他們邁開腿,擠擁在前面的僕人忽然叫起來:「啊呀,大爺!大爺回來了!」大家不由得又是一怔,正要開口詢問,就看見僕人們已經自動向兩旁分開。接著,查繼坤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夜色四合的薄黯裡。只見他走得頗為匆忙,而且步履還有點踉蹌。當發現弟弟和其他同謀者全都站在門外,他沒有說話,只是做了個手勢,讓大家跟著,一直走回大門裡。
「大哥,你……」看見查繼坤在天井裡站定之後,就低下頭,老半天不吭聲,感到驚疑不定的查繼佐忍不住催問。
查繼坤這才緩緩抬起頭,忽閃的目光在黑暗中顫抖著,聲調裡帶著哭腔,說:「完……完了,我兵已經失敗,敗得很慘!這回可是全都完了!」
「什麼?我兵失敗了?」「不會吧?」「可是——」好幾個聲音吃驚地插了進來。
查繼坤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彷彿在極力穩定情緒,隨後舉起一隻手:「哎,列位且聽弟說——剛才,張堯揚把我召去,原來並非別的事,也並非光是召弟一人。他把城中的縉紳之家都召去了。據他說,適才接到杭州發來知會,只因昨日江潮忽然失期不至,江水淺落倍於平時。北兵探知,遂乘機於七條沙驅馬涉水,大舉過江。方國安得報驚慌萬狀,當即拔營先逃。隨後,江上列營也聞風潰散,爭相向東逃竄。眼下,北兵正沿錢江東下,追剿敗兵。因此張堯揚傳諭城中縉紳之家不須驚慌,要合力助他安撫百姓,緊守城池,還要幫助北兵截擊潰逃的南兵——總之,這下子是完了!全都完了!」查繼坤聲調低沉地說著,淚水隨之從眼眶中汩汩湧出,並且順著瘦小的臉頰不斷地流淌下來。
可是,周圍的朋友卻被他所說的消息徹底驚呆了。的確,這個天塌一般的噩耗來得太突然,也太可怕。偌大一場起義,在浙東已經堅持了整整一年,直到前幾天,還是好端端的,正準備大舉出師西征,竟然一夜之間,就全線崩潰,使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基業歸於毀滅!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啊,不會的,不是的!怎麼會這樣子?不會!篤定不會!」余懷跳起來高叫。
「不錯,」張維赤表示同意,「一定是張堯揚妖言欺人!」
「是的,會不會是韃子誇大其辭?」冒襄也問,不過,口氣已經有點遲疑。
查繼坤搖搖頭,苦笑說:「敗兵的船隻已經逃至海寧江面。剛才城上發炮,就是為的攔截他們。張堯揚還讓我們到城頭上瞧一瞧。弟因急著回來,才沒有去。」
「那麼,我們也瞧瞧去!」余懷激動地一抹眼淚,打算轉身就走,但是卻被柳敬亭一伸手,攔住了。
「哎,不要去了!」他沉靜地說,隨即轉向查繼佐,問:「事到如今,不知賢昆仲打算如何處置?」查繼佐也像剛才他哥哥那樣,沒有立即回答。憑借大堂裡透出的燈光,可以看見他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像在強忍著心中的悲痛,又像在緊張地思索。直到大家快要忍耐不住時,他才抬起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手下那個人已經放回來了。總算事機尚未敗露,我等倒還好辦。令人擔心的卻是黃太沖,他今番孤軍深入,又沒有人報信,只怕危險得很!」